“狼学”与“人学”交织并存的历史
——生态学视野下的《狼图腾》
2015-04-11肖向东
肖 向 东
(江南大学 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狼学”与“人学”交织并存的历史
——生态学视野下的《狼图腾》
肖 向 东
(江南大学 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狼图腾》是中国当代文学一个奇异的存在,这部奇书以狼为叙述主体,第一次向世人揭开了鲜为人知的“狼世界”与草原历史文化镜像。以生态学、文化学、人学理论为支持,深度解读《狼图腾》内在的历史精神与思想蕴含。从“狼学”与“人学”的交织与互映:草原生态逻辑;“狼性”与“人性”的搏斗与磨炼:草原族群镜像;“狼道”与“天道”的神示与暗喻:自然生态法则三个层面,体察、论证草原族群的生存本相、文化承传与人文历史,阐释“狼学”与“人学”交织并存的辩证关系。
《狼图腾》;狼学;人学 ;生态学;草原文化
任何读过《狼图腾》的人,都会为这部奇书惊叹与折服,这不仅因为其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唯一一部以“狼”为叙述主体并揭开了“狼世界”秘史的小说,文本更深层的意义在于:著者从生态学的视角彻底颠覆了人们惯常的“狼”的概念以及有史以来对于“狼”的误读,为重新观察狼、认识狼、评价狼乃至于以“狼”为自然对象和审美对象,提供了全新的思维与理念。在作者姜戎的笔下,“狼”是极富灵性、智慧与生命活力的一种动物,是草原生态的守护者,是勇敢与战斗的化身,是人类亦师亦友的伴侣,是大自然中令人又敬又畏的神性的生灵,更是草原民族灵魂深处的精神图腾。在广袤、神秘而充满生机的草原上,“狼”与“人”的并存,“狼性”与“人性”的较量,“狼学”与“人学”的互映,狼的历史与人的历史的交织,共同谱写了草原历史的大书,构成了草原族群宏阔而辉煌的史卷。
一、“狼学”与“人学”的交织与互映:草原生态逻辑
狼,在汉族人的思维与意念中,常常被视为一种“凶残”、“贪婪”的物种,一种“邪恶”的力量,然而有着丰富的草原生活体验与狼学积累的姜戎的《狼图腾》,则让人耳目一新、刮目相看,它不但颠覆了传统的关于狼的观念,同时刷新了人们对狼的认识。那些精灵般活跃于额仑草原的草原狼,不仅个个狼性十足,充满战斗的激情,而且精明强悍、富于集体精神,在广袤辽阔的草原上纵横驰骋、威猛无比,成为大草原除人之外所有生灵不敢小视的重要精神主体。《狼图腾》以其对狼鲜活、生动而独特的描摹与绘写,让我们看到了狼的另一面:作为草原的霸主与至尊,它们集智慧、团结、勇敢于一身,在极端恶劣与复杂的生态环境下,会巧妙地利用天气、地形等客观自然条件,群体行动,集团作战,以少胜多,出奇制胜,达到捕获大批猎物或者集体复仇的目的。在此方面,兽类里的其他猛兽甚至虎豹熊狮也自叹不如。狼在草原的存在、狼所独显的精神个性以及由狼而形成的“狼学”,不仅成为重要的草原文化现象,甚而于“动物学”、“草原生态学”以及“人类学”而言,都应是极具价值的专门化的学问。
千百年来长期在茫茫草原与狼共处的蒙古民族,正是因为有了“狼群”这样的出色优异的导师,才使这一身处凶险、孤寂的生态环境的游牧民族,以勇敢无畏的精神、神奇超人的智慧、坚韧不拔的意志,在亘古不变的草原世界,长居与发展起来,写下人类文明史上极为凝重豪放而浓墨重彩的一笔。在草原民族的情感世界里,狼,不仅有恩于该民族,曾经哺育过蒙古族的先民,而且是古老草原文化的创造者与“哲师”。狼有自己独立的思维,特异的行动方式,传达与沟通同类的声讯手段,对“敌”凶猛强悍,对“友”怀感恩心理,善于集体行动,常常出奇制胜。“狼”与“人”,作为草原世界的两大精神主体与主要对手,不仅千年相守,共同创造了伟大的草原文明,而且彼此砥砺切磋,互为师友,形成与建构起了独特的情感关系。“狼图腾”——作为草原民族精神世界的象征,千百年来,支持着蒙古民族创造了无数令世人瞩目的历史辉煌。披览人类历史,在人类各族的文明旅程与历史记忆中,都有自己的文化“图腾”,如汉族的“龙图腾”、苗族的“牛图腾”、纳西族的“青蛙图腾”、维吾尔族的“夜莺图腾”、达斡尔族的“鹰图腾”……,而在蒙古这个血性民族的文化史上,“狼图腾”是该民族极为神圣而庄严的图腾崇拜。纵横叱咤于草原的蒙古狼,既被尊为“兽祖”、“宗师”、“神灵”,又被视为“使者”、“伙伴”和大草原的“守护者”。在草原世界,狼与人相互依存,相互砥砺、相互守望、共同成长。与狼共舞,人狼并存,共同呵护自己的生命家园,是草原族群重要的生命形式与精神追求,正如作者在书中所言:“狼学可能是一门涉及人学的大学问。”[1]57而对于蒙古民族而言,狼学茹涵了该民族极为深广丰富的文化历史和精神底蕴,也是揭开民族秘史极为重要的文化密码。
在世界民族之林中,蒙古族是一个历史悠久而富于传奇色彩的优秀民族。自古以来,蒙古人依托广阔的草原过着“逐水草而迁徙”的游牧生活,因而被誉为“草原骄子”。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典籍的《蒙古秘史》,曾生动地记载了这个民族早期的历史、社会、风俗、语言、文学以及包括成吉思汗先世的动人传说等种种奇闻异事,其珍贵的文献资料,一直深受中外学者的关注与重视。关于“狼”与蒙古族的关系,法国学者勒尼·格鲁塞在《草原帝国》中写道:“突厥——蒙古民族的古代神话中的祖先是一个狼。据《蒙古秘史》记载,蒙古人的神祖是一个苍色的狼;据《乌古思史记》,突厥人的神祖是一个灰色的狼。”[1]157而中国古代横扫欧亚大陆、称霸世界的蒙古大军的旗帜,即为“狼头”军旗。崇拜“狼图腾”、具有狼的战略战术、狼的智慧、强悍与凶猛性格、狼的豪气与拼搏精神,一直以来都是蒙古民族引以为豪的文化传承,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个性鲜明的民族精神。
在描写与诠释这种草原精神时,《狼图腾》巧妙地借助蒙、汉交叉的叙述视角,将亘古传闻、秘史典籍、历史哲学、学术研究与作为叙述者的现实观察、感性体验以及理性认识等糅为一体,形成一种极为独特的叙述语式,从而在深广的历史与鲜活的现实有机融合、交相辉映的话语层面,立体地述说与揭示了“草原狼”与“草原人”的过去与现在,进而向人们展示了一个既具混沌的原始状态,又富有鲜明时代亮色的绚丽多姿的“草原世界”。
文本的蒙古视角,主要是借助了一位饱经沧桑、谙熟草原历史和文化真谛的蒙古族老人——毕利格。这是一位生于斯、长于斯,终身与草原相依为命,与狼生死与共、与草原族类息息相通的 “草原之子”的化身。老人睿智、深沉、理性而忧郁,尤其是对大草原、对狼、对草原生态系统,有着独到的理解与认知,形成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历史深度与思想高度。在老人的眼中,狼是草原的神灵,是长生天“腾格里”派遣到草原的使者,同时又是大草原的守护者。在草原生态系统中,狼肩负着多重使命:狼群大规模地猎杀野生黄羊,在于黄羊是优质草场最大的破坏者,它们总是成群地糟蹋优良的牧场,与牛羊马争食最鲜嫩的绿草;狼捕捉旱獭、黄鼠、野兔,亦因为这些草原动物既能吃草又擅长打洞,是造成草原“沙化”的祸害;狼食草原腐肉,可以净化草原环境,防止“瘟疫”的发生与蔓延;狼强大的消化系统与精细化的排泄系统,既是草原的“净化器”,又是草原的“化肥厂”,它几乎能将一切食物(鲜活的动物、尸体、腐肉、骨头、皮毛)转变为肥沃草原的有机物质,养育与延续草原的生命。正如老人所说:草原是“大生命”,草原狼是这个大生命系统中的重要环节,是守护草原的功臣与不可替代的角色。如果没有草原狼,草原这个“大生命”将不堪设想,一切依托草原生存的小生命(包括众多的其他草原生命以及“人”本身)都将陷于“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尴尬之境。毕利格老人以他丰富的草原阅历与人生感悟,所揭示的其实是一种带有终极真理性质的“草原生态逻辑”。其思想颇具哲学思维与哲理意蕴,充满了一种生活的辩证法和生态化的逻辑运思。不懂大生命(生态环境)与小生命(生命个体)的关系,人类乃至一切地球生命最终将会受到自然的惩罚,受到必然的生态报应。应该说,这是《狼图腾》给予我们的最大启示。
文本的汉族视角,是以陈阵、杨克等一群“知青”为代表的现代青年,他们来自现代都市,接受过现代文明,拥有现代文化知识与独立思想,但这一切与毕利格老人实际的草原生活经验一旦碰撞,却显得是那样“幼稚”与“无知”。大草原有自己的历史逻辑与生活法则,草原生命在自然生态之下,彼此相守,各安其位。尽管为了生存,不同物种之间避免不了符合自然规律的杀戮,但这种“食物链”却维持着生态平衡,各类物种亦在这种“物竞天择”、“自然淘汰”中不断进化。强者愈强,适者生存,这是草原千古不变的“天道”,也就是毕利格老人所说的“腾格里”的意志。可这些在来自草原之外的汉族青年最初看来,是那样的不可理喻。尤其是对于“狼”的态度,按照汉族的文化理念,狼绝对是一个天地不容的角色,在汉人的文化思维中,所有与狼相关的表达都是“NO!”人们常把最恶毒的人叫做“狼”,称其是“狼心狗肺”,“狼狈为奸”;把欺负女性的人叫做“色狼”;说那种居心叵测的人是“狼子野心”;把侵略他国的美帝国主义形容为“野心狼”;就连日常生活中大人吓唬孩子,也假喊一声“狼来了”!是毕利格老人以古老的草原法则和无可辩驳的生活经验,纠正与改变了陈阵等汉族知青们的错误观念,使他们认识到,在草原生态环境之下,狼是集合了十分复杂的性格内涵与文化内容的一种生灵。在牧民的心中,狼是“腾格里”专门派到草原的圣灵,是草原神话里被尊为祖先的“神祖”。以草原为家的牧民不仅学习远古以来就存在于草原、且比自身还要古老的草原狼的经验围猎打猎,获取生存之需,而且依靠狼来维护管理草原。不仅生前尊狼敬狼,就是死后,也像藏族由天上的雕实现“天葬”习俗一样,甘心让上苍派遣来的“狼”吃尽自己的肉体,寄托随狼升迁天堂的意愿。可以说,草原民族终生与“狼”生命相依、生死相托,而作为草原精魂象征的“狼图腾”——实际上亦是交织着草原民族“狼学”文化与“人学”思想复杂的历史内容与精神现象的文化标识。当陈阵与杨克等人带着汉族的文化思维与草原民族的文化传统在以“狼”为聚焦的文化平台上发生碰撞时,汉族文化一时竟显得那么无知而脆弱、狭隘而尴尬。
由此可见,“狼学”是大草原的大学问,是草原人在数千年的历史演绎与生活积淀中获得的真切而具有真理性质的一部大书。草原生态中,狼扮演着“复杂”而“特异”的角色,承担着“多重”而“特别”的使命。在与人类以及其他草原生命体的交往与生命守望中,狼始终依据着草原生态逻辑,既特立独行、我行我素,又似乎特别地与“人”的生活息息相关。狼那种似乎得益于“神示”的生存之道与生活方式,给予草原民族良多的生命感知与现实经验。认知狼、学习狼、研究狼、呵护狼、尊崇狼、神化狼,反映了草原民族关于“生态学”、“文化学”与“人学”的最为经典而深刻的文化思想。正如文学批评家白烨所说,姜戎笔下的草原狼,是生物的狼,也是人文的狼;是现实的狼,也是历史的狼。而学者孟繁华认为,《狼图腾》在当代中国文学的整体格局中,是一个灿烂而奇异的存在:如果将它作为小说来读,它充满了历史和传说;如果将它当做一部文化人类学著作来读,它又充满了虚构与想象。作者将他的学识和文学能力奇妙地结合在一起,其具体描述和人类学知识相互渗透得既出人意料又不可思议,堪称是一部情理交织、力透纸背的奇书。因此,“狼学”在蒙古民族文化体系中,的确是一门与“人学”密切交织而互映存在的特殊学问,“狼性”与“人性”,作为草原的历时性存在,一定意义上,也存在着某种相通相近的东西,而草原民族就在这“与狼共舞”的生态环境中演绎着他们的人生大戏。
二、“狼性”与“人性”的搏斗与磨炼:草原族群镜像
进化论认为,所有的物种进化,都有自身的特性与自然规律,但同一生态环境下的物种进化,彼此之间又存在着微妙而神秘的关系。达尔文的这种理论,在《狼图腾》中有着极为鲜活的描写。如狼在猎杀黄羊的围猎中,往往获取的都是那些既笨且蠢的一类,而那些真正聪明又健壮的黄羊则多能幸免并生存下来,进而代代繁衍,成为草原最快的赛跑能手,即使追击速度极快的狼也常常自叹不如。因而可以说,是狼培养了黄羊这一草原物种的特技,促进了其物种的进化。
“狼”与“人”的关系亦然。作为草原的两大存在与生命群体,狼,既威胁着人类的生命与生产的安全,又磨炼了人类的品格与意志。人在与狼的长期相处和争斗中,一方面认识了狼凶残杀戮的天性,另一方面,也获得了来自于自然的神性的感知:生命总是属于强者与智者。“残酷的草原,重复着万年的残酷。”[1]44人在这种残酷的环境中要想获得安全、生存与发展,就必须比狼更强、更聪明,并以“其狼之道还治其狼之身”,诚如作者在书中所说:“跟狼打交道多了人也会变成狼”,“或者变成狼性兽性更多一些的人。”[1]53而“在残酷竞争的世界,一个民族,首先需要的是猛兽般的勇气和性格,无此前提,智慧与文化则无以附丽”[1]88。历史上从蒙古民族中成长起来的“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之所以率领蒙古铁骑横扫欧亚大陆,建构起与罗马帝国齐名而疆域宽阔、版图最大的蒙古大帝国,令世界震撼而侧目,就是因为蒙古民族在与草原狼千百年的周旋与斗争中,从狼身上学到了军事学、心理学、天文学、地理学等方面的知识,尤其是从狼的性格中汲取了威武、勇敢、强悍、无敌的精神力量,进而将之渗透到民族文化的血液之中,培植出一种超越人类其他文化品格而独显其长的新型文化元素,支持着这支军队去征服世界,纵横天下,从而使蒙古民族一度卓立于世界民族之巅。
为了浮现当年的历史,小说《狼图腾》以惊心动魄之笔描绘了一场草原狼群如何“围猎”数十倍于自己的黄羊群,展开那种大规模的兵团作战场景的“全景式”图景:此役,狼一方面精心策划,精心组织,精心部署,一方面精于侦查,利用地形,调度兵力,在此基础上,采取集团作战,凌厉攻势,最终凶猛追击,将大批的黄羊逼向似乎是战役“缺口”的绝境——看似平坦却实为低洼的大雪坑,从而大获全胜。细思该役,狼可谓是深谙“兵道”的杰出军事家,天气物候、地形地貌、心理测算、兵力调度、围而不击、出其不意、集团作战、运动歼敌。人类“兵法”的种种思想,在一场狼的围猎中声色俱现、惟妙惟肖地演绎出来。呼应此役的另一场“战事”,则是狼报复人类的一次行动。是役,狼因为大批“狼窝”被掏,决计采取报复行动,它们巧妙地利用大风“气象”,以凶猛的击杀,在一个长距离的“奔袭”中,将草原各地刚刚集中起来的一群准备参军的“军马”全部驱赶到一个陷阱式的“大水泡”,造成军马群的全军覆灭。这个谙熟草原物候气象、地形地貌的族群,精灵般地驰骋于大草原,或单兵行动、或集团作战、或游击偷袭、或擅于逃脱、或有组织地撤退,一切井然有序,有条不紊,显示出超人的智慧与才能。而草原民族正是在与狼的这种千年纠缠中,由观察狼而认识狼,由敌视狼而亲近狼,由痛恨狼而崇拜狼,在一种复杂的情感纠结中与狼建构起亦师亦友、亦亲亦邻的特殊关系。
倘若从自然生态与社会心理角度审度,“狼性”与“人性”的相通,确乎存在着某些现实的可能性。人们常说狗通人性,是因为狗在人类长期的驯化中,养成了“家奴”的秉性。狼是一种充满野性的物种,茫茫草原培育了狼自由不羁、桀骜不驯的性格,特立独行的意志。同样是草原族群的游牧民族,尽管不能像驯化狗那样去驯服狼,却在与狼的长期相处与厮守中,与狼砥砺相触、彼此磨炼,感染与培植起一种类似狼的“精神”与“气质”。狼有许多神圣的信条:以命拼食,自尊独立,团结坚韧,勇猛顽强,富于牺牲,机警灵活……,这些都是“狼性”所特有的性征,而草原民族的勇猛强悍、血性独立、不屈不挠、坚韧坚毅、亲爱团结、一往无前的品质,无不显示出他们与狼族在精神上的相通之处。与狼共舞、与狼搏斗、与狼千年切磋,练就了草原民族“狼的气质”、“狼的精神”、“狼的品格”、“狼的才能”、“狼的团队意识”、“狼的智慧思想”。可以说,没有“草原狼”,就没有草原的历史,没有草原亘古不变的生态,没有草原人血性的精神,更不要说草原民族曾经创造出的世界性辉煌。《狼图腾》通过以额仑草原毕利格老人为代表的一代蒙古族人的传述与讲授,不仅以狼为叙述主体为我们展现出了草原文化的精髓,而且文本所暗喻的“天人兽草”的天人合一的自然观念,亦深刻地揭示了草原族群复杂的历史镜像与繁衍发展的千古之谜。
当然,“狼性”与“人性”,由于“进化”的原因,又有着本质的区别。狼毕竟是狼,人也毕竟是人。狼性与人性因长期的“共时”、“共处”原因,或许存在着某种相互影响与彼此灵通的东西,但狼永远难以成为人,或成为人所期望的家驯的动物。即使被人强制驯养,也始终不改它的自由孤傲、特立独行,桀骜不驯的本性。《狼图腾》以知青陈阵掏狼窝、养小狼,以亲身而切近的感受,观察研究狼的生活习性、狼的思维特点、狼的行为方式、狼的自我保护意识、狼的难以改变的凶残特性、狼的自私排他本质等,以实验性的“个案”方式,研究狼、解读狼,透视狼的心理。文本的这类描写,简直可视为“关于狼学的研究”与“科学论证”。最后,主人公由迷狼,爱狼,养狼,直至亲自将如亲儿般费心养大的狼崽终结其生命,以此说明“狼子之心”是终不可改变的。而人的“狼性”的另一面,在《狼图腾》中作者也适时地展开比照:自我、贪婪、凶残、杀戮,这些狼的品性,的确也不同程度地表现在“某类人”的身上,譬如制造“南京大屠杀”的日本侵略者、发动“一战”、“二战”大量屠杀人类的法西斯分子。这种“人的兽性”,既是进化的误区,也是人所残留的动物性的具体表现。作者在书中联系现代历史上诸种“杀戮”现象,毫不留情地直斥了“人类中的狼”的兽行,表现出对人类社会与历史的一种深刻反思与拷问。
三、“狼道”与“天道”的神示与暗喻:自然生态法则
现代意义的生态学认为,在自然化的环境中,所有的生物体与其周围环境(包括非生物环境和生物环境)都存在着相互的关系,它们或相互依存、相互杀伐;或相互排斥、相互竞争,在一个系列化的生物群落与生命系统中,演绎为动态性的物质流动及能量交换,进而保持着一种符合自然规律的平衡状态,在一种衡定性的环境中形成一种无极循环的有机生态系统。也就是说,任何生物的生存都不是孤立的,同种个体之间有互助有竞争,异种物种之间有联系有区别,各种生物的生存、活动、繁殖,均需要一定的空间、条件、物质与能量。而生物在长期进化过程中,亦逐渐形成了对周围环境某些物理条件和化学成分的特殊需求,这种生物性需求所需要的物质、能量以及它们所适应的理化条件是不同的,故这种特性被称为物种的生态特性。动物界的各类物种是这样,人类的活动同样也带有这样的空间特征:即植物、动物、微生物之间天然地存在着复杂的相生相克关系,以这样的生态学理论观察文学,“文学是人学,同时也应当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学,是人类的生态学”[2]323。不同的是,现实生活中,人类为满足自身的需要,常常按照主观意志不断地改造环境,但环境反过来又影响着人类。
狼与人类最大的不同是,狼从不像人类那样主动地“制天命而用之”, 而是顺应自然,利用自然。狼是草原的霸主,在草原生灵中常常君临一切,许多草原动物,如黄羊、旱獭、黄鼠、野猪、野兔,甚至牧民们牧养的牛、羊、马等,都是其猎取的对象。“狼道”似乎就是“天道”,草原的自然之道。狼的法则,亦似乎是自然的法则,这种符合草原规律的“自然之道”与“自然法则”,决定着草原的命运。对于狼,草原民族可谓又爱又恨,又怕又敬,交织着古老的、现实的复杂感情:依草原古老的传说,“狼”被视为蒙古族先民——突厥、高车、鲜卑、乌孙、匈奴人的“神祖”,也曾经是以狼乳哺育草原弃儿、有恩于蒙古先民的圣灵;从图腾崇拜上讲,狼是草原民族心中的神灵,是长生天“腾格里”派遣下界的使者,其既担负着管理草原的使命,又是草原民族期望升天的承载者;从现实的生存之境与生存危情来说,狼是草原人类的天敌,狼的泛滥与猖獗,常常损害人类的利益,妨碍人们正常的生产与生活;但从生态环境的保护来说,狼又是草原的守护者与功臣,狼所猎杀的黄羊、野兔、旱獭等,都是草原环境的破坏者,而狼通过吞噬草原遗弃的腐肉、尸首,将之转化为精细的狼粪,则是草原不可多得的有机肥料……,正是这些诸种复杂的情感因素,决定了草原民族对于狼的看似矛盾而又合理的人文态度,他们爱狼、护狼、崇狼而又有理性、有节制地打狼、驱狼,既限制狼的恣意胡为,又发挥狼在草原不可替代的作用。“狼道”与“天道”,在牧民的心中,自有一杆“平衡之称”。狼的法则,既是“天道”的实现,应合了自然生态的需求,又表现出某种神秘的神示与暗喻,而亘古不变的大草原生态环境的和谐、安宁与丰饶、美丽,与草原狼那种“替天行道”的贡献,显然是分不开而又难以抹杀的。因此说,《狼图腾》的文本价值,不仅在于它是世界上唯一一部真正以狼为描写主体的文学创作,从生态学这一意义上衡定,《狼图腾》也成功地将“狼”推上了历史舞台,在辽阔无边的大草原背景之上,在草原生命演绎这部历史之剧中,上演了一场“有关人与自然、人性与狼性、狼道与天道”[3]编者荐言的生态大戏。
由上,以中国哲学所崇尚的“自然观”和现代科学理性的态度审视“狼”的存在,狼显然是草原生态与草原生物链中一个十分重要的环节,借助毕利格老人以及草原牧民的说法,这是一个“大环”!狼所秉持的“狼道”,既符合草原生态法则,又利于人类综合管理与利用草原。可以说,是狼与草原人在“大草原”共同建构起了自己的天堂和长相厮守的精神家园。在整个草原生态系统中,狼既是千古以来草原文明的守护神,又是现代草原生物进化的助推器。可惜的是,随着所谓现代观念的演变以及汉族文化主流思想的入侵,狼所代表的原始的草原传统遭到了无法抵挡的冲击。自然生态的破坏、资源不合理的开发利用,人类力量的围剿打击,造成了包括狼在内的草原生物种的大量消失。当下,在分析全球生态问题以及人类所面临的生存危机时,生态学学者们一致认为,森林破坏的严重、淡水资源的紧缺、草原面积的缩水、土地的沙化、资源的丧失以及生物种的大量消失,均是造成生态环境恶化的主因。而在挽救生态失衡时,过分强调工程措施,忽视生物措施,也显然是违反自然规律与生态协调法则的。对此,《狼图腾》一方面重点描写了草原狼在现代社会中的不幸遭遇,另一方面通过转业到地方的军代表包顺贵的“瞎指挥”与专横霸气的“胡作为”,尤其是猎杀草原最后一块“净土”与“处女地”上的野鸭与白天鹅等野蛮行径,形象而具体地表现出“人祸”对于草原生态的破坏以及具有良知的人们内心的深切痛心与深沉忧虑。对于书中的这种描写以及现实中“草原狼”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的现象,该书的责任编辑安波舜先生在“编者荐言”中以感慨的口吻不无遗憾地说:“如果不是因为此书,狼——特别是蒙古的草原狼——这个中国古代文明的图腾崇拜和自然进化的发动机,就会像某些宇宙的暗物质一样,远离我们的地球和人类,漂浮在不可知的永远里,漠视着我们的无知和愚昧”[3]编者荐言。而生态学家们在关于当下“人的生态环境”日益恶化的研究分析中,也明智而尖锐地指出:人们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当年不顾一切地填湖造地、开辟草原去扩大农田,发展农业,不顾一切地围剿狼和草原上的生物,不仅造成了草原生态的严重失调与失衡,而且危及了原本以草原为家的所有生物体。曾经的这种鼠目寸光和急功近利,既让当时的草原生态蒙受了巨大的损失,同时也让今天的人们感受到了生存的危机。草原的沙化与漫天的沙尘,已开始越过长城向城市逼近,草原狼在历史舞台的退出,也切断了草原生物的链条。草原这个“大生命”正在萎缩,所有草原生灵“物质的家园”与“精神的家园”危在旦夕。正是从这样的意义上重新透视与解读《狼图腾》,其价值意义恐怕远不止因为它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唯一一部真实描绘蒙古草原狼以及神奇再现古老的“狼图腾”与草原历史镜像的奇书,从更深广的历史地理以及生态文化上审视,这部浸染着浓郁的草原游牧文化色彩而又充满着现代理性哲思的“回望式”书写还应是一部还原草原生态本相、催动人们反思现实生态处境、理性思考人类未来生命走向的启蒙大书!
[1]姜戎.狼图腾[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
[2]鲁枢元. 生态批评的空间[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3]安波舜.狼图腾·编者荐言:享用狼图腾的精神盛宴[M]//姜戎.狼图腾.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郭德民】
The Coexisting History of “Wolf Studies” and “Human Studies”:On Wolf Totem from an Ecological Perspective
XIAO Xiangdong
(School of Language and Literature,Jiangnan University,Wuxi Jiangsu 214122)
WolfTotem,a special book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reveals the wolf world and the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image of prairie,with wolf as the narrative subject.Supported by ecology,cultural studies and human theory,this paper deeply explores the internal historical spirit and thinking connotation of the book:It touches on the ecological logic of prairie from the relation of wolf studies and human studies;It deals with the ethnic image of prairie from the conflict of men and wolf;It explores the three layers of natural ecological principles,expounds the living nature and explains the dialectical relation of wolf studies and human studi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connection of wolf and nature.
WolfTotern;wolf studies;human studies;ecology;prairie culture
2014-11-02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当代中国文学思想主流与‘人学’思潮之演进研究”(编号:09BZW060)。
肖向东(1958-),男,湖南衡阳人,江南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6.7
A
1672-3600(2015)01-006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