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花之梦
2015-03-31张诗亚
张诗亚
马兰花之梦
张诗亚
一
从原子城出来,满脑的原子弹、氢弹研制的严酷,以及两弹爆炸的蘑菇云还未散去,车便到了金银滩。夏日的金银滩蓝天悠远,清风习习,黑牛白羊,遥衬逶迤雪山。忍不住的诱惑袭来,下车!到草滩去!松软的草,轻轻地踏踏;金阳的辉,洋洋地沐沐;清洌的风,爽爽地拂拂;香悠的气,深深地吸吸,惬意!
下车行得数丈,即被不远处一兜兜,一丛丛,一片片,幽蓝,幽蓝牵引。忙趋前近看:是马兰花!那清幽,精神,那新鲜,劲爽,实在当得起楚楚风姿,绰约清韵!细看,那蓝,不是纯蓝,也非天蓝,而是略带青紫的雪青色。与睡莲中的青莲相类。其花,瓣六分,柔而弯,曲线婉约,带几分妖冶,花瓣中几缕白丝间黄,呈散射状,引人遐想。其叶如剑,清癯挺拔,托举簇簇青紫花朵,活力四射。微微风摆,似弄风骚,格外动人。
马兰花,名叫马蔺,俗名才叫马兰,属鸢尾科,故其学名叫鸢尾花,在分类上是百合纲,百合目。其品类有400余种。金银滩,大戈壁,青海湖畔,黄河两岸,马兰花随处可见,极为普通,寻常。民间有传说,亦有民谣,据此,还编成童话片,流布极广。小时候儿童们都会边跳橡皮筋,边脆生生地唱:“马兰开花二十一”。因已成俗,这里仍用马兰花之名。
在这著名的金银滩,马兰花则格外讲究。这里的马兰花有梦。这梦,属于藏族姑娘萨耶卓玛。这梦,属于青年音乐人王洛宾。
1941年春天,郑君里先生率摄制组到了金银滩。时在西宁执教的王洛宾,有幸应邀参与其间。在青海湖畔摄制之际,郑君里请来了此地同曲乎千户之女,17岁的藏族姑娘萨耶卓玛出镜。牧羊,乃藏族姑娘本分,扮演牧羊女,实在是浑然天成,本色流露而已。而王洛宾则是实实在在的扮演,穿上了藏袍,王洛宾成了萨耶卓玛家的佣工。朝出暮归,整整三天,音乐青年随同卓玛赶着羊群,在蓝天白云间,湖畔雪山下,诗人的气质,音乐家的多情,与藏族姑娘的野性、清纯、天真相遇了,这是天缘。当剧情安排这对青年男女同骑一匹马之初,王洛宾很不自然。腼腆,拘谨,无所措手足。坐在散发着青春活力的卓玛身后,可笑徒劳地想保持一点距离,用两手死死拽紧那点可怜的马鞍下沿,身姿还想往后倾。谁知,卓玛全不理会,猛然纵马疾驰,王洛宾一下本能地抱紧卓玛的腰。骏马狂奔,狂奔……那草原真大,那蓝天真宽……不知过了多久,马蹄缓了下来,不再撒野。卓玛不知什么时候,将身后倾,软软地依偎在音乐人的的怀里。风也柔了,轻了,酥了……
黄昏,暮色中卓玛将羊群赶入圈栏,迎着夕阳,卓玛亭亭玉立,一任魔幻的霞辉拖着长长的身影……王洛宾痴了,看着浸染在霞光中卓玛,完全忘了自己亦被斜晖映照,他觉得,仿佛还在飞奔的骏马上,体验着结实温暖的卓玛躯体起伏律动。暮色中,尽管卓玛看不到王洛宾的燃烧的红脸,但她感到了,确切无误感到了,他那火的眼神灼着她。静静地,她转身过去,拴牢圈栏木,不知是那脸的徘红,还是晚霞的嫣红,电光样的目光一闪,对着王洛宾,卓玛,任眼中窜出了火蛇,化着手中的牧羊鞭,高高举起,然而,倏忽却轻柔地打在青年音乐人王洛宾的身上。然后,翩然返身而去。王洛宾傻了、呆了,刹那间也好似变成了木栅栏,久久地盯着暮色中渐行渐远的卓玛身影,机械地捂着,抚着被鞭子打过了手臂。卓玛俏皮、温柔,而又意味隽永的一鞭,抽出了一段永恒:
在那遥远的地方/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篷都要留恋地张望/她那粉红的小脸好像红太阳/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我愿流浪在草原跟她去放羊/每天看着那粉红的小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每天她拿着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歌声在金银滩传唱,在青海湖荡漾,在皑皑雪峰上跃动,在蓝天白云上放送。
从此,不仅年轻的王洛宾,而且任何一个唱这首歌,不,甚至是听这首歌的人,都梦想那皮鞭,也轻轻地,轻轻地落在自己身上。
从此,这歌催生了西部歌声,而西部歌声响彻了世界,歌声中世界崛起了西部歌王。
金银滩上幽蓝的马兰花见证这一切。不信,去看,草地上,河谷畔,青海湖岸,雪山脚下,那一朵朵、一丛丛、一片片的幽蓝,幽蓝。风一来便摇曳起来,似都着急要告诉你这一故事,便争先恐后乱了秩序,焦距不清了,模糊了,阳光下,便化成蓝色的雾,蓝色的风,蓝色的光,甚至蓝色的空气。
马兰花是有梦的,这梦是蓝色为主调的五彩梦。
二
“卓玛”,藏语“仙女”之意。冀望像仙女般美丽的藏家姑娘很多。我有个学生也叫卓玛。前些年毕业了,现任教青海民族大学。知我到西宁很高兴,定邀我作客她家。2014年6月下旬的一天,夏日朗朗,清风习习,我们一行,到了青海海南州卓玛家。
自古,藏族多逐水草而居,以游牧为主。至今青藏高原藏民仍多游牧。只在海拔稍低的河谷、山地,有以种青稞为主的定居农耕。卓玛家原在果洛,靠游牧为生。现成移民,搬到海南州贵德远郊的黄河边,以种地为生了。卓玛家的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都是水库移民。村子也像内地北方的农村,四合小院,纵横交织,村子四四方方。除了村子边上的经塔、经幡、寺院外,单看房舍里巷,几乎看不出是藏族村落。沿公路两侧的草滩上,建了不少类似的村落,俱冠以“新农村”之美名!
但藏家毕竟是藏家!其文化的厚重不是仅改村落建筑外貌,就可变其内核的。一进卓玛家,这样的感觉便油然而生。
质朴敦厚,豪爽真诚,热情好客,让你一接触藏民,就有强烈的感受。而卓玛家的人集中体现了这些特质。全家人候迎于院门,双手捧哈达,依次奉客,逐一问安。其姿躬而谦,其笑淳而灿,其语敦而柔,其氛谐而炽。
入其室则见佛龛,朵马供奉于迎面对门的墙下,佛龛下置藏柜,放置德格藏经院手工印制的经书。靠窗沿墙成“U”形摆放“卡垫”座,中间一张实实敦敦的藏桌。佛龛供佛,色金而沉着,肃穆;朵马装谷物,色乳而素雅,庄重。配以墙上挂的彩色四瑞图,组成了热烈而静穆的画面、卡垫丝质刺绣,内填软软的马兰干草。这种“冲丝卡垫”白天坐,晚上卧,为藏家钟爱;藏桌高近腰部,正方形,双门,对开,四腿上大下小,似兽腿,彩绘八样吉祥,配以四周回纹、呈典型藏式大红,色泽鲜艳。
无论佛龛、朵马,或卡垫,家具的纹饰,给人的整体印象是吉祥。而吉祥环拥中,透出其后主人家深深的信仰。看得出藏家保有和追求的做派,明显有别于流行当红的豪华、气派、洋气等时髦。家里有无信仰,关乎家人心态沉稳与否,关乎家庭气氛祥和兴废。
“冲丝卡垫”内填的马兰草,能感觉到,却看不见。而门框上悬挂的两束马兰花,则在进门时就可看见。花显然挂了时日,已略显枯萎,干涩。但其略带芳辛的马兰花独特气味,还依然可嗅。一问,才知是端午节采来挂上的。主人答:年年端午,家家都挂马兰花。问其始于何时,答曰,搬来虽不久,但端午挂马兰花之俗早年间就有,说不清,久了。
内地有民谚,说:“清明插柳,端午插艾”。故而,每到端午节,街市有农夫摆摊叫卖茵陈艾、苦藁、菖蒲、苍术、白芷等等。家家购之,扎成把,捆成束,或插,或挂于门框、门楣。讲究者还制成人形或虎形,称为艾人、艾虎。同时,洒扫庭院,大人饮雄黄酒,小孩额点雄黄印。其俗早自战国纪念屈原即兴。值此春夏换季,阴阳过渡之际,有激浊除腐,杀虫杀菌,防病防瘟之效。没想到,端午节挂艾的汉地习俗,居然移植到青海的藏家。
《本草述》:马兰花“味甘辛,气平温”,酸,微苦,性凉,可清热解毒。有“去白虫”之功效。故为“解诸毒药”。
马兰花又叫“旱蒲花’,与菖蒲相类。含挥发油,味辛而甘,其功可去白虫,清热解毒;其形又与菖蒲相似,在不产菖蒲的藏区以之为端午悬挂草,便可收驱虫杀菌解毒热之功效。故而,用不着号召、命令、学习、贯彻,便能随风潜入家家户户,年年端午一到,便挂悬马兰花,蔚然成俗了。
所谓“新农村”村落布局的自上而下行政推行,虽能建成,但却为无根之木,难以生长,显得生硬,乃明显外加之物。农区尚可,而牧区劳民伤财建此类“新农村”,实在匪夷所思。游牧,游牧,逐水草是牛羊等牲口去找水、找草。将其集合在“新农村”,人可聚之,牲口尽管亦可聚之,但新鲜水草如何聚之?此类政绩工程,实在想当然耳。而端午挂马兰花虽亦来自汉地挂艾之俗,但却早已化为藏家之俗。一能化,一不能化,其故何在?
能化者,自发于民间,应天时顺季节变换,为民所需;不能化者,强推自官方,不顾天时地利,亦违人和,为官需而非民需。其理就像马兰花,之所以能处处生长,不畏戈壁大漠,酷暑严寒,在其内在适应力旺盛。是与其环境长期相互作用的结果,而非硬掐来此地。
借用句老话,这叫“得其所哉”,蓝蓝的马兰花可证。不信去问那一片片幽蓝。马兰花是有道理的。
卓玛的家是普通的藏家,与他民族交往是亲和而自然的。他们的梦也是恬静而祥和的。就像风中阳光下摇曳的马兰花那样。
三
高原阳光映照着一丛,一丛,一片,一片蓝蓝的马兰花,草原蓝了,一阵清风摇曳,蓝,浪了,化成蓝波,汇成蓝光,与蓝天融为一体,蓝,远了。
这情景,寓意着马兰花不仅是野旷的,民间的,也是大雅的,殿堂的。马兰花有梦,不仅仅是中国人才有。
人类第一面高扬的自由、平等、博爱旗帜,是法兰西共和国的三色旗。三色者,蓝、白、红也。其寓意有二:一,白色代表国王,居中,喻国王地位神圣;红、蓝二色分列两边,代表巴黎市民;三色合象征法国王室与巴黎资产阶级结盟。二,法国大革命象征,三色分别代表自由、平等、博爱。
此外,法兰西国国花为鸢尾花。因鸢尾花属百合科,又被误读为百合花。鸢尾花便是马兰花,学名、俗称、汉名、藏名、洋名等等,各地叫法有异,所指称的植物,花,则是一种。而所谓“鸢尾花”或“马蔺花”实际上是鸢尾属,全世界约有300种,分布于北温带;欧、美、日等等均有。中国就有60余种、13变种及5变型,其分布主要在西南、西北、东北等地。因其种多,除蓝白红三色外,还有黄、紫、橙,黑等等颜色,如此形态颜色的多样,自然导致的称谓也就多了。法文写作flour-de-luce,flour 即英文flower;de,介词等同英文 of; luce则源自拉丁文的lucēre,意为英文 light,即“光明”也。故而此花在法语里的本意是“光明之花”。好一个“光明之花”!以蓝色的鸢尾花寓意“光明”,继而,“自由”,实在是法兰西人的浪漫!
蓝天,有日、月、星,有天光,乃最大、最便捷、最自然、最生态、最直接的光之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从不要成本,从不要回报的光之源。而且极为平等、公正,慷慨地任何种族、任何人。从不问受施者出身、财产、性别、年龄等等。不仅人类,其他需要采光,或者光合的生命,无论动物、植物,无不沐浴天光。在此意义上,借中国的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稍改一下,当为“普天之下,莫非光类”,便可一言以蔽之。
蓝天,深邃,辽阔,广袤,恒久,而自由是其根本属性。窃意为三色旗之蓝之所以表示自由之意,当取之于鸢尾花之蓝。法文鸢尾花的发音有“光明”之意,很自然让人产生联想。
不仅法国文化有此以蓝寓意天光,吾国文化此类意蕴也相当多。譬如“天光可见”“苍天在上”“朗朗乾坤”“光照寰宇”“光天化日”“青天白日”等等,其所言说的都是以“苍”、以“青”来喻“蓝”,以“天光”、以“朗朗”、以“光天”等等来表“蓝天之光明”。
法兰西是个爱自由,爱花,爱艺术,爱美的民族。三色旗体现了自由,鸢尾花凝聚了爱花的浓情,而著名的传世油画作品《鸢尾花》,则集中展示了其对艺术的热爱。
《鸢尾花》(Irises)的作者文森特·梵高,虽出生在荷兰,但其主要的艺术实践则是在法国。酷爱自由的不仅仅是法兰西人。而象征自由精神的鸢尾花便自然为自由的灵魂共同向往。梵高的这幅《鸢尾花》是其辞世前一年(1889年)的春夏之交,在法国Saint-Rémy的一间精神病院所作的。可以说,这位荷兰人比法兰西人更典型的体悟了法兰西国花的神韵,以其卓尔不群的天才笔法,将其浪漫、奔放、妖冶、灵动表现得淋漓尽致。
看梵高的《鸢尾花》第一眼,你的身心就被攫取。颜色和画面的视觉冲击力极强。他那只支笔实在不寻常。怎么就用蓝色调表现出了热烈、灼烧。是的,灼烧。一种古怪的、蓝色的灼烧。那么刺眼、那么震撼、那么神异。象一群狂放、飞腾、翩跹,炫舞的蓝精灵。而在这蓝色的热烈、狂放中,你又感到一种深深的孤独。孤独的冥思、孤独的忧郁、孤独的自噬。
似乎在呐喊,在宣泄,在挣扎,在厮杀。梵高那生生不息,涌动不已,撕咬不歇,且又为世人不解的内心情感,在宣泄;梵高那不甘沉沦,不愿受制于虚弱的躯壳,不惧怕死亡而怕自己无穷尽的,且又面临被吞没危险的创作欲念,在挣扎;梵高那桀骜不驯,清高孤寂的灵魂,同死神,同世俗的惨烈撕咬,在厮杀。
那画面让你驻足,让你颤栗,让你刹那间忘记了自己。更糟糕的是这样的画让你看后忘不了。刻骨铭心了,鬼魂附体了!
梵高创作此画时,人在精神病院,完成大作后,仅短短一年,便逝世。可谓其用最后的生命拚出来的绝笔。用生命画的画,已不再是寻常意义的艺术品了。虽然1988年其拍卖价是5390万美元(比较1892年,梵高的朋友,唐基以300法郎的价格买下此画,已是天价,故被视为全世界最昂贵的十幅画之一),其艺术价值得到认可,但不倦追求创新的自由精神则是无法估量的。
在法国人的眼里自然生长的鸢尾花是国花,而梵高的不朽之作《鸢尾花》则体现的人类对光明和自由的不倦追求。这一点,正如泰奥曾说的那样,这幅画在独立沙龙上“很受参观者的欣赏……它远远地就吸引住你的目光。这是一幅很美的作品,画面上洋溢着清新的气氛和活力”。而这一“活力”,便是洋溢自由精神的生命力。
马兰花之梦,是蓝色的梦,而蓝色的绽放,是昊天高扬的自由精神。而这种自由精神无论是大野山原,或是殿堂典雅,是天然勃郁,还是匠心独运,都闪现着哪一派幽幽、悠悠、油油的蓝。
啊,马兰花有梦。
甲午菊月于无名堂
2015-0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