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叙述语言新探
2015-03-28赵孝悌
收稿日期:2014-09-29
作者简介:赵孝悌(1963-),男,陕西白水人,西安文理学院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语言学研究。
小说《白鹿原》的语言,向来深受学界的好评,尤其是人物语言中关中方言的运用,更是受到论者的推崇。至于小说中的叙述语言,目前的研究尚不深入,而且基本趋同于认为《白鹿原》的叙述语言属于现代汉民族共同语。“《白鹿原》的创作,明显的形成了两个语言系统:一个是规范化的叙述语言系统,一个是地方性的人物语言系统,前一个是道地的民族共同语,后一个则是作家加工雕饰过的非自然主义的方言土语。” [1]“陈忠实在小说的叙述语言中尤其是写景叙事时,多采用典范的汉语书面语,充分发挥书面语词汇丰富细腻的优长,极显其‘雅’;在人物的对话中则尽量使用活泼生动的方言词语,以凸显地域性人文特征和人物的地域色彩,又极显其‘俗’。” [2]“长篇小说《白鹿原》中叙事性的话语运用的是严格的普通书面语言书写,作品中人物的对话书写使用的则是关中地区的地方方言话语。” [3]
稍作比较,我们便可以发现,对于《白鹿原》的叙述语言,以上各家的观点基本相同,“道地的民族共同语”,“典范的汉语书面语”,“严格的普通书面语言”,尽管所用的概念有所差异,但从行文来看基本都认同《白鹿原》的叙述语言是“民族共同语”,或者是“民族共同语的书面语”,而且是“道地的”“典范的”“严格的”“民族共同语”“汉语书面语”“普通书面语言”。但是,如果对《白鹿原》的叙述语言进行比较分析,我们就会发现,《白鹿原》所运用的叙述语言并非单一的现代汉民族共同语书面语言,而是现代汉民族共同语书面语言、关中方言书面语言、古代汉语书面语言的交互运用。
一、明快畅达的汉民族共同语书面语言
诚如所言,《白鹿原》的叙述语言中确实有一部分“道地的民族共同语”“典范的汉语书面语”“严格的普通书面语言”。但是这样的叙述语言在《白鹿原》中非常有限,而且这样的叙述语言的运用有一定的条件。一般说来,当小说述及像白灵、鹿兆鹏、鹿兆海等这样的新派青年,或是涉及国共两党等这些新生事物的时候,才会运用这样的叙述语言。例如:
(1)那是入冬后一个晴朗而寒冷的夜晚,她送他走到二姑家皮货作坊门外的台阶下,他转身离去以后却又转过身来,猛然张开双臂把她搂进怀里。她似乎期待着这个举动却仍然惊慌失措。在那双强健的胳膊一阵紧似一阵的箍抱里,她的惊恐慌乱迅即消散,坦然地把脸颊贴着那个散发着异样气息的胸脯。 [4]205
(2)鹿兆鹏现在确实忙,中共陕西省委的全会刚刚开罢,党的决议急待贯彻,今冬明春要掀起乡村革命的高潮,党的组织发展重点也要从城市知识层转向乡村农民,在农村动摇摧毁封建统治的根基。党在西安已经办起“农民运动讲习所”,每期仨月轮番培训革命骨干。他决定把分配给滋水县的十个名额全部集中到白鹿原上,正好可以从每个保障所选送一个,避免撒胡椒面似的把十个人撒到全县。 [4]198~199
(3)他终于亲自迎接了五月二十日这个早晨,亲眼目睹了一个旧政权的灭亡和一个新政权诞生的最初过程。面对钟楼上迎风招展的红旗,他流下一行热泪,这正是祭奠无数烈士的最珍贵的东西。 [4]664
例(1)写的是白灵和兆海的热恋。白灵和兆海是立志报国的新青年,他们是充满青春活力的一代新人,代表着中国的未来,他们的爱情是向封建宗法礼制的宣战。这段文字写得热烈深沉,是标准规范的民族共同语的书面语言,从词汇到句式,看不到关中方言的痕迹,叙述语言的选择和人物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例(2)写的是鹿兆鹏投身革命,在滋水县从事农运工作。这样的工作在当时是一种全新的工作,既充满激情,又充满刺激。这段文字写得凝重庄严,是“典范的汉语书面语”,语言的选择和情节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例(3)写的是西安的解放,这是西安这个千年古都新时代的开始。这段叙述语言是“道地的民族共同语”,写得极富抒情色彩。只有这样的汉民族共同语才能叙述这样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才能体现这个新时代的精神。语言的选择和时代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就是写到国民党的党政官员,也多用规范标准的汉民族共同语的书面语言。如:
陶部长在众多的官员陪伴下走上讲台。陶部长既有一表人才,又擅长演讲,一言一行和言语中的神态都显示着南京政府官员居高临下的气魄,也显示出与地方官员的截然区别。他从国际形势到国内局势,侃侃而论蒋委员长“攘外必先安内”的既定方针;又从理论和道德以及治学的几重关系,阐述蒋委员长“学生应该潜心读书,抗日的事由政府管”的宗旨;陶部长不惜假传圣旨,把蒋委员长自江西“剿共”前线发来的训斥他的电示改编成对学生的柔肠寸心。 [4]512~513
当时的民国政府是中国的合法政府,陶部长作为中央政府的代表“亲临古城”,是一种官方行为。若用关中方言叙述这一事件,既不能体现人物的身份,也无法突出事件的性质,因而作者运用标准的民族共同语书面语言进行叙述,显得正式庄重,而且于正式庄重之中不乏调侃嘲弄,使陶部长这一人物形象显得道貌岸然而又虚伪滑稽,效果极佳。
《白鹿原》这种规范的汉民族共同语书面语言紧紧贴合新派人物的身份,新生事物的特点,新的时代的特征,洋溢着新鲜的时代气息。应该说,运用这样的叙述语言是陈忠实先生的刻意选择,是为渲染环境、叙述故事、刻画人物服务的。
二、浑厚质朴的关中方言书面语言
但是我们应当看到,在写到白鹿原上这个特定环境中的人物和事件的时候,《白鹿原》的叙述语言便呈现出与民族共同语很不相同的特点,或者带有关中方言词语,或者运用关中方言的语法规则,甚至体现出关中方言的韵律特点。这样的叙述语言与“道地的民族共同语”差异很大,实际是在关中方言的基础上经过加工提炼而形成的书面语言,这样的书面语言在《白鹿原》中所占的比例最大,极大地加强了小说的地域特色。
如第三十三章写到鹿子霖出狱以后,又得到田福贤的重用时这样写道:
鹿子霖成了真正的钦差大臣本原上的无冕王,他每到一个保公所去,果然受到所有保长们的殷勤招待,甚至比对田福贤本人还要殷勤。保长们都很灵醒,在田福贤面前哪怕挨夯受威遭斥责,毕竟是脸对脸眼对眼,而鹿子霖回去给田福贤戳弄起来就摸不清底细探不来深浅了。鹿子霖天天像过年,保长们见到他就摆宴置酒,都知道鹿子霖爱抿两口,抿了两口以后的鹿子霖回到联上就会把一切不满意的事情化释了。 [4]641~642
这段叙述性的文字,不论怎么说都与“严格的普通书面语言”相去甚远。其中高密度地运用了典型的关中方言词,如“灵醒”“挨夯”“受威”“戳弄”等,还运用了关中方言中特有的短语“脸对脸眼对眼”“摸不清底细”“探不来深浅”“抿两口”等。这些关中方言词和短语的运用,使这段叙述语言带有浓郁的关中韵味和鲜明的关中色彩,具有和“典范的汉语书面语”完全不同的表达效果。这种在关中方言口语的基础上经过加工提炼而形成的关中方言书面语,对于刻画鹿子霖飞扬跋扈的性格特点,起到了民族共同语的书面语言所无法起到的作用。
有些叙述性段落虽然没有大量地运用关中方言词,但连续运用的关中方言短语使得小说的叙述语言与民族共同语截然不同。如第三章写白嘉轩卖地时的一段叙述:
这件事冷先生根本不用预测就可以料到结局。河川地是一年两季收成的金盆盆,鹿家近几年运道昌顺,早就谋划着扩大地产却苦于不能如愿,那些被厄运击倒的人宁可拉枣棍子出门讨饭也不卖地,偶尔有忍痛割爱卖地的大都是出卖原坡旱地,实在有拉不开栓的人咬牙卖掉水地,也不过是三分八厘,意思不大。 [4]32
这段叙述文字中的“金盆盆”“近几年”“拉枣棍子”“拉不开栓”“三分八厘”“意思不大”等短语,是“典范的汉语书面语”中所不用的或很少用的,这样的方言短语使这段文字带有鲜明的关中地域特色,烘托了浓郁的地域文化氛围。
再看第六章写白嘉轩在白鹿村实施《乡约》的一段叙述:
处罚的条例包括罚跪,罚款,罚粮以及鞭抽板打。白鹿村的祠堂里每到晚上就传出庄稼汉们粗浑的背读《乡约》的声音。从此偷鸡摸狗摘桃掐瓜之类的事顿然绝迹,摸牌九搓麻将抹花花掷骰子等等赌博营生全踢了摊子,打架斗殴扯街骂巷的争斗事件再不发生,白鹿村人一个个都变得和颜可掬文质彬彬,连说话的声音都柔和纤细了。 [4]93~94
“摘桃掐瓜”在关中方言中具有特定含义,是一种偷窃行为;“抹花花”是关中人们对一种传统纸牌游戏的特定称呼;“踢了摊子”类似于共同语中的“砸场子”。尤其要注意的是“打架斗殴扯街骂巷的争斗事件再不发生”一句中的语法现象,其中的“再”放在否定词“不”的前边,这是典型的关中方言系统中的语法规则。共同语的语序与此相反,“再”放在“不”的后边,如果“再”要放在“不”的前边,中间必须插入助词“也”,句尾要带语气词“了”。
有的时候,关中方言书面语言的运用,会产生一种独特的修辞效果。如第二十七章写陶部长到西安来视察,西安的进步学生要“给陶部长一个下马威”。在运用大段的共同语书面语言叙述之后,文笔突然一转。陈忠实先生这样写道:
他也许没有料到,经过严格审查的学生听众中,混杂着一批蓄意破坏委员长旨意的赤党分子,他们是专意儿给陶部长下巴底下支砖头、给眼睛里揉沙子、往耳朵里灌水、朝脸上泼尿来的;来就是为了燎他的毛,搔他的皮,伤他的脸,杀他的威风的,可谓来者不善。 [4]513
这段叙述语言,接连用了“给下巴底下支砖头”“朝脸上泼尿”“燎他的毛”“搔他的皮”“伤他的脸”等关中方言中的惯用语,而且运用排比的修辞手法,一气呵成,连贯而下,将西安进步学生的抵制行动写得酣畅淋漓,声情并茂。
更为普遍的情况是,《白鹿原》的叙述语言中零散地分布着大量的关中方言词,有实词,也有虚词。在此略举数例,以窥全豹。如第二章写白嘉轩去请阴阳先生时在雪地上看到的景象:“这当儿,他漫无目的的瞧着原上的雪景,辨别被大雪覆盖着的属于自己的麦田的垄畦,无意间看到一道慢坡地里有一坨湿土。” [4]19“坨”在关中方言中是一个量词,义为“块”“片”。第四章写白嘉轩对母亲的孝顺,“父亲死后,他每天晚上在母亲落枕前和清早起床后都到里屋里坐一会儿。” [4]45其中的“坐”无论在共同语还是关中方言里都是一个常用动词,但这句话中的“坐”义为“陪母亲说话”,是一个典型的关中方言词,而共同语里的“坐”没有这种用法。第五章写鹿兆鹏送给黑娃一个水晶饼,黑娃却把水晶饼扔到路边的草丛里去了,“鹿兆鹏惊呆了,水晶饼在他也是稀罕的吃食儿,他省下一个来让给黑娃,却遭到如此野蛮的回报。” [4]71“在”作为介词,在共同语里可以表示时间、处所、范围等,但在关中方言里,介词“在”还可以引进对象,义为“对”“对于”。这句话中的“在”正是这种用法。第二十一章写小翠出嫁以后,“……她无法辩解,揩净女儿家那一缕血红之后,就闭上眼睛,断定自己今生今世甭想在杂货铺王家活得起人了……” [4]374“活”在共同语和关中方言中一样,都是动词,但语法功能不一样。在共同语中,“活”是不及物动词,而在关中方言中,“活”是及物动词。上句中的“活”后边既带了宾语,也带了补语,这样的用法在共同语中是没有的。再如第六章写白赵氏在婴儿夭折之后,让鹿三将婴儿的尸体埋在牛圈的拐角里,“以后挖起牲畜粪时,把那一坨地方留着,直到多半年乃至一年后,牛屎牛尿将幼嫩的骨肉腐蚀成粪土,然后再挖起出去,晒干捣碎,施到麦地里或棉田里。” [4]75~76其中的“然后再挖起出去”如果按照共同语的语法规则解读,这句话很难理解,总觉得这里的“起”应该是“挖”的补语,这样的话,“出去”便没有着落;如果将“出去”理解成“挖”的补语,“起”字又显得多余。似乎去掉这个“起”字,句子就通了。其实不然,这里的“起”在关中方言里跟前边的“挖”一样,是一个及物动词。它们的主语就是前边的“粪土”。这句话实际是一个连谓句,“再”是“挖”的状语,“出去”是“起”的补语,诵读的时候在“挖”字后边稍作停顿,句义就显豁明了了。这是“起”在古汉语中的使动用法沿用到关中方言里的典型用例。前边的“以后挖起牲畜粪时”非常典型,“挖”“起”同义连用,分开来说,就是“挖牲畜粪”和“起牲畜粪”。所以“起”并不是“挖”的补语。在关中方言中,至今还有“起圈”“起粪”“起灵”之说。另外,成语有“起死回生”,近古汉语有“起轿”“起驾”等等。
上边我们分析了《白鹿原》中带有鲜明的关中方言要素的叙述语言,诸如词汇、语义、语法等。这样的叙述语言我们很难将它目之为“道地的民族共同语”,因为不论从语言的哪一个要素看,这样的叙述语言更接近关中方言,但又不同于关中方言口语,所以我们认为这样的叙述语言是在关中方言口语的基础上经过加工提炼而形成的关中方言书面语。
其实,陈忠实先生不止一次谈到《白鹿原》叙述语言的这个特点。他说:“《白鹿原》用的是叙述语言,不是描述语言,在叙述语言中,添加一些方言,然后与文学语言一起形成和谐的句式,会增加文学语言的弹性、硬度、张力和生动性。” [5]又说:“我在《白鹿原》的叙述语言里,用了许多生活语言,主要是为了叙述的生动和逼真。再,就我对叙述语言的探索体会,在叙述语言里用上生活语言,有如混凝土里添加的石子和钢筋,增加了语言的硬度和韧性。” [6]对于陈忠实先生来说,这里的“方言”和“生活语言”自然都是关中方言。关中方言的“添加”和“用上”,岂止是“增加文学语言的弹性、硬度、张力和生动性”与“增加了语言的硬度和韧性”,实在是造就了独特的叙述语言,强化了叙述语言的地域特点,突出了关中方言的特色,与人物语言中的关中方言互相映衬,营造出浓厚的关中文化氛围。所以说,《白鹿原》的叙述语言大部分是典型的关中方言书面语言。
那么,《白鹿原》中那些不带典型关中方言要素的叙述语言是不是一定就是“道地的民族共同语”呢?我们比较一下下边两段文字:
鹿鸣五十年代中期在白鹿村搞农业合作化时结识了白嘉轩,在白嘉轩的门框上看到过那块“革命烈士”的牌子。他写过一本反映农民走集体化道路的长篇小说《春风化雨》而轰动文坛,白嘉轩被作为小说中顽固落后势力的一个典型人物的生活原型给他很深印象。鹿鸣读了那篇追忆白灵生平死亡的文章,竟然激动不已。连着一周东奔西颠终于找到了文章作者。作者是一位满头白发的革命老太。老太太说她和白灵曾是同学,她和白灵一前一后被地下党转送到南梁根据地。白灵在根据地清党肃反中被活埋时,她正在接受审查,就住在关过白灵的囚窑里等待活埋。此时中央红军到达陕北,周恩来代表党中央毛泽东亲赴南梁制止了那场内戕,她才幸免于难。那时候,白灵刚刚被活埋三天…… [4]538~539
这段叙述语言不论从语音、词汇、语法哪个要素看,都是“道地的民族共同语”,而且是标准而规范的民族共同语书面语言。如果用北京音诵读,高低疾徐,轻重快慢,无不恰到好处,音韵和谐而又流畅,呈现出现代汉民族共同语书面语言畅达优雅的特点。
但是下边这段叙述性文字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况:
麦子收罢新粮归仓以后,原上各个村庄的“忙罢会”便接踵而至,每个村子都有自己过会的日子。太阳冒红时,白鹿原的官道小路上,庄稼汉男女穿着浆捶得平展硬峥的家织布白衫青裤,臂弯里挎着装有用新麦子面蒸成的各色花馍的竹提盒笼儿,乐颠颠地去走亲访友,吃了喝了谝了,于日落时分散散悠悠回家去。今年的“忙罢会”尤其隆重尤其红火,稍微大点的村庄都搭台子演大戏,小村小寨再不行也要演灯影耍木偶。形成这种盛况空前的热闹景象的原因不言而喻,除了传统的庆贺丰收的原意,便是平息了黑娃的农协搅起的动乱,各个村庄的大户绅士们借机张扬一番欢庆升平的心绪。 [4]265
这段文字写的是白鹿原上“忙罢会”的盛况。其中的关中方言要素很少,如果用共同语的标准语音来诵读便会给人一种诘屈聱牙,韵律不谐的感觉,但是如果换用关中方音来读,就会显得字正腔圆、干梆硬正,给人一种抑扬顿挫、韵味十足的感觉。究其原因,语言不仅仅是一种音义结合的符号系统,而且承载着非常丰富的文化信息。关中方言作为一种古老的方言,在长期的发展演变中,形成了自己的文化特色,在语音和语义之间建立了独特的内在关系,因而在选词造句的时候,就会呈现出独特的韵律,带有鲜明的关中方言的特点。
这种现象,很多论者都注意到了。“以‘秦腔’的节奏构筑的小说语言,一字一句,咬字清楚有力,没有虚浮也没有粘滞的腔调,秦风秦韵十足。” [7]“《白鹿原》的语言,是‘秦腔’作为文学语言的一个新高度。” [7]“而陈忠实的《白鹿原》,虽也基本上是普通话,但用秦腔来读,似乎更能读出其本来的味道来。” [8]“用普通话读是一个味,用陕西关中话读又是另一个味,笔者感觉,用普通话读起来似乎‘文’了一些,而用关中话读起来则更能读出人物的性格和语言中所含的情感态度和力度。” [8]可见,《白鹿原》的叙述语言与民族共同语书面语言有着明显的区别,不能简单地将它归之为民族共同语。
我们不能把这种现象视之为语言风格的不同。语言风格的不同是同一语言系统下对语言进行不同的运用而表现出来的不同特点,而《白鹿原》的叙述语言从语音、词汇、语法等语言的三要素来看,都属于关中方言系统。陈忠实先生是典型的关中人,一直生活在关中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关中文化和关中方言已经融入他的思想观念和思维方式之中,成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白鹿原》中,从关中文化的视角,以关中方言书面语言来渲染环境、叙述故事、刻画人物、表现主题,不仅是他在文学语言上的自觉追求,而且是他关中方言母语的自然流露。所以从本质上讲,《白鹿原》的叙述语言是典型的关中方言的书面语言。
我们也不能将这样的叙述语言看作带有地域特色的汉民族共同语的书面语言,这样的话,就把汉民族共同语的书面语言与各种方言的书面语言混为一谈。从汉民族共同语产生的经过来看,虽说金元以来北京话就成为“官话”,但毕竟处于自然状态,影响有限;直到1955年召开的现代汉语规范问题学术会议将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以北方方言为基础方言,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的汉民族共同语称为普通话,才面向全国大力推广。几十年来,虽说普通话的推广成效显著,但只是限于口头语言方面,至于书面语言,还有待进一步完善。尤其在文学语言方面,民族共同语书面语言与方言书面语言比较起来,在表达效果上还有相当大的距离,在体现深厚的文化底蕴方面,方言书面语更有优势。这可能就是许多当代作家选择方言写作的原因。
三、古奥典雅的古代汉语书面语言
我们还应该注意这样一个事实,就是在《白鹿原》的叙述语言中,还大量地吸收了古代汉语的要素,使叙述语言带上浓郁的文言色彩,显得典雅而纯正,这样的叙述语言是古代汉语书面语言在现代汉语中的灵活运用。如第二章首次写到朱先生时,陈忠实先生这样写道:
朱先生自幼聪灵过人,十六岁应县考得中秀才,二十二岁赴省试又以精妙的文辞中了头名文举人。次年正当赴京会考之际,父亲病逝,朱先生为父守灵尽孝不赴公车,按规定就要取消省试的举人资格。陕西巡抚方升厚爱其才更钦佩其孝道,奏明朝廷力主推荐,皇帝竟然破例批准了省试的结果。巡抚方升委以重任,不料朱先生婉言谢绝,公文往返六七次,仍坚辞不就。 [4]22
在这段概括介绍朱先生的叙述语言中,“县考”“省试”“会考”“秀才”“举人”“巡抚”“皇帝”“公车”属于历史词汇;“自幼”“次年”“应”“赴”属于文言词汇;“正当赴京会考之际”“厚爱其才”“更钦佩其孝道”是文言句式;“委以重任”“坚辞不就”是文言短语。这些文言要素,使这段文字显得非常古雅,既展现了朱先生学富五车的才学,又展现了他淡泊名利的品格,非常贴合人物的身份。叙述语言与人物的性格及身份紧紧地结合了起来。
不只是写到朱先生,当写到与朱先生一起编写县志的那些先生们,也运用这种带有极浓文言色彩的叙述语言。如第十二章写朱先生重回白鹿书院编写县志时,有如下一段叙述:
朱先生重新回到白鹿书院,组织起来一个九人县志编撰小组,自任总撰。另八位编撰人员全是他斟酌再三筛选的才富八斗的饱学之士,有他旧时的同窗也有他后来的得意门生;他们全是关学派至死不渝的信奉者追求者,是分布在县内各乡灿若晨星却又自甘寂寞的名士贤达,仁人君子;他们在自己的家乡躬耕垄亩以食以帛,农闲时诵读批点自尝其味;他们品行端正与世无争童叟无欺,为邻里乡党排忧解难调解争执化干戈为玉帛,都是所在那一方乡村的人之楷模。朱先生一个一个徒步登门拜望,恳请出庐。他们对于编修县志的事十分合意,却几乎一律都要谦让自己才疏学浅,不堪如此重任,既然朱先生偏爱器重,当然是难得的学习机会,锻炼机会,也是为本县贡献微薄心力的机会。他们和朱先生聚集在白鹿书院,开始了卷帙浩繁的庞大工程。他们批阅历代旧志,质疑问难,订正谬误,删繁补缺,踏访民间,工作细密而又严谨。黄昏时分,他们漫步于原坡河川,赏春景咏冬雪;或纳凉于庭院浓荫之下,谈经论道,相得益彰。 [4]181~182
这段叙述性文字运用文言词语,文言句法,还有传统的修辞手法,如整句散句结合运用,写得文采飞扬,摇曳多姿,很好地表现了朱先生等人高雅的品味、高深的文化素养和高尚的情操,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之所以能取得这样的效果,得力于作者所选择的这种古雅纯正的叙述语言,这种叙述语言和人物的身份情趣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当然,小说中像这种高密度地使用文言要素的叙述语言的段落并不太多,更多的是对文言元素的运用。
如第一章写白嘉轩请来法官捉鬼,“法官果然随后就到了,刚到门口就把一只罗网抛到门楼上,乃天罗地网。” [4]16“乃天罗地网”是古代汉语中的判断句式,“乃”是古汉语中的副词,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就”。第三章写到白嘉轩卖地之后村人的议论,“白鹿村闲话骤起,说白嘉轩急着讨婆娘卖掉了天字号水地,竟然不敢对老娘说清道明,熬光棍熬得受不住了云云。” [4]37其中的“云云”是一个古代汉语语助词,没有实际意义。第三十三章写鹿子霖出狱之后,田福贤将他安排在白鹿联保所给自己帮忙,“鹿子霖起初却不大满意田福贤对他的安置,窃以为是田某人不放心自己因而不给实权后来就感觉到这样安排反而倒是好极了。” [4]642其中的“窃”是古汉语中的谦辞,“私下”之义。第二章写到白鹿的传说时,“一只雪白的神鹿,柔若无骨,欢欢蹦蹦,舞之蹈之;从南山飘逸而出,在开阔的原野上恣意嬉戏。” [4]29“舞之蹈之”中的“之”是古汉语中的音节助词,没有实在意义。第十一章写粮台被烧之后,镇嵩军杨排长“咬牙切齿地喊:‘滚开滚开,都滚他娘那个臭屄!’围观的人哗的一声作鸟兽散。” [4]177“作鸟兽散”为文言短语。第三十章写鹿子霖被逮捕入狱后,“鹿子霖听明白了,也就不再慌乱,不再生气,更不会摔碗掷箸与饭食为仇了。” [4]576“掷箸”为文言词语。第十章写兆鹏的媳妇时这样写道:“梦里她和他一起厮搂着羊癫疯似的颤抖,奇妙的颤抖的滋味从梦中消失以后就再也难以入眠。” [4]159“厮”为古汉语副词,“互相”之义。第二十七章写白嘉轩和儿子们一起劳作,“他不是做示范,而是一直坚持干到把那块棉田干完,才跟着儿子们一起于傍晚时分收工回家。” [4]507“于”为古汉语介词,义为“在”。
像这样的用例在《白鹿原》中非常普遍。叙述语言中的古代汉语要素使得《白鹿原》的语言于通俗之中透出雅致,于生动活泼之中显出凝练厚重,对于丰富《白鹿原》的语言风格,提升小说的文化品位起了极大的作用。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这样认为,《白鹿原》的叙述语言,固然用到“道地的民族共同语”的书面语言,但是最主要的是运用了经过加工提炼的关中方言书面语言,还用到了古奥典雅的古代汉语书面语言。这种叙事语言是陈忠实先生自觉追求的结果,对于渲染环境氛围,叙述故事情节,尤其是刻画人物形象发挥了很好的作用。陈忠实先生说过:“我在中篇小说写作开始,意识到以人物结构小说,从此前的故事结构里摆脱出来。我发现一个很简单也很直白的问题,面对不同的写作对象,性格和心理形态差异很大的人物,很难用同一种色调的语言去写他们,包括他们各自不同的生活氛围和社会氛围,必须找到一种适宜表述不同人物的相应的语言形态。” [9]这种“语言形态”就是明快畅达的现代汉民族共同语书面语言,浑厚质朴的关中方言书面语言,古奥典雅的古代汉语书面语言的交替运用,其结果使小说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时代特色和地域特色,增强了小说的沧桑感和厚重感。对于读者来说,欣赏小说《白鹿原》如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既领略了明快畅达的汉民族共同语书面语的时代气息,又感受了质朴浑厚的关中方言书面语的地域特色,还可以欣赏古奥典雅的古代汉语书面语的雅致风韵。多种形式纷至沓来,不同时空交错变换,这可能就是魔幻手法在语言上的表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