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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塞尔未竟之作《危机》的形成始末与基本意涵

2015-04-02倪梁康

关键词:胡塞尔现象学危机

倪梁康

(中山大学 哲学系/中山大学 现象学研究所,广东 广州 510275)

胡塞尔在其毕生的哲学思考与创作生涯中差不多平均每十年出版一部书。唯有20 世纪的20年代是个例外:他不仅发表了《形式逻辑与超越论逻辑》,而且也让海德格尔出版了他十多年前就已完成的《内时间意识现象学讲座》。到了30年代,胡塞尔真正发表的著作也仍然只有一部,即:他以法文出版的《笛卡尔式的沉思》。虽然他在30年代末曾竭尽全力来完成和发表他的历史哲学著作《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现象学》①Edmund Husserl,Die Krisis der europäischen Wissenschaften und die transzendentale Phänomenologie.Eine Einleitung in die phänomenologische Philosophie,Hua VI,hrsg.von Walter Biemel,Martinus Nijhoff:Den Haag 1976,§9.中译本参见:《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现象学》,王炳文译,商务印书馆,北京,2001年。这里均简称为《危机》。,但最终得以出版的仅仅是其第一、二部分,它们实际上只能算是他发表在期刊上的长文。整部《危机》是胡塞尔撰写的最后一部著作,但最终也是他的未竟之作。

一 “历史哲学”基于现象学认识的可能性

《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现象学:一个现象学哲学的引论》的标题表明,胡塞尔开始公开阐述与人类历史、政治、文化有关的“实践现象学”问题。这也是他所说的“现象学哲学”的问题。此前的《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二卷便是为“现象学哲学”而作的,但始终未令胡塞尔感到满意,因而在他身前也最终未得他的获准出版。他的一个基本信念在于,在作为本质科学的“纯粹现象学”的任务没有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令人满意的完成之前,作为事实科学的“现象学哲学”也就难以得到令人满意的开展,甚至难以得到令人满意的提出,遑论令人满意的完成。因为任何事实科学的真正研究都以本质科学的相关奠基为前提。这与他在《危机》中揭示的自然科学的发展史是一致的:在伽利略之前的自然科学都难以被称作科学,因为它们完全囿于对经验事实的观察、归纳和推断。而由伽利略开启的对自然的数学化过程同时也意味着用某种本质科学来为关于自然的经验事实研究奠基的过程。(Hua VI,§ 9)

因此,当胡塞尔于1935—1936年在讲演和著述中公开地对“人类历史”和“人类危机”的问题做出论述和研究,并由此而展开了一门可以说是现象学的“历史哲学”的可能性时,业内的人士或许会有各种不同的其他反应,但他们首先都会同样地感到惊讶。正如P.江森所说,“《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现象学》被理解为一种偏离开并孤立于胡塞尔的其他著作,是一种有所改变的、与时代危机境况相应和的现象学表达。”(Hua XVII,XVIII) 但笔者在《现象学及其效应——胡塞尔与当代德国哲学》一书中已经列举并讨论过“对胡塞尔后期历史哲学趋向的各种评述”,其中涉及利科、梅洛-庞蒂、哈贝马斯、米尔曼、布伯等人。[1]110这里不再重复赘述。就总体而言,对于胡塞尔的历史哲学思考,有些思想家会表示热烈的欢迎,例如狄尔泰、舍勒、海德格尔,他们都曾批评过胡塞尔的“非历史的”思想取向和思维方式;①例如,狄尔泰批评胡塞尔是“真正的柏拉图! 先是将变化流动的事物固定在概念中,然后再把流动这个概念补充地安插在旁边。”(参见:GS V,CXII) 海德格尔认为应当将胡塞尔对待历史问题的立场称作“不可能的”(GA 20,164 f.) 。舍勒则干脆说:“胡塞尔是非历史的。”(GW VII,330) 这些批评都是针对胡塞尔在1910年的长文“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中的反历史主义或非历史主义立场。扬·帕托契卡曾将它与胡塞尔此前于1929年春在巴黎进行的著名讲演相比照:“它[布拉格讲演]与巴黎讲演形成如此鲜明的对比,在那里论述的是一个在新构建的思想之纯粹苍穹中的设想,而在这里则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人们回返,它将哲学家的信息传达给处在极度危险中的人类。”[2]但另一些思想家则会质疑胡塞尔的这种“历史化”趋向,认为他由于受二战前时代危机状况的外来压迫而转向人类学和历史学研究,最终放弃了追求永恒真理的本质哲学,例如王浩,可能还包括库尔特·哥德尔。②例如,王浩曾说:“哥德尔似乎不欣赏被人称作胡塞尔‘辞世之作’的《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现象学》,一般认为这部作品增加一个历史的维度,而且按梅洛-庞蒂的说法它‘暗暗放弃了本质哲学’。”参见:Hao Wang,Reflections on Kurt Gödel,The MIT Press Cambridge,Massachusetts London,England,1987,p.227.

然而正如笔者在《现象学及其效应》中所说,“将胡塞尔的哲学研究课题变化归咎于或归功于时代危机状况的外来压迫,这种做法若想得到合理的论证,首先必须提供这样一个证明:胡塞尔危机意识的形成不会早于时代危机状况的产生,因为前者按此做法应当是后者的结果。”[1]115哲学人类学家威廉·E.米尔曼便认为胡塞尔对这个问题的关注要早得多:胡塞尔“用他那敏锐的目光清楚地认识到:与危机密切相关的是对人类认识能力的绝望以及在世界观中向非理性主义的突变趋向,并且,他并不只是在关于《欧洲科学的危机》(1936年) 的论著中才认识到这一点,而是至迟在1910年时便已认识到了这一点。”[3]虽然米尔曼并未给出关于这个“1910年”的具体论据,但我们至少在胡塞尔写于1912年的《观念》第三卷中已经可以读到胡塞尔对现代自然科学的批评以及他的要求:“对这种无法忍受的理性的危难状况做一个了结”(Hua V,96) 。也就是说,还在一次大战之前,胡塞尔就已经预感到欧洲人的文化危机和历史危机,并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去指出它和克服它。

二 《危机》写作过程

撰写《危机》一书的直接起因是胡塞尔应维也纳“文化协会”的邀请以及应布拉格“人类知性研究哲学小组”和“布伦塔诺协会”及“康德协会”的邀请,先是计划于1935年5月3日在维也纳做一个讲演,而后于5月中旬再在布拉格做几个讲演。(书信III,299) 但后来因为布拉格方面的讲演因故推延,胡塞尔决定先去维也纳,并于5月7日在这里作了题为“欧洲人危机中的哲学”的讲演。由于反响出乎意料地巨大,协会请胡塞尔于5月10日再将内容相同的讲演重复了一次。就此而论,撰写《危机》书的起因具有某种偶然性。在1935年7月10日致罗曼·英加尔登的信中,胡塞尔写道:“我来这里时其实并没有带着现成的稿子,因为很迟才决定必须在那里做讲演。…我根据最主要的东西自由发挥。题目是‘哲学与欧洲人的危机’。前半部分:从其出自哲学的历史起源来澄清欧洲人的(或‘欧洲文化的’) 哲学理念。第二部分:从十九世纪末开始的危机的原因,哲学或者它的分支、近代特殊科学失误的原因,它的职责(它的目的论的功能) ——即为应当在欧洲作为观念而历史生成的更高的人类形态提供规范指导的职责——失误的原因。第一部分是一个自成一体的讲演,它用了整整一小时。因而我想就此结束,并为主题过于宽泛而道歉。但听众非常想要我继续说下去,于是我在休息之后继续,并且发现听众对第二部分很感兴趣。两天后③实际上应当是4 天后,即5月11日。我不得不再次(在重又满座的屋子里) 重复这个双重报告——又是两个半小时。这在维也纳是一周中的巨大轰动。与此相应,在维也纳的15 天是一连串的持续负载,险乎已达到超载的边缘。”①参见《胡塞尔全集-资料》,第三部,E.胡塞尔:《E.胡塞尔书信集》(Briefwechsel),卡尔·舒曼(编),十卷本,多特雷赫特等,1994年,引文出自《书信集》第三卷,第302 页(以下在正文中直接标明“书信”、卷数与页码) 。当年11月,胡塞尔又去布拉格,并于15日和16日在布拉格德语大学与布拉格捷克语大学分别举行了两次内容相同的演讲。

胡塞尔标明完成于1935年4月7日的维也纳讲演文稿后来被扩展为《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现象学》的论著。1935年12月22日,胡塞尔在致其家庭的老朋友古斯塔夫·阿尔布莱希特的信中写道:“现在重又是为付印而对讲演进行加工的痛苦。口头的讲演即使有了书面的准备也仍然不是一篇被言说的论文”(书信IX,123) 。但将口头讲演改造为书面文章的困难在胡塞尔这里显然不是主要的问题。最后导致《危机》成为未竟之作的关键原因仍然在于胡塞尔的写作方式,它在《笛卡尔式的沉思》等书的写作中已经表现出来。而在《危机》这里,问题依然如故。全集版《危机》的编者比梅尔在“编者引论”中曾描述过胡塞尔的研究手稿的总体风格,这也在一定程度上适用于胡塞尔对《危机》修改稿的处理:“胡塞尔的思想进程有时是跳跃式的。胡塞尔预告一个问题,然而在准备阐述这个问题时,他却让一个潜在的、而现在成了注意中心的问题吸引住了;以后他重又给出更大的总结,其目的只是为了将以往所思保留在当下。如果他在一个问题上停顿下来,那么出现这种情况有时是因为他对这个问题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新把握、重新拾起、改善、批评,或干脆将写下的东西丢弃。”(Hua VI,XV-XVI)

于是,接下来的结果用胡塞尔太太马尔维娜的话来说便是:“对讲演稿的‘编辑’变成了一种全面的新构形、扩展和深化。”(书信VI,220) 胡塞尔于1936年1月24日已经将完成的《危机》的第一稿寄出,但他接下来在1936年的全部工作日程却依然充满了对《危机》文稿的加工修改。虽然这年3月他突患胸膜炎,不得不一度中断写作。但自4月12日起,他又重新开始夜以继日地工作。在这年6月10日致其学生、捷克哲学家扬·帕托契卡的信中,胡塞尔曾乐观地报告说:“这部著作的结尾部分现在表明比我想象的要难,它已经慢慢地成熟起来。”(书信IV,433) 可是此后两周之间,胡塞尔的心态便又有所改变,并在6月26日致帕托契卡的信中写道:“由于篇幅已经大大超出《哲学》的一个双册本的范围,我不得不决定做出改动,它恰恰是现在给我带来一个巨大的工作负担。”(书信IV,433) 同年12月16日,胡塞尔在致阿尔布莱希特的信中对此做了更详细的说明:“对我来说,写作这部著述[即《危机》]的困难是无法言表的,恰恰是因为年龄障碍——而我尽管如此还不是在阐述和整理老的思想,而是以令人惊讶的方式在向前迈进,获得最终的深刻洞见,它们以比我以往所知的、至少比我自己清楚意识到的更为深刻的理由来论证我的精神生活道路。与此相关,我突然在付印的过程中(!) 注意到,我必须改变我的阐述计划。所以我在第一校时加入了一个不少于一又二分之一印张的附件,几乎是一篇自为的论文,而且还在第三校中又做了可观的改动。”(书信IX,128)

这封给阿尔布莱希特的信写于1936年12月16日。此前一天,胡塞尔刚刚完成对《危机》文稿的最后校改,而写信的这天也是他最后交稿的日子。因此,他在信中同时还报告说:“今天中午,我的作品(Opus) 《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现象学——一个现象学哲学的引论》为《哲学》第一册所准备的那个部分已经以最终修订稿的形式寄给贝尔格莱德的利贝尔特教授,现在我终于可以给你写信了! …自我从拉帕洛的休养月以来的这半年时间是对我这个年纪之精力的一种苛求,而且无法设想会有一个休息日。…我现在必须阅读许多东西——但我的眼睛在去年变得糟糕了很多,我必须不断地去拿放大镜。而听力则差到了实际上已经很难与我交往的地步。…如果没有完成这部著作[《危机》],我就根本无法安心地死去。可惜我还不得不交付几个续篇,否则现在付印的整个部分都将始终是无用的,从中最终会产生一部篇幅庞大的书,日后,但愿是一年后,它也应当作为独立的著作出版。当然不是在德国。这里没有一家杂志社是对我开放的(所有的都被一体化了②“一体化(Gleichschaltung) ”是1933年出自当时德国纳粹术语的一个概念,指的是将整个社会政治生活进行统一的过程,其最终的结果是纳粹把军队和教会之外的所有政治社会机构都一体化,并将所有权利集中于希特勒一身。胡塞尔是在讥讽的意义上使用它。),连尼迈耶出版社也不行,遑论其他出版社。因此我必须坚持,并且将每一分钟都奉献给工作。”(书信IX,129)

《危机》的第一、二部分终于发表在由贝尔格莱德大学A.利贝尔特教授在那里创办的《哲学》期刊1936年创刊号上。①参见:E.Husserl,,Die Krisis der europäischen Wissenschaften und die transzendentale Phänomenologie.Eine Einleitung in die phänomenologische Philosophie“,in Philosophia I (1936),S.77-176。现收于:Hua VI,S.1-104.——关于阿尔图尔·利贝尔特(Arthur Liebert) 于1936年在贝尔格莱德创办的这个《哲学》期刊以及他此前于1935年在贝尔格莱德大学创建的“国际哲学协会”,有以下相关的三点需要说明:首先,利贝尔特原先是德国康德哲学学会主席,新康德主义马堡学派的代表人物。由于其犹太血统,他在1933年纳粹上台之后便从柏林流亡至当时的南斯拉夫王国首都贝尔格莱德。参见:Jan Patoˇka,,Edmund Husserl’s Die Krisis der europäischen Wissenschaften und die transcendentale Phänomenologie“,in L’.U ˇník et al.(eds.),The Phenomenological Critique of Mathematisation and the Question of Responsibility,Contributions to Phenomenology 76,Springer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Switzerland 2015,p.17。其次,胡塞尔在此期间已经无法在德国境内出版他的著述。即使在德国之外的出版也受到来自纳粹政府的压力。1936年1月25日,帝国科学、教育和国民教化部强制要求胡塞尔退出由利贝尔特在贝尔格莱德创立的哲学组织。参见:《胡塞尔全集-资料》(Husserliana-Dokumente),第一部,卡尔·舒曼(编) :《胡塞尔年谱——埃德蒙德·胡塞尔的思想历程与生命历程》(Husserl-Chronik.Denk-und Lebensweg Edmund Husserls),马尔梯努斯·奈伊霍夫出版社:多特雷赫特等,1977年,第472 页——以下在正文中直接标明“年谱”与页码。最后还需要提到的是,这个在贝尔格莱德创立的“国际哲学协会”当时在世界各地有许多成员,其中的中国哲学界两位成员是时任燕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晨光(Lucius C.Porter) 和张东荪(参见:Philosophia I,1936,S.422) 。由于胡塞尔1936年9月才完成修改,并于28日寄给利贝尔特,而最后的誊清稿是于1937年1月7日才寄到胡塞尔这里的,因此,可以推测,《哲学》期刊1936年的创刊号实际上是在1937年才真正面市的。

《危机》正式发表的这个第一部分讨论“作为欧洲人根本生活危机之表达的科学危机”,第二部分致力于“近代物理主义的客体主义与超越论的主体主义之间对立的起源澄清”。这两个部分自成一体,阐述了胡塞尔对欧洲危机的实质与起源的看法,应和了《危机》书标题中的前半部分内容:“欧洲科学的危机”。在《哲学》创刊号上发表的这两个部分的前面,胡塞尔还加有一个前言,他在其中说明:“我在这篇论文中开始的、并且将会在《哲学》期刊的一组其他文章中完成的著述,是在进行一种尝试,即通过对我们的科学的与哲学的危机状况之根源的目的论的-历史的思义(Besinnung),对哲学需要进行一种超越论现象学转向的无可避免的必然性的论证。因此,这部著作就成为进入超越论现象学的一个独立的引论。”[4]

原先计划一同刊出的第三部分最终被胡塞尔留下做进一步的加工处理。这个第三部分题为“对超越论问题的澄清以及与此相关的心理学的作用”。它实际上构成这整部著作的另一个核心论题,相应于该书标题的后半部分的内容“超越论现象学”以及副标题的内容“一个现象学哲学的引论”,它们被用来说明通向超越论现象学的可能途径。第三部分由两个篇章构成:第一篇章“A.在回问中从在先被给予的生活世界出发进入现象学的超越论哲学之路”;第二篇章“B.从心理学出发进入现象学的超越论哲学之路”。胡塞尔计划将它作为补充篇发在《哲学》期刊的下一册上。在1936年的最后一天(12月31日),胡塞尔在致英加尔登的信中兴致盎然地写道:“第二篇[《危机》]论文重又与康德等人相衔接,在现象学还原中对生活世界、而后是对哲学的阐释。然后,第三、四篇是现象学与心理学、物理学、生物学、精神科学的关系。又一个工作之年!!”(书信III,309-310)

胡塞尔这里所说的第二篇论文应当是指准备发表的《危机》第二部分,而他所说的第三、四篇论文很可能是指他在与自己助手欧根·芬克商讨制定的《危机》其他部分的写作提纲中的“第四篇章:将全部科学都收回到超越论哲学之统一中的观念”[包括:1.心理学和心理物理学或生物学,作为对受到合法限定的世间问题域与现象学之间关系的形象说明。2.描述的自然科学(它们的先天作为“生活世界的本体论”) 与理想化的现象学。3.作为普遍相互关联体系之统一的科学的“统一”。现象学的形而上学概念]以及“第五篇章:哲学的不可丧失的任务:人类的自身思义”。②参见:Husserl,Die Krisis der europäischen Wissenschaften und die transzendentale Phänomenologie,Hua VI,a.a.O.,S.516。此外还可以参见胡塞尔在另一处的与此相一致的说法:在1937年致德国作家、哲学家鲁道夫·潘维兹的信中,胡塞尔对《危机》的总体结构介绍说,“在第一部分中仅仅是前说明、唤醒,在第二、三部分是对绝对基地的发现,而后在最后一部分是对实证科学的本质构形的真正意义的澄清。”(书信VII,226)

1937年的日子里,胡塞尔的确在继续着日复一日的工作。在1937年5月31日致多瑞恩·凯恩斯的信中,他回顾说:“自此1937年初以来,我的身体状况十分虚弱。我大概在近几年里工作得太多,并且也必须克服一些困难。现在重又慢慢地好起来,以至于我还是可以对我的著述的第二部分进行加工,即对生活世界理论以及由此出发对现象学还原的主要阐述的加工——是文字上的,因为思想上我早已处在纯然状态。”(书信IV,60)

然而不幸的是,同年8月10日,胡塞尔在浴室摔倒,伤及肋骨,引起胸部的炎症,从而不得不卧床休息。他在8月14日致瑞典哲学史家艾克·佩措埃尔(Åke Petzäll) 的很可能是口述的信中说:“眼下我病了,因而不得不中断我的全部工作。”(书信VIII,283) 在此后的住院期间,他还一直惦念《危机》的写作。有回忆者在1937年10月见证说:“胡塞尔相信他必定还会恢复力量并完成他的第二篇论文。”(年谱,487)1938年2月,他还对夜班护士说:“我还想完成一本书,应当会给我这个恩赐。”(年谱,488)

但是,这场疾病并未给胡塞尔留下完成《危机》的机会,它最终还是导致胡塞尔于1938年4月27日与世长辞,使得这部书成为他的未完成交响曲。完全可以说,胡塞尔在这部书上一直工作和思考到死去为止。

三 《危机》思想之要义

1937年元旦,即在撰写和修改《危机》第三部分的过程当中,胡塞尔自己曾对该书的意义做过一个总体评价:“这是关于我的生命之作的最终交代,作为内心结合的最终成果,它可能是我思想体验的最成熟的产物:以一种艰难的方式,从这个在其当下思义着的哲学家的素朴而封闭的传统性出发,逐渐引导上升,直至‘超越论还原’的真正自主性,直至发现他是‘超越论的本我’,以及发现由此出发和在此之中的普全的和超越论的交互主体性,发现绝对的超越论的历史性以及绝对者的超越论的目的论。”(书信VII,225-226)

从现今研究者的视角来看,除了其他问题(例如交互主体性问题) 之外,胡塞尔在《危机》中主要提出和处理了三个彼此间有内在关联的重要问题:

1.近代欧洲科学以及欧洲文化面临的危机问题

这个问题是在维也纳讲演中作为第一论题被提出来的,也是《危机》书出版后最大的影响所在。对此问题的论述是第一、二部分的主要内容(第1-27节),即在《哲学》期刊上得到公开发表的内容。从这两部分的标题“作为欧洲人根本生活危机之表达的科学危机”和“近代物理主义的客体主义与超越论的主体主义之间对立的起源澄清”可以看出,胡塞尔将欧洲科学的危机仅仅视作欧洲人的生活危机的外在表现。真正的内在危机是欧洲文化的危机和欧洲人思维方式的危机。

“科学危机”在当时并不是一个普遍的口号或公认的命题。因而胡塞尔从一开始便提出,自然科学与技术在近代取得的成果有目共睹,伽利略因其将自然数学化的做法而成为近代自然科学的开创者,数学化的自然科学成为近代哲学的特征。①这里可以留意一点:在《危机》这两个部分中包含的对伽利略在科学史上的地位的评述后来还影响了胡塞尔的哥廷根学生、科学思想史家亚历山大·柯瓦雷(Alexandre Koyré) 的科学史研究,尤其是其《伽利略研究》(Études galiléennes,Paris 1939),而柯瓦雷的思想又影响了托马斯·库恩的科学革命结构说。但在自然科学、甚至数学科学的领域仍然有令人困惑的含糊性出现,以及与此相关的世界之谜出现,它们最终可以被归结为主体性之谜。解决主体性问题需要心理学和精神科学的研究和方法的支持。然而这些解决主体性之谜的科学却始终在诉诸和援引自然科学,以它们为科学之精确性的典范。而自然科学这一方面却要求排除一切主观性的东西,排除人的文化构成物的理性与非理性的一切问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一方面,数学自然科学由于技术化而被抽空了意义,或者说,它脱离开原初的意义赋予,排除了原初思维;另一方面,科学的危机同时也表现为,它丧失了它对于生活而言的意义。(Hua VI,3,45-46)

而从作为科学之父的哲学出发来看,胡塞尔认为,它在近代的发展史,主要是自笛卡尔以来的近代哲学的历史,是“为了人的意义而斗争”的历史,但它却因为不具备自然科学式的客观性和精确性而不再被视作理性人的自身理解,即对绝对理性本身的理解,而是越来越呈现出“为了生存而斗争”的特征(Hua VI,11),普遍哲学的理想已然解体,哲学被视作某种文化类的东西或某种世界观。胡塞尔也在此语境中谈及“哲学的衰亡”(Hua XXVII,242) 因此,“我们这些在这种发展中成长起来的当代人,正处于最大的危险之中,即在怀疑论的洪流中沉没,从而放弃我们的本己真理。”(Hua VI,12) 这便是胡塞尔所说的意义上的危机。

2.现象学意义上的历史哲学与历史目的论

关于“欧洲科学危机”及其产生原因的回顾与思考已经与历史哲学的思考密切联系在一起。对历史哲学问题的思考和处理贯穿在《危机》的所有三个部分(第1-73 节) 之始终,它可能是胡塞尔撰写《危机》书的最初计划,也是最终目的。他曾在1935年6月中旬致其弗莱堡的学生费利克斯·考夫曼的信中说:“我立即重又捡起了我的因为[维也纳]讲演的形态而中断了的历史哲学研究,它们实际上是自身领会的最高结论和超越论现象学的系统形态。”(书信IV,210) 在《危机》书中也可以找到胡塞尔对这里的内在关联的再次指明:“我们的这些考察必然会引向最深刻的意义问题、科学的问题和一般科学史的问题,最后甚至会引向一般的世界史的问题;因此我们的与伽利略几何学有关的问题与说明就获得一种范例的意义。”(Hua VI,365) 正是在对欧洲哲学的历史以及从中产生的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的历史的回顾中,胡塞尔提出历史的意义和历史目的论的命题。

就总体而言,胡塞尔在《危机》中提出了现象学的历史哲学研究方案,以及他对哲学的历史目的论的解释,还有他的历史哲学研究方法论说明。

首先要留意他提出的“理解的历史学”的概念:“一切关于事实的历史学都始终是无法理解的,因为它们总是素朴地直接从事实进行推论,却从不将这种推论整体所依据的一般意义基础当作主题,也从不研究意义基础所固有的强有力的结构先天。只有揭示出处在我们的当下之中、而后是处于每个过去或将来的历史的当下本身之中的一般结构,并且总的说来,只有对我们生活于其中、我们整个人类生活于其中的具体历史时间的揭示,就其整个本质一般结构方面的揭示——只有这样一种揭示,才使真正的、理解的历史学、明晰的、在本真意义上的科学历史学成为可能。这是具体的历史先天,它包纳了所有那些在已经历史地生成和正在生成之中的存在者,或者说,它包纳了所有那些在其本质存在中作为传统和传承者的存在者。”(Hua VI,381) 这里的论述表明:历史研究应当是对意义基础的本质结构的发生和展开的研究。这是理解胡塞尔后期历史哲学或历史现象学的一个关节点。

其次是胡塞尔在这里提出的“历史”概念:“历史从一开始就无非是原初意义构成(Sinnbildung) 和意义积淀(Sinnsedimentierung) 之相互并存和相互交织的活的运动。不论什么东西根据经验作为历史事实被想起,或是由历史学家作为过去的事实而表明出来,它们必然具有自己的内意义结构(innere Sinnesstruktur) ”(Hua VI,380) 。这个历史的“内意义结构”也可以导出对胡塞尔“内历史(innere Geschichte) ”概念的理解:“如果通常的事实历史学一般,以及尤其是最近以来现实而普全地扩展到整个人类的历史学一般,具有某种意义的话,那么这种意义只能奠定在我们于此可称作内历史的东西的基础上,而且它本身只能奠定在普全的、历史的先天的基础上。这种意义必然会进一步导向已经暗示过的一门理性的普全目的论的最高问题。”(Hua VI,386)

最后,关于现象学历史哲学的方法论问题,笔者在“历史现象学的基本问题——胡塞尔‘几何学的起源’中的历史哲学思想”一文做了较为详细的梳理,划分了四种历史或历史研究的对象,以及通达这些对象的现象学还原方法。除此之外,这篇文章也以《危机》中的附录“几何学的起源”为历史现象学研究的范例讨论了胡塞尔历史哲学或历史现象学的整个思考。①参见笔者:“历史现象学的基本问题——胡塞尔‘几何学的起源’中的历史哲学思想”,载于:《社会科学战线》,2008年,第9期,第42-49 页。上述四种历史研究对象和与之相应的方法分别为:“(1) 超越的、外在对象性的构造发生与历史,例如宇宙史、生物史、自然史、动物史,它们可以用‘科学史’的名义来概括;(2) 内在的、反思的对象性的构造发生与历史等等,例如心灵史、世界观史、宗教思想史、文化史,它们可以用维柯的‘新科学’的名义来概括。——这两个历史学研究领域可以通过超越论还原的方法而得到区分;(3) 观念对象性的构造发生与历史,例如几何学的观念史、零的历史、廉耻观的历史、善的历史等等;(4) 实在对象性的构造发生与历史,例如物的历史、桌子的历史、吗啡的历史。——这两个历史学研究领域可以通过本质还原的方法而得到区分。”(见《危机》第44 页)

3.作为现象学出发点的生活世界以及与之相关的诸问题

关于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现象学已经有诸多研究文献问世。这里的说明仅仅集中在《危机》语境中它与其他论题的可能关联方面。

首先,历史哲学的思考同样内在地与生活世界的问题联系在一起。耿宁的研究表明:“胡塞尔在1920年前便已开始零星地运用‘生活世界’这一概念了,但直到20年代,这个概念在他的哲学中才成为一个根本性问题的名称。”他同时也指出,在胡塞尔的《危机》中,科学的危机、历史的观念以及生活世界的问题是如何内在地结成为一个基本的论题的:“胡塞尔在20年代仅仅犹豫不决地表露出来的思想在《危机》中则得到明确地贯彻:‘客观科学的基础在生活世界中,它作为人类成就与其他所有人类成就一样,同处于具体的生活世界之中’”。①关于胡塞尔对生活世界问题思考的历史与实质内容的讨论可以进一步参见耿宁(Iso Kern) 写于1979年的文章:“生活世界:作为客观科学的基础以及作为普遍真理问题与存在问题”,倪梁康译,载于耿宁:《心的现象——耿宁心性现象学研究文集》,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59-71 页,此处两段引文出自该书第59 页、第64 页。胡塞尔本人在《危机》中也对此有清楚的表达,它指明了一种从“科学客观性”向构造着这个客观性的“生活世界主观性”的转向要求:“至于‘客观上真的’世界、科学的世界,它是更高层次上的构成物,是建立在前科学的经验和思维之上的,或者说,是建立在经验与思维的有效性成就之上的。只有彻底地回问(Zurückfragen)这种主观性,而且是回问以所有前科学的和科学的方式最终使一切世界有效性连同其内容得以成立的主观性,并且回问理性成就的内容与方式,只有这样一种回问才能使客观真理成为可理解的,才能达到世界的最终存在意义。因而自在第一性的东西并不是处于其无疑的不言而喻性中的世界之存在,而且不应单纯地提问;什么东西客观地属于世界;相反,自在的第一性的东西是主观性,而且是作为朴素地预先给定这个世界存在、然后将它合理化的主观性,或者同样可以说,将它客观化的主观性。”(Hua VI,70) 可以看出,转向生活世界的要求是与向超越论主观性做超越论转向的要求内在相一致的。

在1937年1月6日致其弗莱堡的学生、后来成为重要的社会哲学家的阿尔弗雷德·舒茨的信中,胡塞尔写道:“如果您而后写信告诉我,我的序曲(Ouverture) [即当时发表了的《危机》的第一、二部分]、我的那些方法的前释以及前释性的批判对您产生了何种作用,那么我会非常高兴。接续的部分[即当时未发表的《危机》的第三部分和其他计划发表的部分]会继续这些工作,并且会越来越多地指明必然的问题:‘生活世界’的问题,或者,对作为巨大科学论题的‘生活世界’的发现,以及对彻底观点改变的动机引发:现象学的还原。而后从这个绝对的观点来看所有素朴-客观科学(实证科学) 的真正问题域。但愿我这个年纪的精力还能够做到在三、四篇论文中来展开它。”(书信IV,493-494) 胡塞尔在这里首先指出了生活世界作为现象学研究的可能性,其次也指出了生活世界研究与现象学还原的关系,最后还指出了生活世界现象学研究对科学发展史研究和历史目的论研究的可能意义。

关于生活世界与胡塞尔批评的客观主义之间的关系问题,黑尔德曾在他为胡塞尔《生活世界现象学》撰写的“编者导言”的第七节“客观主义批判与生活世界”中做出清晰的说明:“胡塞尔在他后期著作标题中所说的‘欧洲科学的危机’就是一种意义的丧失,这种意义丧失之所以产生,乃是因为一个决然的、与主体无关的世界——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话——将会放弃人的责任。”而“随着现象学的‘生活世界科学’的提出,对那种随哲学与科学的产生而一同被原创立的、无成见的世界认识之要求具体地得到了满足......胡塞尔认为,随着科学意向在无成见的世界认识基础上的原创立,一种对整个人类都有效的认识规范就会被提出.....在对科学的原初意向与此意向迄今的满足所做的这种历史的-现象学的比较中,人的理性的自身负责便会得到实现。”[5]在这里,从生活世界现象学到人类的自身认识和自身负责的历史目的论发展线索得到了清楚的勾画。

而关于生活世界与现象学还原的关系,耿宁在前引文章中给出了扼要的说明:“生活世界的‘素朴’本体论还不能最终被理解为本质上主观相对的生活世界的存在意义。最后的澄清只有在对先验主体性的反思中,在对‘普遍进行着的生活’的反思中才有可能,在这种生活中,世界作为对我们始终在流动着的当时性中存在着的、始终‘在先被给予我们的世界而成立。’(Hua VI,148) ”因此,“对这种生活的研究在方法上需要超越论的中止判断和还原,所以胡塞尔在方法上把生活世界的问题看作是一条通向超越论还原的道路。”[6]易言之,生活世界是现象学的出发点,而不是目的地。这与胡塞尔强调现象学是世界观哲学,但本身不是世界观的说法是一致的。

这里最后还值得重提的是,笔者在《现象学及其效应》中还讨论过胡塞尔与海德格尔在生活世界问题域中的可能相互影响的问题。这里也需要再引克里斯多夫·雅默的合理看法:“无论如何,在十年之后,《存在与时间》和《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现象学》这两本书必须在某种意义上被理解为是两部互补性的著作,缺少其中的任何一本,都会使对另一本的完整理解成为不可能。”[7]

四 《危机》遗稿之简述

胡塞尔的《危机》书未能如愿完成,身后留下一批相关的研究手稿。他在提纲中列出并在书信中提到的总共四部分的出版计划仅仅出版了第一部分(即《哲学》期刊上正式出版的第二部分) 。而第二部分(即被胡塞尔压下修改,后来作为第三部分收入《胡塞尔全集》第六卷出版的文本) 则可以被视作是基本完成的。此外,胡塞尔遗稿中有一小部分属于计划中的第三部分(即提纲中题为“将全部科学都收回到超越论哲学之统一中的观念”的第四篇章) 和第四部分(即提纲中题为“哲学的不可丧失的任务:人类的自身思义”的第五篇章) 的内容已被收入《胡塞尔全集》第六卷(150-156) 。

还在出版作为《危机》考证版的《胡塞尔全集》第六卷和作为《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研究手稿的《胡塞尔全集》第十三、十四、十五卷时,编者们(瓦尔特·比梅尔和耿宁) 就已经预告要在胡塞尔写作《危机》期间留下的文稿中再做选择和编辑出版(Hua VI,XI) 。1992年,《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现象学·补充卷》得以作为《胡塞尔全集》第二十九卷出版。[8]在其中得到发表的胡塞尔文稿的论题处在《危机》的语境中,时间处在1934-1937年期间。这些文稿按年代写作顺序排列出版。选编它们的目的在于,如该书编者(莱茵赫尔德·N.斯密特) 所说,“对胡塞尔为《危机》的出版而在不同工作阶段所做的工作做出说明,并且对《胡塞尔全集》第六卷做出补充。”(Hua VI,430)

[1]倪梁康.现象学及其效应——胡塞尔与当代德国哲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2]J.Patocˇka,,Erinnerungen an Husserl“? Die Welt des Menschen—Die Welt der Philosophie,hrsg.von Walter Biemel,Phaenomenologica 72,Martinus Nijhoff:The Hague 1976,S.XVI.

[3]Wilhelm Emil Mühlmann,Geschichte der Anthropologie,Athenäum Verlag:Frankfurt am Main/Bonn 1968,S.103.

[4]E.Husserl,,Die Krisis der europäischen Wissenschaften und die transzendentale Phänomenologie“,in Philosophia I(1936),S.77.

[5]黑尔德(Klaus Held) .“导言”[M]∥胡塞尔.生活世界现象学.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40-45.

[6]耿 宁.生活世界:作为客观科学的基础以及作为普遍真理问题与存在问题[M]∥胡塞尔.生活世界现象学.倪梁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71.

[7]Christoph Jamme,,Überrationalismus gegen Irrationalismus.Husserls Sicht der mythischen Lebenswelt“,in Christoph Jamme/Otto Pöggeler(Hrsg.),Phänomenologie im Widerstreit.Zum 50.Todestag Edmund Husserls,Suhrkamp:Frankfurt am Main 1989,S.68.

[8]Edmund Husserl,Die Krisis der europaischen Wissenschaften und die transzendentale Phänomenologie.Ergänzungsband.Texte aus dem Nachlass 1934-1937,Hua XXIX,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Den Haag 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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