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在教吗*

●邵燕楠

苏格拉底在教吗*

●邵燕楠

在《理想国》中，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宣布，苏格拉底没有在教。笔者认为，柏拉图犯了错误。他的错误在于把智者的教混同于教本身。柏拉图所反对的是智者学派的教，而不是教本身。苏格拉底宣称他没有数，他的意思是他没有用智者学派的方式在教，他用他自己的方式或者柏拉图的方式在教。根据柏拉图对智者学派和他自己对教的描述，我们可以总结出教有三个特征：教是一种职业，教具有道德、价值的意义，教需要有技艺。柏拉图提出，一位“真正的”教师才在教。在柏拉图看来，真正的教师的学科知识高于教学技艺，能够让学生和社会受益。

智者教；苏格拉底；柏拉图

苏格拉底在教吗？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从他们的生命经历中是如何看待教的？为什么苏格拉底拒绝承认他在教？他们所认为的教有何不足？本文拟对上述问题进行探讨。

一、为什么苏格拉底认为他不在教

我们通常认为苏格拉底在教，他是一位伟大的老师。我们把他的教学方法叫做“苏格拉底法”，也被称作“产婆术”。哈佛大学法学院开创了在美国大学中采用此种方法的先河。但是在柏拉图的眼中，苏格拉底没有教。苏格拉底自己也宣称没有教。为什么？在当时的希腊人眼中，也没有把苏格拉底看成是老师，他没有教。为什么？笔者会从当时希腊流行的教的概念入手来厘清这个困惑。

从对智者的描述中，柏拉图描述了当时希腊流行的教的概念。柏拉图对此十分反对。对于智者学派来说，教具有三个相关的事宜，即，收费、术或者技能、学生和教师的固定关系。

智者向学生收取学费，却腐蚀了学生的心灵，苏格拉底在《美诺篇》和《申辩篇》中极力反对。苏格拉底在为自己的辩护中，他的言辞似乎在说，如果他向学生收取费用，他就不会被起诉。他没有收取费用，所以他不是在教。他并没有反对收取费用。他所反对的是智者在收费用的同时，却没有让年轻的心灵受益，反而腐蚀了年轻的灵魂，变得邪恶。对于苏格拉底来说，智者学派的教的术被叫做修辞学。修辞学没有什么价值，反让学生从这种术中受骗。

显然，智者的教不被苏格拉底所赞同。一些希腊人也不认同智者的教。在《美诺篇》中Annytus认为，把青少年送到智者那里去学习简直就是疯了。柏拉图认为苏格拉底所做的与智者的教显然不同。苏格拉底不是智者。由此，在对话中，苏格拉底强调他不在教。

在《申辩篇》中，苏格拉底想要证明他的行为不是教。他没有收取费用，他没有教的术，他没有固定的学生。而是欢迎任何在公共场所的人来与他交流。并且，他认为他没有腐蚀青少年的心灵。问题在于，苏格拉底所认为的腐蚀青少年的心灵是在何种意义上来说的？苏格拉底的腐蚀是何种意义？我们仍需要为此探讨。总之，柏拉图、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不同意智者的教。

我们可以说，古希腊的智者有关教的行为构成了古希腊人对教的基本观点。古希腊人对教的观点影响了柏拉图对教的理解，柏拉图不喜欢智者的教，因此，他认为苏格拉底有关教的行为是不同于智者的。

那么，古希腊人认为苏格拉底是教师吗？他们并不如此认为。他们称苏格拉底为“一位有成就的演说家”。[1]古希腊人控诉苏格拉底腐蚀和欺骗年轻人。他们认为苏格拉底不让年轻人相信诸神，反而忙于研究天上和地上的事情。按照古希腊人的观点，教不应该腐蚀年轻人的心灵。苏格拉底和古希腊、智者学派对腐蚀具有不同的观点，但是他们都赞同价值观的传授。

从柏拉图、苏格拉底对智者教的描述和批判中，我们可以看到教具有三个特征：第一，教是一种职业；第二，教具有道德、价值的方面，不能腐蚀年轻人的心灵；第三，教是一种技艺、艺术，需要工具或者载体（修辞学）来进行。

二、柏拉图认为的教是什么

柏拉图认为的教是什么？尽管柏拉图反对智者的教，他具有自己的教的观点吗？如果有，他的教的观点与古希腊人的有何不同？柏拉图没有直接地说出他的教的观点，但是我们从能对话的过程中窥知一二。柏拉图没有让苏格拉底回答什么是教，但是在《美诺篇》和《理想国》第二章到第四章中，苏格拉底告诉了我们“真正的”老师（智者不是真正的老师，他们徒有老师之名）。对于柏拉图来说，真正的老师才在教。

在柏拉图的眼中，“真正的”老师是具有美德的好人；具有自己的职业；具有知识或者真正的见解；他能够成功地传递年轻人知识和技艺，从而让学生和社会受益。

教师是具有美德的人。智者没有资格成为教师，因为他们向学生收取费用，却没有给学生一点益处。苏格拉底并没有明确地说他反对要收取费用，但是教师不能对学生无益。教师对学生的“益”首先是美德、品格上的。

除了教之外，教师还具有某些职业。“我们认为，如果我们想要他成为医生，我们就要送他去医生那里，这是对的；是那些操练技艺的人成为想学习之人的教师，而不是那些没有技艺、却收取学费的人。”[2]那些能教之人具有自己的职业。教师具有他们自己的领域。教并不与你所从事的领域相分离。教是职业之外或者附属的职业。教附属于能教之人的其他职业。进一步说，如果你没有自己的职业或者你对你所做的一无所知，那么，你就不能成为教师。由此，教不是一种完全的职业，或者它是能教之人所从事的职业之下的附属的职业。

如果教是附属的职业，那么那些能教之人需要对职业的知识有理解，或者他们对自己的职业有确切地认识。由此，教师不应该对学科知识所困扰，否则，他们就不是有成效的教师。对于柏拉图来说，真正的观点或者知识引向正确的行为。“如果人没有知识就不能有正确的引导。”[3]那些具有真正的观点或者职业之人才有资格做为教师。教是引导，对学生的发展给予正确的方向。

好人、并且具有职业的人能成为教师吗？回答仍旧是否定的。好人能够把美德传递给下一代吗？教需要技艺，并不是每个具有美德的人都能够传递给下一代的。“我们探究，今日的好人和过去的好人知道如何把自己的美德传递给下一代，或者人们不能传递、从他人那里接受美德。”[4]教师应该知道如何传递知识和善。

那么，教师需要知道哪些技艺呢？苏格拉底说，他没有教的技艺。但是，从对话中，我们看到，苏格拉底经常使用例证（illustration），这便是一种技艺。他也运用了质疑，让对话不断地走向深入。有时候，通过质疑，学生不能自己辨析，所以告诉和例证便是必要的。苏格拉底分析四边形的四个边时，他没有质疑，而是介绍新的元素。质疑对于学生来说是不够的。我们仍旧需要介绍、解释、告诉。

教师是给予学生正确指导之人，并且让学生受益。教师不应该使得年轻人处在糟糕的道德状态。使年轻人具有合适的品质意味着学生将会具有职业和德性。苏格拉底认为，并不是所有的智者认识到他们对年轻人心灵的腐蚀。智者并不想腐蚀年轻人，他们没有意识到他们的行为的确如此。由此，我们需要一些机制来遴选教师。在《理想国》第二至第四章中，苏格拉底说，对哲学王的遴选和护卫者的选拔，他们将会是未来的教师。

真正的教师很难找到。似乎大多数教师都不是苏格拉底所意味的真正的教师。于是，苏格拉底在《美诺篇》中宣布，美德是一种知识，能够被教，但是由于缺少教的教师，因而它变得不可教了。

总结一下，教是那些能教之人的附属的职业；教是指导让学生走上正确的路；教需要技术传递给学生知识和技能，教对学生和社会受益。教师并不知晓每一个知识领域，但他们是专门化的人，理解他们的职业，使得学生和社会受益。

三、苏格拉底教了吗

在《申辩篇》中，苏格拉底认为他是一位有成就的演说家，而不是教师。苏格拉底教了吗？尽管他一再强调他没有教。他的主要目的是探究真理，这个目的与教的目的不同。他不想被叫做教师，是否是因为他不喜欢智者，是否是因为他自认为自己没有技艺，没有资格成为教师？如果他没有教，那么他在做什么？

对于柏拉图来说，智者在教，而苏格拉底没有教。苏格拉底的目的在于质疑公众，让大家知道自己以前所知道的其实不知道。苏格拉底的任务不在教，虽然很类似于教。柏拉图在这里犯的错误是把智者的教和教本身混为一谈。智者的教是一种教的方式。它不是教的本身和本质。对于苏格拉底来说，颜色由一种颜色来界定是可笑的。

柏拉图没有意识到他厌恶的是智者的教，而不是教本身。如果柏拉图对教有错误的观点，如，收取费用，这可能是由于他不喜欢智者的教。他把智者的教当作了教本身。

按照智者的概念，苏格拉底没有在教。但是按照柏拉图的教的观念，苏格拉底在教。更确切地说，苏格拉底否认他用智者的方式在教，但是他可能同意，他在用柏拉图所赞同的方式在教。在智者教的概念中，苏格拉底是正确的，他的确没有在教；但是在柏拉图的教的概念中，苏格拉底说他没有教则是错误的。他的确在用柏拉图的教的方式在教。公正地说，苏格拉底的教是教，智者的教也是教。

那么，问题在于，苏格拉底在许多地方都说他探究真理。苏格拉底的任务是发现智慧的人和智慧。他的主要任务不是教导人，而是“质疑他，审查他，考察他，如果我认为他没有达到他认为他所具有的善，我就会谴责他，因为他把最重要的事情看得不重要，把不重要的事情看得很重要。”[5]苏格拉底的使命在于考察生活和人，因为他认为未经检验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

苏格拉底所做的似乎与教师的职责毫无关系。一般认为，教师的主要职责是传授知识，而不是探究真理。柏拉图也赞同这一点。那么，苏格拉底真的没有教吗？我们需要反复地阅读对话集和《理想国》。苏格拉底说他没有传授知识，他犯了错误。在《理想国》第二章和第四章中，他与Glaucon和Adeimantus探讨正义和非正义。他的确在教他们，因为他给出了看待正义的宏观和微观的方式，他让他们知道了城邦的起源。在《美诺篇》中，他教一个奴隶男孩新的事物，而不是质疑他。他在向人们讲授新的东西，而不是质疑他们已经知道的。教是一个过程，采用讨论、告诉等方式对他人发生影响，而在探究真理的过程中，很少直接地对他人造成影响。

如果我们承认苏格拉底在探究真理，我们也要同意他探究真理的过程是独特的，因为他在探究的同时，他还让人们知道了人们所不知的。苏格拉底在探究真理的同时，也在传播真理。在传播的过程中，他在探究真理。这叫做教育。

我们注意到，苏格拉底和奴隶男孩之间的对话的结构。苏格拉底尝试着让奴隶男孩思考他所说的，同时画出正方形帮助他理解。这是教数学的很完美的方式，我们在今日的课堂中仍旧可以见到。

从柏拉图的标准来看，苏格拉底是一位真正的教师，具有美德的好人，能够传递知识，具有真正的见解和知识，具有教的技艺。

四、苏格拉底教学的评析

我们不能盲目地赞同苏格拉底的教学方式，只是因为他是苏格拉底，我们同样也不能全盘否定智者的教学方式，尽管柏拉图、苏格拉底很不喜欢。任何事物都有两面。

柏拉图认为，教师首先要具有自己的职业，然后，他才能教。这样看来，教是那些能够成为教师之人的职业之下的职业。这种观点影响了今日的教师培养方式。未来的教师首先要学习学科知识，然后学习心理学、教育学的课程。但是在20世纪末，在西方国家兴起了以技能为主的培训方式，但是这种方法受到质疑。学科知识和教学技能如何权重，如何协调，仍需要作进一步深入的研究。目前，我们没有发现更好的教师培养方式，尽管我们意识到这其中存在着问题。对教师培养的问题，我们仍旧在探索中。

苏格拉底认为他没有教，而是在质疑。质疑似乎不是教的一种方式。“然后，观察一下他如何走出困惑，与我一起探寻。我没有做任何事情，只是问了问题，而没有教他。留意，我是否在教、向他解释事情，相反，我只是在询问他的观点。”[6]我们今日津津乐道的质疑、讨论、探究，却被苏格拉底看作不是教的方式。

对于柏拉图来说，学习是一种回忆。教和学是两个方面。苏格拉底没有教。他只是质疑人们的观点，这些观点总是存在人的灵魂中，他所做的只是帮助人们回忆，帮助他们学习。难道教师不是帮助学生学习之人吗？学是教的结果。

苏格拉底和美诺之间的对话由苏格拉底主导。苏格拉底说得太多，美诺只是回答是或者不是。这是正常的对话吗？美诺能像苏格拉底那样说许多话吗？当然，他能够。但是他不能，因为苏格拉底主宰了情形。在传授新课的时候，当然是教师说得多，教无定法。根据教学内容、学生决定采取合适的方式。放之四海而有效的方式是不存在的。让学生开口和讨论。不能只是让学生说是或者不是。教师是学生的引导（guide），并不意味着教师主宰课堂。

[1][5]Apology，Plato Five Dialogues，translated by G.M.A.Grube，Indianapolis：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1981，p.24.34-35.

[2][3][4][6]Meno，Plato Five Dialogues，translated by G.M.A. Grube，Indianapolis：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1981，p.79.85.82.73.

（责任编辑：张 斌）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项目《对现当代中西方教育哲学研究问题的比较研究》（12YJC880084）的部分研究成果。

邵燕楠/首都师范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