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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性与魔性的互照——知青文学中的生态书写

2015-03-28李彦姝

关键词:魔性知青人类

李彦姝

(教育部 高等学校社会科学发展研究中心,北京100080)

知青作家从城市社会来到乡土世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乡村不仅是农民耕耘劳作的场所,也是上苍用鬼斧神工打造的王国,乡土世界作为自然生态王国的重要载体,蕴藏着瑰丽宜人或奇异诡谲的自然现象、风景。其中,“诗性”与“魔性”是自然界与生俱来、富于张力的双重属性。

当知青用敏锐的目光和细腻的心思观照乡土世界的时候,的确应钦佩大自然的伟力。在苦难的生活中发现自然、书写自然,是浪漫主义对现实主义发起的挑战,是在荒芜之地寻觅葱郁乐土的一次精神考古。大自然在知青作家笔下具有诗魔共存的复杂气质,诗性书写多反映了作家“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生存态度及审美心理,体现了对意识形态的规避和对生命气象的讴歌;魔性书写则往往凸显出知青不畏艰险的坚韧品格,烘托出紧张焦灼的社会政治环境,或是赋予作品以神秘魔幻的超验主义色彩。

如果说依赖土地为生的农夫不可能对田野持非功利的审美态度,那么,对于知青作家这样一群闯入乡土世界的外来者而言,则有更有可能从大地中读出超越功利的审美内容,诞生对于“自然”“生态”的诗学想象。尤其当知青被“放逐”到落后偏远的乡村,求知欲望被压抑,既定路线被更改,自然界义不容辞地充当了他们宣泄抑郁情绪、寄托美好愿景的出口,他们在对自然生态王国探秘的过程中寻求心灵的栖息地。

“北大荒”在知青文学中是高频词,让人联想到贫瘠、荒芜、艰苦卓绝,但是在不少老三届知青作家笔下,北大荒又是一个满载“诗性”的童话王国。肖复兴的小说《北大荒奇遇》以纯挚的情感和简洁的笔调描绘了北大荒春天的宜人景致:

那是北大荒的春天。七星河的水真清啊,能见得到水底的石子和水草,一条一条的白鲢鱼、鲫瓜子、红尾巴的小鲤鱼……游来游去,像是在水晶宫中翩翩起舞哩。弯弯曲曲的河水像一条绿色的绸带,轻曼地飘曳在一片坦荡无垠的沃野上,它缓缓地流着,流着,突然,一个急打弯,拐一个直角,像位老人深深地拱下腰在鞠躬,要向前面什么神圣的地方顶礼膜拜。[1]

沉睡了一个严冬的北大荒到了春季便恢复了河水清泠、锦鳞游泳的盎然生机。“北大荒”三个字的厚重一扫而空,灵动的生命气象跃然纸上。大自然变化万千,四季性情殊异,各领风骚,正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盛夏,北大荒呈现出油画般的丰富色彩和繁复意象:

北大荒的草甸子夏日的野花真的是应有尽有:粉红的刺儿莓、白色的野罂粟、深蓝的马莲、紫色的铃铛花、金黄的野菊花……如果运气好,偶尔还会在草甸子的深处,发现一丛粉红或是紫红色的芍药花,碗口大的花骨朵,迎风领首,雍容华贵。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小花,让人眼花缭乱,五彩缤纷地开成一片,好像是花仙子日日不散的盛会。[2]

张抗抗的文字让我们领略到北大荒满园春色关不住的欢畅图景,怒放的“野花”诠释着喷薄而出的生命力以及自由不拘、顽强生长的意志,彰显了大自然运化滋养万物的能力。作家们对北大荒自然景象的书写充满诗情画意,这方未经开垦的土地虽然曾让知青吃过苦头,但是他们并没有放弃对于美好事物的追求,文学语言沉淀了生活中的绊脚碎石,清涤出心灵的荡漾碧波。

上述作品中包含了诗性的基本要素。首先是意象。北大荒就像一幅工笔长卷,繁多的意象聚集其中,动植物交相呼应,或安恬或跃动,构成了庞大、完整的自然生态体系。谈到意象,不能绕过知青文学中最突出的两个意象——北大荒的白桦树和海南岛的橡胶树。白桦树喜光耐寒、高大笔直、具有顶天立地的英雄气概和刚强坚韧的不屈品格。白桦树是俄罗斯的国树,代表了俄罗斯的民族精神,常常被比拟为革命者的生命。而橡胶树长于热带,树叶五彩缤纷,在国外常有童话树的美誉,它喜热怕寒,橡胶汁液如同母亲的乳汁源源不断。如果说白桦林具有刚性之美,那么橡胶树则具有柔性之美。“凡配用‘美’字形容的事物,不属于老鹰古松的一类,就属于娇莺嫩柳的一类。”[3]212刚性与柔性的对照,恰恰展现了诗性的两个侧面,形象地折射出南北方的地理特征及文化性格的区别。

进而,意象的拢集加之作家主观情感的介入,运化出别致的意境。河水的灵动、野花的芬芳饱含韵致,传递出作家特定时期的积极心态,透露出对生命的澈悟和留恋,营造出清晰活泼、庄重和畅的境界。克罗齐论述艺术与自然的关系时说:“只有对于用艺术家的眼光去观照自然的人,自然才显得美。没有想象的帮助,就没有哪一部分自然是美的。”[4]人类对于自然的审美不可避免地带有主观色彩,纯粹的“无我之物”是不存在的。“世间并没有天生自在、俯拾即是的美,凡是美都要经过心灵的创造”,[3]140换句话说,美的意境离不开人的主观性想象。韩少功小说《蓝盖子》中描述一位陷入热恋的少年眼中的茅草地:“夜晚,巨大的圆月冒出了茅草地,一片宁静随着银雾般的月光洒在大地上。隐隐约约的甘溪像一抹水银,发出蓝宝石的光芒,像童话中的生命之湖,像一个紫色的梦境。天地间一片无边的,神秘的,柔软的蓝,好像有支蓝色的歌在天边飘,融入草丛,飘向星空。”[5]静谧朦胧夹杂着淡淡的忧愁,此番意境终归源于作家的“移情”,若不是被甜蜜恋情捕获,作家眼中的茅草地可能就不会呈现出令人如痴如醉之美态。意境的营造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的心境,正所谓“人化自然”,周围一切的自然景象其实都不同程度地披上了主观想象的色彩,作家笔下的自然实则为“有我之境”。

生态学除了有自然意义,还拥有更为深厚的道德意义和情感意义。四季轮回,衰杀生长,对于原生态自然风光的“凝视”与呈现,不仅还原了自然本身所具有的诗性,也从侧面彰显出知青作家返璞归真的审美趣味及质朴隽永的生命追求。利奥波德提出“大地伦理学”,其宗旨是“要扩展(道德)共同体的界限,使之包括土壤、水、植物和动物,或由它们组成的整体——大地,并把人的角色从大地共同体的征服者变成大地共同体的普通成员与普通公民。这意味着,人不仅要尊重共同体中的其他伙伴,而且要尊重共同体本身”[6]144~145。

道德情感是大地伦理的一个重要基础,土地常被比拟成“母亲”,大地(可看作是自然的统称)与人类之间的关系好比母子。“不能想象,在没有对大地的热爱、尊重和敬佩,以及高度评价它的情况下,能够有一种对大地的伦理关系。”[6]146以罗尔斯顿(H.Rolston)为代表的自然价值论者把人们对大自然负有的道德义务建立在大自然所具有的客观价值的基础之上。[6]45自然对于人类的无私给予和人类对自然的深情回报是两者间关系的基本范式,是两者和谐共处、共同发展的基本要求。

肖复兴的小说《北大荒奇遇》的主人公沙景昌是一位兢兢业业守卫自然生态的老者,他热爱自然、敬畏自然,反对知青砍伐林木的行径,甚至以献出生命为代价,换来生机盎然、充满梦幻色彩的自然王国。七星林的茂密葱郁与沙景昌善良执着的性格交相呼应,人与自然相依为命、不离不弃,展现出人类超越功利性的生命诉求。

杨剑龙曾谈到过写作长篇小说《金牛河》时的心境:“在写作中,我以满腔的激情写着,过去的岁月、过去的人物、那清秀的山川、那汤汤的河流,都在我的眼前涌动,过去的生活如潮水一般冲击着我的心灵,过去的岁月似清风一般荡涤着我的心境。”[7]《金牛河》的可贵之处在于它将知青生活的苦乐悲欣,置于与《边城》相类似的意境中去表达,不仅勾画出江西水乡奇险俊秀、世外桃源般的自然风光,也表达出了对知青小宋与当地山民之间深切情意的赞许。与《边城》一样,“水”是《金牛河》的命脉,人们一切的生产生活都离不开金牛河水的滋养。小说核心情节之一是“放竹排”,在这种带有极限运动意味的劳作中,人类的生存状态与自然实景浑然一体。如罗尔斯顿所说:“完整的环境伦理学是自然价值与人类德性的统一,伦理学要把自然哲学和生存哲学结合起来。”[8]

在《金牛河》中,作者对于大自然怀有一种既亲近又敬畏的感情,体现了“自然哲学”与“生存哲学”的统一。在湍急的河流中,撑排工结成了患难与共、不可分割的情义,人对大自然的征服蕴藏在人与大自然的和谐共生中。当然,除了呈现大自然以及人性人情的美好之外,小说也向读者展示了特定历史时代的紧张空气,但是“惊天动地的‘文革’只是具体故事背后的大环境,它对小环境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但是并没有突兀地走到前台,来概念化地宣讲什么”[9]。这就使得小说滤去了回忆中黑暗残酷的成分,相对完整地保留了其特有的抒情风格和审美品质。

自然对人类的生存状况起到制约、调节、改善等作用,尤其在心理调节方面,大自然对于积极心态、向善心理的养成发挥了重要作用。赵丽宏在散文《远山远水》中告诉读者,他的意志没有继续消沉下去的原因在于适时地发现了大自然亲切奇妙的火光。乡下的湖光山色、草木鱼虫,无不充满自然的神力,作者不无感慨地说:“人在孤寂的时候,大自然就真正变得亲近了。”[10]133赵丽宏以一颗萱草忘忧的未泯童心面对大自然的万事万物,正是因为与自然的亲近,才使得他能够在种水稻、采摘棉花这些艰苦繁琐的劳动中读出趣味和诗意,使得劳作的辛苦被收获的喜悦所替代。《我和水稻》一文中扬谷的动作被描述得充满美感:“从远处看,那些女人们高高地站在凳子上,站在风中,像一尊尊姿态优美的雕塑。”[10]172《我和棉花》一文中将收获时节的棉田联想成“一块巨大的巧克力奶油蛋糕。褐色枝干像巧克力,白色棉桃像奶油”。将农民采棉花的行为写得颇具喜剧效果:“男女老少排着队,挺着白花花的大肚子,脚步蹒跚地在狭窄的田埂上排队行走,样子非常滑稽,使我联想起南极的企鹅,挺着雪白的胸脯,在冰川上蹒跚。”[10]178作者以诙谐幽默的心态稀释了筋骨之苦,将艰辛化为诗情,人类与自然关系的最高境界或许就是彼此欣赏、接纳和融合。

生态美学既然折射了人与自然对立统一的关系,那么知青文学中对于生态的赞美,无形中也是对于人性的赞美。史铁生对于清平湾怀有真挚的情感,他写山林间的美妙风景,很大程度上便是出于对农民质朴情感和善良内心的认同和欣赏:

野鸽子从悬崖上的洞里钻出来,“扑棱棱”飞上天;野鸡“咕咕嘎嘎”地叫,时而出现在崖顶上,时而又钻进了草丛……我很奇怪,生活那么苦,竟然没人逮食这些小动物。也许是因为没有枪,也许是因为这些鸟太小也太少,不过多半还是因为别的。譬如:春天燕子飞来时,家家都把窗户打开,希望燕子到窑里来做窝;很多家窑里都住着一窝燕儿,没人伤害它们。谁要是说燕子的肉也能吃,老乡们就会露出惊讶的神色,瞪你一眼:“咦!燕儿嘛!”仿佛那无异于亵渎了神灵。[11]

我们可以从史铁生的这段描写中读出两层意思。首先,乡村拥有俯拾即是的自然风光和生灵万物,大自然毫无保留地绽放着她的迷人风姿。作者写到了视觉、听觉、味觉等诸多新奇而复杂的感觉。其中,乡村中的“声音”具有鲜明的可辨识性,流水潺潺、鸡犬相闻、鸟鸣山幽……乡村的宁静与自足正是被这些声音衬托出来的。人们生活在乡村,感官变得异常敏锐,甚至能清晰辨识自己的呼吸与心跳;而到了城市,人们被包裹在车声、市声、机器声等现代化的声响当中,感觉渐趋麻木,对于喧闹的市井生活习以为常。其次,作者也暗示了大自然的怡然自得是人们悉心保护、照料的结果。人对于不论高大还是卑微的生命个体皆充满质朴的悲悯情怀。没有人类的柔软心灵,便没有自然界的绚烂风景。因此,知青作家自然生态书写中所渲染的明丽色彩,并不只是出于对原生态自然的折服,也是出于对人类淳朴道德的褒扬,意在勾勒一种天人合一的和谐境界。

知青作家通过陌生化目光所观察、感受到的乡村,在当下受到了空前挑战。诗性自然日渐消弭,田野的翠绿被砖瓦的灰黑替代,现代化、城市化进程侵占了自然领地。张炜“融入野地”的理想意在呼唤人类对于自然的爱戴与敬畏,折射出对人与自然完美融合的热切期盼:“尊重自然,接受自然对我们的教化,跟大自然和谐相处,那样人才能有智慧,才能有长远的眼光,才能不自私、不得现代病、不被异化。”[12]融入野地,便是融入人类生命的本源,追求无拘无束的身心自由。对于自然生态的尊重,映射出人类对于社会生态、精神生态的高度关注,对于精神主体成长及生命价值完整性的不懈追求。

山水有灵,风雨明晦,川原海岳,各有妙境。知青作家在大自然中安身立命,明见心性,消散愁思,完成灵魂散步,渴慕林泉之心得以满足。诗性自然抒写由呈现直观感受、经验素材到寻觅心灵归宿、建构精神憩园,经历了一个从描写自然生态升华为追寻精神生态的过程。高侠认为,知青小说中“自然抒写”的激情浪漫,应该是作为特定时代的“人”的主体生命规避历史整体荒谬感而寻求成长确证的一种审美反应,那些主观色彩浓厚的自然风物在拉开一定的时空距离后,逐渐成为一代人不断折损消减于现实庸碌中的人文理想的寄放场域,并演化释放出更丰富的审美意味。[13]显然,当我们欣赏和描绘“自然”的时候,自然浸染了人类主观色彩,知青作家精心打造的诗性自然王国,蕴藏着他们在特定时代对于浪漫主义、人文理想的主体性诉求,具有与时代氛围相抗衡的诗性品格。

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自然也不例外。一方面,自然的“诗性”让人感到亲切祥和,给人以感官享受,寄寓了人类的不竭希望和充沛想象。另一方面,自然也会释放出某些负能量,所谓“魔性”,既有骇人、恐怖的贬义色彩,也有魔力、魔幻的中性意味,这两方面的涵义时而分离、时而交融。

自然以其难以预测、难以掌控的蛮野之力,带给人们神秘乃至战栗的感受。马克思认为:“自然界起初是作为一种完全异己的,有无限威力的和不可制服的力量与人们对立的,人们同它的关系完全像动物同它的关系一样,人们就像牲畜一样服从。”[14]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自然不仅可以为人所欣赏,成为人类温顺的宠物;也可以爆发出强大的“异己力量”,牢牢地掌控和主宰人类命运。

边疆地区地域辽阔、人员稀少、地貌独特,很容易成为神秘文化、边缘文化的寄居地,被寄予恶魔性因素。苏炜、孔捷生等知青作家的作品不约而同地将海南描写得荒蛮惊悚。海南自古就被看做充满魔性的地域:“唐元和十年柳宗元被朝廷贬到柳州,曾经有诗‘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海南岛,那更是‘百越文身地’,古来就被看成是远在文明之外的荒蛮地域。”[15]海南岛雨季漫长、气候湿热、丛林密布、地貌险奇……这些难免带给人阴郁奇谲的印象。

苏炜对于海南知青生活的书写,带有一种与内陆乡土经验截然不同的超验想象。长篇小说《迷谷》讲述了“知青”路北平因误撞“鬼婚”而被迫进入海南深山老林、意外闯入“流散人”生活圈的奇特经历。小说刻意避开了“文革”的政治运动,将主人公路北平抛向几乎与世隔绝的蛮荒之地。于是,路北平的思想和经历也超越了特殊时代的限制,使得他的“上山下乡”变成了其个人探险的历程。路北平的经历被包裹在浓郁而神秘的异域风土人情之中。诡异冥眛的原始情境与不可抵挡的原始欲望紧密胶合为一体,凸显了以“知青”为代表的现代文明和以“流散人”为代表的原始文明之间的交锋与融合,以魔幻主义色彩营造出一个既惊悚荒诞又充满奇幻想象的南方世界。

孔捷生书写海南岛的自然景象意在用个人话语来反抗革命话语,凸显知青使意识形态在波澜诡谲的自然伟力中隐身。他的两部长篇小说《南方的岸》和《大林莽》在主题上各有偏重,但是对于海南岛自然景观的刻画都流露出自然令人“惊颤”的一面:

百年朽林腐叶在发酵,散布着恶浊的瘴气;催人作呕的头晕花飞扬着花粉;臭水坑咕嘟咕嘟着沼气泡。巨蟒似的绞杀植物交织悬吊林冠之间,树上有藤、藤上有树,恍如笼罩万物的巨网。[16]

死蛇活鳝一样的乱藤,没一条不带勾卡刺的,她那一身,都成烂布条了。毒蚊仔像顶大帽子,发疯地在头上打转,只往人的耳孔鼻孔里钻。[17]343

文字中弥漫着阴郁的噩梦氛围,在非人的环境里,上苍君临万物、暴虐生灵,自然释放的异己力量挤压着人类,使其深陷囹圄难以自拔。更有甚者,风、水、雷、电……这些常见的自然现象转化为凶险难挡的灾害,毫不留情地威胁乃至侵吞人类的性命:

我们且战且退,被火流逼到了坡顶……一切都完了。野火突破了薄弱的防线,以不可遏止之势向原始森林卷去……我膝盖瘫软,跪了下来,骇然地看着火团把森林边缘的小树吞噬,青青的寄生藤即刻化为火蛇,耷拉下来……我扑倒在滚烫的砾石上,绝望地呻吟起来……思维倏地飞逝。

大片火海在呼啸翻腾,葱茏的热带雨林消亡了,剩下一株株形状狰狞的焦黑躯干……两滴水珠跌落在麻木的脊背上。我一哆嗦,费力地撑起上身……眼前依然是墨绿的海。幻觉?我试图站起来,却又沉重地跌倒……[17]140

水火无情,自然以狰狞的面目站到了人类的对立面,释放着巨大魔性,挑战人类的意志品格与生命极限。适者生存,自然的凶险固然令人畏惧,但又从侧面反衬出人类强大的求生意识和极限生存能力,人类只有充分发挥内在潜能和自然、和人生搏斗、在逆境中崛起,才能成为真正的强者。

苏炜、孔捷生等南方作家的生态书写自有一番奇诡的魔幻气质,梁晓声、张承志等北方作家笔下的自然景象亦不乏威慑力量。梁晓声笔下的“鬼沼”如它名字所昭示的那样,平静的表面之下充满死亡气息:

那是一片死寂的无边的大泽,积年累月浮盖着枯枝、败叶、有毒的藻类。暗褐色的凝滞的水面,呈现着虚伪的平静。水面下淤泥的深渊,沤烂了熊的骨骸、猎人的枪、垦荒队的拖拉机……它在百里之内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人们叫它“鬼沼”。[18]

枯败的景象令人望而却步,但是,令人感到畏惧的鬼沼其实也是一方精神“净土”:“就人的精神世界而言,那里是避开当时社会上政治斗争的一片净土。”[19]鬼沼所指涉的满盖荒原正是一方亟待开垦的沃土,它激发了知青改天换地、大有作为的理想主义情怀。艰苦的自然条件让知青迂回地逃避了政治斗争,全心投入到改造北大荒的事业中去。

魔性自然锤炼硬汉品格,彰显阳刚气质。张承志擅于勾勒北方的自然地理景观,《黄泥小屋》对于大西北近乎恶劣的地理环境进行了描摹,以此来呈现北方劲风骛驰的阳刚之气:

私下里只有狂暴的飓风在掠劫着飞奔,只有一阵模糊一阵清晰的那绵绵茫茫的黄山头。那黄山头起伏不断,一伏一荡,在这旅人的四面包围着,驾着狂风剧烈摇晃,像是一派黄浊的、突然间活了的怒海。[20]

自然肆虐的时刻蕴藏着巨大动能和活性因素,“活性因素激发出来的是爆发力、搏斗力、攻坚力、冒险力、承受力、冲击力,这些可以统称为阳刚之力。”[21]因此,恶劣的自然环境反衬出人类对于不竭生命力的追求,对于勇气、韧性、毅力等阳刚品质的认同。如尼采所言:“生气藉创伤增加,活力藉创伤增长。”[22]某些时候,魔性自然似乎不那么面目可憎,甚至蕴藏着人类超越本能、获得新生的正能量。

其次,早期知青文学中对于“自然魔性”的书写还常常带有鲜明的意识形态色彩。早期知青文学中描写阶级斗争的作品多以自然事物为题目,作品题材的选取侧重知青与山火、干旱、洪水、泥石流等恶劣自然现象的顽强斗争。自然界的险恶环境被放大,与之相伴,人与自然抗争过程中的主观能动性被放大,远大的个人英雄主义理想也被放大。因此,这些作品往往具有空想乌托邦色彩。“文革”期间的不少作品都表现了类似的主题,如汪雷的小说《剑河浪》以河堤决口抢险为主题,冯育楠的小说《银沙滩》以开发盐碱滩为主题,周嘉俊的小说《山风》以在崇山峻岭中垦荒为主题……这类人与天斗、与地斗的题材归结到一起构成了对阶级斗争主题的阐发。狂风、暴雨、烈日、泥石流……形成了一个魔性自然现象体系,带有隐喻、象征的鲜明特色。这类自然现象附着了人的思想和情感,折射了时代的精神特质。作家通过描绘自然的凶险来凸显知青坚定的阶级立场以及无畏的革命精神、斗争精神。

此外,自然所体现出的魔性,还往往与人类的愚昧、迷信心态等形成互文关系。阿城的小说《树王》中,山火肆虐,侵吞了整个山林,表面看来是在控诉自然的无常与无情,实际上是在批判知青的无知和冲动,揭露了人类破坏自然规律而遭到报复的下场。

自然的魔性还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信仰的生成。孔捷生的小说勾勒了海南岛原生态景观中的魔性色彩,而魔性自然与海南岛黎族的泛神信仰关系紧密。“黎族还没有形成完整的宗教体系,却相信‘万物有灵’。流行祖先崇拜和自然崇拜,以祖先崇拜为主。”[23]他们将“巫术”看做是解释世界、参透人生的重要手段。山川河流、花鸟鱼虫、飞禽走兽……自然界中生命体聚集,并处在一个相互关联、环环相扣的动态链条中,这往往招致人们对于起源、繁衍、终结等生命问题的联想。风雨雷电等自然现象(尤其是灾害性自然现象)的发生具有自发性、偶然性、不可预测性,这常常容易加深人类对于天地不仁、人生多舛的理解。万物有灵、自然无常的思想可以解释为何在文学创作领域,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屡屡能找到肥沃的土壤。人类的主体性想象将自然的魔性放大,在心鹜八级、神游万仞的思想旅行中,自然被赋予了超出自身能量的魔幻神力。

自然界存在着相互矛盾的地方——美与丑、善与恶,壮阔与凶险……自然的伟力不仅创造了和谐的诗歌,也衍生出吊诡的谜语。自然的魅力在于它的安静祥和,也在于它的蠢蠢不安。知青作家对于乡土世界自然生态的辩证性书写还原了自然的真实面貌,具有生态美学的意义,同时也折射出他们上山下乡过程中的切身经历、生命态度、社会背景,彰显出他们文学创作的题材偏好、审美风格、叙事策略等。诗性自然濡养心性,使人心旷神怡、宠辱皆忘;魔性自然衍生磨难,令人生畏,但恰恰是波澜和褶皱,赋予生命更具韧劲的质地。诗魔并存的大自然,是知青作家精神成长、思想升华的催化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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