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灵》中的典型性格塑造
2015-04-08于明清
于明清
《死魂灵》中的典型性格塑造
于明清
果戈理在《死魂灵》中采用平面式雕琢的方式,描绘了代表俄国地主阶层五种劣根性的地主形象;以立体式塑造的方式,刻画了具有新兴资产阶级特色的乞乞科夫形象。典型特征的提炼塑造了鲜明的典型性格,不同手法的使用昭示着主人公的时代宿命。
现实主义文学主张通过典型的方法,对生活素材加以选择、提炼、概括,从而深刻地揭示其本质特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果戈理笔下的人物具有异常鲜明的典型性特征,他对人物的刻画方式既有平面式、静态地雕琢,也有立体式、渐进地打磨。有趣的是,果戈理很少将两种方法均衡地用于同一个主人公身上。例如,在《死魂灵》中,果戈理刻画五个地主形象的方式主要是平面式的,而在塑造乞乞科夫形象时,则以立体式的,具有历史性的描写方式为主。这样的处理方式一方面给作品带来了时代的广度,另一方面也让小说具有了历史的厚重,从而实现了对俄罗斯社会现实多层面,多角度的打磨,完成了作家反映整个俄罗斯的重任。
一 平面式人物——五位地主
果戈理几乎采用完全一致的模式来建立五个地主形象。他从离地主家几俄里外的庄园开始进行细节的铺陈,然后对主人的寝室或书房进行贴身近景的描绘,与此同时进行的是对主人公衣着样貌,行为举止的叙述。果戈理会让乞乞科夫在每个地主家用餐,当然,餐厅陈设、用餐程序、菜肴、酒水、席间的交谈无不反映主人的性格特征。最关键一环是讨论买卖死农奴的交易,期间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主人身体倾斜的角度都在向读者交代:这是个什么样的地主?他身上有什么样的劣根性?他对生命的价值是如何认识的?
(一)玛尼洛夫
乞乞科夫对地主的走访开始于玛尼洛夫庄园。从庄园的选址就能看出主人有着不务实的性格。远远地眺望玛尼洛夫庄园,“老爷宅地孤零零地耸立在开阔的空地上,也就是在一处丘岗上。随便刮起什么风,这丘岗都能够刮得着”①[俄]果戈理:《死魂灵》,满涛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20页。。尽管庄园的布置花费不菲,力求带有英国派头,但是那“既不晴朗,也不阴暗”的淡灰色天气,“单调乏味、非青非灰”的松树林子,都带有一种半死不活,苟延残喘的衰败气息。
庄园的凉亭上刻着的“沉思冥想之神殿”,昭示主人不务实际,耽于梦幻的性格。房间内每个细节都不厌其烦地重申主人这一特点。玛尼洛夫的书两年来一直翻开在第14页,从结婚时就打算装修的房间至今仍空着,房间里华丽昂贵的椅子套永远有两件没完工,桌上的两只烛台一只整洁而精美,另一只却邋遢而瘸腿儿。如此开头精彩,结局潦倒的情况比比皆是,更体现在夫妻关系、子女教育上。
果戈理描写了玛尼洛夫家里用餐的情形,却根本没告诉我们吃的是什么。只有在少爷们的只言片语里知道他们吃过面包,喝过汤,啃过羊骨头。玛尼洛夫家的宴会焦点是主人与客人轻声细语地交谈,主人时时殷勤地劝饮,客人礼貌地推辞。用乞乞科夫的话说,“愉快的谈话胜似一切佳肴美馔”①[俄]果戈理:《死魂灵》,满涛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30页。。作家用忽略菜品的方式来告诉我们,在玛尼洛夫家里,吃饭和其他事情一样,永远是形式大于内容。
玛尼洛夫与人交谈时,身子向前倾斜,头尽可能地伸向对方。这一方面可以显示出他亲切友好的态度,另一方面可以让他听清对方的话,以便重复,因为他自己根本想不出任何话题供讨论。他会做的事情只有冥想,而想什么却连自己也理不出头绪来。在他的管理下,庄园自生自灭。这是一个丧失了一切实际生活能力、被惰性和幻想吞噬的活尸形象,他和他的阶层一样,在俄国社会的现今阶段已经属于“多余人”,无可逆转地在华丽的表象下自然而然地走向灭亡。
(二)克罗博契卡
离开玛尼洛夫家,乞乞科夫的行程暂时失控,他拜访了两位计划外的地主。女地主克罗博契卡的务实精神与玛尼洛夫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管理庄园、监督生产,事事亲力亲为。“克罗博契卡” (коробочка)一词意为小匣子,预示着女地主耳目闭塞、性情迟钝。她善于理财,讲求实利,但是封闭到了极点。自己村子里所有情况她都了如指掌,村子以外的事情她却一无所知。
女主人安排乞乞科夫吃了一顿殷实的晚餐。作家详细地列举了晚餐的食谱。“小蘑菇,小馅饼,鸡蛋烤面包,土豆烙饼,油炸包,薄饼,上面加了一层作料的各色馅饼:葱花儿的,罂粟籽的,酿凝乳的,胡瓜鱼的,真是应有尽有。”克罗博契卡准备的每一样东西都非常可口,用料精良。但是我们可以看到,桌上清一色的是主食,而且都是面食。各种各样的饼看似种类丰富,实际上单调无比。这顿殷实又单调的晚饭和主人一样乏味却具有实用性,让客人吃得很饱,却没有回味的余地。女地主的庄园也是如此,房间里充满了古旧,但是保养得当的家私,每个缝隙塞满了钱财和物品。乞乞科夫随身带着一个小匣子,作家在此介绍了匣子的构造,它就像是女地主的化身。
克罗博契卡愚昧闭塞、务实浅薄的俄国乡村小地主习气使得她丧失了任何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她只出售庄园里出产的农产品,以为贸易只有钱货交易一种形式,买空卖空已经出乎她想象的范围,更别说是买卖死农奴的交易。当乞乞科夫提出购买死农奴的时候,她感到毛骨悚然。因为她唯一能够想到卖出死农奴的方法,就是把死人骨头从坟墓里挖出来,卖给乞乞科夫。在这个身处穷乡僻壤的地主身上所表现的愚昧、迟钝的性格反映了农奴制文化的落后与保守,任何社会动荡出现,首先崩溃破产的就是这类食古不化的地主阶层。
(三)诺兹德廖夫
诺兹德廖夫是乞乞科夫意外拜访的第二位地主,是一个厚颜无耻的流氓加恶棍式的人物。他热衷于惹是生非、破坏秩序、散布谣言、拆散家庭。最后,正是他散布的流言让乞乞科夫的交易失败,落荒而逃。
诺兹德廖夫的庄园同他本人一样不着边际,田地处在低洼的地方,里面布满泥浆,领地范围连主人也说不清楚。他的书房墙上挂着刺刀和猎枪,房间里收藏着各式各样的烟斗、匕首、香包,还有一架手摇风琴,但是“在这间书房里,没有发现书房之所以成为书房的任何一点迹象,就是说,没有看到书和纸”。①[俄]果戈理:《死魂灵》,满涛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80页。
诺兹德廖夫家里的餐桌也充分现实出主人的性格,在他的家里“菜肴是好是坏都没有什么了不起:有的烧过了头,有的根本还没有烧熟。”②[俄]果戈理:《死魂灵》,满涛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80—81页。最体现主人性格的是餐桌上的酒,各种各样的酒有着千奇百怪的名字,主人劝酒时随心所欲地命名,以至于乞乞科夫不敢饮用。
诺兹德廖夫谈生意时同样任意妄为、胡搅蛮缠。谈到死农奴的交易后,他立刻表现出自己窥人隐私的本性,千方百计要知道乞乞科夫买死农奴的原因。家中凶恶的狗、寒光闪闪的刀枪都衬托出这个地主性格中的野性。正式进入谈判过程后,他时而将死农奴和他的公马、母马、狗、手摇风琴、折叠马车捆绑销售,时而要求将死农奴作为赌博、打牌、下棋的筹码,恼羞成怒后甚至大打出手。两人的交易如同一场闹剧,最后以诺兹德廖夫被警察带走告终。诺兹德廖夫表面上的豪爽掩盖不了他毫无生活目标、放荡妄为的本性,在这个流氓无赖式的地主身上折射出农奴制文化的野蛮和对人性的摧残。
(四)索巴凯维奇
索巴凯维奇的房子首先显示出主人的高度物化。走近索巴凯维奇的庄园,过度稳扎稳打的实用主义气息扑面而来。“粗粗刷过一下的墙壁”,“屯田兵和德国移民”营房风格的建筑样式,墨守成规的设计,主人为求方便、实用,对房子毫无美感的改造,所有一切告诉我们,主导这里的是一个只讲求效果,不需要任何花架子的人。军营的纪律性,德国人的严谨作风被果戈理借来展现索巴凯维奇的固执与刻板。作家的视角从庄园的外围切入,越接近索巴凯维奇,就越能强烈地感受到他带来的压迫感。
索巴凯维奇是野兽一样粗野而又贪婪的地主,他的外表和内心都充满了动物性。他几乎没有精神需求,有的只是熊一般的巨大贪欲,并以此为最高享受。作家介绍索巴凯维奇家里的菜肴时,总是强调用料的殷实,分量的十足。他家里“每一张奶渣饼都比碟子大得多”①[俄]果戈理:《死魂灵》,满涛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108页。。“要是吃猪肉”,就把“一只整猪”端到桌上来,“要吃羊肉,就吃整羊,要吃鹅,就吃整鹅”②[俄]果戈理:《死魂灵》,满涛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107页。!这就是索巴凯维奇吃饭的原则。他家里的餐桌上没有玛尼洛夫家里客气的寒暄,人人几乎都在默不出声地专注于自己的食物。
最能显现索巴凯维奇贪婪、固执本性的还是他与乞乞科夫的谈判。对索巴凯维奇来说,任何买卖都是敛财的机会,所以他先是漫天要价,然后激烈地讨价还价,对交易细节斤斤。最终,为了占便宜,他偷偷将女农奴的名字加进了名单。索巴凯维奇不仅有着熊一般笨拙的外形,而且有着熊一样冷酷的动物性。他讨厌一切文明行为,排斥任何新生事物,以怀疑的目光审视着人与人之间的一切关系。他的贪婪与狡猾让工于算计的骗子乞乞科夫也颇为忌惮。他的手段残暴蛮横,惯于强取豪夺,是俄国地主阶级中最顽固、最凶狠的一类,是农奴制赖以生存的中流砥柱。
(五)普留希金
小说中最后出场的地主是守财奴普留希金,他是小说中最富有的地主,却过着最贫寒的日子。果戈理用了远多于其他几位地主的文字来细细铺陈,讲述乞乞科夫走近普留希金家的见闻。他的庄园被作家称为“已经死去的地方”。平时大门是关住的,“有一把巨大的锁挂在铁环里面”①[俄]果戈理:《死魂灵》,满涛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124页。,有人出门时才暂时活跃一会儿。普留希金为自己修建了一栋与世隔绝的巨大坟墓,自己则成了坟墓中苟延残喘的活尸。
普留希金的房间从里到外堆满了各式各样他捡来的垃圾。铁钉、碎纸片儿、陶瓷碎片儿、断了腿的椅子、停了摆的钟、用过的牙签儿,所有这些细碎肮脏的垃圾上覆盖着灰尘和蜘蛛网,堆满了整个房间,让人感受不到活人的气息。他本末倒置,为节约少许物资,让庄园里的农奴像苍蝇般地大批死去,同时库房里的粮食、布匹大批地霉烂变质。
普留希金家里的一餐令人印象深刻。没有菜肴,只有酒和面包。酒是他去世多年的妻子在生时酿造的,里面落满了灰尘,钻进了虫子。面包是两年前女儿最后一次来探望父亲时带的礼物,已经风干发霉。面对这样的款待,乞乞科夫只有礼貌的拒绝。普留希金的贪婪、吝啬,以及令人难以理解的生活方式归根到底来自农奴制度文化的腐朽,这个极度卑琐贪婪的吝啬鬼正是俄国地主阶级日趋没落的鲜明写照。
《死魂灵》中的五个地主个个形象鲜明,分别代表着地主阶层务虚、愚昧、无赖、贪婪、吝啬五种劣根性。作家在塑造人物的时候主要采取了平面雕凿的手法。对地主们生活的整个环境做了细致入微,层层深入的描绘。从远景描绘到贴身物品无不诉说着主人的个性,一点一点深化着主人的形象。作家对每个地主专章描绘,让他们的性格各自独立,但是,他们并不是完全孤立的。果戈理对他们的描绘有很多交集的地方,提示我们,他们代表的是一个整体阶层。地主们出场的顺序也是精心安排的,果戈理将个性的反差作为排序的最重要原则,以达到对比反衬的效果。作家还会找一些中立的人物,将地主们放在一起比较品评,以使人物形象更加分明。
二 立体式人物——乞乞科夫
乞乞科夫是《死魂灵》中贯穿全书的人物,他属于社会新兴阶层,是个农奴主兼资产阶级商人的典型形象。他是小说中最鲜明,最深刻的人物,对于作品的结构和主题具有重要意义。果戈理塑造他时与其他地主完全不同。乞乞科夫的鲜明并不在于他的与众不同,而恰恰在于他的毫无棱角。
果戈理给了乞乞科夫最平庸的社会地位、外貌和性格。无论将他放在什么环境中,都不会显得格格不入,无论他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都不会表现得棱角分明。但是,他每拜访一位地主,我们就会感觉到一点他的非常之处。他看似平庸的性格里有着最分明的特征,那就是利字当先、圆滑百变。在他与几位地主的交锋中,他擅长审时度势,看透每个地主的弱点,再寻找合理的方法各个击破。
乞乞科夫代表的新型资产阶级与经过了几百年的沉淀,已经定格的地主阶层不同,一切都在发展中。因此,果戈理主要使用动态的历史发展来描绘这个人物。他通过乞乞科夫的家庭、学校、仕途三个阶段介绍了主人公这个典型的冒险家、投机者性格的养成。相对于陈旧的地主阶层,乞乞科夫具有自身的优势。他是个具有耐性,自制力以及非同寻常经营本领的人。他精明世故,善于审时度势,捕捉机遇,为满足个人欲望而调动一切潜能,为追求财富和地位,卧薪尝胆,屡败屡战。乞乞科夫在与五位地主的交锋中大获全胜,这中间有智慧的胜利、有性格的胜利,更主要的是阶级斗争的胜利。果戈理真实地表现了新生资产者乞乞科夫对于封建农奴主的优越性。乞乞科夫用区别对待的方法应对五个性格迥异的农奴主,成为交易中的胜利者。作为新生阶层的代表,乞乞科夫身上有着地主们无法比拟的优势。他具有新型资本家的胆量和想象力,在作品里做了两件事情:发死人财,骗国家钱。这件事的内涵和外延已经完全出乎地主们的理解力,甚至想象力。最精明的地主索巴凯维奇也只能从每个死农奴身上得到两个半卢布的利益,而乞乞科夫的利润高达近百倍。乞乞科夫的胜利是资产阶级对于地主阶层的完胜,但是他无疑被作家否定的形象。作家一方面认可了追逐财富的新兴资产者的活力和进步意义,另一方面对利字当先导致的道德丧失、物欲横流持批判态度。果戈理并不欣赏这位大胆的冒险家。毕竟,生命是要尊重的,祖国是果戈理挚爱的。乞乞科夫在买卖死人,坑骗国家的过程尽管表现了自己的灵活机智,但他越过了为人起码的道德底线,因此将受到更为苛刻的审判。
果戈理的典型化处理方式让自己的主人公形象异常地鲜明,具有代表性。在他的笔下,我们看到了无数熟悉的陌生人。作家不仅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他的叙述方式也浸透着人物的特质。平面式的描绘,当下情景的大量铺陈方式说明了地主们的个性特征,同时也告诉我们,他们已经是僵死的一群,没落的结局是必然的。立体式的塑造交代了乞乞科夫的性格发展,也暗示野心勃勃的冒险家们会继续前进,朝着他们飞黄腾达的梦想,朝着果戈理心目中的终极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