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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觉浪道盛的“以儒解庄”思想

2015-03-28周黄琴

论觉浪道盛的“以儒解庄”思想

周黄琴

(肇庆学院 西江历史文化研究院,广东 肇庆 526061)

摘要:尽管在几千年的历史流变中,《庄子》呈现出了不同之相状,但主流观念仍认为《庄子》乃为《老子》思想的承继与发展,即属于道家学派。可在晚明高僧觉浪道盛看来,《庄子》实为托老聃之名,行“尧孔之实”,为“儒宗教外别传”。通过对《庄子》“托孤说”的挖掘与解读,道盛不仅化解了《庄子》与儒学、佛教的长久冲突,而且还起到了保存儒、释、道圣贤真精神之价值,并在晚明特定时期起到了“以庄救世”之目的。

关键词:觉浪道盛;儒宗别传;以庄救世

收稿日期:2014-09-14

作者简介:周黄琴(1973-),女,湖南株洲人,肇庆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哲学与宗教。

中图分类号:B248文献标识码:A

基金项目:海南省社科规划立项资助课题“黎语核心词比较研究”(课题号:HNSK(Z)13-75)

在晚明时期,无论在俗界还是僧界,庄学皆处于极度兴盛之势。然有趣的是,同一部《庄子》却在高僧们的视域中呈现出了不同的解读相状,即“以佛解庄”、“以庄注庄”、“以儒解庄”。而作为高僧的觉浪道盛不仅在《庄子提正》中开篇就指出了《庄子》为“儒宗教外别传”,而且在《三子会宗论》中亦阐述了此论点。那道盛为何要“以儒解庄”?其“以儒解庄”思想又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对此,本文力图作一些探究。

一、“儒宗别传”

道盛在《庄子提正》中开篇则云:“子读其所著《南华》,实儒者之宗门,犹教外之别传也。”[1]311在《三子会宗论》中,道盛又云:“《易》、《书》、《诗》、《礼》、《春秋》五经,皆具天人一贯之宗,是孔子所删定述作,为千圣百王之师法者也。后孔子而生者有孟子,继颜、曾、思三子而承孔氏之宗,其所著述亦皆直揭圣学王道之微,以光大五经之统也。此外有庄子之《南华》,屈子之《离骚》,其貌虽异,究其所得,皆能不失死生之正,以自尊其性命之常,曾无二致。岂不足与五经、四子互相发明其天人之归趣,可为儒宗别传之密旨哉!”[2]311可见,在道盛看来,尽管《庄子》在形式上与儒家的《五经》存有差异,但其内在之旨却都在自尊“性命之常”与阐发“天人之归趣”,甚至在理论上互为印证,故而《庄子》实为“儒宗别传”。

具体而言,《庄子》为何为“儒宗别传”呢?第一,出于救儒宗之需要,庄子不得已而“托孤”。在《庄子提正·正庄为尧孔真孤》中,道盛指出,“盖庄子有若深痛此内圣外王之道,至战国,儒者不知有尧孔之宗,惟名相功利是求,不至杀夺不餍。至于治方术者,窃仁义礼乐而杀夺,以丧乱其统宗,使尧舜危微精一、孔颜至诚天命之道,并归于杀夺,即有一二真儒亦未深究性命之极。……而此嫡血之正脉,孤而不存天下,万世下有为内圣外王之道者无所宗承。庄生,于是有托孤之惧矣,故托寓言于内、外、杂篇之中。上自羲黄、下及诸子,以自恣之说,错综其天人精微之密,而存宗脉于内七篇。”[1]311

即是说,儒学发展到战国时期已陷入混乱不堪之境地,不仅儒者不知儒学之宗,仅执于“名相功利”之求,以致陷入“不至杀夺不餍”的恶性状态之中,而且“治方术者”也窃用“仁义礼乐”作为“杀夺”之工具,从而使儒宗之真精神迷乱不堪,处于丧失之边缘。正是出于对儒学现状的忧虑,为使“嫡血之正脉”能长存于人间,庄子不得已而采取“托孤”之形式,以寓言之方式而把儒宗之精髓得以保存于内篇之中。

第二, 庄子非老聃之真嗣,而实为托老聃之名,行“尧孔之实”。针对二千多年来的“庄子为老聃之真嗣”的论点,道盛不仅在《庄子提正》中予以直接否认,而且在《三子会宗论》中亦有相应的否定之论。

如其在《庄子提正·正庄为尧孔真孤》中云:“自周已来皆以老庄并称,庄子于诸大圣皆有讥刺,独于老聃无间言,至称之吾师乎,吾师乎!非老聃之真嗣,则庄子又何所嗣乎?曰:‘惟此吾所以正其非老聃之嫡嗣,实尧孔之真孤。’何则?孔子尝问礼于老聃,亦尝屡称曰:‘吾闻诸老聃。’庄子目空万古者,舍老聃之不托,更欲托谁以自全此寓言乎?夫既谓之寓,则所寓相似而非真也。能寓之人,岂可以相似,而忘其真出处哉?使天下万世无人知庄子为尧孔真孤,而以相似之老聃为所嗣,亦何愧乎!”[1]311

依道盛之言,尽管庄子对儒家诸圣人曾有“讥刺”之举,并仅对老子称赞有加,但庄子仍“非老聃之嫡嗣”,而实为“尧孔之真孤”。其理由在于,孔子曾问礼于老子,亦尝屡称“闻诸老聃”,故而庄子目空天下万古者,唯独以老聃之托为最佳。然既为寓言,“则所寓相似而非真也”,可世人却把相似者当做真者,而忘记了其背后的真正意旨者,以致把庄子误解为老聃之嗣人,却无法理解庄为尧孔之真孤。

在《三子会宗论》中,道盛云:“殊不知《庄子》虽推尊老聃无为自然之旨,以寓于经世,是彼善用不龟手之药得裂地而封者也。其拙于用老聃者,晋人之风流,以氂牛而捕鼠适足以自累耳。夫老聃之道,高古浑雄,独跨百氏,将与三皇五帝游于象帝之先者也。然彼未尝一称伏羲、神农、黄帝、尧、舜、文、武之名,德似乎独立一宗。据所云云,简俭而退守者多,何若《庄子》之浩荡转变为曲尽其妙欤。《庄子》所称无为自然,皆归宿于《人间世》、《大宗师》、《应帝王》,与尧、舜、孔、颜之事。吾故曰:‘《庄子》若托孤于老聃之无为,而实是神乎尧、孔经世之孽子也。’”[2]311

可见,在道盛看来,《庄子》不是发明老聃之学,而仅是善用老聃之思想而已,就如《逍遥游》篇中的那个善用不龟手药而得封地的客人。老子思想尽管高深莫测,独居百家之先,但仍以“简俭”、“退守”为主,不若《庄子》之“浩荡转变”,以尽其妙。而且,《庄子》中所称引的无为思想却是在阐述儒学之意旨,即“尧、舜、孔、颜之事”。所以,《庄子》实为借老子之名,而“神乎尧、孔经世之孽子”。

第三,庄子并非真批儒,而是像禅宗一样以各种看似怪诞之方式来启悟人。对此,道盛在《庄子提正·序言》中指出,由于“天下沉浊不可与庄语”,故不得已而用“纵横杀活、隐显正奇、放肆诡诞、喜笑怒骂”等“无端崖之辞以移之”,“使天下疑怪以自得之,则庶几藉此明吾心中之所存,行吾心中之所主耳”。然“世人不知,以为诋毁尧舜孔颜,又孰知称赞尧舜孔颜更有尚于庄生者乎”。依道盛之言,对于《庄子》中的“喜笑怒骂”等怪诞之词,不可以“常情臆见领略”,其中实际上蕴含了各自不同之意旨,即“有以直指其天真,有以曲示其密意,其为移出人心之天而成其自然之性者”。因而,庄子批儒之语,其意旨并非真要批儒,而是通过“指斥名相功利于始作俑者”,对儒宗本旨迷失走向的一种纠正。确切点说,庄子通过“破”的方式来去除陈迹而使儒学真精神得以显现。

在《三子会宗论》中,道盛亦曾指出,如果说屈原具有“忠君爱国”不二之心,那庄子则“自能高尚其志,奋其身,如鲲鹏之化,洁其神”。虽然期间直斥了大量之圣人,然“其中有纵、有夺、有权、有实、有正、有偏、有天人交相抑扬之密,在寓言、重言、怪诞、奇诡之外”。正如所推尊的广成子、老聃、壶子以及各种形体怪异之人,皆是“借客形主,互为激扬,其旨趣深秘引而不发,使人于此惊疑、怨恨、感怆、渺茫、于无可奈何,无可适从处,忽然而触,猛然而悟,则自能如解牛承蜩累九运斤神行天随”。即是说,《庄子》文本中虽然运用了大量的寓言、卮言,以及各种看似荒诞的方式,然其真正之意旨却并不是要批儒,而是要借助这些方式来启悟人。进一步而言,就是要把人逼入死地后,方可获得一种重生,故而“与《庄子》相质于言外,而悟其以毒攻毒,妙于破执而不破法也哉”[2]311。

甚而在《庄子提正》中,道盛特别惊叹《庄子》与禅宗的相似性,即“庄子未见吾宗”却又“绝似吾宗”。实际上,在道盛的眼中,《庄子》与儒学之间的关系,就如禅宗与佛教之关系,因而《庄子》对儒学之批就如禅宗对佛教之破。正如其在《庄子提正·提内七篇》中所云:“佛法禅宗尚未来东土,而《庄子》先为之破天荒,文具众体、奇出无端、排山荡海、出鬼入神,其才力、胆识、手眼、作略,大似诸祖之机锋棒喝,以毒攻毒,以橛出橛,能使人立地死心汗下绝后重甦。”可见,道盛的《庄子》为“儒宗别传”之思想无疑是受到了禅宗为佛教教外别传思想的影响。确切点说,道盛实际上是把禅宗对佛教的别路发展模式运用到了《庄子》与儒学的关系解读中,从而达到了彻底化解庄与儒之间的矛盾。也正是由于道盛的僧人身份,才使他有效地窥视到了“破”对“正”的别路作用。正如道盛弟子石谿在《庄会》中所云:“下世人心益变,即《六经》礼乐,亦虚为尘腐矣。庄子于是呵佛骂祖,抑扬此道,良工苦心。世以学道为离过出苦,下世以学道为欺世盗名之具矣。必得无师智之上根,乃能变通而不倦也。庄善继老而变通者也,孔子善继皇帝而变通者也,五宗继佛祖而变通者也。善读《庄》者,又当变而通之可矣。”[3]53

第四,《庄子》内七篇与四书、六经的“天命人伦相为发明”。在《庄子提正·提内七篇》中,道盛认为整个《庄子》之行文,“实以内圣外王之道为主,而具经济天人之全机大用”。而内七篇“盖妙于移神化自然之旨,而归于尧舜孔颜者也”。虽然在行文中,庄子曾多次称引伏羲、许由、老聃、壶子、列子等道家人物,但“其意全是借客形主,托权明实,以一抑一扬而互相发挥也”。确切点说,庄子通过借助道家人物之名与思想,而使儒学之真精神得以更好地展现出来。故而,从深层次上看,《庄子》之书乃为保存与发扬儒学而生。正如道盛在《庄子提正·序言》中所指:“或谓《庄子》之书可以独行于天下古今也乎?曰:‘不可。庄生所著,虽为《六经》之外别行一书,而实必须辅《六经》,始能行其神化之旨也。使天下无《六经》,则庄子不作此书,而将为《六经》矣’。”[1]311

甚而在道盛的心中,庄子具有与屈原、孟子相等同之地位。尽管,对于孟子、庄子、屈原三人之关系,宋代朱熹在《读唐志》中有所提及:“孟轲氏没,圣学失传。天下之士背本趋末,不求知道养德以充其内,而济济乎徒以文章为事业。然在战国之时,……庄周、荀况之言,屈平之赋,……犹皆先有其实,而后托之于言。”[4]可在道盛看来,庄子为“道心惟微之孽子”,乃“天之徒也,先天而天不违其人也”;屈原是“人心惟危之孤臣”,“人之徒也,先人而能奉其天也”,故庄子与屈原实“交相参合天人于微危之独”。而孟子则是把天人之精微都加以保存下来的人。所以,道盛在《三子会宗论》的结尾处则云:“建一祠庙,貌三子之像,以孟居中,而左右庄、屈,同堂共席,相视莫逆,以配享千古。使景仰此天人不二之宗,岂不为甚盛事哉!因题曰:鼎新堂。”[2]311

可见,无论在《三子会宗论》,还是《庄子提正》中,道盛都极力倡导《庄子》为“儒宗别传”之思想。无疑,对一位僧人而言,此思想极具挑战性,即为何作为僧人的道盛却要极力彰显《庄子》为儒宗别传呢?其内在意图到底是为何?

二、“以儒解庄”之渊源

对于《庄子》的思想属性,其实司马迁早在《史记》中就作了明确的界定:“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5]此界定不仅在中国史上影响深远,而且一度成为毋庸置疑之论点,以致日后在语词的使用方面都是老庄或庄老连用。如《淮南鸿烈·要略》中云:“《道应》者,揽掇遂事之踪,追观往古之迹,察祸福利害之反,考验乎老庄之术,而以合得失之势者也。”[6]

然至唐宋时期,“以儒解庄”之意向就逐步被凸显出来。据明朝归有光、文震孟的《南华真经评注》的记载,韩愈不仅把《庄子》界定为子夏的后学,而且还质疑《盗跖》、《说剑》、《渔父》等篇作者的真实性。如韩愈认为《盗跖》篇“讥侮列圣,戏剧夫子”之思想,是“盖效颦庄、老而失之者”,《说剑》篇“类战国策士之雄谭,意趣薄而理道疏,识者谓非庄生所作”,《渔父》篇之“笔力”要“差弱于庄子”。[7]而宋代的王安石在《庄周论》中则指出,庄子不是真批孔,而是为了“矫天下之弊而归之于正也”。苏轼在《庄子祠堂记》中则既怀疑《盗跖》、《渔父》、《让王》、《说剑》篇的真实性,也对司马迁的《渔父》、《盗跖》等篇乃为“诋訾孔子”之论,提出了异议。在他看来,司马迁在《史记》中对《庄子》的描述仅是“知庄子之粗者”,而实际上,“庄子之言,皆实予而文不予,阳挤而阴助之。其正言盖无几。至于诋訾孔子,未尝不微见其意”。[8]自此之后,《庄子》到底是“诋訾孔子”,还是“助孔子”,是属于儒家,还是道家,学界一直争论不休。

可见,“以儒解庄”之向度并非为道盛首创,而是早在唐宋时期就已出现过,甚至在宋代还曾一度呈现“以儒解庄”之高潮。然不同的是,宋代的“以儒解庄”者主要是一些儒者,如王安石、苏轼、王雱、林希逸等。而且,从社会功效层面来看,他们“以儒解庄”之目的不仅出于护教之需要,即通过“以儒解庄”之方式来化解好庄者“以庄谩儒”之现象,从而起到维护儒学的正统地位,而且亦出于维护社会稳定之需要,即通过消解思想内部的各种异端,以达社会之统一。更为甚者,从儒学思想义理的内在发展态势来看,宋代儒学要摆脱原有儒学之困境,而要走向“义理化”向度的话,则必须要吸纳老庄的思想养料,而使原有儒学思想得到提升。因而,出于众多情势之需要,宋代庄学曾一度出现过“儒学化”的发展态势。

无疑,从学术思想的发展渊源来看,道盛“以儒解庄”思想乃是唐宋儒者“以儒解庄”思想的一种承继与发展。但有意思的是,对于一位僧人而言,他怎么亦具有儒者之情怀呢?对此,我们不仅可以从明朝僧界的教育内容中找到一定的答案,而且还可从晚明特定的历史境遇中窥视到一定的原因。

据资料的记载,自明太祖起,明朝统治者就一直注重僧界的儒学化教育。如早在明初时期,明太祖就认为佛教在最高义理上与儒学没有二致,所以他在众多公文中皆用儒学思想来阐释佛教义理,并把僧人称为“儒僧”。据资料记载,明太祖不仅在《心经·序》中指出,佛陀乃是向众人宣传“三纲五常之性理”,[9]128而且,在《宦释论》中,他认为天下不易之道乃是“三纲五常”。[9]93甚至在《拔儒僧文》中,明太祖则云:“朕观此僧之文,文华灿烂,若有光之照耀,无玄虚弄假之讹,语句真诚,贴体孔门之学。”[9]110很明显,在明太祖的价值系统中,儒学处于最高之地位,并成为评判其它宗教价值的标杆。

正是基于此理念,明朝僧人在教育内容上亦一直注重儒学思想的强化,以致到晚明时期仍存有强大之遗风。如云栖祩宏在《云栖流通藏本法宝条约》中云:“字体必依洪武正韵,及士人自幼所习《四书》、《五经》,毋得险僻破体,使人难识。”[10]而据憨山德清年谱的记载,其十五岁就“习举子业”,学“《四书》”,到十六岁时则能一字不漏地背诵《四书》,十七岁时则讲授《四书》,并读《易》。[11]551在《选僧行以养人才》中,憨山德清则云:“凡有行童,二十已下,八岁已上者,尽行报名到住持,拘集在寺,立三学馆,分三教授,教习经典。一年之中,有通二时功课者,乃延请儒师,孝廉冯生昌历,茂才龙生璋,梁生四相,教习《四书》,讲贯义理。”[11]495

明朝不仅在僧人的教育内容上,而且在僧官的任用与管理上亦都是以儒学为航标。如从湛然圆澄的《慨古录》的记载来看,明朝僧官的任用也是以通儒为基准。如其云:“太祖制僧录司官八员,曰:左右善世、左右阐教、左右觉义、左右纪录,乃至僧纲、僧会,非洞明道学,德行可推者,莫堪此职。奈何至柔之教,受制于儒者之门。其犹萌芽之木,处于磐石之下。虽有参天之能,岂能伸其志哉。致使真正高贤,蔑视如介,弃而勿顾。”[12]

无疑,僧人教育的儒学化走向,不仅导致晚明一些著名高僧具有强烈的忠君与孝亲思想,而且还使他们具有强烈的儒者式的救世精神。正如宋健在《论觉浪道盛的“庄子托孤”说》中所指,道盛在晚明特定的内忧外患时期既具有“崇儒尊孔的思想倾向”,又具有“安邦济世的儒者情怀”。具体而言,道盛不仅极力推崇孔子,深通《大学》、《中庸》、《周易》等儒家经典,并力图从儒家思想中找到曹洞宗派成立的合法性依据,而且为了挽救危难中的社会竟数次奔走说法。[13]甚至道盛还把《史记·赵世家》中所载的程婴与公孙杵臼保全赵氏孤儿之精神运用到了对《庄子》写作意图的解析上,从而提出了“庄为尧孔真孤”之思想。同时为了保全此真孤,道盛不仅亲自撰写了《庄子提正》,而且还把此使命托付给了方以智,希望他能把真孤得以发扬光大。

三、“以庄救世”

对于道盛之举,当时就有学人认为道盛的“托孤之说”是“借庄子自为托孤与自为正孤”,而非“庄子之本旨”。确切点说,道盛的“托孤”之论不是庄子之真正意旨,而是道盛把自己的“托孤”心愿投射到了《庄子》的解读中,并借助于《庄子》这个载体来实现出自己的内在心愿。然对于此论,道盛在《正庄为尧孔真孤》中并没有过多地予以回应,而仅是云:“予又何辞!”从道盛的简单回应之词来看,道盛不仅没有予以反驳,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还给予了一定的默认。

那道盛为何要把“托孤”之责赋予给庄子呢?对于其中之因,道盛在《正庄为尧孔真孤》中给予了一定的说明。如其云:“世人不知,道不同不相为谋之语,是破人分门别户,实教人必须以道大同于天下,使天下之不同者,皆相谋于大同之道始,不使异端之终为异端也。使异端之终为异端,此圣人不能以道大同于天下之过矣。使能同之,则天地、日月、四时、鬼神无不与之合也,又何更有不同者乎!此吾不忍天下人负《庄子》立言标宗之意,以弃为无用,而自失其天人自然之道也。”[1]311

从其表述来看,在道盛心中,其中之原因有二:其一,道盛不愿看到“异端之终为异端”局面的长期存在。众所周知,自唐宋以来,《庄子》不仅成为儒者批判的对象,而且也被僧人们斥为异端之作。故而,对于道盛而言,他想通过对《庄子》的解读来化解长期所存在的《庄子》与儒、佛之间的矛盾,而“使天下之不同者皆相谋于大同之道始,不使异端之终为异端也”;其二,他不能忍受“天下人负《庄子》立言标宗之意,以弃为无用,而自失其天人自然之道也”。无疑,对道盛而言,他不仅看到了《庄子》思想处于被世人抛弃之边缘,而且其内在之精神亦将被埋没,故而他不忍这种局面的延续,而想通过对《庄子》的解读而使《庄子》中所蕴含的“天人自然之道”能得以保存下来。具体而言,道盛“以庄救世”思想主要体现于以下三方面。

第一,在道盛看来,《庄子》不仅保存了儒学之真精神,而且还保全了整个圣贤之真孤。据《庄子提正》的记载,道盛在序言中就曾指出,当庄子目睹世儒与诸治方术者“不能知天立宗”,完全陷于“名相功利”,以致相互“争夺杀害”,而其势又如“江流之日下有不可挽回”之局面时,庄子不仅极为痛心地感叹:“人终不知道德性天之宗乎?是又恶可使吾儒之真宗,终不可以挽迴乎?夫如是也,又何所藉之以自明吾之所存?又何所藉之以自行吾之所主乎?”而且,为了“追其本而救之”,庄子不得已借用古圣贤之名,以“纵横杀活、隐显正奇、放肆诡诞、喜笑怒骂”等看似荒诞不羁之方式,来“阐发其神化自然之旨”,以使儒学之真脉不致断绝。

甚至为了让人更好地理解《庄子》之深意,道盛还运用禅宗与佛教的关系来加以论证《庄子》与儒学之关系。在觉浪道盛看来,如若从“常情常事”或孤立的角度上来理解禅宗的话,其中的“扬眉”、“竖拂”、“翻筋斗”、“滚木毬”等修行方式不仅看似极其荒诞,而且还会对佛教造成巨大之破坏,即直接导致一切“殿宇”、“佛像”、“经书”、“僧众”,乃至“戒律”都无存在之价值。然事实却并不如此,对于禅宗之怪诞方式,我们既不能孤立来看,也不能被表象所遮蔽,而应窥视到怪诞背后之真正意旨,即为了传承佛教之真髓,而不得已采用大量荒诞之方式来消解佛教名相化的困境。因而,从救世的角度来看,道盛认为《庄子》与禅宗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即通过破除世间所执之名相,以保真源。这无疑又在某种程度上为禅宗之荒诞行为予以了正身,并起到了消解世人对禅宗的误解与批判,从而使禅宗荒诞背后的保存佛教精髓的真正意图得以显露。

故而,从深层次来看,其实道盛担负着战国程婴与公孙杵臼的托孤精神,即通过正庄为儒宗别传之形式,不仅保存了《庄子》的内在精神,而且还保存了儒学以及禅宗的真精神。正如其弟子大时凌世韶在《庄子提正·跋》中所云:“师云:‘世界未有不坏,圣人未有不死,独此圣贤之经法与佛祖之宗旨固不可一日昧灭。’乃知吾师所谓正孤,非直以正庄生所托尧孔之孤,实吾师藉此以正自正之孤用,正天下万世佛祖、圣贤之真孤也。”[1]311

第二,通过对《庄子》救世思想的揭露,道盛亦化解了《庄子》与儒学、佛教之间的矛盾。从中国思想史的记载来看,《庄子》与儒学的矛盾,可谓素来已久。自司马迁在《史记》中提出庄子诋訾孔子以来,则儒、道之间的矛盾就一直绵延不断,以致到明朝仍是如此。如朱得之在《刻庄子通义引》中指出,由于《庄子》在形式上与儒学的差异,以致“摈黜于儒门”。[14]而沈一贯在《读庄概辨》中则云:“以余观于庄,其近理而害甚也,愈于佛。”[15]然《庄子》与佛教之矛盾,则自隋唐之后,亦冲突不断。对于僧界而言,老庄即为“外道”。如吉藏在《三论玄义》中就认为老庄思想与佛教思想虽形似而神却如“坎井之于天池”之差距。清凉澄观则在《华严经疏注》中把老庄思想界定为“邪因”与“无因”。故而,在中国思想界,《庄子》与儒、佛之间长期处于一种互相排斥之状态。

可道盛不仅看到了庄与儒、佛之间的互斥局面,而且还力图通过对《庄子》的解读之举来化解此僵局,使三教皆能通达于“大同之道始”,从而达到合一之目的。正如道盛在《庄子提正·正庄为尧孔真孤》中所云:“以道大同于天下,使天下之不同者,皆相谋于大同之道始,不使异端之终为异端也。”确切点说,或许正是基于此远大目标,道盛在《庄子提正》中不仅通过儒学别传之形式,把《庄子》纳入到儒学系统之中,从而化解了史上原有的儒、庄冲突,而且还通过对《庄子》与禅宗内在相通性的反复阐述来达到破解庄、佛之冲突。如道盛不仅在序言的结尾处指出,“独惜庄子未见吾宗,而又独奇庄子之绝似吾宗。”

而且,在《庄子提正·提内七篇》中,道盛又指出:“佛法禅宗尚未来东土,而庄子先为破天荒,文具众体,奇出无端,排山荡海,出鬼入神,其才力、胆识、手眼、作略,大似诸祖之机锋棒喝,以毒攻毒,以橛出橛,能使人立地死心,汗下绝后重甦。……设使庄子生于摩腾入汉之时,必能破冥谛神我之计,挥鞭于生、肇、融、叡之先,以开拓圣谛第一义矣;生于达磨来梁之后,必能破委蛇混沌之疑,蜕颖于磨砖垂足之表,如马驹之踏杀天下人,石头之滑杀天下人也。虽然安知庄生非以权教示现,故先于战国为佛法之前矛,复于唐宋而出世,为马石辈之以全机大用振吾宗哉。”[1]311

在《庄子提正·提德充符》中,道盛又云:“庄子愤愤无乃,以己生不逢时,不得于君相,而不能见用于世,故为是耶。……是见天地之道从来愈降愈下,圣人少,愚人多;善人少,恶人多;吉事少,凶事多;治世少,乱世多。故拈此可惊、可畏、可痛、可恨,是是非非,虚虚实实,聊寓宗旨于万世下,或得一二能疑疑悟悟知其解者,使此几希之脉不致断绝耶。呜呼!予于是乃知庄子真如吾宗门之五家别唱。千七百公案之淆讹,至有惑乱天下人,赚杀天下人,无所顾惜、无所讳忌者,皆有不得已,而成此机用也。是岂好为奇特,以欺笼天下万世哉?”[1]311就道盛而言,《庄子》不仅在“破”迹的面向上与禅宗存在着相通性,而且两者都具有挽救宗派的强烈意向,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折射出了《庄子》对禅宗的影响。

无疑,其中亦折射出了“庄为尧孔真孤”之论仅是道盛实施其内在理想的工具或手段而已,所以当时就有人对道盛的“托孤说”提出批判,即“借庄子自为托孤与自为正孤”,而“非《庄子》之本旨”。或许就道盛而言,对于此批判,其实他早就心知肚明,故而面对此批判,他只能云:“予又何辞?”而对于道盛化解庄、儒、佛之意愿,其弟子大时凌世韶在《庄子提正·跋》中亦做了一定的论说。如其云:“卜视庄者以其怪,不入尧孔之道,摈斥而拒绝之;高视庄者,以其奇,足入佛祖之宗,附会而拦入之,是二者皆亡羊也。孰能如吾师正其为尧孔真孤,以冥其上天之载,即谓如教外别传者。”[1]311

第三,道盛还用《庄子》中的破迹存真之方式来挽救当时处于颓废中的社会与宗门。在《与刘潜柱居士》中,道盛曾云:“江南宗门之盛,曾不过三十年来,而衰滥之极,过于唐、宋之末。此亦风运之所致也,不有振古真人,孰能挽回既倒之狂澜乎?”[16]

可见,道盛认为唯有“振古真人”才能挽救当时禅宗衰败之局面。而“真人”又恰是《庄子》中所塑造的理想人格之一,故而,从一定层面可以折射出道盛力图用《庄子》思想来拯救宗门衰败之局面。而且,在《庄子提正》中,道盛不仅论说了庄子对当时社会陷于名相功利与争夺杀害状况的忧愤之情,而且还揭露出了庄子通过各种无端崖之辞,来破解各种陈迹,以启悟人的觉醒,从而达到救世的内在意蕴。

正是基于破迹救世之理念,道盛不仅在序言、《正庄为尧孔真孤》、《提内七篇》等内容中阐述了庄子的“以神化移人心之天而归于自然”之思想,而且还认为《大宗师》之本旨不仅通过“摄末归本”的还原性思维方式来挽救社会颓败之局面,还以“推本于末”之方式建立大事功。在《提应帝王》的篇首,道盛还批驳了世人对《庄子》的错误理解:“不知者,必以老庄为忘世,为无事于经济,则深负庄生内七篇立题命名之至意,是掷民生事业与内圣外王之道于空虚无用方之外也。”可见,在道盛眼里,《庄子》不是消极之作,而是积极救世之佳作。如若从消极的层面来解读《庄子》的话,则不仅违背了内七篇的“立题命名之至意”,还把《庄子》中的“民生事业与内圣外王之道”掷于“空虚无用方之外”。

从深层次上看,救世理路甚至成为支撑“庄为儒宗别传”的理论基石。就道盛而言,《庄子》并非诋毁圣贤,而是为了破迹存真,以达救世之目的。破迹救世不仅是道盛解读《庄子》的主要理念,而且也是道盛自身力图解救当时社会的主要方式。正如药地学人兴月于《炮庄发凡》中所云:“杖人《庄子提正》,久布寓内。正以世出世法,代明错行。格外旁敲,妙叶中和,亦神楼引也。末法变症,药肆尤甚。借此冷灶,暗寄弥纶,岂如昧同体者笑芸田乎?烧不自欺之火,舍身剑刃,求伤尽偷心之人,时乘大集,纵衡三堕,天行无息,苦心大用,何必人知!”[3]12

参考文献:

[1] 觉浪道盛.庄子提正[M/DK]∥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三十.嘉兴大藏经.新文丰版.

[2] 觉浪道盛.三子会宗论[M/DK]∥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十九.嘉兴大藏经.新文丰版.

[3] 方以智.药地炮庄[M].张永义,等,校点.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

[4] 朱熹.晦菴集:卷第七十[O].四部丛刊景明嘉靖本:1628.

[5] 司马迁.史记[M].长沙:岳麓书社,2010:388.

[6] 刘安.淮南鸿烈解:第二十一卷[O].四部丛刊景钞北宋本:259.

[7] 方勇.庄学史略[M].成都:巴蜀书社,2008:218.

[8] 苏轼.苏文忠公全集:卷三十二[O].明成化本:335.

[9] 明太祖.明太祖文集[O].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0] 云栖祩宏.云栖法汇[M/DK]∥嘉兴大藏经.新文丰版:B277.

[11] 憨山大师,著.憨山老人梦游集[M].孔宏,点校.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

[12] 湛然圆澄.慨古录[M/DK]∥卍新纂续藏经:1285.

[13] 宋健.论觉浪道盛的“庄子托孤”说[J].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4):76-77.

[14] 朱得之.庄子通义[M/DK]∥续修四库全书·子部·道家类:603.

[15] 沈一贯.喙鸣诗文集:卷十二[O].明刻本:155.

[16] 觉浪道盛.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二十七[M/DK]∥嘉兴大藏经.新文丰版:B311.

(责任编辑:李莉)

On Juelang Daosheng’s Idea

of “Explaining Zhuang Zi’s Philosophy with Confucianism”

ZHOU Huang-qin

(SchoolofPoliticalScienceandLaw,ZhaoqingUniversity,Zhaoqing526061,China)

Abstract:Despite its diverse looks in the historical development of thousands of years, Zhuang Zi has still been considered by the mainstream views as an 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 of Lao Zi, namely, within the school of Taoism. However, in the opinion of Juelang Daosheng, an eminent monk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Zhuang Zi was “an alien style of Confucianism”, for what was duly conveyed in it was “Confucianism” in the name of Laozi. By analyzing and interpreting “the tale of entrusting an orphan” in Zhuang Zi, Juelang Daosheng not only solved the long-term conflict among Zhuang Zi, Taoism and Buddhism but also preserved the genuine spirit of the three abovementioned schools of thought, thus having performed the function of “salvaging the world by means of Zhuang Zi’s philosophy” in a specific period of late Ming Dynasty.

Key words: Juelang Daosheng;the alien style of Confucianism; salvaging the world by means of Zhuang Zi’s philosop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