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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化资源的诗意表达——论新时期大凉山彝族诗歌

2015-03-27张兵兵何登文

河池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彝人大凉山彝族

张兵兵,何登文

(云南民族大学 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当我们回顾20世纪80年代如火如荼的诗歌热潮、90年代诗歌逐渐沉寂,到今天的诗坛孱弱之风,留给我们更多的思考是:诗歌何以沦落至此?当诗歌成为个人话语,陷入自我低吟的迷宫之时,大西南的四川大凉山却出现一群彝族诗人。在诗歌日渐失去了诗性、诗美与诗情而成为大白话时,大凉山彝族汉语诗歌为诗歌注入了鲜活的民族文化血液,以民族精神为灵魂,勃发出旺盛的生命活力。在对本民族的文化身份的认同与民族文化资源表述的同时,他们继承了诗意美学传统,并进行现代诗歌美学建构。它所宣扬的民族传统文化品质、诗歌美学追求给日渐萎顿的汉语诗歌带来一抹生机与活力。

一、大凉山彝族诗人群诗歌创作的地域文化性

大凉山彝族诗人群的汉诗创作首先是一种地域性的文学创作。作家群的创作都必然有其共同的一片自然地域环境与日常经验。正如韦勒克和沃伦在《文学理论》中所说:“文学作为某一社会文化的一部分,只能发生在某一社会的环境中。”[1]114地域文化是文学创作与研究的重要内容,对某个区域的精神特征的概括,实质上是对这一区域的人由于地理环境、气候条件、人文传承等因素而形成的大致相同的较为稳定的精神品质的概括。它反映了这一区域人的精神面貌、性格特征、价值追求,以及一定程度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新时期大凉山彝族诗人群的汉诗创作就是以八百里凉山这一地域文化背景为出发点和依托,记录该地域的民众的日常生活经验,并对于该区域文化给予反思与重审。“尽管作为边缘群体的大凉山彝族诗人群被主流话语漠视,其创作也偏离了泛文化时代大众狂欢的轨道,但是,民族文化赋予他们诗歌美学的强悍生命力和多元色彩,让荒凉的诗坛响起幽谷足音——或许它昭示着诗歌复兴的信号。”[2]

大凉山地处西南边陲的四川,纵横八百里的山峦被大渡河与金沙江阻断了其与外界文化的交流与联系,山高谷深的自然环境使大凉山落后于周围的汉文明,也在无形中得以保存其独有的生活方式。由于地势不平,凉山传统生计以狩猎为主,由于气候高寒,人们保留着对火的虔诚。在这一自然环境下形成了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观,大凉山彝族更保留了远古夏、商、周的崇黑、崇虎的传统信仰,这里的人被称为“诺苏”(尚黑的民族)。当外面的世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时,这一边缘地域的人们仍然过着刀耕火种式的生活。封闭的环境往往产生充满神性与幻想的民族,形成一个民族集体性的原始审美风格。而新时期的大凉山彝族诗人们在一种边缘的状态下继承了本民族古老的历史文化传统与诗意美学,利用诗歌这一民族传统形式表述着民族的诗意神话,并在现代意识与观念下,重审民族的文化传统,在继承中发扬民族精神。如吉狄马加《自画像》写到:

我是这片土地上用彝文写下的历史

是一个剪不断脐带的女人的婴儿

其实我是千百年来

一切背叛

一切忠诚

一切生

一切死

啊,世界,请听我回答

我—是—彝—人。[3]42

诗人并未因地缘与民族身份的边缘而自卑,而是以身为彝人的子孙而自豪,诗人在这里试图为彝人重新找回昔日的自信与雄心,重建当代彝人新的形象与精神内涵,让彝人站在新时期的舞台上发出自己崭新的声音。又如诗人倮伍拉且的《大地》:

双足踏着大地

我们置身云中

我们站在山顶山

双足踏着大地

我们置身地里

我们站在山洞底

双足踏着大地

母亲般的大地

无论在天上

无论在地下

我们的双足

踏着大地。[4]73

大地如母亲般滋养呵护着我们人类,我们永远无法离开大地的养护,这种对于大地的眷恋是诗人的出发点也是人类生命最终的归宿。

彝族是一个不断迁徙的民族,无论是战乱流离还是寻找食物的生存之故,这片边缘之地留下了彝族古老的记忆与根脉。如吉狄马加的《一支迁徙的部落》:

我看见他们从远方来

穿过那沉沉的黑夜

那一张张黑色的面孔

浮现在遥远的草原

他们披着月光编织的披毡

托着刚刚睡去的黑暗。[4]21

恶劣的自然环境造就了彝人的勇敢与尚武的精神品格。无论英雄支格阿龙,还是彝人以鹰的子孙自喻都是一种民族精神的传承。在这片西南边陲之中有一个彝族诗人群,他们在立足民族土壤与自然风物,重建着民族的原始神话与信仰。犹如阿库务雾的《背景》:

一只剽悍而孤独的虎

以它的睿智,以它超群的沉静

默默地在更高更远的山头

注视着,倾听着。[5]48

这种对于祖先的追寻实质上是对于民族文化的寻根之旅,是一种民族身份的自我认同的过程,这一过程中必然有对优秀品质与文化的传承,对落后文化的抛弃,有着破茧的阵痛与重生的喜悦。

二、大凉山彝族诗人群诗歌语言的重构

语言是一个民族传统文化的传播载体。而作为传承彝族文化的彝语诗歌在主流的汉语诗歌中无形中被阻绝了。诗人们一方面具有母语的原始思维,又深受汉语思维的训练,无形中其诗歌具有一种“混血”的气质。将本民族诗歌语言在现代汉语社会进行角色转换,大凉山诗人集体性的展现出一种开阔的视野与观念。诗人们一方面集体采用汉语进行创作,同时又尽量对汉语这一第二母语进行了创造性重组。诗人们认识到汉语经过长久的发展,逐渐变得模式化,对此,大凉山彝族诗人阿库务雾提出“将自己独有的异文化的文化质素和精神特质全力贯注到对汉语的创造性动用当中去”[6],试图对汉语原来的能指与所指进行颠覆,实现语言与多元文化的交融,创造出“第二汉语”。

彝族的诗歌传统源远流长,无论古代的尔比尔丘还是三段诗,基本上都是用彝语创作的,其流传范围也主要集中在彝族聚集区,这种诗歌传统与经验成为当代大凉山彝族汉诗产生的重要源泉。当代大凉山诗人们利用现代汉语技巧传达的是一种诗意的美学观,依靠本民族传承的神性思维试图还原一种诗性的语言,而不是平庸直白的感情倾泻,在挖掘民族文化本源的同时,无论是对于自然的书写,还是对生命存在的记录,他们是在追寻文化的根与血脉,而不仅仅是简单的词语组合。大凉山彝族诗群的诗人都试图用现代诗歌语言保留大凉山诗意的原初本性,让这种原始的生态资源得到诗性的言说与命名。海德格尔说:“人类从何处获得我们关于居住和诗意本性的信息?人类从何处听到达到某物本性的呼唤?人类唯有在他接受之处才能听见这种呼唤。他从语言的倾诉中接受它。”[7]187大凉山诗人们的语言使诗歌意象表达更加丰富多彩。比如阿库务雾的《巫光》:

我的肉体浸置于光的熔炉

我的灵魂搁放在光的台阶

我时而被光分解

时而被光组构。[5]32

又如其《巫唱》中:

巫师在语言的石级上

轻捷而沉重地爬行

身边带着所有祖传的法器

据说有人曾勇敢地伐了它

做成彝人最早的乐器。[5]15-16

诗人利用这种全新的语言形式极大地扩大了文本的内涵空间,将一个民族文化的资源转化成了一种诗歌经验传承下去。在这种语言形式的张力下是诗歌审美空间的扩展,从对民族文化资源的吉光片羽的采摘中灌注的是诗人们炙热的情感。朱光潜在《诗论》中说“诗的境界是情与景的契合。”[8]不同的人即使面对同一片景也会有不同的情感体会,正是因为有了不同与多样,大凉山诗人们的创作才会丰富多彩,但无论怎样的个人感受与表达方式,从他们的诗歌中能看到诗人们对渴望利用诗歌化的语言表达出民族文化底蕴的追求与努力。

大凉山彝族诗人虽然利用汉语的语言形式,然而其诗歌内涵依然是原始的、古朴的,古老的彝族文化对于美的感知与表述并没有因为现代化的白话文而丧失,相反,语言形式的变化与民族文化的内容形成一种语义的多样,使单一的能指或所指变得延异,更增添了诗歌的审美感受。如阿库务雾在《百褶裙》写到:

彩霞太轻盈

秋叶太沉重

彝人之妻你用我

彻夜不眠的目光

织一件深林一样

深奥的百褶裙

再度成为先祖无法命名的

飞禽与走兽

狂放的乐土。[4]262

诗人自由的组合现代汉语字词,寄予作为彝族妇女传统服装的百褶裙以多种内涵:它有着如同彩霞与秋叶神韵,它像森林一样滋养万物,同时它饱尝人事的变更,生命的轮回,仿佛一切历史都在这百转千回的裙中。

三、大凉山彝族诗人群文化资源的诗意表述

封闭的自然环境下必然形成一套独立的价值体系与文化观念。3000年的彝族历史中文化的传承与发展有其独特性,这是一种纯正的“原生文化”。有保存完整的原始图腾崇拜、祖灵观念、万物有灵的自然观以及火文化观。

彝族传统崇尚鹰与虎,根据彝族神话史诗《勒俄特依》记载,彝族英雄人物支格阿龙是鹰的血滴在彝族少女身上而受孕。英雄的支格阿龙呼日唤月、射日射月。彝人认为自己是勇猛的支格阿龙的子孙,更是雄鹰的后代。如倮伍拉且的《盘旋之鹰》:

白云拉不走它

太阳带不走它

它永远盘旋

无穷尽的盘旋

覆盖大地

笼罩我们

大地上生长植物

我们生儿育女

我们的儿女生儿育女。[4]72

对于守护民族的雄鹰给予了深厚真挚的情感,这是一种信仰的延续。而对于虎的崇拜更是大凉山彝族在自然环境下形成的山地文化与生产方式对于彝人精神性格的塑造:顽强而勇猛、纯朴与沉重并存的文化心理。如阿库务雾的《白虎》:

西南,有彝人狩猎归来

透过弹丸偷窥

你风中时明时暗的

虎迹,终久

彝人习惯于养虎为患。[4]267

彝人的狩猎传统下的对于英勇精神的崇敬为我们展示出了一种蓬勃的生命活力,同时白虎象征了拥有悠久历史的古老族群印迹。

彝族有深入骨髓的祖灵观念。这根源于原始宗教的祖先崇拜,更是彝人对于生死观念的态度,彝族认为现实世界之外还有一个世界,死并不是生命的终结,人死之后会回到祖先生活的地方。当彝人在现实生活中死亡的时候,由彝族知识传承者毕摩念诵《指路经》《送魂经》,死者在另一个世界开始新的路途。正因如此,彝人对待生死都是一种达观的态度。如吉狄马加的《母亲们的手》:

就这样向右悄悄地睡去

多么像一条美人鱼

多么像一弯纯洁的月牙

多么像一块沉默的礁石

她睡在土地和天空之间

她睡在死亡与生命的高处

因此江河才在她身下照样流着

因此森林才在她身下照样长着。[4]18

正因为彝人相信神灵世界的存在,死去的彝人母亲们火葬时侧向右睡,到神界去继续纺线,母亲们的死才显得那么伟大而壮观。如吉狄马加的《故土神灵》:

不要打扰永恒的平静

在这里到处是神灵的气息

死了的先辈正从四面来

他们惧怕一切不熟悉的阴影。[4]46

这种对于神灵的敬畏崇拜实际上是对于民族文化的认同,对于彝人之魂的执着追寻。如阿库务雾的《老人之死》:

你毅然闭合智慧的洞穴

天空中一扇拱门由此洞开

子孙的热泪,春播的荞种

同时洒向大地

彩蝶,幸福的歌舞。[4]272-273

历经磨难的彝人在民族历史的长河中积淀下了豁达的生死观念,积蓄着一种对于祖先神灵世界的皈依感与民族神话的尝试性重构。彝族信奉“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观念,这也成为大凉山诗歌中对于自然万物的一种由衷的情感积淀,凉山的山水风物成为诗人们对于精神家园重建的重要基础。大凉山彝族诗人们不仅民族古老文化的有执着的情感,而且对日益严重的生态问题给予了深切关注。生态批评在文学中的不断发展,大凉山的诗歌中也增添了一抹诗性的“绿意”。这是民族精神与时代精神的结合,亦是大凉山诗歌鲜活诗性生命力之所在。

彝族对于火拥有真挚的情感。火陪伴了彝人的一生,彝人出生在火塘,彝族有火把节、火塘文化,彝人死后经过火葬回归祖先之地。因此火成为大凉山诗人们心中的情愫。如吉狄马加的《彝人谈火》:

给我们血液

给我们土地

你比人类古老的历史还要漫长

给我们启示

给我们慰藉

让子孙在冥冥中

看见祖先的模样

你施以温情

你抚爱生命

让我们感受仁慈

理解善良

你保护着我们的自尊

免遭他们的伤害……

当我们离开这个人世

你不会流露出丝毫的悲伤

然而无论贫穷

还是富有

你都会为我们的灵魂

穿上永恒的衣裳。[3]50

吉狄兆林《欢乐的火》:

火,火塘的火

火塘的火像亲爱的妈妈……

想起火

火葬地的火

火葬地的或噢那将是爱我的人们

特意为我制作的衣裳。[4]214

阿库务雾《最后的火种》:

你们巫师的咒辞里

有极深奥的火焰跳动

你们十月收割地里的火穗

生长在殇子的母亲高傲的胸脯

你们老人远遁的火把

承担了对历史最新的叙述。[4]280

这些对于火的诗意表达是对民族文化的皈依,并希望通过诗歌将祖先文化延续下去,诗人们在这里面扮演是历史文化的守护者与传承者。

古老的彝族神话与传说是一种充满着诗性的符号,它们在彝族诗人的诗句中得以重构,诗人用诗的话语将其连成诗行,在这一过程中诗人们将个体的生命旅程化为一种深层次的文化反思进行诗意表达,使其诗作具有了超越时空的号召力与震撼力。

结语

新时期大凉山彝族诗人的以现代性的眼光重新审视自己的民族和文化,构建起一个独特、富有张力的诗歌世界。诗人们在找寻和重审本民族文化的过程中,既表现出了民族文化本位的诉求,又表现出了独特自在的美学追求。他们的创作对于处在全球化发展下的日渐消失的民族文化无疑是一种突破性的坚守。

[1](美)韦克勒,沃伦.文学理论[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2]贾建秋.守望家园:从文化复归到诗歌复兴——文化诗学视阈里的当代大凉山诗歌[J].重庆工商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2009(3):108-111.

[3]吉狄马加.吉狄马加的诗[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0.

[4]发星工作室.当代大凉山彝族现代诗选[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

[5]阿库务雾.阿库务雾诗歌选[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4.

[6]罗庆春.寓言时代:中国少数民族汉语诗歌当代形态[J].西南民族学院学报(社哲版),1996(3):146-150.

[7]海德格尔.诗·语言·思[M].彭富春,戴晖,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

[8]朱光潜.诗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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