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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俄罗斯文学中的苏联形象
——以《地下人,或当代英雄》为例

2015-03-29

东北亚外语研究 2015年1期
关键词:精神病院漫游苏联

孙 影

(黑龙江大学 俄语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当代俄罗斯文学中的苏联形象
——以《地下人,或当代英雄》为例

孙 影

(黑龙江大学 俄语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对历史伤痛的控诉需求和对宏大叙事的解构冲动使得当代俄罗斯文学逐渐成为还原苏联形象的途径之一。当代俄罗斯作家弗拉基米尔·马卡宁的代表作《地下人,或当代英雄》以勃列日涅夫时期为时间原型,分别选取筒子楼、精神病院和走廊漫游来塑造作为生活模式、文化模式和形象构建模式的苏联形象,呈现出远大于现实本身的苏联世界图景。

地下人,或当代英雄;马卡宁;苏联形象1

后苏联时期充盈着忧郁感受——因为“关于苏联灾难的记忆未被详尽书写”(Марк ЛипOвEцкий АлEксандр Эткинд,2008:176)。对历史伤痛的控诉需求和对宏大叙事的解构冲动使作家们一再审视过去,“追述”苏联时期不得言说之言,当代俄罗斯文学逐渐成为还原苏联形象的途径之一。当代俄罗斯作家弗拉基米尔·马卡宁于1998年发表长篇小说《地下人,或当代英雄》。小说的发表成为“年度事件”,《旗》杂志也因连载该小说成为1998年大型文学杂志中的最大赢家(АлEксандр АрхангEльский,1998)。俄罗斯文学批评家安·涅姆泽尔将该书列为90年代最优秀的三十部俄罗斯小说之一(НEмзEр А.С.,2000)。

《地下人,或当代英雄》讲述了地下人作家彼得罗维奇在筒子楼的生活,其中穿插了自己、其弟韦涅季克特·彼得罗维奇(又名韦尼亚)和其他同时代人在勃列日涅夫时期的命运沉浮。勃列日涅夫时期是苏联历史上的一个关键点,表面的“稳定”和内在的“停滞”是这一时期的集中表现。陆南泉(2011:12)曾撰文《勃烈日涅夫时期的停滞和倒退》,详细阐述了勃列日涅夫改革造成的一系列后果,包括经济发展停滞,政治上“重新斯大林化”,艺术文化领域审查迫害严重和社会道德败坏。文章认为,勃烈日涅夫执政18年后,“苏联走进衰亡的时期。”徐葵(1998:39)在《勃列日涅夫年代:苏联走向衰亡的关键性转折时期》一文中也指出:“勃列日涅夫执政年代是苏联走向衰亡的关键性转折时期,它为以后苏联的社会大震荡和苏联的解体准备了条件。”

这一时期在《地下人,或当代英雄》中主要以回忆的形式展现。小说中触及了很多真实的和典型的人物及事件,为我们还原那个年代提供了宝贵的资料。在勃列日涅夫时期,作家为了发表作品四处奔走,将作品制成缩微胶卷偷运到西方;审讯人员与政治迫害;贫民窟赫鲁晓巴;人们之间的揭发和告密等。在新时期,出现大量诱惑性广告;人们购物依然排队,以及与之相对的外汇购物的短队;一些地下人作家在东西方发表作品、重新获得声誉;此外小说中还涉及民主派当政,房屋私有化和移民以色列热潮等事件。

文学毕竟不是史实。作家有意将历史事实同虚构人物和故事杂糅在一起,其后隐藏的是作者对那个时代的思考和个性认知。这种阐释的个性美学意义赋予文学在还原苏联形象时的独特价值,也因而应该成为文学研究者关注的焦点。

一、筒子楼——作为生活模式的苏联形象

主人公彼得罗维奇没有正式工作,没有固定住房,在筒子楼内给人看房子为生。他成为筒子楼生活的见证者,向读者讲述筒子楼人三十余年的生活。地下人作家彼得罗维奇从未发表过任何作品,女地下人韦罗尼卡每日烂醉如泥,设备拆卸专家库尔涅耶夫曾为国家做保密工作,成果反遭剽窃,看房子的捷捷林是《外套》中巴什马奇金式的小人物……筒子楼人穷困潦倒,始终游离于社会的边缘。他们也曾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彼得罗维奇为作品四处奔走,库尔涅耶夫曾到广场上示威,捷捷林用剪裤子来反抗……但毫无结果。最终筒子楼人沦为地下人、沉默者、“社会的潜意识”(马卡宁,2002:633)。彼得罗维奇称自己是“勃列日涅夫时代的残疾人”(马卡宁,2002:60),这句话可以说是所有筒子楼人的写照。

筒子楼人长期居住在筒子楼内,逐渐衍生出独特的“筒子楼气质”。其一,对生活逆来顺受:“这一个贫民楼层里,人们不具有挣脱贫陋的筒子楼的意志、智慧、才能,甚至也不具有达到这个目的所需的顽强的处世手腕。”(马卡宁,2002:602)人们饱经生活的欺骗和侮辱,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和意愿。其二,“坐井观天”式世界观。筒子楼人对“筒子楼外”的变革和“地上”的一切都嗤之以鼻,并嘲讽所有浮出地面的地下人。“戈尔巴乔夫的大变动以后,地下人便在各处往地面上蹿,刚醒过闷来就开始捞取、攫取、获取昼光下的名声,并且成了名声的奴隶,成了历史的残废。”(马卡宁,2002:525)其三,“地下人”式思考方式:本质是一种“反地上”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体系。“应当知道和相信我的生活不是不成功的。应当相信目前(在这个时期并在这个俄罗斯)之所以生活着我这样一类与认可和名声无缘、但有创作能力的人,是为实现某些特殊目的和某种意图的。”(马卡宁,2002:525)筒子楼人和“筒子楼气质”形成以“地下人”为核心的独特的筒子楼文化和筒子楼生活,成为勃列日涅夫时期的一种生活范式。

马卡宁在一次采访中指出,他作品中的某些意象是“时代的标志及其真正特征”(转自Мария ПEрEяслOва EлEна ПOгOрEлая,2012)。《地下人,或当代英雄》中的核心地理坐标筒子楼(Oбщага)是苏联时期的典型建筑,作为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产物,它突出地表达了共同分配的情感和人的被社会化的生存状态,承载着苏联时期普通人的生活模式和他们的历史记忆。因此,筒子楼不仅是小说中人物和情节发展的核心地理空间,还是先于叙述行为的充盈着以“苏联时期集体住宅”为关键内容的历史文化空间。因此,“筒子楼”不是一个空洞的背景,它是作为“苏联人固有的栖息地”的主题进入文学文本的。筒子楼不仅是“行为的地点”,而且成为“行动着的地点”。在这种情况下,“素材成为空间描述的附属”(米克·巴尔,1995:108),描写筒子楼人及其故事服务于描写筒子楼本身。换言之,不是筒子楼人造就了筒子楼,而是筒子楼造就了筒子楼人。筒子楼成为具有隐喻意义的空间形式——苏联模式,筒子楼生活的指代范围也得以扩展为苏联生活模式本身。筒子楼、筒子楼人和筒子楼气质共同构成的筒子楼生活成为文中最突出的苏联形象——勃列日涅夫时期的苏联生活模式,它以受侮辱和损害的地下人之“城”的姿态呈现在读者面前。

筒子楼人与楼之间的依存关系赋予整个文本以“田园诗”的审美意义。田园诗体裁最早出现于古希腊罗马时期,其文学特征对后来出现的小说影响深远。巴赫金在《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中指出:田园诗小说中“时间同空间保持一种特殊的关系:生活及其事件对其有一种固有的附着性和粘合性”(转自钱中文,1998:425)。作为小说中最主要的空间形式,筒子楼不仅容纳了人们的生活内容,还造就了人们的存在模式。时间被打断、打乱,依附筒子楼中定格在空间里的人和故事出现。巴赫金指出,田园诗时空体决定“它的内容仅仅严格局限于为数不多的基本的生活事实”——“爱情、诞生、死亡、结婚、劳动、饮食、年岁。”(转自钱中文,1998:425)这个特点也在筒子楼生活中得到体现。筒子楼内的生活局限于最基本的生活事实,文中虽然也出现历史事件,但它们主要发生在“筒子楼外”,对筒子楼没有任何实质影响;只有与日常生活关系密切的私有化才在筒子楼内寻得回应。小说中有这样一幕:医生担忧街上的流血,认为廖德的鼻血无碍,彼得罗维奇却“不这么认为”。因为在田园诗时空体中,日常生活是“生活中最为重要的事件”(转自钱中文,1998:426)。

在田园诗小说中,空间“受到局限而能自足,同其余地方、其余世界没有什么重要的联系”(转自钱中文,1998:425),时间有时“与城市生活忙碌而零碎的时间,或者甚至同历史时间,形成了对照”(转自钱中文,1998:428)。时空意义上都独立于世界之外的筒子楼成为一处与世界对立的“田园”。尽管这处“田园”并不是完全是积极意义的,但它至少为地下人提供了遮风挡雨的角落,为他们受侮辱和损害的心灵寻得了“平米”意义上的补偿。彼得罗维奇说道:“和他们在一起我觉得没意思,但是……感到温暖。”(马卡宁,2002:602)从这个意义而言,筒子楼是地下人“诗意”的栖息之所,是他们隐居的庄园。

彼得罗维奇预言道:“他们这代人将消失而不给世界留下任何东西——但他们也未曾从世界拿到任何东西,除了继承来的虚荣心和简陋的角落。”(马卡宁,2002:602-603)这引出田园诗小说的一个基本主题——田园诗的破灭。对田园诗瓦解主题的阐释存在极大差异,但其中存在两个常量——田园诗世界必然灭亡,破坏的力量源自对立的世界。

作为筒子楼世界的对立面,“筒子楼外”也是作为生活模式的苏联形象的一个空间维度。文中出现的一系列形象与筒子楼人相对照,我们称之为“筒子楼外”人,包括新时期的民主派名人德沃里科夫、新时期的文学名人斯莫尔洛夫、新时期的民主派人士廖夏、苏联时期的告密者丘比克、曾经的知识分子、新时期的俄罗斯新贵杜洛夫。“筒子楼外”人都集中在新时期出现。也是在这一时期,筒子楼内发生了变化,趋于分崩瓦解。韦罗尼卡和济科夫“浮出地面”,前者参与政事,后者出版作品;拥有好几套房产的新型知识分子洛维亚尼科夫被作为异己分子撵出筒子楼……筒子楼作为独立的“田园世界”具有恒常性和稳定性,瓦解筒子楼的力量来自“筒子楼外”。这股筒子楼外的力量促使筒子楼形成、促使筒子楼人聚集,如今又要将他们瓦解。筒子楼人“诗意”地栖息在筒子楼内,这“诗意”中满是无可奈何。那些与筒子楼血脉相连的人们,他们在苏联时期被遗忘,在新时期依然是化外之民。作家在访谈中说彼得罗维奇是整整一代人的肖像:“现在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他们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沉寂了。”(转自侯玮红,2003:8)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句话是所有筒子楼人命运的注释。

二、精神病院——作为文化模式的苏联形象

李淑华(2011:49)在《勃列日涅夫时期书刊审查制度探究》一文中详细论述了勃列日涅夫时期如何加强了对书刊审查和言论的控制,其中提到对不同政见者的精神迫害:“把一些对政府不满或者对社会没有危害但想法不切合实际的人直接宣布为精神病患者,关进精神病医院”、“将一些严重反抗苏联当局的人逮捕,进行精神病学鉴定,然后宣判并强制治疗”。《地下人,或当代英雄》中真实再现了勃列日涅夫时期的这一典型事件。

彼得罗维奇的弟弟韦涅季克特·彼得罗维奇是绘画天才,被强制治成疯子,一直生活在精神病院中。彼得罗维奇说韦尼亚“虽然不属于不同政见者,但无疑可以列为受害者”(马卡宁,2002:129)。的确,韦尼亚只是一个口无遮拦的大学生,却连续三次遭到一位同班同学的告密。虽然调查证明告密内容非实,但韦尼亚却因戏弄侦查员被送入精神病院进行强制治疗,余生尽毁。彼得罗维奇一语中的:“这不是一场战斗,不是天才与体制之间的决斗——只是和一个卑微的爱面子的小小侦查员之间的较量罢了。”(马卡宁,2002:107)这句话道出韦尼亚命运的全部悲剧性和戏剧性。彼得罗维奇说:“对于我来说,弟弟本身也是一个事件,现在我没有能力回过头去和整个一种文化(那些岁月积淀的文化)搏斗,既无能废除它,也无能勾销它。”(马卡宁,2002:115)可以说,韦尼亚事件打破了主人公彼得罗维奇平静的筒子楼生活,从而打断了叙述者彼得罗维奇“平静”的筒子楼叙述模式。精神病院作为筒子楼外的时空突兀地伫立在彼得罗维奇的视野下,并重新分配了小说的空间格局。当筒子楼为核心情节坐标时,文本的空间可以划分为筒子楼与筒子楼外;当韦尼亚事件“在场”时,彼得罗维奇的叙事中心就会无限地向韦尼亚靠拢,文本的空间被划分为精神病院(韦尼亚)——(彼得罗维奇)——精神病院外。这种叙事空间的划分具有现实时空上的意义:“我们和它们一起都属于那个时代,并且构成着那个时代——而韦尼亚却站得远远的。”(马卡宁,2002:115)

如此,我们得到了勃列日涅夫时期的第二个隐喻空间——精神病院。精神病院不是独立的意象,它由精神病院——伊万医生——韦尼亚共同构成。其中韦尼亚是被剥夺了精神自由的个体,是遭到迫害的俄国天才的代表;伊万医生是“亲自打针的人”,“一个负责嗅出我们的‘我’的功能性的角色”,“过去和将来都是为掌权者探隐追踪的人”(马卡宁,2002:459);精神病院是消灭异己、毁灭天才、“对不同政见的治疗”(马卡宁,2002:107)之处。彼得罗维奇感慨道:“我记得精神病院就是一小块国家。他们,医生们(女护士们、病房们、病床们、点滴瓶们、注射器们、安瓿们全在一起)也在值班,意味着也在看守。”(马卡宁,2002:410-411)精神病院是勃列日涅夫时期的黑暗王国,是不能见光的古拉格群岛,它代表着作为文化模式的苏联形象——冷漠、迫害、藐视人性、抹杀自由的极权文化。

需要注意,“精神病院外”同样是作为文化模式的苏联形象的一个空间维度。当众人都在为终于呼吸到的自由空气感恩戴德时,当众人终于为能从地下爬上来沾沾自喜时,当众人把“韦尼亚”从历史的粪堆中挖出来为“自由”祭旗时,彼得罗维奇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可当时,在那些日子里,他在哪儿?”(马卡宁,2002:115)没人知道韦尼亚在哪儿,没人关心他在哪儿,甚至那些当初打小报告的人也不会去回忆。彼得罗维奇说:“自己的过失不磨脚后跟,对我们的过去,我们一丝不苟地下着修补的功夫。”(马卡宁,2002:110)忘记和修补是“精神病院外”的苏联形象的文化模式,正是这种模式使得精神病院“躲”过了变革的浪潮。当年治疯韦尼亚的伊万医生依然坐诊,并成为彼得罗维奇的主治医生;主要的治疗方法还是注射,仍旧导致病人大小便失禁;护理人员还是会随意殴打病人;医院设有“第一病室”,那里的病患“都是这样或那样涉嫌或已经判有刑事罪的”(马卡宁,2002:452),对他们进行注射的目的是强迫他们伏法,这和韦尼亚在苏联时期遭受的迫害如出一辙。三十年前被摧毁的、被囚禁在精神病院的弟弟,三十年后为维护“我”而杀人、侥幸从精神病院逃脱的哥哥,兄弟两人身后是两个看似截然不同的年代,迫害天才的苏联时期和高擎“自由”大旗的新时期,但古拉格群岛的制裁依旧继续着。俄罗斯作家索尔仁尼琴(1996:626)似乎一语成谶:“古拉格群岛过去存在过,这群岛今天依然存在,这群岛今后还要存在!”

“韦涅季克特·彼得罗维奇的一天”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才是精神病院生活的主要内容;伊凡的一天尚需重复“三千六百五十六天”,韦尼亚可能到死方能解脱。尽管如此,作家仍坚信:生活并非全然绝望,黑暗王国永远有“一线光明”,它会冲破作为文化模式的苏联形象的铁幕——那即是人性的尊严之美和精神自由的骄傲。小说以振聋发聩的一句作结:“他是骄傲的,在这一瞬间是俄国的天才,他被摧残,被屈辱,被推搡,一身粪便,可是仍要说你们不要推,我会走到,我自己走!”(马卡宁,2002:669)俄罗斯批评家皮萨列夫在评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中篇小说《死屋手记》时曾写道:“人的天性竟是如此的丰满、有力和瑰丽,即使它是在最叫人感到愤怒的丑恶环境里,也能保持住自身的清白和自身的美。”(ПисарEв Д.И.,1895:275)尽管古拉格群岛依旧在运转,尽管作为文化模式的苏联形象还会惯性地统治着俄罗斯大地,但人的天性的光芒、精神自由的骄傲响彻云霄!

三、走廊漫游——作为形象建构模式的苏联形象

走廊是筒子楼和精神病院的共同意象。筒子楼的走廊里徘徊着(漫游着)男人们,他们在寻找女人和房屋。走廊-生活(马卡宁,2002:638)、女人-“维拉”(马卡宁,2002:11)和房间-自己的“我”(马卡宁,2002:349)之间的隐喻关系将人们在走廊里寻找的实质阐释为在生活中寻找存在的意义和角落。

漫游和寻找是俄罗斯民族的心灵常态,也是俄罗斯文学的基本主题之一。“漫游”源自俄罗斯民族的漂泊感。尼·别尔嘉耶夫(1995:194)认为:“俄罗斯文化最有创造性的代表者都是朝圣者”;“朝圣是很特殊的俄罗斯现象,其程度是西方没见过的。朝圣者在广阔无垠的俄罗斯大地上走,始终不定居,也不对任何东西承担责任。”“漫游”表达着“生活在别处”的无奈,“俄罗斯人总是有对另一种生活,另一个世界的渴望,总是有对现存的东西的不满情绪。”(尼·别尔嘉耶夫,1995:194)当代俄罗斯作家维克多·叶罗菲耶夫(2005:169)在其长篇小说《俄罗斯美女》中将俄罗斯形象地比喻为一间候车室:“根本的问题就是……就是留下还是离去。”“漫游”旨在“寻找”,“寻找真理,追求天国,向着远方”(尼·别尔嘉耶夫,1995:194)。《地下人,或当代英雄》是对“漫游与寻找”主题的继续思考,苏联(和后苏联)语境下的俄罗斯人实际上漫游在筒子楼的“走廊”里。

前文我们提到,精神病院也有走廊。如果我们将小说的空间分割成“走廊”和“走廊外”,那么同时在筒子楼的走廊和精神病院的走廊里“漫游”的只有彼得罗维奇一人。

彼得罗维奇作为小说的主人公,他的地位在文本中非常独特。一方面,他既属于筒子楼、又不属于筒子楼。他是真正的地下人,居住在筒子楼内;但他没有固定住房,日日游荡在走廊里。所以彼得罗维奇说:“他们的生活是在住宅里,而我是在走廊里。”(马卡宁,2002:17)筒子楼走廊漫游者的身份保证彼得罗维奇成为筒子楼生活的见证者。另一方面,他既属于精神病院、又不属于精神病院。彼得罗维奇长期到精神病院去看望韦尼亚,甚至自己也在精神病院住过一段时间,他是唯一一位曾经漫游在精神病院的走廊里的人。

当主人公彼得罗维奇成为第一人称叙事者时,他在走廊上漫游的行为就成为一种“有意味”的观察和体验行为。因为在第一人称叙事中,叙述者“只能叙述自己知道的和观察到的东西,没有作者那神人般的知识”(利昂·塞米利安,1987:54)。彼得罗维奇想叙述给读者什么,他首先要自己观察和知道什么。以精神病院为例,彼得罗维奇曾经这样说:“你读描写精神病院的作品(或看影片),总摆脱不了一种感觉,就是作者没有去过那地方,即使为了满足简单的好奇心也一次没去过,都是炒别人的冷饭。因为存在着一个特征,那就是病区的走廊。(哪怕就二三十步呢,也该沿着它走走啊。)没有走廊,便只有某个抽象的‘第六病室’,一部片子一部片子地迁徙了。”(马卡宁,2002:168)

这段话表达出彼得罗维奇这样的观点:(1)没去过精神病院的人写不好精神病院;(2)写不好的原因是因为错过了病区的走廊;(3)想要写好,至少也要沿着病区的走廊走一走。可见,“走廊”对于“描写”(叙述)中的彼得罗维奇而言,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前文我们提到,“漫游和寻找”是一对相辅相成的主题。所以,当彼得罗维奇漫游在筒子楼和精神病院中,他一定是在寻找。我们知道,彼得罗维奇漫游在筒子楼中,向我们描述出苏联形象的生活模式;他漫游在精神病院中,向我们描述出苏联形象的文化模式。彼得罗维在漫游后找到的正是苏联形象。换言之,彼得罗维奇通过漫游在走廊建构苏联形象,走廊漫游是《地下人,或当代英雄》中苏联形象的形象构建模式,也因而成为作为形象构建模式的苏联形象。

通过漫游构建国家形象的模式在俄罗斯文学中重复出现。果戈里的长篇小说《死魂灵》中,乞乞科夫“漫游”于五座庄园间,勾画出农奴制下俄罗斯生活的残破与荒谬;涅克拉索夫的长诗《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中,通过七个农民的“漫游”,农奴制废除后人民的广阔生活图景得以展现;普拉东诺夫的长篇小说《切文古尔镇》中,反乌托邦世界通过主人公德瓦诺夫的“漫游”逐步展开。可以说,“漫游”是俄罗斯文学独特的国家形象构建模式。

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地下人,或当代英雄》中的“走廊漫游”还发展出自己的特点。

一方面,它规定了苏联形象的历史性。小说中情节发生的时间为1991春—1992年,可以说它开门见山地“宣判”了勃列日涅夫时期、以及整个苏联时代的终结,这个“下意识”的宣判行为贯穿全文,每当彼得罗维奇陷入回忆时,仿佛总会响起这样一句旁白:“那个时代已经成为历史。”苏联时代结束了,相对于那个时代本身,作家更感兴趣的是它所塑造出的那代人,他们带着旧时代的伤痕如何面对新时代?新时代又怎样迎接他们?

小说体裁近乎“自传”与“日记”之间,属于事后叙事,即“叙述在被叙述的事情发生之后进行”(热奈特,1990:149),叙述的时间晚于故事的时间。小说中叙述的时间(我们称之为A)非常模糊,没有指出“叙述时刻和故事发生时刻之间的时间距离”(热奈特,1990:152),时间的飞逝被“悬置”。与之相比故事的时间(我们称之为B)较为清晰,它分为两部分:其一是与A“伪”同步的故事时间B1(1991年春-1992年),“共时性”的错觉生成“伪”叙述的时间,我们称其为A1;其二是由A1所讲述的故事时间B2(勃列日涅夫时期)。如此,小说叙事结构由A→B(B1+B2)变为A→B1(A1)→B2。可见,小说的叙事对象是变革时期人们的生活,对苏联时期的回顾和反思则由这生活自己来叙述,对苏联的回顾与反思是变革时期的一种固有行为。

另一方面,它规定了苏联形象的非现实性。小说以第一人称叙事,在这种叙事人称下,“在小说中,我们一碰到一个‘我’,立即就会意识到,‘我’的经历的视线横亘在我们和事件之间。”(韦恩·布斯,1987:158)换言之,我们所看到的苏联形象,实际上是彼得罗维奇看到的苏联形象,它具有极大的主观性。

苏联形象的非现实性的另一个子属性是文学性(文本性)。首先,小说与很多俄罗斯文学经典文本形成互文关系,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人手记》、《卡拉马佐夫兄弟》、《同貌人》、《罪与罚》,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屠格涅夫的《处女地》,果戈里的《外套》,布尔加科夫的《狗心》……彼得罗维奇仿佛漫游在俄罗斯文学长廊中,整部作品构成一个与文本中世界和现实世界相对应的“文学世界”。所以“彼得罗维奇并非现实中的某类人物,而具有更多的文学试验性”(侯玮红,2002:73)。俄罗斯文学批评家阿·阿尔汉格尔斯基也指出:“从作家角度而言,转瞬即逝的生活在永恒的文学得到反映,而主人公是作家的文学投影。”(АлEксандр АрхангEльский,1998)。其次,主人公彼得罗维奇与文学有着密切的联系,他的话语、思维甚至世界观都被完全“文学化”了:他是一位地下人作家,“文本”是他话语的关键词之一,“打字机”是他最重要的财产,他说俄罗斯文学“是几乎占据了我全部头脑的那个东西”(马卡宁,2002:221)。他总将生活与文学进行对比:通过生活会想到文学中“他和她”的主题;他思考精神病院的生活是“怎样一种文学”(马卡宁,2002:478);第一次杀人后他想到了俄罗斯文学中决斗与忏悔的主题,而后又意识到这是《罪与罚》的情节。阿·阿尔汉格尔斯基指出:“如果从主人公——讲述者的角度而言,一切截然相反:不可靠的、不可信的、分裂的文学在稠密的现实中得到反映,而韦尼亚是彼得罗维奇的文学形象的现实投影。”(АлEксандр АрхангEльский,1998)。最后,在彼得罗维奇的世界里,文学(准确而言是“文本”)是一个独立而强大的“本体”。彼得罗维奇不止一次表达过想摆脱文本的渴望:“现在我已经不想当一个文学的附属品了。”(马卡宁,2002:80)他想取代文本——“你现在自身就是文本”(马卡宁,2002:101),甚至想超越本文——“看作我的‘我’超越了文本”(马卡宁,2002:525)。一方面,这表达了苏联时期地下人作家的悲惨境遇——“作品”成为他们的命脉,他们不能用“作品”去印证自己的身份;体制和生活可以通过“作品”来迫害他们;在新时期他们要依赖“作品”浮出地面,或依赖“无作品”来获得地下人的荣耀。另一方面,人和文本的角力表达了后现代主义“世界是文本”的世界感受,世界的真实性和稳定性受到质疑,“言说世界”被改写成“被言说的世界”。“世界是文本”是“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叙事策略和对存在秘密的哲学沉思”(郑永旺,2014:129),也是当代俄罗斯文学考量苏联形象的一个独特视角。

四、结语

马卡宁曾指出:“20世纪,甚至可能是21世纪的风格都是形象体系。我的小说《损失》(其中的主人公在不停地挖地道)、《出入孔》(那里有一个通往地下的孔穴)和《地下人,或当代英雄》都是形象和思维的体系。”(转自侯玮红,2003:9)在《地下人,或当代英雄》中,筒子楼、精神病院和走廊都是寻常之物,苏联语境赋予它们时代性,文学赋予他们隐喻功能,从而使能指溢出所指,实现了它们作为“有意味的形式”进入文本的价值。运用这种机制,被言说的现实生活成为表象,被不断从“地下”涌出的隐喻意义淹没,筒子楼、精神病院和走廊漫游分别勾勒出作为生活模式、文化模式和形象构建模式的苏联形象,它们所呈现的苏联世界图景远大于苏联现实本身。

苏联作为时代的标志已经成为过去,但它作为国家的历史和民族的记忆却远没有走到自己的终点,苏联形象仍然会在当代俄罗斯文学中存在很长一段时间。《共产主义宣言》开篇气势磅礴:“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当代俄罗斯文学以自身改写了这句话:一个幽灵,苏联的幽灵,在当代俄罗斯文学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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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Image of the Soviet Union in the Contemporary Russian Literature—— A Case Study of The Underground, or a Hero of our Time

owing to the need to denounce the historical wounds and the impulse to deconstruct metanarratives, contemporary Russian literature becomes a way to resume the image of the Soviet Union. Vladimir Makanin’s famous novel The Underground, or a Hero of Our Time chose the Brezhnev Period as the archetype of time. The author used tube-shaped apartments, mental hospitals and corridor roaming to construct the image of the Soviet Union in three dimensions: living mode, culture pattern and image-building mode, and succeeded in depicting a larger prospect of Soviet Union.

The Underground, or a Hero of Our Time; Makanin; image of the Soviet Union

I06

A

2095-4948(2015)01-0015-06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当代俄罗斯文艺形势与未来发展研究”(13&ZD126)和中俄人文合作协同创新中心重大攻关项目“当代俄罗斯文艺形势与未来发展”(2012ZD004)的阶段性成果。

孙影,女,黑龙江大学博士生,研究方向为俄罗斯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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