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的道德审判
2015-04-02诸葛一朔
诸葛一朔
《礼拜二午睡时刻》是魔幻现实主义作家马尔克斯的著名短篇小说之一。其文本短短四千余字,没有繁杂的情节,没有过多的人物内心刻画,却感人至深。学术界对于这部作品的解读已然十分详尽,但经典作品总是有着令人常读常新的神奇魔力。笔者试图从文本着手,对这篇小说的人物形象特征再做梳理,以便探究文章主题。
一、母亲形象的特点
首先谈谈母亲形象的特点,马尔克斯的这篇小说塑造了一个内涵极为丰富的母亲形象。母亲这一形象,在他的诸多作品中均有出现,有研究者认为他笔下的母亲都勤劳能干,有清醒明智的思维, 有作为一位母亲的高贵尊严和对事物的敏感准确的判断力。在关键时刻,她们的精神本质是相同的,都是敢于以大无畏的态度和母亲的身份站出来和权威争辩。①但在《礼拜二午睡时刻》这篇小说中,我们看到这位母亲既具有以上所提到的共性,也有不同于其他母亲形象的特性。以往的教学案例中,大都提到母亲是一个个性极强的人:其对小女孩在火车上的安排,透露出她的坚强和执着以及刚烈的性格;求见神父时的语言和神态,则向读者展示出她的不屈和刚强等。但对于母亲平静的表现背后的情感,往往没有过多的探究。母亲到底是已经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了,还是因为某种原因有意克制自己的感情流露。这是品味母亲形象所需解决的第一个问题。
我们回到文本中来:“你要是还有什么事,现在赶快做好!”女人说。“往后就是渴死了,你也别喝水。尤其不许哭。”母亲在下火车前,用凶恶的语气命令女儿不许哭,这其实是怕孩子的哭带动她感情的崩溃。在火车车厢中,作者写母亲的几个动作“直挺挺地背靠”、“按着皮包”,僵硬的身体语言,恰恰反映其内心并不平静。 “他低下头,准备填一张表。一边填表一边询问那个女人的姓名、住址等情况,她毫不迟疑地、详尽准确地做了回答,仿佛是在念一份写好的材料。女人把皮包夹在腋下,胡乱地签上了自己地名字。”因为在心里操练了多次,她才能平静而又详尽准确地回答神父的提问,但在下意识的动作里,我们又能看出她内心的起伏。文章中还明确出现了一次关于母亲忍住悲痛的描写,并多次提到女孩用两眼凝视着妈妈的画面,这里我们可以将其解读为这个乖巧的女孩对于母亲的一种担心。
将以上种种联系在一起,我们可以确定这位母亲仍未走出儿子不幸离世的痛苦。那为什么她要在神父家里表现出如此坚强的姿态呢?周致吟的观点很具有说服力:因为她们认为在亲人被杀的环境中、在缺乏同情心的陌生人面前哭泣并没有任何意义,而且可能招致羞辱,才有意克制了自身的情感流露。②除此之外,母亲来看被当作小偷杀害的儿子,其内心背负了巨大的压力,道德准则是在她面前矗立着的大山。她的儿子可能是小偷,但她的儿子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甚至在她眼中,儿子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她并不相信他是一个小偷,但母亲却需要去面对儿子被当作小偷打死的既定事实。在这样的特殊情况下,母爱的表达有了限制,充溢的情感洪流不得不成为被压抑和克制的对象。在以往分析该小说的文章中,这一点似乎还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有的解读者甚至认为,母亲那无所畏惧、无所不在的爱是超越伦理道德的。但通过我们刚才的分析,可以看出母亲有着明确的道德判断,即便是面临丧子之痛,她心中所认定的关于是非对错的“理”仍然高于一切。在马尔克斯的笔触下,母亲是一个道德观念和道德行为高度统一的人。
二、神父形象的特点
其次是关于神父形象特点的剖析。神父是天主教神职,天主教认为人只有向神父忏悔才能将罪借着神父传递给主耶稣③,可以说,神父是道德和宽恕的化身。以往对于神父的人物分析,有以下三种不同的观点:有学者认为其善良、富有同情心。能理解源于贫困的自尊,象征着人类普遍的同情心;也有人认为神父简直就是一个道德岸然的伪君子。其言行前后矛盾,他对母女俩的同情、悲悯也是流于表面,而且转瞬即逝;④第三种观点则认为神父代表的是普通人的道德标准,但在与母女对话的过程中,他又被母亲超越一切的爱打动,产生了真正的悲悯和同情,从而完成了人物形象的升华。我们还是从文本出发,看看哪种观点真正站得住脚。当母女来拜访神父时,他还刚睡下五分钟,神父应该还未睡熟,但他却不愿接待来访的母女。文中几次出现神父对于母女所谓的关心,如“天太热了,你们可以等到太阳落山嘛!”,“叮嘱她们把头包好,免得中暑。”这些实际上更像是信口拈来的客套话,如果是真正的关心,就不会在说完之后又表现得睡意朦胧,几乎就要睡着。
“神父打量了她一眼。那个女人忍住悲痛,两眼直直地盯住神父。神父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神父头上开始冒汗了。”马尔克斯关于神父的此处描写, 历来是解读者争议的焦点。很多人将其理解为在博大无边的母爱面前,神父为自己以普通人的眼光、普通人的道德评判标准来看待“小偷”而惭愧不安。但如果真是如此,那为何在此后的对话中,神父又向母亲抛出“您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他引上正道吗?”这样令人难堪的问题。并且在听完母女诉说的“小偷”悲惨的人生故事时,神父的回应只是一句略带怀疑口吻的“上帝的意志是难以捉摸的”。显然神父并没有产生真正的同情。在如此深重的痛苦面前,神父的表现显得轻描淡写,难以符合其身份——世人眼中悲悯的化身。
那此处“神父的脸红、出汗”又作何理解?笔者认为,这与西方神职人员的特点有莫大关系。神父这一神职工作,需要严格控制人性的私欲,且终身不能结婚。雨果笔下《巴黎圣母院》中的副主教克洛德就是上帝的一个忠实的信徒。他就是禁欲主义的践行者,他严格控制人性的私欲,每天斋戒、祈祷、学习,宗教成了他毕生为之献身的崇高事业。他不近女色,严格按教规行事,整天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甚至听到女人裙子的窸窸声,就会马上把风帽拉下来遮住自己的眼睛,甚至连公主来教堂,他都拒绝和她见面。⑤作者笔下的小镇如此荒凉贫瘠,恰恰是这种禁欲主义宗教教育的温床。因此当神父面对母亲这种眼神的对视时,会感到不自然,甚至是尴尬。如此传神的细节描写,正是要带我们去探索神父内心深层的奥秘。我们再来看临别时神父的表现,“他连连打着哈欠,几乎就要睡着了。他睡意朦胧地指点母女俩怎样才能找到卡络斯·森特诺的墓地。还说回来的时候不要叫门,把钥匙从门缝下塞进来就行了。要是对教堂有什么施舍,也放在那里。”看得出来,“小偷”的悲惨际遇,并没有使神父有多少触动。神父为什么会这么困?他让“母亲”不要叫门究竟是为了不打搅自己睡觉,还是给母女以方便?刚失去家里的经济支柱,衣衫褴褛的母女,是否又有余钱做施舍?“母亲只是注意地谛听,脸上没有丝毫的笑容”,作者如此针脚绵密的笔触,应该已经告诉了我们答案。
三、小说主题探究
原本应当作为道德的化身的神父,在作者笔下却是如此地麻木、利己,毫无悲悯可言;一个刚刚承受丧子之痛的穷苦母亲,在面临道德和情感的两难抉择时,却能表现得如此恰如其分。这种人物形象特点的反转,正是该小说独到的艺术成就之所在。正如马尔克斯所说的“理想的小说应是绝对自由的小说, 它不但以其政治的和社会的内容使读者忧虑, 而且以其深入的现实的力量使读者不安。如果能够把现实翻转过来, 让读者看到另一面的情形,那就更好了。”⑥这篇小说正是作者创作主张的生动体现,在作者的笔下,我们不禁会思考到底什么才是所谓的道德,而这正是这篇小说的一大主题。
马尔克斯出生于哥伦比亚的阿拉卡塔卡镇。当时的拉丁美洲正处于殖民地统治和政权频繁交替的双重困境之中,民众生活的场景与小镇有着很高的契合度。事实上,他的很多经典作品的故事背景就设定在这个小镇或者与之相似的无名小镇。因此,在这部小说当中,应该渗透了作者对于拉丁美洲人们生活状态的一些思考。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把小说中里以神父为首的民众的昏昏欲睡理解成当时拉丁美洲人民愚昧混沌的生活状况:他们对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没有真实的感受,贫穷和愚昧已经夺去其自由意志。他们对于道德的理解建立在宗教之上,但是包括神父在内,其对于道德的理解和判断仅是承袭,并流于表面。作者显然认为这样的一群民众难以承担起道德判断的重任,而母亲这一形象,符合作者眼中的拉美民族精神。她的不卑不亢,冷静而又固执的言行,对儿子深沉的爱与信任,恰恰是对虚伪矫饰的世俗道德的嘲讽和审判。作者试图凭借“她”唤醒处于麻木愚昧之中的小镇人民。但这位母亲又是孤独的,她动情的诉说并没有打动神父,神父听完后仍“嗜睡如初”。她是清醒着的,但她的觉醒附上了痛苦的代价——她独生的儿子离她而去。她超前的意识,对现实的无奈抗争,显得那么得用力、顽强,但却并没有得到普通民众的支持和理解。孤独症结几乎贯穿于马尔克斯的作品当中, 他对拉美国家人民的生存境况满是忧虑,但他又难以找到迅速找到击溃贫穷愚昧的方法。
马尔克斯对于道德的思考并不仅仅限用于拉美人民。小说中的这个小镇极为普通,在落后的地区可以说是随处可见。从外在看,它贫瘠、荒凉,毫无生命力;但内里它仍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 似乎有一种模糊的意识形态力量, 有力地支配着人们的生活, 生活在其中的人凭着一种集体的惯性和无意识去遵循它的法则和判断, 而缺乏清醒的自我道德审判, 他们对生与死并不真正关心, 只是在活着而已。⑦即便是在物质条件大为丰富的今天,这种道德判断的惯性和无意识仍不时在支配着我们的社会。而这部小说里的这股“深入的现实力量”,依然能够带给我们很多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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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①⑦骆玉安:《审判的逆转与民族精神的建构——论马尔克斯〈礼拜二午睡时刻〉的母亲形象》,《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学报》,2008年第4期。
②周致吟、詹丹:《情感的节制和情节的空白——对〈礼拜二午睡时刻〉的两点理解》,《语文建设》,2013年第12期。
③王永鸿,周成华:《西方文明千问》,西安,三秦出版社, 2012年第249页。
④余芳:《〈礼拜二午睡时刻〉细节赏析》,《语文学习》,2014年第9期。
⑤吴敏:《欲火与圣洁誓言之间的痛苦挣扎——西方文学作品中神父爱情的比较》,《甘肃社会科学》,2010年第2期。
⑥马尔克斯:《两百年的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谈创作》,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2、1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