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皇朝与江南社会:“苏州织造”述论*
2015-04-02汪建红吴建华
汪建红,吴建华
(1.江苏省苏州第十中学,江苏苏州215006;2.苏州大学社会学院,江苏苏州215123)
中央皇朝与江南社会:“苏州织造”述论*
汪建红1,吴建华2
(1.江苏省苏州第十中学,江苏苏州215006;2.苏州大学社会学院,江苏苏州215123)
苏州织造的明清演变过程,折射出皇朝政府与江南社会的特殊关系,需要从中央与地方的互动视角加以认识。从经济关系观察,为江南商品经济所催生的明代“领织制”和清代“买丝招匠”制,表明苏州织造中逐渐滋生出新质的雇佣劳动因素。在政治关系方面,苏州织造担负着极其特殊的政治使命,成为皇朝掌控江南官场动向和世风民情的枢纽。就文化关系而言,苏州织造通过昆曲在皇家与江南之间牵系起一条无形纽带,以此一方面应承专制政府的差事,另一方面以雅正之音整肃地方文化。对苏州织造的考察可以从一个侧面认识近世中国经济、政治和文化生活的性质。
苏州织造;皇朝政府;地方社会
“苏州织造”是个历史术语,特指明清时期为皇家督造丝织品的官员;在具体的时代语境里,它又可以被理解为一个管理衙门,时人称之为“织造衙门”、“织造府”、“织署”之类;或者还可以理解为一个生产作坊,时人称之为“机房”、“织染局”、“织局”之类。除了苏州,江宁和杭州也有同样的官员、衙门和作坊,所谓“江南三织造”。举凡宫廷衮衣黼黻,帝后王公四时衣着,臣下赏赐,抚远藩属,典仪装饰,封爵诰轴,军士衣甲,在在取之于三织造。苏州织造与京城皇家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苏州织造以其所显示的典型传统经济关系,以其与曹雪芹家族的密切关联①关于苏州织造的经济关系的研究,主要是彭泽益和范金民等人的研究,具体论著见本文相关注释;一些红学研究成果涉及苏州织造与曹雪芹家族的关系,如吴新雷:《苏州织造府与曹寅李煦》,《红楼梦学刊》1982年第4辑;杨乃济:《透析江宁、苏州织造衙门》,《红楼梦学刊》1987年第4辑;张书才:《李煦获罪档案史料补遗》,《红楼梦学刊》2002年第2辑;等等。,在江南三织造统一体中曾受到过特别关注,有些问题在学界至今仍存分歧。这些歧说连同苏州织造的演变脉络,及其在近世中国经济、政治和文化生活中的特殊性,需要在中央与地方的互动关系中加以认识。
一、明代生产关系:从局织到领织
江南丝织官营设置最早可追溯到宋代,苏州织造即沿袭宋之旧制。据可考的史实,大约在元至正末年(约1360年代),官府于苏州平桥之南建织造局,遣官管理。[1]1明承元制,官营丝织迅速拓展,织造单位之多,分布地区之广,前所未有。中央系统有两京(南京、北京)织务;地方织染局达22处,据万历《大明会典·工部》所载,分设于浙江、南直隶等八省直各府,其中,江南苏杭等局的地位尤为重要。明书画名家文徵明有谓:
织染惟建局于苏、杭者何?夫大江之南,苏、杭财赋甲他郡,水壤清嘉,造色鲜美;矧蚕桑繁盛,因产丝纩,迄今更盛。[2]1
明代苏州织染局肇创于洪武元年(1368),在城中设内监管理之所,清顺治时工部侍郎陈有明踪其迹:“在察院南二百武而近,西临天心桥,东北距圆妙观。”[3]7草创时代,局中馆舍卑狭,匠丁稀少。洪熙年间(1425)鼎新,增建房屋近三百楹,蔚然弘丽,匠丁一千七百余人。[4]167至嘉靖中期(1522—1566),经过调整的织局规模有所缩小,共计房屋245间,包括织作87间,额设织机173张。管理官役则有大使、副使、司吏、堂长和写字等,在局劳作的各色人匠计667人,并起用13名苏卫军匠。[2]1
明代织造缎匹有定额。按明初题定,苏州织造局每年额造纻丝1 534匹,闰月添加139匹,是为“岁造”。[2]1缎品俱为“青红二色,花素相半”,大多供皇家赏赉之用。明中叶以后,官僚队伍庞大,赏赐浩繁,加之皇室生活奢靡,用度无节,对丝织品的需求量增加,朝廷于岁造额定之外,不断加派。英宗天顺四年(1460)遣中官前往苏、松、杭、嘉、湖五府,添派彩缎七千匹以为上用,增造坐派丝织品于此始。万历以后,派造络绎连年,年均多达万匹,相沿日久,几成常例;万历、天启两朝,苏州等地的加派竟达原定岁造的数倍①关于明万历以后朝廷加派苏杭缎匹数量,历来根据《明史》记载,认为万历一朝每年加派15万匹。许涤新、吴承明主编的《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50页)、徐新吾的《近代江南丝织工业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0页)、王毓铨主编的《中国经济通史·明代经济卷》(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0年版,第534页)等均持此说。《明史》卷八二“食货六·织造”条载:“自万历中,频数派造,岁至十五万匹,相沿日久,遂以为常。”范金民根据《明神宗实录》等资料仔细排比、印证后认为,《明史》所谓“岁至十五万匹”,是以一次派织分运织解误认为一年派织量,今人不加推敲,将“万历中”理解为整整万历一朝每年派织多达15万匹,这就与事实相去愈远了。事实上,万历一朝前后共加派9次,加派量为545 530匹,平均每年加派多达11 365匹,实际织造量应该略少于此数。这些加派缎匹主要是由苏松二府和浙江的杭嘉湖三府四六分织的,并不是仅限于苏杭二府。参见范金民:《明清江南官营丝织业三题》,载于范金民:《江南社会经济研究·明清卷》,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2006年版。。地方为此不堪重负。
加派缎匹要求甚高,只能在局中织造;囿于原有生产规模,岁造反被排挤至局外,改为民间领织。岁造“领织制”至迟在成化十九年(1483)已经出现。是年,太监王敬威逼苏州府长洲和吴县机户,着织彩妆五毒大红纱512匹,每匹值工价银15两,却只给六两五银,机户为此赔贴过半;若不合意,还令重织,及其交付,每匹再解“扛银”五两。[5]45大约二十年之后,即16世纪初的正德年间,领织取得经常形式。嘉靖二十六年(1547)文徵明称,往年岁造“惟用本局匠役织造”,现在改为“用民间机户,到府领织”[2]1;在局劳作之匠已不再从事岁造而主要织造袍服了。由此形成了新的生产格局:龙袍织造,皆织局世役之官匠;岁造织作,皆闾阎招募之编户。
领织大致有两种方式:一是包揽人到局领取丝料,发给机匠,织成缎匹缴还,获得一定工价;二是包揽人领取丝料价银,发给机匠包织。给发丝料而领织是一种加工方式,给发价银而领织是一种订货方式。因此,所谓“领织”就是织染局通过中间包揽人,利用民间机户进行织造的一种加工订货的生产形式。历史学家敏锐地注意到这种生产形式的新质内涵。苏州织造采用徭役制,依赖局籍工匠,进行强制性的加派和搜刮,这本是专制统治者糜烂寄生性消费的产物,很不合时宜。然而,它并未通过佥补匠役进局、扩大织局规模的方式来达到目的,而是采用了“尚可为人接受”的领织制。范金民先生指出,这说明在商品生产和雇佣劳动不断发展的前提下,统治者已经不能无视丝织业者的利益,从而也就不可能率由旧章了;领织制的产生和实行,反映了丝织生产由强制徭役制向传统雇佣制的过渡,为日后清代的“买丝招匠制”开了先河,意义重大。[6]
苏州织造为巨大利薮所在,令皇家亲信垂涎不已。织造局建立之初,本由地方官督造。永乐年间(1403—1424)皇家开始差遣内监,从中央到地方訾议纷纭,因此内监总是频遣频革,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万历以后。内监督管,起初不过督造上用缎匹,后来发展为兼管地方织局的岁造。内监为皇家亲信,倏忽来回,以督造之名,济渔猎之私,领织机户为此深受其害。相比之下,地方有司督织,多少顾及小民利益和舆情,而不致一味诛求。所以,天启三年(1623)工部尚书姚思仁总结道:“有司畏抚按之综核,银两尽行给发,机户有利,接迹而来;内监挟朝廷之威权,银两不免减削,机户无利,掉臂而去。使内监亦如有司之尽给,何故畏避不前?使内监不利钱粮之侵渔,何为争执不已?”[7]1506内监行径,最为民蠹。因此,从宪宗至神宗,新帝即位之初,均有撤回督织内监之谕,停止坐派苏杭上用缎匹。1628年崇祯帝即位,谕工部:
连年加派络绎,水旱频仍,商困民扰,苦不聊生,朕甚悯焉。今将苏杭织造暂行停止,朕不忍以被组绣工重困此一方民。稍加轸念,用示宽仁①参见《崇祯长编》卷三,上海神州国光社1951年。按,对于崇祯的这段谕文,论者大多理解为:自发布之日起,明代的官营织造即全部停废了。如彭泽益的《从明代官营织造的经营方式看江南丝织业生产的性质》(《历史研究》1963年第2期)、许涤新、吴承明主编的《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51页)、方行主编的《中国经济通史·清代经济卷》(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0年版,第536-537页)等均持此说。经过考证,范金民认为,论者上述看法,均未注意到谕旨中还有“其改织钱粮仍入岁造内应用”的内容,另从崇祯初年《松江府志》中“可望减(额)而未望取消(织造)”的信息可知,崇祯即位暂停的只能是苏州织造的上用缎,而非定额岁造,撤回的仅是苏杭督织宦官,而不包括南京内织染局等宦官。参见范金民:《明清江南官营丝织业三题》,载于范金民:《江南社会经济研究·明清卷》,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2006年版。。
自此,确实再未遣内监督织,直到朱明皇朝的覆亡。
二、清代“买丝招匠”制的最终确立
随着崇祯帝的谕令,江南官局织作停废。入清,前朝的苏州织染局仅留下数间颓败房舍,汲汲乎成为旷野了。顺治三年(1646)年底,督织苏杭织造的工部右侍郎陈有明到任,着手苏州织造局的恢复重建。他一方面翻修天心桥的旧织染局,继续用作机房工场,同时选定葑门内带城桥东、明人周戚畹故宅,改建成新的“苏州总织局”。陈有明称:
总织局前后二所,大门三间,验缎厅三间,机房一百九十六间,外局神祠七间,织缎房五间,染作坊五间,灶厨菜房二十余间。四面围墙一百六十八丈,开沟一带,长四十一丈。厘然成局,灿然可观。[8]9
苏州织局的重建于次年大体完成。其时兵事倥偬,苦于局中钱粮不敷、机张短缺,陈有明恣意佥派苏州、松江和常州三府富室充当织局机户,分别编作苏州堂、松江堂和常州堂,各堂又编为若干号,共23号;按其财富和资力大小,分别派定机张。[1]3织局预先发给派充机户银两,并规定织解期限;机户负责购置丝料,以工价向民间觅雇机匠,到局织作。此法一改明末“岁造散处民居”的领织经营方式,而呈现集中生产、分散经营的特征:“织局机杼杂沓,织造浩繁,且匠役千有余名,卯进酉出”;内设有各种员役,约束稽查,指导织挽。[3]4经过粗糙匠役之手,金彩龙凤,异品蟒缎,就这样源源不断地遥解燕京。
佥派之法是对明代领织制的逆变,旨在吮吸机户膏脂。说起来,佥充机户能从织局领得丝斤和工价银两,由其发给工匠,实际上两者都得赔贴。比如工价,大抵按官价给发,仅及其半,机户须赔补另外一半。这种赤裸裸的勒索,在顺治八年(1651)遭刑科都给事中袁懋功揭露:“江南、浙江等处,巧立机户名色,佥报富家承充,胥役百端科索,民多破产求脱,请敕部禁止。”②参见《大清世祖章皇帝实录》卷五,顺治八年闰二月十二日,转引自彭泽益:《中国近代手工业史资料》(1840—1949)第一卷,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00页。随经户部议准,奉旨禁革佥派:织造局须按照额设钱粮,买丝招匠,按式织造;“如有佥报富民,滥派帮帖,奸胥借端科敛,查参究处。”[9]13524但因织造钱粮一时无着,陈有明还在改头换面地实行佥派,结果在顺治十年(1653)又被刑科右给事中刘余谟奏告,要求严立禁谕:“佥报投充机户、堂长、管事等役,速行停止。”③参见刘余谟:《特陈江南蠹民之害疏》,转引自彭泽益:《中国近代手工业史资料》(1840—1949)第一卷,第101页。此奏一上,织局得以整顿,顺治八年“买丝招匠”旨令终在苏州织造局正式实施。其运行程序:织局选定领织机户,发给机张执照,同时预买丝斤,责令机户从民间雇募工匠,在局按式织造缎匹,织成后由机户负责缴还织局。④“买丝招匠”又称“领机给帖”。范金民指出,这完全是一回事,“并不存在如人们至今仍认为的所谓两种制度”。确切地说,前者是织造内容,后者是织造形式。由织局选定的领机机户持有机张执照(机帖),故有“领机给帖”之说。参见范金民:《清代前期江南织造的几个问题》,《中国经济史研究》1989年第1期。从康熙二十五年(1686)《苏州织造局志》中所列各类工序和工匠可以看出,苏州织造局就是一个手工工场,其丝织品织造从原料到成品,完全建立在分工协作的基础之上。
顺治八年谕旨直接针对苏州织造佥派的不法行径,其间虽有反复,但佥派终告结束,谕令成为有清一代江南三织造的定制。经济史家彭泽益对此高度重视:清初官局织造在经营体制上改革明代残存的旧制,明文确立以“买丝招匠”制为主体;顺治谕旨不论从法典意义或实际效果上,都可视为这一变化的标志和起点。[10]这标志和起点就是,实行了数千年的官营丝织业徭役制在法典上宣告结束;丝织从业者得以基本摆脱官营企业的人身依附而独立营生。
或许朝廷只关心缎匹的供应,而不太关心生产方式的性质,然而,生产方式的先进与落后却攸关无数小民的利益与自由,由此而关系到时代的变迁,从而最终关系到皇家的缎匹供应及其命运。依此思路看来,苏州织造就是这万重关系中的一个重要环扣。
伴随着新生产方式的运作,苏州织造局愈加灿然。顺治十年(1653)工部右侍郎周天成到任后,将带城桥的总局称作“南局”,偏北的天心桥旧局便改称“北局”;同时扩大规模,在府城东南隅的洞桥地方设“南新局”,在府城东北隅的顾家桥东设“北新局”。[1]8不过,重建之初的苏州织造局,常常由于兵饷告匮,奉旨“裁省”或“停织”,并不能维持正常的生产,直至康熙二十六年(1687)才基本稳定下来。
三、苏州织局中的应役者
织造是个特殊行业,出品虽说高贵,经纬的却是机匠的心思,犹如缕缕丝线,一端是京城皇家的政府运作,一头攸关民间江南的生计命运。关于前者,我们已经比较清楚,关于后者,即苏州织造对民间丝织业及其从业者的影响,还难以作出准确的判断,尽管前人留下了不少记载。
回溯至明初局织时代,当时在苏州织染局应役的工匠,按规定可享有月给口粮四斗的待遇。或许有人不愿“享受”这待遇,但这是义务:既是机户,就必须承担相应的徭役。根据匠户制度,织染局从苏州各州县民间织染业中分批、定期征调工匠人户,定以匠籍,存留在局执役,“递年织造缎匹以供国用”,是为徭役,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工匠认为它天经地义。
明代中后期以后,在商品生产和雇佣劳动不断发展的氛围中,天经地义的事情变得有些不合时宜了,苏州织造中的生产关系渗透了具有时代气息的雇佣劳动因素,这就是明代的领织制和清代的买丝招匠制。于是,当清初带有强制徭役性的佥派出现时,无论在官在民,都视之为倒行逆施,堂皇的苏州织造没了合法的底气,行动显得鬼鬼祟祟。
客观地看,明清苏州织造中的雇佣劳动依然残留着浓重的强制徭役成分,理性的历史学家在确定其生产关系性质及其对民间丝织业的影响时不能不重视它们。①彭泽益先生在《从明代官营织造的经营方式看江南丝织业生产的性质》(《历史研究》1963年第2期)和《清代前期江南织造的研究》(《历史研究》1963年第4期)中就明清两代的情况分别作过详细论述。只是生产关系太抽象,社会史家的考察深入实际生活,具体到生产关系中的从业者,给出的结论更富人情味。
先看领织机户。他们本也是民间机户,因为生活富裕,就得名隶局籍,承领官机,受到织局的役使,无偿地为皇家服务。那么,“隶籍于局”的机户占整个苏州丝织业从业者的比例多大?这涉及影响面的问题。明时“虽有织造,然上供无几,机户皆隶籍于局者,未尝概及平民”②参见[清]叶绍袁:《启祯纪闻录》卷七,转引自彭泽益:《中国近代手工业史资料》(1840—1949)第一卷,第100页。;以清代稳定时期(乾隆)为例,官局控制的领织机户仅占民间丝织从业者3%~4%的比例,其对民间丝织业的限制程度也就绝不会如人们想象的那样大。[11]
还有令人颇费思量的问题是,既然领织是专制官府强加给机户的徭役,从经济理性上说,正常的从业者会唯恐避之不及,至少不会主动承揽,但就是这样一种“负担”,却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承担的;官局甚至视之为一种权利,对已经领织的机户时相威胁:“吊销机单,不准永充”。清乾隆四年(1739)夏天,苏州织局以“顶替旷工机匠”为由将朱裕章等37名机户“示革”,以致人们认为,被革除的机户“失业”了。③参见郝玉麟题奏:《清代钞档》(乾隆五年四月初六日),转引自彭泽益:《中国近代手工业史资料》(1840—1949)第一卷,第95页。这说明,领织非但不是苦差事,相反,它还有利可图:首先,按规定,织局停机时,匠粮照发,仍由领织机户领取而不必发给工匠,即使织局开工,机户在转手发放工匠口粮时,又以各种理由克扣;其次,领织机户只是被织局役使募匠,自己并不直接进局织造,而在家中自设织机,以民间机户的身份雇工织造。至于工匠,虽说终日在局劳作,但他们本身与织局并无法定的隶籍关系,有活进局织作,完工便去另找活计,待遇方面还要优于领织机户。以织局中最基本的工匠为例,按乾隆《大清会典则例》,每名日给工银五分,月给口粮四斗。另外,无论机户还是工匠,因为与织局的关系都可免除其它徭役。这样看来,当差织局固然带有徭役性,但其中也包含当事人积极的利益考量因素。所以范金民先生说,一些成文与不成文的好处,使领机机户典机戤米,借帖射利,辗转顶替之事,也就时而有之。当被官局革除,便被认为是失业。很难设想,机户领机完全是一种强行佥补的野蛮行径,而机户还会担心因革除而失业,愿意领机往火坑里跳。工匠的报酬比当时其他官营和民间行业要高,而织局的较高待遇,也迫使局外的丝织业主必须以较为相等或相近的报酬给予雇佣劳动者。因此,不能将这种获取较高报酬的工匠进局织作说成是当差服役而带有浓厚的徭役性。[11]
离开特定的生活情境,沿着抽象的理论思维,自说自话,历史将变得无法理喻。依据资本主义的现代强势,肯定资本主义发生的历史正当性,确定中国资本主义产生的必然性,这便是资本主义萌芽理论的逻辑起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以自由雇佣为基础,而与强制的徭役相对立,后者不但成为今人批判的对象,也成为同情当时劳动者的原因。批判和同情的逻辑是,官营织局的派定使领织机户失去了发家致富、成为资本家的机会:因为在局役织,机匠便失去了被局外自由雇佣的机会。总之,他们为此失去了现代经济学理论所谓的机会成本,中国为此失去了绽放资本主义萌芽的机会。然而历史不承认假设,至此,我们应该反思: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一个具有经济理性的机户是想进局射利,还是想成为独立的资本家呢?那时真的存在许多机会供饥肠辘辘的工匠去从容选择吗?如果没有这样的机会,还谈什么机会成本呢?
四、政治纽带的连接
顾名思义,苏州织造应该是个督理江南丝绸的事务机构,如果仅仅作此理解,就是望文生义了。实际上,苏州织造还担负着极其特殊的皇家使命,尤其在康熙一朝(1662—1722)。
宋元以降,江南成为天下财赋要区,历代王朝无不视之为禁脔而严格控制。康熙不但非常重视江南督抚大员的选择,同时也把江南三织造视作皇家在江南的政治代表,非亲信不能担当。著名文学家曹雪芹家族及其亲戚都曾长期担任江南三织造。雪芹祖父曹寅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出任苏州织造,三年后调江宁,曹寅妻兄李煦继任苏州织造,长达三十年之久(1693—1712)。曹寅的父亲以及儿子、曹家姻亲孙文成,亦皆在江宁或杭州任织造。“三处织造,视同一体”,盘根错节,形成声势显赫的江南贵族集团。曹家为满洲正白旗包衣,即皇家奴仆,曹寅的母亲孙氏和李煦的母亲文氏都曾做过康熙的乳母①时有涉及曹家与皇家关系的红学论著,将这里的“乳母”随意地称作保姆、嬷嬷或保母等。周汝昌先生在《曹雪芹新传》(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中曾详说其异:那时的皇子,并不是生母亲自哺养培育,而是由四名乳母、四名保母负责将他抚养成长。因此,皇子对生母只是在特定时日见见面,礼仪性远过于天伦性;而在孩子心间,乳保才是他真正的慈母,感情深厚。保母比乳母更不同,乳母只管喂奶,并不与孩子一起生活;保母则朝夕不离,并且要教给皇子一切语言、知识、礼仪以及道德、态度、待人处众的法则,所以保母称做“教引嬷嬷”。,曹寅还是康熙的幼时伴读,与皇家的关系自然非同一般,深得恩宠。康熙后四次南巡,经江宁时住织造府曹家,过苏州则住织造府李家。江南三织造,特别其中的曹、李二姓,已然成为御前最可信任的近臣,被给予了极高的政治待遇。
织造本无常品,不管他的实际官阶多低,但系钦差大员,与一省督抚平列。②China:Maritime Customs,Special Series:36,Note on Sericulture in Chekiang,1922,pp.4-5;转引自彭泽益编:《中国近代手工业史资料》(1840—1949)第一卷,第84页。不但如此,康熙还允准他们专折密奏,随时报告江南地区的宦海见闻、政治风向和社会动态。事实上,对于江南织造,康熙不是作为一般臣工来使用的。细细揣摩来往密件措词,很可体会他们非同一般的君臣关系。康熙五十三年(1714)江苏巡抚张伯行竟得到御批:“后倘有紧要事,尔家人恐有迟误,交与李煦速来。”[12]156据韦庆远先生查对,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辑的《康熙朝汉文朱批奏折汇编》一书,收录了自康熙二十八年(1689)二月到康熙六十一年(1722)十二月的奏折共3119件,其中,李煦、曹寅(含曹顒、曹頫)所上的就有619件(其中有附件数件),接近总数的20%。在六百余件奏折中,直接关系织造业务的不到二十件;而在李煦所上的四百余件中,竟只有寥寥五六件。[13]
康熙对江南的政治敏感渊源有自。清兵入关后迅速进兵中原,挥师江南,遭到江阴、嘉定等地江南士民的激烈反抗,其间南明诸王即位于东南,后又发生科场、哭庙、奏销和明史诸大案,士风桀骜不驯,所有这些隐忧都需要可靠的情报加以监控。康熙四十八年(1719),康熙以皇储胤礽骄横跋扈、不孚众望为由,废太子名号,旋又恢复。此事一出,康熙闻得江南许多蜚短流长,立即指示李煦:“朕无可以托人打听,尔等受恩深重,但有所闻,可以亲手书折奏闻。”[12]76李煦接旨,先后两次密奏,称王鸿绪等人在江南“乱言”惑众。依靠千里之外的政治耳目,皇上自可从容运筹于宫廷之内。康熙四十七年浙东四明山发生张廿一反清起义,康熙立即命令李煦“密密访问,明白奏来”[12]44。他深知,对于民变必须防患于未然,所以特别重视江南地区的自然灾变、年成丰歉和粮价变化等情况,要求江南织造专折入奏。康熙四十六年夏天,李煦向康熙报告:“苏州雨泽愆期,……人心未安,民间因有盗警,……前因雨少,楼门外有集米之场若干,即高其价值,卖四两七钱七分一石,当被程亦贤聚众讦告,而附近居民,俱各罢市。”康熙得知这一情况立即指示:“今年年成不好,千万不要买人,地方之事一概不要管,近日风闻南方有造谣生事之徒,不知实否。”[12]33-34基于绝对信任,康熙赋予苏州织造的使命已经大大超出了缎匹织造的范围。在皇家与江南之间,织造们不仅经纬了一条有形的丝绸之路,还有一条隐形的政治纽带。
仅靠上谕和奏折的来来往往,康熙终究不太放心。江南的吏治是否澄清,河工是否兴修,百姓是否安生,这都跟皇家的用度直接相关。特别是,清初对南方的疯狂屠杀还让人记忆犹新,骨鲠的文人对满清贵族仍然心存介蒂,满汉对立的情绪有待消泯。康熙二十三年(1684),“眷念东南民生风俗”的康熙特行巡省。为迎接皇帝南巡,苏州织造将织造府西花园辟为行宫,此后历二百余年,这里成为康熙、乾隆两朝十二次临幸之所。
凭着与皇家的交情,江南织造的膨胀似乎在意料之中,但面对专制皇权,江南织造不管如何用心经纬自己的政治网络,终究不堪一击。康熙在其统治的第六十一年(1722)突然弃世,次年雍正嗣位,这时,清王朝在江南地区的统治比较巩固了,织造的政治使命已经完成,他们的位尊权重反不利于王朝在江南的统治。最关键的是,雍正发现,李煦曾以苏州女子贿赂胤禩。胤禩是康熙第八子,在与雍正争夺皇位继嗣的过程中,势力最大,活动最积极。得势后的雍正自然不会放过他,属于胤禩一派的李煦因此走进历史给他安排的绝境之中。雍正于改元第一年就开始大张旗鼓地查办李煦,雍正五年(1727)前后,以骚扰驿站、帑银亏空等罪名相继将江南三织造革职,籍没李、曹两家;李煦又是胤禩的“奸党”,自属“行为不端”,被发往东北边土寒地打牲乌拉。时年李煦七十五岁高龄,只几个月便冻饿、忧郁而终。著名红学家周汝昌直为李煦喊冤:“这样的一个清代皇家奴隶,外表赫赫扬扬,内中苦不堪言而不敢明言”:说是贿赂美女,“诸皇子都向织造索要钱财、物品、珍玩、还有‘人口’(美女)。当织造的不能不应付”;至于亏空,织造“要应付诸皇子的勒索,应付皇上的多次南巡”,如何能不“亏空”?[14]4李煦是否冤屈留待历史学家去研判,这里提供一条与周先生相左的资料供参考。乾隆时人顾公燮记有:李煦“恭逢圣祖南巡四次,克己办公,工匠经纪,均沾其惠,称为李佛”,但李公子“性奢华,好串戏,延名师以教习梨园,演《长生殿》传奇,衣装费至数万,以致亏空若干万”。所以,苏州百姓“深感(李)公之德,而惜其子之不类也”[15]178-179。个人命途且不论,作为一个官府设置,以曹李两家的败落为转折点,江南织造回到了它应该经纬的织场。
在特殊的康熙王朝,苏州织造的地理格局再作些微调整。康熙十三年(1674),苏州带城桥织造总局南半部被划定为办公衙门区,称作“苏州织造府”,北半部为织造场,以为作场;府与局之间以孔副使巷为界。康熙四十年(1701)李煦奉旨为礼部侍郎孙岳颁建造第宅,占用了顾家桥北新局。康熙四十二年(1703)李煦将织造府西花园辟为康熙南巡行宫,大兴土木,堆山凿池,著名的太湖美石“瑞云峰”就在这时移置园池。此石遭际堪称传奇。北宋末年,宋徽宗为猎东南奇木异石,在苏州设“应奉局”,由苏州玩石人朱勔专事搜劫。相传“瑞云峰”由朱勔从洞庭西山凿得,从太湖启运,途中船覆,石座沉入湖中;残缺的石身自不能运送汴京进献,几经辗转,至明代由湖州南浔官宦董份购得。[16]27后董家与苏州巨商徐泰时联姻,决定以石赠嫁。令人诧异的是,载石之船经过太湖时再次倾覆,董氏招募善泅者入水搜寻,居然发现了先前沉入湖底的石座,须臾又得石身,一石身首异处四百年竟得全璧!徐家得此陪嫁,珍若神物,置之半边街东园(今留园)之中,据说峰石每晚发出的亮光烛照夜空。[17]241自后百余年,东园废为织绸踹坊,石亦遭遢不堪,迨至李煦造园,迁石入主行宫。
五、戏曲:文化纽带的牵系
在皇家与江南之间,还有一条文化纽带是苏州织造通过昆曲牵系起来的。明清时期,生活闲适的苏州士大夫大多痴迷昆曲,时兴蓄养优伶、组建家班。曹寅来到苏州,大惬所怀,与许多名流宿学交流不辍,其昆曲剧曲之作《北红拂记》为名家大加称扬。同时,曹寅在织造府自蓄的昆腔小班亦名闻全国。自此之后,历任苏州织造皆以蓄养女乐为尚。雍(正)乾(隆)以后,除织造府班外,在织造海保府,复有所谓“海府内班”、“海府串班”等设。戏班例在织造府戏楼演出。戏楼很大,在府中第五进,座北朝南,立凸式三面伸出造型,演区分三层:上层耸立一歇山顶大戏阁,专演神仙戏;中层例演人间凡事,利用率最高;底层位于中层戏台之下,搬演的剧目出现地狱情节时会用到。①参见程宗骏:《苏州古戏台》(内部资料),苏州市文化广播电视管理局2007年7月,第31-32页。
清宫“南府”是管理戏曲的专职机构,戏班、戏衣甚至乐器材料皆由苏州织造府承应。康熙尚昆(山)弋(阳)两腔,李煦一面积极物色昆腔女伶,一面急忙培养弋阳戏班。康熙三十年(1691)年底,康熙特派弋腔教习来苏,李煦为此感激涕零:
念臣叨蒙豢养,并无报效出力之处,今寻得几个女孩子,要教一班戏送进,以博皇上一笑。切想昆腔颇多,正要寻个戈腔好教习,学成送去,无奈遍处求访,总再没有好的。今蒙皇恩,特着叶国桢前来教导,此等事都是力量做不来的,如此高厚洪恩,真竭顶踵未足尽犬马报答之心。[12]4
康熙五十二年(1713)八月初八日传谕李熙:
朕集数十年功,将律历渊源御书将近告成,但乏做器好竹,尔等传于苏州清客周姓的老人,他家会做乐器的人,并各样好竹子多选些进来,还问他可以知律吕有人一同送来。但他年纪老了走不得,必打发要紧人来才好。特谕。
李熙于九月十八日奏称:谨举荐钱君达、张玉成二人知道律吕,会做乐器。臣等差家人护送上京,伏候御旨,并将各样竹子进呈。[12]146
为了更好地为皇家服务,李煦将苏州梨园弟子置于管辖之下,并在府城隍庙旁建立梨园公所,俗名“老郎庙”,梨园弟子祀之。清人顾禄称:“老郎庙,梨园总局也。凡隶乐籍者,必先署名于老郎庙。庙属织造府所辖,以南府供奉需人,必由织造府选取故也。……中元前后,择日祀神演剧,谓之青龙戏。”[18]155老郎者,相传为唐明皇,但模样为一白面少年,似为不类。乾隆四十八年(1783),苏州织造全德认为此神出身不明,塑像服饰亦不甚雅观,便借重修神祠之机,将祀神易为“翼宿”,祠名亦相应地称为“翼宿星君庙”,不过旧习难变,艺人们仍以“老郎庙”或“梨园公所”相呼。[19]342
行宫内的观剧场所更多,平座戏台、楼阁戏台、观戏厅、内戏房、外戏房和小戏房等,各有专门用处。其中,小戏房为演出优伶临时歇息处,外戏房专为待召优伶而设,他们在内随时听候皇上点传。康熙喜昆曲,二十三年(1684)首次巡幸至苏,十月二十六日晚驻跸织造府行宫,甫定便问:“这里有唱戏的么?”织造祁国臣应声“有”,便立刻下传三班进呈戏目。优伶禀询宫内长随哈某:“不知宫内体式如何?”哈某吩咐:“凡拜,要对皇爷拜;转场时不要背对皇爷。”康熙倒不计较:“竟照你民间做就是了。”当晚演《前访》、《后访》《借茶》等二十出,结束时已是子夜时分。[20]118
康熙四十四年(1705)第五次南巡之时,恰逢其六十大寿,苏州织造挖空心思地布置迎銮场面:“皇船经过浒墅关,有苏州生员、耆老人等及故事抬阁并官兵迎接圣驾。沿途河边一带数里设戏台演戏恭迎。”[21]434三月十七日午刻,进苏州阊门,泊舟。李煦奏准:“沿途河边一带数里,设戏台演戏恭迎。……过街五彩天篷,张灯结彩恭迎,由大街至苏织造府内,备造行宫驻跸。”[22]24-25四月十二日,自杭州回,午刻抵苏州,未时进葑门,抵达新建行宫驻跸,“织造府李进宴演戏至晚”[22]56。
如此卖力讨好,自然赢得圣心大悦。就在这次南巡时,李煦奏请为织造府祠堂相王庙神加封。道光时织造嘉禄《相王庙记》:
赤阑相王,苏郡城东南隅之里社神也。织造驻札其地,故官廨中亦奉之为香火神。……康熙四十四年,圣祖仁皇帝南巡,驻跸苏州,特允前织造李煦之请,加封神为护国忠显王,颁赐龙袍御盖。[23]153
萦绕于织造府之间的曲调自然是合于礼制的雅乐正音,苏州织造认为,这样的雅正之音应该成为整个苏城曲界的规范,并以此进行整肃。雍正十二年(1734),经苏州织造海保批准,移文江宁巡抚批复,奉宪在梨园总局勒石,饬禁梨园扮演迎春故事。在乾隆四十八年(1783)的《翼宿神祠碑记》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苏州织造四德有感于“伶之为技,感人最深,明善恶,示劝戒”的强大社会功能,奉命厘正乐曲,致力于禁止“害道伤义”的靡靡之音。嘉庆之际,乱弹、梆子、秦腔等曲渐兴,苏州织造便起而正音,晓谕民间:“嗣后演唱戏剧,只许扮演昆弋两腔,倘或演唱乱弹等戏,定将演戏之家、在班人等,一体治罪。”相关条文出现在嘉庆三年(1798)的梨园公所勒石文字《翼宿神祠碑记》中,这表明苏州织造意在借助行会的力量加以约束。①文中涉碑统称“苏州老郎庙碑”,现存于苏州碑刻博物馆。
六、晚清的没落
清咸丰十年(1860)太平军占领苏州,织造两局的房屋、机张、器具及花本等项,一应毁失无存,匠役或者死于兵燹,或者星散他处另寻营生,织局生产完全停顿。太平天国战后,百废待举,而帑币支绌,只能先其所急,将织署重建事宜暂时搁置。历任织造只得租赁颜家巷民房,重开织局。因经费不敷,民房亦不宽敞,仅造得新机12张,招得织匠杂役227名,远远不足所需。至同治十年(1871),织造德寿遴员集费,鸠工庀材,经画织署修建,次年即告落成。此次培宽临河之岸,新砌砖石照壁,费钱四万二千余串,建成房廊四百余间,其它司库、库使和笔帖式等署亦修缮一新②德寿:《重建苏州织造署记》,同治十一年;此碑现存于苏州市第十中学(原苏州织造府旧址)。,但生产规模再也无法与战前同日而语,至同治末年还未能募得足额匠役,光绪三十二年(1906)登记在册的织局领织机户不过320人[24],匠役似稍有增加。
生产规模既缩,又不能采用清初佥报富室之法,苏州造局只能生产皇家缎匹,其它则仰承民间,通过择机定织的形式来完成贡纳任务。苏州盛泽镇向为绸绫出产之区,前清时节就开始生产贡货,所谓“织差货”。江南三织造派人前来定货,岁以为常。太平天国之后,这种定织更频繁了。定织缎匹有一套手续:织造衙门发给采办人员护照,开明规定的品种、数量和产地,并咨会督抚衙门、苏省牙厘总局和苏省太兵备道等,以便沿途经过关卡查验,免捐放行。同治九年(1870)苏省牙厘总局称,江南各织造衙门“奉办大运及部派绸绫物料,在盛采办者甚多。除江宁织造各系咨请宪局转饬验放外,其余苏州、杭州织造办运物料,历奉径行札饬卑局验放”。可见,江南三织造都在盛泽等地大量定购缎匹。光绪二十二年(1896)苏州织造衙门先后赴盛泽购办素绫250匹,素纺丝250匹,各色纺丝600匹,绫200匹,杭绸600匹。①转引自周德华:《吴江丝绸志》,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91页。因苏州染色和绣工特别发达,织局将盛泽、湖州等地丝织品运苏,再行加工整理,而埒上供皇家之品。其实,清廷这时也直接从四川、河南等地的民间市买缎匹。
清末,织局曾在苏城东北隅的南石子街设有作场。1950年代中期,前去调查的宋伯胤先生在其中的昭应殿找到两块石碑,碑刻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碑文全是人名,共313人。据说,碑为织局机工捐款修缮昭应殿而立,文中称“孙五小姐”、“祝小姐”者当为拽花工,男子则多为织工。曾在织局工作过的吕绶卿先生受访时称:当时苏州总织局下设六所,每所设所官一名,管四十多名机户,每一机户至少一机张,拥有机照;机户领粮雇工织挽。织局主要织造缎匹,其余绫罗绸绉、刺绣缂丝等均从局外定向采购。当时徐万泰、德降丰、徐隆茂、戴舫舟、王仰朱和广源号等纱缎庄都曾承织过“差货”。关于织署的组织结构,吕先生说,除织造部堂外,还有副堂和四个笔帖式,苏州人称之为“四蟹一蟾”;下设东西库堂,每一库堂有经承,下辖书吏和书办。东库堂主办缎匹织造,兼办绫罗绸绉,西库堂主办刺绣缂丝。所有贡品由承差经管解京。[25]吕氏的介绍印证了清末机户匠役人数、局外采办等情况。
所有这些变化表明,江南织造垄断官营丝织品生产的局面已不复存在,局织日见式微。局货最后竟粗疏到不堪使用,织造无织可督,解交拖拉,民谚戏之曰“吃饭官”。据日人小此木藤四郎清末所见:柱倾壁斜,机台尘封,杂草丛生,鸡犬出没。②参见[日]山内英太郎:《清国染织业视察报告书》,转引自范金民:《清后期江南织造的演变》,《历史档案》1992年第1期。这应该是苏州织造局的最后光景。
辛亥革命后遭到破坏的苏州织造府成了“警察训练所”,1928年吴县教育局将织署及行宫旧址拨归苏州私立振华女校。这里房屋不少,然多为公堂和机房,女校的王季玉校长四处奔波,募得巨资,将之改建为中学部校舍,一处废园重新焕发了新的生命活力。在1934年的《振华季刊》创刊号中,时为高一学生的徐湘贞写道:“垂花门以西有瑞云峰一座,耸峙屹立该处,下瞰全宫,历历在目。今全宫被毁无遗,而该峰犹巍然独存。”[26]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学校改名为江苏师范学院附属中学,现为江苏省苏州第十中学,其间虽有多次改扩建工程,还是遗迹历历:大门外残损的石狮、头门和仪门以及多祉堂连同清初至清末的几块碑石都存在着;那“多祉堂”边的龙井、西花园的水海据称皆为织署旧物,但经过时代变幻,这恐怕已经很难说清了。
苏州织造的明清演变过程,折射出皇朝政府与江南社会的特殊关系。在对作为统一体的江南三织造的考察中,文史学界已经注意到苏州织造的生产方式、政治和文化功能,而从中央与地方的互动视角考察这一变化脉络,则可以从一个侧面认识近世中国经济、政治和文化生活的性质。以上变化脉络和诸种关系在地方社会遗存了一系列物质文化遗产,见证着曾经的苏式生活,成为我们考察苏州织造史的材料。
[1][清]孙珮.苏州织造局志[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 1959.
[2][明]文徵明.重修苏州织染局记:嘉靖二十六年[G]//苏州博物馆,等.明清苏州工商业碑刻集.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
[3][清]陈有明.重修织染局记:顺治四年[G]//苏州博物馆,等.明清苏州工商业碑刻集.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
[4]万历长洲县志[M].台北:学生书局,1987.
[5]王恕.太师王端毅公奏议:卷五[M].上海:上海书店, 1979.
[6]范金民.明代丝织品加派述论[J].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 1986(4):61-69.
[7]宋纯臣,温体仁,等.明熹宗实录:卷三十[M]//明实录:第六十七册.影印本.上海:上海书店,1984.
[8]苏州织造局图题记:顺治四年[G]//苏州博物馆,等.明清苏州工商业碑刻集.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
[9]雍正大清会典:卷二〇一[G]//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787册(一).台北: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1995.
[10]彭泽益.清代前期江南织造的研究[J].历史研究,1963 (4).
[11]范金民.清代前期江南织造的几个问题[J].中国经济史研究,1989(1):78-90.
[12]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李煦奏折[M].北京:中华书局, 1976.
[13]韦庆远.江南三织造与清代前期政治[J].史学集刊,1992 (3):42-50.
[14]周汝昌.曹雪芹新传[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
[15][清]顾公燮.丹午笔记[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 1999.
[16][明]张岱.陶庵梦忆:卷二“花石纲遗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17][明]袁宏道.园亭纪略[M]//袁中郎散文.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
[18][清]顾禄.清嘉录:卷七“青龙戏”[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
[19]钱璎.苏州戏曲志[M].苏州:古吴轩出版社,1998.
[20][清]姚廷遴.历年记[M]//清代日记汇抄.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
[21]武文.中国民间文学古典文献辑论:下编[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
[22][清]无名氏.圣驾五幸江南恭录[M]//振绮堂丛书:初集.台北: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
[23]同治苏州府志:卷三十七[G]//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八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
[24]范金民.清后期江南织造的演变[J].历史档案,1992(1) 109-116.
[25]宋伯胤.苏州清代织署调查简报[J].文物参考资料,1958 (4).
[26]徐湘贞.织造府行宫图记[J].振华季刊,1934(创刊号).
(责任编辑:周继红)
The Emperor’s Central Government and the Society in Jiangnan Area: a Study on the Suzhou Weaving Institution
WANG Jianhong1,WU Jianhua2
(1.Jiangsu Suzhou No.10 High School,Suzhou 215006,Jiangsu; 2.School of Sociology,Soochow University,Suzhou 215123,Jiangsu)
The evolution of Suzhou Weaving Institution through out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reflected a special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Emperors’central governments and the society in Jiangnan area,which needs a consideration from an interactive perspective.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conomy,the“leading weaving system”in Ming Dynasty and the“buying silk and recruiting craftsmen system”in Qing Dynasty promoted by the commercial economy in Jiangnan area showed an employing relation of new quality being developed in Suzhou Weaving Institution.And from the angle of politics,Suzhou Weaving Institution undertook an extremely special political mission as being the pivot for the emperors to control the official circles and the situation of the society in Jiangnan area.From the cultural perspective,Suzhou Weaving Institution established an invisible bond between the emperors’families and the Jiangnan area by means of Kunqü,by which it could respond to the orders and do the errands of the central government on the one hand and reinforce and discipline the local culture via elegant sounds on the other hand.The study of Suzhou Weaving Institution may help to know better from a special side the prosperity of economy,politics and culture of China in early modern times.
Suzhou Weaving Institution;the emperors’government;local society
K291.53
A
1672-0695(2015)04-0076-10
2015-04-08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近代江南乡民日常生活研究”(11BZS073)
汪建红,女,江苏省苏州第十中学高级教师,主要从事苏州地方史、中国教育史研究;
吴建华,男,苏州大学社会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社会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