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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俄罗斯文学的思想维度与文化使命

2015-03-29郑永旺

东北亚外语研究 2015年1期
关键词:耶夫斯基陀思俄罗斯

郑永旺

(黑龙江大学 俄语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论俄罗斯文学的思想维度与文化使命

郑永旺

(黑龙江大学 俄语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学术主持人语

本专题由三个板块组成,可以用“俄罗斯文学与国家形象关系”、“日本江户诗人眼中的唐宋文学”和“英语文本中的异域书写”加以命名。

第一板块以文学是文化的镜像和载体作为依据,以宏观的理论观照和微观的作品分析来阐释俄罗斯文学在塑造国家形象和领袖人物方面的独特作用。经典的俄罗斯文学作品从来都不是诸多现象的审美造型,而是用艺术手法输出俄罗斯的核心价值观,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学是歌颂主流意识的传声筒,相反,作家的批判精神使作品的文学性和文化使命感成为可能。此外,俄罗斯作家的哲学家气质使文学蒙上了一层本体论和认识论色调,这也是俄罗斯文学的特殊性之一。

第二板块中的论文《从津阪东阳〈夜航诗话〉的唐宋诗评看中日文化之差异》通过日本江户时代汉诗人对唐宋文学鉴赏所反映出的“尊王”意识和对“权”与“位”的独特理解,来阐释中日两国文化的差异,发现日本诗人在接受中国文化的同时对其所进行的扬弃,从而说明在同样的儒学思想的观照下,因为民族、地理空间等因素的差异所导致的文学观的变化,这些变化也反映在人们的婚姻、饮食和宗教活动等日常生活之中。

最后一个板块由两篇论文构成,其中一篇的作者认为,在西方文化视域中,中国和以中国为主要构成要素的亚裔从来都是一个需要被不断阐释的“他者”,而“他者”就意味着缺少独立的话语权,在某些历史时刻沦为强势一方的牺牲品,因为亚裔人数的增加并不能从根本上削平美国白种人的优势意识。另外一篇论文对西方人对大连地区鞑靼人的称谓与历史上的鞑靼人的关系进行了深度解说,发现了这其中的误读与偏见。由此可见,历史研究从来都不能脱离民族意识而独立存在。

——郑永旺

在俄罗斯,俄罗斯文学扮演着俄罗斯文化代言者的角色。文学不但深刻地表达了俄罗斯思想的诉求,同时也向外界展示了俄罗斯精神和俄罗斯民族心智,树立了俄罗斯文化形象,输出了俄罗斯民族的价值观。俄罗斯文学不但是语言的艺术,也是俄罗斯文化软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

俄罗斯文学;文化软实力;陀思妥耶夫斯基1

俄罗斯文学从不同侧面表现了俄罗斯文化的诸多特性,这是一个自明性的问题。但文化是一个相对宽泛的概念,让文学替代思想来承担文化的使命,这历来是俄罗斯文学所追寻的目的,这种目的亦被表述为俄罗斯文学具有“俄罗斯思想的哲学叙事和日常生活叙事功能”(郑永旺,2009:41)。俄罗斯文学和俄罗斯思想这种亲缘关系不是俄罗斯文化所特有的现象,而是所有民族文化的共性,只是由于每个民族的历史不同,信仰各异,文学在文化中的作用和重要性亦存在差异。

一、作为一种普遍性的文学与文化的共生现象

人类的艺术思维或形象思维早于人类的抽象思维,这是大脑的生物性特征决定的。如果把人类比作拉康精神分析理论中的婴儿的话,其镜像时期,即人类的童年时期,人类就确定了自己的主体地位。只是人类不是某个单一族群的简单组合,而是由多个民族,每一个民族主体在睁开眼睛审视镜中自我的时候会发出不同的惊叹之声,拉康将这个“自我”称之为“小他”。《旧约》里,同为兄弟的闪、含和雅弗对父亲挪亚裸体的行为尚存在完全不同的理解,更何况是一个族群或一个民族。那个让主体为之震惊的外部世界拉康称之为“象征界”。仅就拉康精神分析学的视阈而言,在婴儿出生之前,父母和周围的人已经按照业已存在的方式说话了。拉康断言,“对于主体而言,象征秩序是构成性的”(转自黄作,2005:32),“象征界”不是可以继承的东西,而是需要主体不断学习才能掌握的可思之物。某一民族对向其敞开的“象征界”有不同的认识。这种认识在民族的童年时期一般是用诗意的语言表达的,其内容更多注重主体的感受,而非理性思维,如孔子在《论语·为政第二》中对《诗经》的评价是:“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柏拉图的《理想国》不是借助冰冷的逻辑来把诗人赶出“理想国”,而是以具有感情色彩的“对话”来证明所谓的诗人不过是灵魂附体者,诗人不具有哲学家的思想深度,他们只能使人沉迷于肉体的欢愉之中。亚里士多德同样以“卡塔西斯”为武器,来反驳柏拉图对艺术的误读或有意的误读,指出悲剧能让人产生适度的悲伤,从而达到净化人心灵的目的。

中外思想家很早以前就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运用文学和哲学的紧密联系来阐述自己的观点。有些观点在时间的长河中演变成文化元素,进入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之中。以庄子为例,人们最初被庄子吸引的是其瑰丽多姿的文辞和汪洋恣肆且十分惊险的叙事,随后在绚烂的文采中发现了庄子的精神世界和他所构建的在礼崩乐坏时期的人格理想。

然而,由于民族的“象征界”之差异,俄罗斯民族不可能躲进诗意的田园中去强迫自己遗忘。这是一个体内有维京海盗和草原游牧基因的民族,从其诞生之日起就不断被异族征服和征服异族,对于这个民族而言,其历史的开端时刻由于地理、环境和历史偶然性及必然性诸因素作用的结果,使其民族性更多呈现出原始的野性,基督教的引入虽然使俄罗斯民族向西方先进文化靠拢,但并没有使其最终摆脱欧洲的亚洲人的称谓。当然,人们可以从历史、文化和语言等领域寻找解开俄罗斯主体精神或称之为俄罗斯思想内核的钥匙,同样,也可以以文学的源文本为切入点,只是这样的源文本并不多,这些文本所关涉的是关于俄罗斯民族产生、发展和存在意义等终极问题。俄罗斯文学的繁荣在一定程度上呼应了俄罗斯民族内在的精神气质,这就是丹纳(1983:32)所说的“作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和周围的风俗”。一个独立的、有着悠久文化的民族几乎都拥有这样的神圣文本,此类型的文本能够隐约地绘出民族的思想地图,显示出该民族的文化形象。这其中,涅斯托尔的《古史纪年》(ПOвEсть врEмEнных лEт)、民族史诗《伊戈尔远征记》(СлOвO O пOлку ИгOрOвE)和宣扬“皇权神授”思想的《伊万雷帝与库尔布斯基通信集》(ПEрEписка Ивана ГрOзнOгO с Курбским)从历史、神学和政治的维度来确定俄罗斯文化的成因和独特性,同时,这些文本也是一种语言艺术的产品。

二、与俄罗斯文化密切相关的三个源文本

由基辅洞穴修道院修士涅斯托尔(НEстOр)于1113年完成的《古史纪年》不仅仅是一部历史文本,也是能够将俄罗斯民族的起源和上帝建立联系的圣言,同时又是“古代罗斯文学杰作”(王松亭,2010:13)。《旧约》中没有直接的证据能证明雅弗就是罗斯人的祖先,但涅斯托尔(2010:2)宣称:“雅弗的后裔中就有罗斯人”。作者的判断中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那就是以罗斯人是雅弗的子孙这个不确定的言说为前逻辑来确定俄罗斯拥有《伊万雷帝给库尔布斯基通信集》中提到的神幡的合法性。正因为罗斯人是雅弗的子孙,所以该族群能够以神的名义来抵抗异教徒,成为除了以色列人之外的特选民族。在《旧约》里,挪亚以神的名义向闪、含和雅弗三兄弟宣布:“耶和华闪的神是应当称颂的,愿迦南作闪的奴仆。愿神使雅弗扩张,使他住在闪的帐棚里,又愿迦南作他的奴仆”(创,10:26-27)。《旧约》中的预言与涅斯托尔的论证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三段论:雅弗将主宰世界,而罗斯人是雅弗的子孙,所以罗斯人有理由主宰世界。这就是说,“莫斯科第三罗马”之说有着自己的神学基础,尽管这种基础并不坚实,但对涅斯托尔来说,雅弗是罗斯人祖先的传说为俄罗斯民族的弥赛亚情怀提供了来自神学的依据。

俄罗斯文学中的民族史诗《伊戈尔远征记》对塑造俄罗斯民族心智具有重要意义,因为这是一部宣告俄罗斯民族主体性的作品,其潜藏的文化基因有助于诠释和理解俄罗斯人的世界感受。《伊戈尔远征记》是以民族史诗的形式具象化地解释了俄罗斯民族历史上的诸多事件和基督教的关系。尽管对《伊戈尔远征记》是历史文本还是文学文本存在争议,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许多民族的历史都是通过文学作品的记录得以被后世所知,所以对早期民族历史的记录既是文学文本,也是历史文本,还有可能是神话文本(如司马迁的《史记》就是用文学语言讲述历史故事的)。而《尼伯龙根之歌》和《贝奥武甫》虽然神话色彩浓厚,但的确是德意志民族和盎格鲁撒克逊人对自己生命轨迹的有效解读。

但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部作品中,作者(佚名)首次将“不幸”、“同情”、“爱”和“疯狂”作为抽象概念用于描述和神话人物相关的事物,“抽象概念都表现于神话人物的具体形象中,奥比达女神‘用天鹅般的翅膀在蓝色的海上拍击着’,‘忧伤在俄罗斯的大地上泛滥,悲哀在俄罗斯的大地上溢流’”(波斯彼洛夫,沙布略夫斯基:1954:41-42)。这里,“忧伤”(ПEчаль)和“悲哀”(СкOрбь)除了传达作者对伊戈尔兵败后的悲痛之外,更将其上升为一种抽象的思维,批判诸神(俄罗斯多神教中的诸神)面对大公兵败后的不作为。史诗中伊戈尔大公的妻子雅罗斯拉夫娜是俄罗斯文学史上最早出现的最动人的女性形象,作者在这个人物身上寄托了理想,正如利哈乔夫所指出的那样,这个女性的魅力在于,“她首先是一个深爱丈夫的妻子,其次,她也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俄罗斯之灵的歌手”(ЛихачEв Д.С., 1970:70-71)。但是,这个“俄罗斯之灵”具体指什么,利哈乔夫并没有加以详细说明,但根据他在《俄罗斯思考》一书对《伊戈尔远征记》的评价,“俄罗斯之灵”指的是对俄罗斯国家的情感,“《远征记》的作者首先是一个罗斯人。他的情感完全服从于贯穿一切的对罗斯大地的挚爱”(德·谢·利哈乔夫,2002:273)。这种“挚爱”后来被托尔斯泰(ТOлстOй А.)的短篇小说《俄罗斯性格》演绎成格罗莫夫的俄罗斯性格,借助文学的翅膀,“俄罗斯性格”进入了俄罗斯文化的领地,成为俄罗斯文化形象的重要因子。《远征记》中的雅罗斯拉夫娜化身为“忧伤”的代言者,她不仅表达了她对伊戈尔麾下士兵的关怀,同时也在传达一个女性此时此刻能够给予丈夫的只能是默默祈祷。“雅罗斯拉夫娜的哭诉”处于史诗的核心部分,并与伊戈尔大公出征前雅罗斯拉夫的“金言”①相互呼应,“无效的‘金言’实际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哭诉”(РOссийская АкадEмия наук, 1995:352)。在这哭诉中,俄罗斯文学评论家发现了和俄罗斯女性崇拜这一与宗教哲学密切相关的“阿里阿德涅彩线”。这其中,雅罗斯拉夫娜的哭诉除了通常意义上的妻子的“忧伤”外,她本人具有某种神性的价值,这恰恰是与索洛维约夫等人提出的“索菲亚学说”有某种契合之处。科索鲁科夫(КOсOрукOв А.А.,1986:136)认为,正是她的哭诉唤醒了诸神,她与诸神一道,“飞至冰冷的卡亚拉河之上,为的是擦拭伊戈尔身上致命的伤口,重建丈夫在战场上失去的荣誉”。在这部俄罗斯迄今发现最早的史诗性的文学作品中,雅罗斯拉夫娜已经具有后来普希金笔下完美的俄罗斯女性塔吉雅娜·拉琳娜的某些特征,她不但表现了具体的女性美德、美貌、善良和智慧,而且将这种女性之美上升到神学的高度。在目前有据可查的俄罗斯文学中的女性形象中,雅罗斯拉夫娜无疑是关于俄罗斯文学中的“永恒的女性气质”最早的版本。这一点对俄罗斯文化的认知至关重要,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系列作品中提出的“美拯救世界”的公共命题就是因为女性天然地具有和神沟通的能力,而尼·别尔嘉耶夫(2000:263)认为,“俄罗斯民族不想成为勇敢的建设者,它注定具有阴柔的天性,在国事上,既消极又驯服;它永远在等未婚夫,等丈夫,等主宰者。俄罗斯是温顺的女性国度”。但如果天真地以为俄罗斯是“温顺的女性国度”那就错了,尼·别尔嘉耶夫在注意到俄罗斯文学是俄罗斯性的载体同时,也看到了俄罗斯性格的矛盾性,“俄罗斯的存在之矛盾总是能够在俄罗斯文学和哲学思想中找到反映。俄罗斯的精神创作和俄罗斯的历史存在一样,具有双重性。”(尼·别尔嘉耶夫,2000:5)而这种存在的矛盾性源自“自然的、语言的、狄奥尼索斯的力量和禁欲主义的僧侣的东正教”(尼·别尔嘉耶夫,1995:3)。尼·别尔嘉耶夫注意到了两个问题,一是俄罗斯民族对信仰的态度;二是这种态度在俄罗斯思想和文学中的反映。对于俄罗斯文学来说,神之印记无所不在,这印记既是作家表达自己美学诉求的工具,同样也是俄罗斯文学特有的一种品格,如在《伊戈尔远征记》中,塞维尔斯基的失败是天命的安排,出征前的日食预示着神的惩罚,而雅罗斯拉夫娜的祷告实际上她企图借助神的意志来挽救身陷囹圄中的大公。

《伊万雷帝与库尔布斯基通信集》②出现的时间晚于菲洛费伊提出“莫斯科第三罗马”思想,伊万给库尔布斯基的信札充满了与“第三罗马”类似的激情,这种私人信札更像是由外交部门拟定的宣传俄罗斯帝国官方思想的诏书,其目的就是宣扬“皇权神授”的合理性,强调俄罗斯民族所做的一切都代表了神的意志。在给库尔布斯基的第一封信中,伊万深信基督教(东正教)使得俄罗斯民族拥有上帝唯一的神器,“耶稣基督以神的名义赐予我们能够战胜一切并世代永传的神幡——十字架,这神圣之物要求我们永远忠诚于第一位皈依神的(罗马)康斯坦丁大帝和后来一切信奉东正教的诸位沙皇”③。

《通信集》的珍贵之处在于,双方是用书信体的文学形式来表述通信者独特的个性和他们的政治主张。库尔布斯基代表立场保守的大贵族利益,他不理解伊万雷帝同贵族之间斗争的意义所在,因而指责沙皇的残暴,“沙皇,你为什么要消灭以色列的强者(这里指人民中有能力的人,即大贵族)?为什么把上帝赐给你的将领用种种办法处死?”而伊万则强调皇权神授,因而他应具有无限的权力,一方面他强调斯拉夫人的优越地位,“我们全能的、无所不在的三位一体的上帝,正是在你的圣辉之下沙皇得到荣耀并履行你赋予的职责,沙皇秉承上帝之子耶稣基督的意志,他永远战无不胜……他是斯拉夫人利益忠实的保卫者”,另一方面伊万也否认了“消灭以色列的强者”的指责,他为自己辩护的理由是,“我们从未消灭以色列的强者,而且我也不知道谁是以色列的强者,因为俄罗斯的土地受到神和圣母护佑,圣人的祈祷、俄罗斯众多父母的祝福保佑罗斯,最后我要说的是,是我们,就是国家的皇帝,来保卫罗斯,而不是法官或者将军”。通信内容清晰地反映了两人的世界观,库尔布斯基极力要削弱沙皇的权力,主张维护大贵族的利益,而伊万雷帝则强调沙皇代表了整个斯拉夫人的利益,他有责任通过暴力的手段来征服异族对斯拉夫国家的觊觎。这种强烈的沙文主义思想完全沿袭了“莫斯科第三罗马”的主张,即只有俄罗斯才能成为西方基督教世界的领袖,因为俄罗斯拥有神秘而力量强大的神幡——十字架。

无论是《伊戈尔远征记》还是后来的《伊万雷帝与库尔布斯基通信集》,虽然这些文本体现了俄罗斯思想的某些方面,但总体来说这种表现是粗糙的,缺少精细的抽象思维,但至少可以说明,俄罗斯文学和俄罗斯思想的关系历来非常紧密。这种紧密性在19世纪黄金时代的俄罗斯文学和20世纪初白银时代的俄罗斯文学均有体现,而且,这种文学的认识论把白银时代的俄罗斯文化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为塑造俄罗斯文化形象作出了巨大贡献。

三、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人”的思考

让文学插上哲学的翅膀这一特点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中表现得最为明显,这不仅是因为陀氏率先提出“俄罗斯思想”这一体现俄罗斯民族对世界认识和感受的重要概念,更主要的是他在自己的系列作品中思考了许多人类面临的终极问题,如死亡、存在、上帝等。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份,人们历来存在很大争议。加缪(2003:124)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具有哲学家气质的艺术家,“存在或者是骗局,或者是永恒的。若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考虑问题,他就会是一个哲学家。但是,他只是阐明这些精神赌博在人生中可能产生的结果,而因此,他是一个艺术家。”别尔嘉耶夫的观点和加缪不同,他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成真正的哲学家,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具有天才的直觉,他知道自己走了一条什么样的哲学之路,他是真正的哲学家,最伟大的俄罗斯哲学家。他给予哲学的东西无限多。他的创作对哲学人类学、历史哲学、宗教哲学和道德哲学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БEрдяEв Н.Н.,1991:85)。

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没有写过专门的有关文化或哲学的著作,但他的作品,尤其是后期的作品,蕴藏着丰富的哲学思想和对俄罗斯文化的思考。如果将作家的哲学思想导入俄罗斯思想这个泛哲学思想的大系统中的话,对恶和痛苦的思索是作家奉献给俄罗斯思想的重要内容。

1861年发表的小说《被欺凌与被侮辱的》是作家流放回来后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比较充分地体现了作家对“恶”的理解和消除恶的方案。瓦尔可夫斯基公爵身上的“恶”一方面源自其阶级属性,但更多地源自人类自身的非正常性,他用卑劣的手段迫害伊赫缅涅夫夫妇、他们的独生女娜塔莎、斯密斯和他的女儿涅莉,把他们的痛苦当成快乐慢慢咀嚼,加以细心体验,并从中得到享受。面对“恶”,作家却去宣扬“忍”的精神,似乎通过受虐得到某种来自“恶”的快感,如瓦尼亚在谈到涅莉时不止一次地说:“她仿佛……竭力刺激自己的创伤;她仿佛从自己的痛苦中,从这种只顾自己受苦的利己主义(倘若可以这样说的话)中获得一种快感。我可以理解这种加重自己的痛苦并以此为乐的心理,许多受到命运的折磨并感觉到命运不公道的被欺凌、被侮辱的人,都以此为乐。”(陀思妥耶夫斯基,2003:287)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提出的“俄罗斯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是“俄罗斯理想”的等价物(郑永旺,2009:41)。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俄罗斯文化形象的确立在高尔基看来是一种负贡献,因为作家将大量的笔墨花费在描写人物阴暗的和变态的心理,他不过是一个“恶毒的天才”而已,仿佛俄罗斯大地上只有拉斯科尔尼科夫(《罪与罚》)和卡拉马佐夫(《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样存在严重的心理问题和道德瑕疵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1982,2011)。

事实上,作家用了整整一生的时间思索上帝存在的问题,其整个创作都充满了宗教哲学的探索和感受。他所感兴趣的问题是,人作为上帝的造物和上帝到底是什么关系,解开人的秘密,就等于找到了这种关系的秘密,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发出这样的感叹:“人是秘密……必须解开人的秘密”(ДOстOEвский Ф.М.,1984:63)。因此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具有普遍价值,他所关心的不仅仅是俄罗斯民族的心智,也揭示了人所具有的共性问题。在《地下室手记》、《群魔》、《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白痴》等作品中,作家按自己对上帝的理解来回答上帝存在的问题,他通过深入凝视人心灵深处魔鬼和上帝的绞杀,痛苦和快乐的搏斗,来克服人们通常对人的看法,作家把人当成在理性和非理性夹层中苦苦挣扎的生物。作家在人身上看到了这样的人性特征,人往往使自己臣服于环境,人对自由的渴望不但是善的源泉,也是恶的根源,这也是作家为什么塑造了这么多的“双面人”和“地下室人”的原因。为了消除恶,人就必须向《罪与罚》里的索尼娅、《被欺凌与被侮辱的》里的涅莉一样,将痛苦当成赎罪的手段,在痛苦中体验受虐的快乐。

俄罗斯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沉醉于文学的哲学思维的人很多,这本身也是一种重要的文化现象。托尔斯泰试图在东方智者(如老子、庄子和释迦牟尼)的思想中寻找社会问题的解决方案(托尔斯泰主义),高尔基和安德列耶夫(АндрEEв Л.Н.)等人高举人道主义的旗帜,试图恢复俄罗斯文学评论家兼美学家车尔尼雪夫斯基所倡导的“美是生活”的理念和“文学是生活的教科书”的思想。俄罗斯文学之所以体现出这种哲学品格原因很多,从丹纳的“种族、环境、时代”三要素出发去理解俄罗斯文学的认识论诉求,人们会发现,俄罗斯广袤的土地、严酷的自然、常年的侵略战争和曾经被外族侵略的历史、独特的国家体制和宗教影响等必然和偶然的因素造就了这个民族“不受时间影响,在一切形势、一切气候中始终存在的特征”(丹纳,1983:147-148)。丹纳把这个特征称之为“永久的本能”,此概念颇似荣格在自己精神分析学里提出的能决定个人乃至民族意识层面行动的“集体无意识”。俄罗斯人之所以缺少如日尔曼民族那样严密的逻辑思维,而更喜欢沉迷于艺术思维,皆是因为俄罗斯民族的“永久的本能”不同于其他民族。

毫无疑问,“永久的本能”和民族历史有关。对于一个民族文化所具有的形态和特征的理解基于正确地阅读这个民族的历史。这就是文学中俄罗斯式的“文以载道”。

四、文学的思想维度体现为俄罗斯文化的厚度

俄罗斯文化形象的魅力表现为富有诗意的和理性深度的俄罗斯文学,而理性深度的实现方式就是,文学不仅仅是语言的艺术,也是思想的回声,更是打开俄罗斯文化之门的钥匙。俄罗斯民族性格的基本要素存在于俄罗斯文学之中,俄罗斯思想则通过对这些要素的解读构建关于俄罗斯民族精神深层结构的地图。对俄罗斯民族的认识不能完全依靠该民族的类哲学或准哲学思想,这是因为俄罗斯缺少德意志式的思辨精神,这使得俄罗斯民族更善于通过文学来传达其世界感受和各种观点,于是,文学作品被涂抹上了哲学的色彩。

哲学家维切·伊万诺夫(2000:218)在论及俄罗斯思想与俄罗斯文学的关系时说道:“被忘却的词语和好像被吃透了的观点的这种复活说明了什么?说明任何‘新词语’和新思想的提出者——作家和艺术家——在对自己狂妄地背叛祖国传统的做法感到后悔时,据说都会回到俄国文学自古就有的传统上来,因为俄国文学老早就被用于社会教育,用于宣扬善和教导人们建功立业,难道不是吗?”维切·伊万诺夫关于俄罗斯文学超越本身意义的观点并不新颖,他的前辈皮萨列夫(Д.И. ПисарEв)、别林斯基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人早就发现了俄罗斯文学的特殊使命。依据文学塑造文化形象的功能,人们不能简单地把果戈理描写乌克兰人抗击波兰贵族的小说《塔拉斯·布尔巴》看成是对历史忠实的记录,那个敢于杀死背叛族群的小儿子和镇定地目睹被波兰人活活烧死大儿子场面的父亲是哥萨克军人气质的人格化身,这种气质成为俄罗斯后来军事体裁创作不可缺少的元素。

俄罗斯职业文学家常常以自己的话语填充俄罗斯思想的内容,并借此来塑造俄罗斯民族的文化形象,但俄罗斯文化哲学还存在另外的一个传统,即把文学文本当成哲学阐释资源的传统。这其中,尼·别尔嘉耶夫、索洛维约夫和罗扎诺夫等人无疑是这方面的佼佼者。以尼·别尔嘉耶夫为例,他在《俄罗斯思想》一书中对托尔斯泰主义的阐释主要是以作家的《战争与和平》等一系列作品为依据的,指出“托尔斯泰主义的非暴力抵抗的思想比人们通常所想的更深刻”(尼·别尔嘉耶夫,1995:150),尼·别尔嘉耶夫在卡拉达耶夫和皮埃尔别祖霍夫(《战争与和平》中的人物)看到了“托尔斯泰的宗教无政府主义是无政府主义最彻底和最激进的形式,这就是否认政权和暴力的原则”(尼·别尔嘉耶夫,1995:150)。

洛谢夫(А. Ф. ЛOсEв)对俄罗斯文化形象的丰富也是通过对俄罗斯思想的阐述实现的,洛谢夫在1916年发表的《柏拉图的爱神》试图将音乐和数学、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对关于上帝存在的质疑、尼采的超人学说和黑格尔对美的阐释等看似不甚相容的理论纳入自己的新柏拉图学说之中。哲学家后来发表的《神话辩证法》开启了后来文学领域内洛特曼的符号学和普洛夫的故事形态学的研究之路。但严格讲,洛谢夫对俄罗斯思想的最大贡献还不在于纯粹意义上的思辨科学(哲学),而在于他的美学理论。

注释:

① 基辅大公雅罗斯拉夫并不赞成伊戈尔大公独立攻打波洛维茨人,并劝说伊戈尔应以国家整体利益为重,联合其他部落一起攻打波洛维茨人的大汗科比雅克。这就是史诗中所说的“金言”。

② А.М.库尔布斯基原是伊万雷帝麾下的一位很有军事才能的统帅,是沙皇在位初期的亲信之一。在对立沃尼亚的战争中,库尔布斯基战败,随之逃往立陶宛,并被任命为立陶宛的军事统帅。为了给自己的背叛行为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库尔布斯基给伊万雷帝写了一封长信,接到信后,伊万雷帝给库尔布斯基写了回信,从此两人开始了长达16年之久的通信。

③ 《伊万与库尔布斯基通信集》出自网络,地址是http://www. russia-talk.org/cd-history/Ivan-Kurbsky.htm#ivan-2,以下不再一一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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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郑永旺.2009.论俄罗斯思想的语言维度[J].求是学刊,(3):38-43.

On the Ideological Dimension of Russian Literature and Its Cultural Mission

In Russia, Russian literature plays the role of a spokesman of its culture. The literature not only deeply expresses the appeals of the nation’s thought, but also shoulders heavy tasks of showing its spirit and mentality, constructing its cultural image, and exporting its values. As an art of the Russian language, Russian literature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the cultural soft power of the state.

Russian literature; cultural soft power; Dostoyevsky

I0-02

A

2095-4948(2015)01-0002-06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当代俄罗斯文艺形势与未来发展研究”(13&ZD126)和中俄人文合作协同创新中心重大攻关项目“当代俄罗斯文艺形势与未来发展”(2012ZD004)的阶段性成果。

郑永旺,男,黑龙江大学俄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俄罗斯文学和俄罗斯思想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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