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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学视域下的中国古典悲剧精神

2015-03-28孙伟伟

合肥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本能悲剧人格

孙伟伟,章 池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芜湖241000)

何谓“悲剧精神”?学者们对此都有相关的阐释,如邱紫华指出:“这种敢于同不可避免的生命毁灭进行抗争的精神就是悲剧精神,也就是面对苦难与死亡的阴影而显示出的崇高,一种超越苦难与死亡的强大精神力量。”[1]39王富仁认为,所谓悲剧精神,是“人将永远反抗宇宙的意志,反抗大自然的威胁,这种反抗永远没有取得最终胜利的一天,这种反抗是无望的,是悲剧性的,但人却不能放弃这反抗”[2]。因为正是在反抗中,人表现出了自己的独立意志和主体力量。王宏维说:“悲剧精神的精髓应是对悲剧性人生遭际的反抗,而不是悲观失望、消极颓废,即使明知要失败、要毁灭,也要满怀热望去拼争。”[3]3各家表达虽有些不同,但都将悲剧精神的核心归为“反抗”。

“反抗”是人的本能,是主体在受到对立的否定势力的压迫时,所采取的应激反应。反抗的本质就是人的本能欲望和生命力的高扬,反抗的对象则是对立的否定势力对人的这种本能意志的压迫,这是中西方悲剧精神的共同点,也是悲剧精神的原始驱动力。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人自出生就无法逃避的终极命题,是直击人类生存困境的灵魂叩问。拥有悲剧意识的主体清醒地看到远强于自身的外部力量的摧残,以及时刻盘桓在四周的死神的威胁,然而相应地这也催生了人的两大本能的反抗——生本能和死本能。前者力求维系生命的延续,故分为自我保存本能和爱欲本能;后者则预示生命的回归,代表着潜伏于人类生命中的破坏性与自毁性。对生和死的巨大灾难都可以等闲视之的个体,他最终激发的是继生本能和死本能之后发现的个体生活的根本动机——对超越价值的追求,即超越本能。中国古典悲剧所折射出的正是一个民族的心灵抗争史,其彰显的三大反抗本能,无一不带着民族独有的心理烙印。

一、生存苦海中的忍耐与克制

佛家将现实人生名为“苦海”,执着于生存之欲的生命主体无一不在其中苦苦挣扎。但人类的伟大之处在于,即使生存在苦难的熔炉里,强烈的“生本能”仍驱使个体维护现有的生命,这也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自我保存”的本能。

华夏民族是个饱经忧患与苦难的民族,面对无止境的生活苦难和生存危机,古典悲剧主人公和西方悲剧中采取拼杀到底的决绝反抗方式的悲剧主角不同,他们对苦难主要采取的是忍受的态度。《琵琶记》里的赵五娘可谓是将忍耐发挥到极致的典型,她在灾荒年间四处乞粮,将仅剩的米饭奉与公婆,自己含泪吞咽糟糠,当她哭泣地咀嚼着“苦人吃着苦味,两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去”[4]187,我们仿佛看到无数的古代妇女们将生活累加给他们的苦难吞下,伴着血与泪,吐出的却是晶莹而坚韧的道德丝茧。这种苦海中的煎熬忍耐,是中国底层人民普遍的悲剧精神,因为就“忍”的心理学涵义而言:“忍是一种策略性的自抑机制或历程,在此机制或历程中,当事人为了避免对自己、他人或公众显然不利之后果的发生,或为了预期对自己、他人或公众显然有利之后果的出现,不得不做己所不欲的事情或承受己所不欲的身心痛苦。”[5]508“忍”是个体主动采取的压抑否定性情绪或情感的一种心理机制,这其实也是一种反抗,因为悲剧的主体并没有回避苦难的现实,反而在极度的强弱悬殊的力量对比下,仍旧小心谨慎地保存自我的生命,并自始至终坚守最起码的生存权利和尊严。正如英国悲剧评论家布拉德雷教授所说:“悲剧中最有价值的东西,很多正是来源于令人极为感动的忍受痛苦的崇高态度。”[6]122“忍”事实上是对现实是苦难载体的认同,因而主体对于生的苦难的反抗便具有调和性,主体在反抗中虽然也彰显了人的本能欲望和生命意志,但是这种个体的欲望和意志在某种程度上是有所克制的。

同样的克制也体现在悲剧主人公的爱欲本能里。如果说自我保存本能是侧重个体维护自我的生命,爱欲本能则是偏向维系整个种族的繁衍。弗洛伊德揭示,爱欲是一种力求聚合生物体的本能,“爱欲把一切有生命的事物聚合在一起”[7]53,其最终目标在于不断建立更强大的生命统一体,反映在悲剧作品里,即深爱的男女主角在爱的驱使下奋不顾身地渴望着终成眷属。《娇红记》里的申纯和娇娘一见钟情,青春的荷尔蒙在两颗年轻的心灵中激荡,在历经情人间的误会、家人拦阻、外界压迫等一系列变故后,仍旧眷恋彼此,想要相守的冲动化作实际行动的誓言:“暮暮朝朝不暂离,生生世世无相弃!”[4]505最后先后殉情,死后合葬在鸳鸯冢。只是当爱得如火如荼的朱丽叶高唱着“真诚的爱情充溢在我的心里,我无法估计自己享有的财富”[8]38时,中国古代的闺门淑女们却爱得含蓄而小心。《梁祝》中,祝英台女扮男装和结为金兰的义兄梁山伯朝同读,晚同寝,朝夕共处三年有余,情愫早已暗生,但深受礼仪教导的英台,只微微给山伯一些女儿家的暗示,直到最后在被家人催归、十八相送的场景中,心中埋藏多时的爱意方才汹涌而出,竟然唱出“观音大士媒来做,我与你梁兄来拜堂”[9]5的大胆爱情宣言,这也是全篇绝无仅有的唯一一次真情流露。西方悲剧里的爱欲如火,浓烈处誓要焚尽阻挡的全部,《美狄亚》便是其中代表,中国古典悲剧里的情爱却好似静水流深,无论水底如何的惊涛骇浪,表层却竭力波澜不惊。这种对于本能的压抑正是以儒家为主导的伦理道德体系一直倡导“以礼节情”,在承认人的七情六欲的同时,他们主张的乃是适度的克制,所谓“发乎情,止乎礼”正是如此。只是,纵然是这克制的爱,也给予了在伦理纲常的网缚中的主人公以非凡的勇气,坠入爱河中的男女,他们在生命的夹缝中焕发了前所未有的活力,因为爱,他们第一次对家庭的掌权者——父母不再顺从,娇娘、英台宁死也不肯嫁给父母强制安排的纨绔恶少;因为爱,他们敢于对抗破坏势力的阻挠,香君在阮大铖等恶势力的逼迫下,血溅桃花扇而不屈,白素贞为夺回许仙,与法海斗得翻江倒海;因为爱,礼教枷锁下的痴男怨女们,开始解放天性,娇娘和春生私定终身,杜丽娘与柳梦梅梦中云雨,身心契合的过程中亦是生命通向自由的过程。心理学家爱洛·梅认为爱欲是一种原始的生命力[10]164,古典悲剧的主角们则将这种生命力融入对美与情的追求,即使最终他们的爱情和生命遭致了无情的毁灭,但他们在这一抗争过程中充分彰显了身为人的生命力和价值,表达了对自由与爱的热切渴望。

二、集体意识下的牺牲与殉道

悲剧中最大的灾难似乎就是死亡,它意味着个体之前的所有努力都化为泡影,生命的苦苦挣扎在注定的结局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然而,诚如毕绪龙所论,“悲剧精神的最根本特质就是敢于直面死亡,从对死的观照和参悟中获得生的意志和力量。死亡意识,实际上就是一种特殊形态化了的生命意识,是悲剧的核心和峰巅。死亡意识必须把死亡作为生命个体存在的最本质规定,把死亡引申到个体的生命中过程中进行思考,从而体验、认识死亡从而超越死亡。”[11]这其实就是弗洛伊德在发现了个体竭力维护的生存本能之后,又窥见到的对死亡隐秘的眷恋的死本能。“假定远在往古,生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起源于无生物,那么,据我们的假设,那时便有一种本能要以毁灭生命而重返于无机形态为目的。又假定我们所称的自我破坏的冲动起源于这个本能,那么这个冲动便可能视为任何生命历程所不能缺乏的一种死本能的表现。”[12]68换句话说,死本能是主体在死神亮出镰刀之前就已经主动奔向死亡的怀抱,此时死亡已不能成为命运强施予人类的惩罚,死亡反而成全了他们人格的加冕,也是他们最终的追求和归宿,这便是中西方人民一直赞颂的“视死如归”。悲剧作品里,无论是在一番搏斗后与冲突的势力同归于尽的哈姆雷特、奥赛罗、厄忒俄克勒斯等贵族英雄,抑或慷慨就义的介子推、公孙杵臼、杨继盛之类的忠臣义士,他们在面对死亡这一事实面前,不仅毫无惧色,反而激发了生命的尊严,带着“当不可能骄傲地活着时,就骄傲地死去”[13]64的从容主动走向毁灭。

不过,同样是死本能驱使下的英雄之殁,西方悲剧中的主人公,他们在和对立势力同归于尽时,驱使他们的主要是内心的感性欲望,他们为自己的生死负责,麦克白死于自己日渐疯长而不能控制的野心,奥赛罗的死归咎于他的多疑与嫉妒,哈姆雷特的犹豫和延宕则最终造成他的死亡结局。故而,西方悲剧里的死本能着重是“为己”的,悲剧主角们以全部的实践过程来实现自我意志的独立与自由,这与西方一直崇尚的精神自由有关。中国古典悲剧中的主角却不然,集体主义意识熏染下的中国人,他们亦在死亡面前面不改色,然而支撑他们主动赴死的死本能则是“为他”的。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传统,这种“献祭”式的文化心理模式充分反映在悲剧作品中。窦娥在残酷的严刑拷打下不曾屈服,却在听到要对婆婆施刑后被迫认罪;为了救赵氏孤儿,公孙杵臼、韩厥以死换来一线生机,程婴则牺牲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这种在今天看来匪夷所思的“牺牲情结”,其根源是儒家所提倡的道德至上的价值观。在生命和道德的两难抉择中,提倡“杀身成仁”和“舍生取义”的儒家要求个体“做一个会为别人及其他抽象集体,作出自我牺牲的‘利他’行为的人”[14]307,所以他们最终哪怕舍弃生命也要守护住道德。反映在悲剧作品中,则是代表绝对的正义的悲剧主人公,他(她)的悲剧行为的出发点常常是忽视或淡化个人的欲望,义无反顾地奔向世俗群体所奉为圭臬的理念模式,《精忠旗》里为国尽忠却最终被奸臣所害的岳飞,即使在一息尚存之际,仍念着收复中原,以纾国耻,其忠心天地可鉴;《清忠谱》中耿介正直的东林党领袖周顺昌,在被捕入狱后仍不改其顽强本色,痛骂魏忠贤,就义之前仍然高呼化为鬼魂也要继续斗争。在这些以身殉道的英雄人格中似乎完全泯灭了个人欲望,成为一种集体赞颂的观念的符号和化身。正如韦小坚等在《悲剧心理学》中的总结:“中国悲剧人物的毁灭与牺牲,却不创造一个新的独一无二的生存意义或自我人格,而仅完成理性地认同一个传统意义。”[15]52

三、人生价值上的超越与升华

悲剧说到底是一场不期而至的无妄之灾,它昭示着在生命这条向死而生的荆棘之丛里,被抛掷在无止境的生的压迫和死的摧毁间的罅隙中的个体,他所能做的有限反抗在绝对性事实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从最终结果上来看,反抗主体是失败的,然而在这过程中人激发了生命的潜在能量,超越了自身的局限性,这便是雅斯贝尔斯深情赞美的“悲剧的超越”,也是心理学家在人的反抗精神中发现了继生本能、死本能后个体生活的根本动机——对超越价值的追求,即超越本能。弗洛姆在他的《为自己的人》中认为:“生存方向和献身理想的需要是人的存在本能之一”[15]60。邱紫华则说道:“我以为,所谓超越,就是主体对自身现状的不满足,就是希冀突破现实生活现状的进取欲望,也就是那种冲破自身现实条件去追求更高生活目的的行为和思想。”[1]45故而,超越本能旨在实现两方面,人格价值的提升和更高生活目的的追求。

20世纪人本主义心理学认为,人的“机体的基本倾向在于尽量实现自身的能力、自身的人格,即自我实现的倾向”[16]160。王昭君为成全国家民族大义和个人忠节的那纵身一跳,李香君在贞洁与爱情遭遇到危机时那奋不顾身的一撞,白素贞为爱痴狂于金山寺的那一淹,如此等等,其中爆发出的人格光芒山河为之震撼,天地亦随之变色。而她们的悲剧选择的行为背后,是对传统理想人格的认同。“理想人格是指表现一种文化的精神或价值,并为生活于该文化的中的人们所崇尚、所效法的人格”[17]323,西方文化奉行的是自我的、全面的个体人格,他们充分肯定人性的复杂,“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他们崇拜着的是本我、自我、超我于一体的“有缺陷的英雄”,比如冲动易怒的阿克琉斯,又如野心勃勃的理查三世,所以西方悲剧中既有善的超越,也有恶的超越。中国悲剧只弘扬善的超越,因为中国文化所推崇的是一种社会人格,其理想范本,是以儒家为主要倡导者所规定的“圣人”形象,移植到不同身份地位的群体上,则是有着标签意义的明君、忠臣、孝子、贤妇、贞女、痴情人等,正是为这些世俗称颂的理想形象和完美人格,悲剧中的主角们才在追求“超我”的道路上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生命之争。

苦难升华人生,在实现人格的突破后,抗争主体又将目光移向悲剧超越的最终目的,思索如何从生命困境里突围。王富仁认为“人类与宇宙、自然、世界的对立意识是人类悲剧观念产生的基础”[2],人与外界的撕裂和冲突就是一切生存处境的悲剧源头。对此,西方二元分立的思维方式决定了他们在现实的困境面前选择冲破壁障,以实现自由的希冀。天人合一指导思想下的中国人,无论个体与现实的冲突是如何的激烈,竭力调和人与外界的矛盾,从而维系伦理社会的和谐,成为每个社会存在义不容辞的责任。这也就是为什么蔡伯喈会在个人理想——想要于家中尽孝和社会要求——科举报忠的伦理夹缝中苦苦煎熬。这种两者都不想辜负的两全心理,正是古代知识分子的真实心灵写照。

美国硬汉作家海明威用生命呐喊:“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如果说悲剧意识伴随着人对自我的怀疑与否定,那么悲剧精神则是重新对人的价值的肯定。强烈的生存自救欲望,将死亡等闲视之的回归意识,以及不断寻求超越的执着动机,驱使人在精神上突破自我,战胜自我,最终实现了自我。不可否认,我国古典悲剧精神充满着柔性的集体主义基调,力度上不够彻底,最终目的上有所妥协,这也是中华民族求安稳的心理所决定的。然而,生命的丰盛在于不仅有壮烈如同骄阳的喷薄似血,亦有狂风叠浪下蒲草的坚韧如初。“生命不息,抗争不止”,五千年的历史更迭和文化传承中,我们看到的是中华民族自始至终的顽强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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