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情怀的镜像表达——论壮族作家凡一平小说的语言特色
2015-03-27罗传清
罗传清
(河池学院 经济与管理学院,广西 宜州 546300)
在文学新桂军这一批作家里,凡一平是一位辨识度很高的作家,虽然没有拿过全国性的文学大奖,但因其创作的小说频频“触电”,成为市场化背景下斩获颇丰的小说家。温存超先生在谈到凡一平的文学创作时,曾作过这样的评价:凡一平行走于文学与影视创作之间,小说创作与影视创作互为影响、相依相伴。如果从文学与影视创作的角度来看,他首开小说家和电影合作的先锋。[1]对于凡一平的小说为什么备受影视界青睐这一问题也一度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究其原因,学界比较认可的有几个方面的因素:一是凡一平的小说具有较强的故事性,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可读性强;二是凡一平的小说具有较强的世俗情怀,其书写的是小人物的七情六欲,关注的是小人物的生存状态,传达出来的是一种民间经验;三是凡一平的小说与当今的社会情绪有较强的契合点,并且能够以一种动态的形式把这种社会情绪加以外化等等。我们认为,这些观点较好的抓住凡一平小说的精神内核,精准、客观地描述了凡一平小说的主要特点。但纵观学界对凡一平小说创作的研究,极少提及凡一平小说的叙述语言或话语方式。我们认为,凡一平的小说之所以能够得到影视界的青睐,除了之前提到的那几种因素以外,其小说中独具特色的叙述语言也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凡一平小说的语言特色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叙述语言的影像化
就传统的小说观而言,小说是语言的艺术,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并且小说的语言属于一种特殊的话语体系,与人们日常的交际语言是有区别的。这种区别主要表现在小说的语言具有多义性、模糊性、假定性,因为作者在小说中创造出来的意境、意象、意念,以及其塑造出来人物形象、描绘出来的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都要通过语言这一媒介,经过读者的想象和再创造才能形成具体的形象。因而,才会产生“一千个读者的眼中就会有一千个哈姆莱特”的审美效果。这里所说的叙述语言的影像化,是指凡一平在其小说创作中,常常把影视艺术的创作思维与叙事方式运用到小说写作中来,使得小说文本中出现了时间的随意跳跃与转接、空间的自由转换、人物内心活动的动作化等影像叙事的表达效果,小说语言所具有的多义性、模糊性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场景化、视听化、动作化的影像语言。在阅读凡一平的小说时,让我们记住得更多的是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和色彩缤纷、不断跳跃的画面,几乎很难看到让人咀嚼、回味,令人无限遐想的语段,这是因为在他的小说里,文学语言所带来的丰富想象空间被影像的直观性、逼真性淹没了。
凡一平小说叙述语言的影像化首先表现在叙事结构的空间化,他把小说语言的单向、历时的线性叙述变为多维、共时的空间叙述,运用“蒙太奇”手法,给读者带来强烈的视觉感。如长篇小说《上岭村的谋杀》中写到村民们在围观韦三得的尸体的场景时,是这样写的:“第一次起跳,老妪抓到了韦三得一只脚上的鞋。那只鞋随着老妪下降的身体和手脱落了下来。老妪继续跳,抓住了韦三得的裤管。这回,脱落的是韦三得的裤子。远观的人,只见两条长白的腿,像是两挂灶台上开腊的新肉。两腿根部间有一团疲软而毛茸茸的物件,近看的人,觉得那就像一条羊卵包。远观和近看的人,或瞠目结舌,或赧颜地低头蒙头,或捏脸止笑。”[2]9这段文字带给我们的是一种明显的镜头感,在小说文本中我们明显感觉到摄像机的镜头就像一个无处不在的眼睛,可以从不同的位置、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距离来拍摄着,因为镜头可以在不同的空间维度任意移动,现场的事物及人们的一举一动都收纳在画面里,因而呈现出一种细致入微、纷繁多彩的影像效果。
凡一平小说叙述语言的影像化还表现在叙述语言的空间结构上,他的叙述语言强调声音、色彩、光线等造型性,因而让抽象的小说语言获得了视觉化、听觉化、立体化的表达效果。如在其中篇小说《投降》中,写到匪首马一文最终向解放军投降,让他的亲属及部队从大明山上下来缴械归降,而他本人则选择了在山上饮弹自尽时的情景,是这样写的:“冗长的人流落后地走着三个人,他们在坎坷的山路上边走边回头望。绵延起伏的山麓已像干涸的河床一般空虚和平静,但这三个人都希望并且相信山麓间还存在一个人,他们希望这个人跟在他们的后面。他们几乎是一步一回头,但这个人始终没有出现。一声干脆的枪响打破了山麓的寂静。一群白鸟从树林腾空乱飞,显示着枪响的出处,把三个人的心和目光揪去了那里。”[3]37在这段文字里前半部分写的是走在队伍后面的三个人分别是马一文的妻子宋逸琴,儿子马一文,弟弟马一武,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心愿那就是希望马一文跟在他们的后面下山来向解放军投降,可当他们迟迟看不到马一文下山的身影时,内心充满着焦急与不安。作者在描述他们的内心世界时并没有进行心理化、内向化的语言描写,而是写山麓的空虚和平静以及那三个人一步一回头的形态,以视觉这种可感的形式来呈现人物的心理活动。后半部分写马一文饮弹自尽的情景,作者没有对事件进行历时性的叙述,而是以影视艺术的叙事手段:声响(一声干脆的)、颜色、光影(一群白鸟从树林腾空乱飞)等,让小说的叙述语言造型化,通过听觉、视觉的手段把小说文字的抽象性转变成影像的具体性。
凡一平的小说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叙述方式,这样的叙述语言又有何优点与不足呢?对此他曾经做过这样的解释:“这可能与我从小喜欢看电影有关。在我成长的桂西北山村是读不到小说的,但却能看到电影。电影队两个月一次的来临,对我乃至整个山村就如节日。每看完一部电影,其中由一个个画面组成的故事、情节、细节都会在我脑海里反复映现。等到我读到小说又写小说的时候,我的画面感已根深蒂固,这也使我的叙述缺少心理探究与描写。”[4]我们认为这样的解释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也是比较中肯的。
二、叙述语言的情绪化
现代小说修辞学研究认为,小说的语言情绪与作者在小说中所选择的叙事方式密切相关。在传统小说全知式(叙述者>人物)的叙述体态中,语言所负载和蕴酿的情绪是分散、混杂和多导向的。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国小说的叙事方式发生了一次比较显著的转变,自知式叙事(叙述者=人物或叙述者<人物)取代了全知叙事,通过某一个或某几个人物的眼光或意识来反映世界,而一切叙述都围绕着这个意识中心展开和收拢。这种方式更容易大胆和自由无羁地坦露叙述者的内心情感,带来了大面积的情绪弥散。
凡一平在小说创作中避开了传统小说通常采用的全知全能的叙述方式,采用“自知式”叙事方式,以小说中的人物“我”的眼光为切入点,小说中叙述的是叙述者的所见所感,因而其叙述语言带有明显的情绪化色彩。如在中篇小说《通宵达旦》中写到一名警察为了侦破一个要案,在圣诞之夜深入夜店去做卧底时的情形:“圣诞节在我殷切的守望中如期而至。它如同每一个中国节日,让我迷恋。在我迄今为止的警察生涯里,我从没过好一种节日。节日对我就象美丽的贵妇,冷傲地拒绝我的爱意。我的痴情献给每一个节日并在每一个节日中悲哀地粉碎。这个圣诞节对于我同样充满希望和恐惧,但我决意拿出追求圣母的激情,把这个圣诞节过好。”[5]26在这段文字里,作者叙述的是一个普通民警面对节假日即将到来时极为复杂的情感情绪:他期盼假日的到来,可真正假期到了,当万家团圆,人们在享受假日的幸福与欢乐的时刻,往往是警察们最为紧张、忙碌的时刻。于是一名普通民警面对节假日所表现出来的爱恨交加、伤心无奈也就不难理解了。作者以自知式叙事的视角,让叙述者的角度完全等同于人物“我”的角度,由此带来的鲜明特征就是叙述者可以无所牵挂地沉浸在人物本体的独特情绪氛围中,让隐蔽在字里行间的众多潜台词泄露出来,使语言本身所含有的情感力度得到加强。
对于凡一平在其小说叙述中所流露出来的情感情绪,洪治纲曾作过这样的评述:“凡一平在直面中国平民百姓当下的生存境遇时,虽然也被这种欲望化的现实所深深地折磨着,但这种折磨更多的是以一种感受式的面貌出现的。即,他总是努力从各种层面上对这种难以调和的生存悖论进行全方位的出击,并不断地将它们放入各种生存语境中,演绎成各种生命形态和生存方式,而透过这种方式和叙事语调,我们又分明看到创作主体内部的一些传统性生存观念和伦理操守。”[6]29我们认为,这样的评述是独到而精当的。读凡一平的小说,可以直接而深切地感受到的是弥漫在其中的情感情绪。如在长篇小说《上岭村的谋杀》中写到村民们掩埋韦三得的棺材时的一段文字:“棺材被艰难地抬到荒丘上,又被放下到坑里。从坑里刨出来的土,又回填到坑里。红黄的土逐渐将棺材掩盖、覆没,最后造成一个斗笠形状的包。恶贯满盈的韦三得从此永远深埋地下,不见天日。饱经凌辱、压迫的人们从此可以翻身解放,扬眉吐气。黑暗的村庄不再黑暗。[7]16在这里,作者把“恶贯满盈”、“不见天日”、“饱经凌辱”、“翻身解放”、“扬眉吐气”等一系列感情色彩非常强烈的词语堆砌在一起,因大词小用而产生调侃和幽默意味,仔细咀嚼,在这种调侃和幽默的氛围中含藏着叙述者的情感和价值取向,因此它带给读者的是一种情绪的宣泄和满足感。
三、叙述语言的感官化
在众多评论家的眼里,凡一平的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欲望景观与身体叙事。正如洪治纲说谈到的:“凡一平一直选择正面强攻的方式,赤裸裸地表达着当下的欲望化生存现实。他的写作始终与物质霸权时代的人性冲突相牵连,不断地将人的物质化本能推向各种审美的极致状态。这种由情欲、财欲和权欲共同构筑而成的、人类本源性的欲望,在凡一平的小说中,不仅成为颠覆一切价值观念和伦理秩序的重要手段,成为非理性生命自我展露的重要契口,也成为被物质化现实扭曲后的人性面目的直接见证。”[8]28正因如此,在凡一平的小说创作中,少不了对声音、颜色、气味、触感等这些充满生命敏感的观照,为了完成对这些感官与超验的描写,他特别强化感官体验和主观情绪的交织,在感官与心灵体验的瞬间聚合中,呈现出个性化的感官情绪和超常态的生理体验,这使得他的叙述语言具有强烈的感官色彩。
凡一平在长篇小说《变性人手记》中有这样一段文字:“惶恐不安地,我读完宋小媛的长书,就像一名病人眼睁睁地看着手术刀冷酷地切割自己溃疡或肿瘤的肺腑。事实上我就是被手术。宋小媛敏锐的信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深刻地解剖着我。我看到我的胸膛被切开,就像是田地被锄头开垦一样,于是我看到我的心就像红薯一样被挖出来,丢到一边。”[9]173这段文字叙述的是“我”读完宋小媛的长书之后所产生的“惶恐不安”的主观情绪,作者没有停留在对主观情绪的抽象描述上,而是将这种主观情绪外化为一种撕心裂肺、鲜血淋漓的感官体验,让感官体验与主观情绪交织在一起,带给读者的是一种视觉、听觉、触觉、痛觉等融为一体的全方位的审美感受。
在中篇小说《怀孕》中也有这样一段文字:“一丝不易觉察的耻笑掠过李伦的嘴脸,它像一支看不见的毒箭,射进我的胸膛。日本秀这时候掀开锅盖,一团蒸汽腾腾冒升,像云雾掩盖山峦遮住李论的嘴脸,却挡不住他的声音。”[10]65在这段文字里,无论是“一丝不易觉察的耻笑”,还是这丝耻笑给“我”造成的伤害,都是一种无影无形的主观情绪,作者为了把这种隐秘、抽象的心理体验具体可感地展现在读者的面前,充分发挥了他想象力,以“一支看不见的毒箭,射进我的胸膛”为喻,把主观情绪与个性化的感官体验结合在一起,带给读者丰富的感官体验。
四、叙述语言的动态化
布斯曾在《小说修辞学》中明确指出:“任何阅读体验中都具有作者、叙述者、其他人物、读者四者之间含蓄的对话。上述四者中,每一类人就其与其他三者中每一者的关系而言,都在价值的、道德的、认知的、审美的甚至是身体的轴心上,从同一到完全对立而变化不一。”[11]175凡一平在小说创作的过程中非常善于处理这四者之间的关系,所以他的小说具有很强的可读性,正如傅元峰所说的:“凡一平的小说中,故事的整个进程,处在叙事者的从头至尾的控制之中,而且能够吸引着读者愉悦地完成阅读过程。”[12]23我们认为,凡一平小说中叙述者之所以能够控制着故事的整个进程,这与其小说中叙述语言的动态化密切相关。所谓叙述语言的动态化,那就是在小说的推进中,突出动作性,通过小细节、小动作的布置和铺陈,让所有的议论与描写都动态化、叙述化,在动感十足的叙述语流动中生成极具推进力的叙事节奏。
在长篇小说《上岭村的谋杀》中有这样一段关于杀猪场景的描写:“早已扎好马步的黄宝央一手钳住猪嘴,一手握紧尖刀。只见他用前端的刀面轻轻地朝猪脖子下方拍了拍,探准喉咙的位置。然后又见刀子一立,黄宝央拿刀的手奋力一捅,刀子飞快地插进猪的喉部,只剩下刀柄露在外面。黄宝央紧接着将刀柄一扭,使刀子在喉咙里转了半圈,再将刀子复位,拔出。大量的血喷涌着流到脸盆里,冒着热汽,像熔化的铁浆。猪的嚎叫声凌厉悦耳,像雷鸣一样,滚动过村庄的上空,传到村外荒丘上正在挖坑的村民耳里。”[13]62在这段不足200字的文字里,作者连用了20多个动词,将一系列的细节与动作铺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不容停滞的叙述流,叙事的进程被叙述者牢牢地掌控着。在另一部长篇小说《变性人手记》中有一段关于“叫床”的叙述也充分体现这样的特点:“房间里忽然有声音传出来,准确地说,是其中一个房间先闹出声音来,而且是叫床的声音,叫床者是一名疯了的男孩和一名同样疯了的女孩。我觉得他们疯了,或者就是快死了,因为他们叫喊的声音痴迷破乱、寻死觅活。这声音持续不长,就停了下来。但是紧接着另一个房间又闹出声音来,这同样是叫床的声音。叫床的都同样是一对疯了的男女。我同样觉得他们疯了,或者就是快死了,因为他们叫喊的声音痴迷破乱、寻死觅活。两个房间相继发出相同的叫声,并且使我产生同一种感觉。这声音和感觉使我心烦意乱,夜不能寐。”[14]24在这段文字里,无论是声音、细节的描写,还是人物的身心体验、议论,都通过叙述人以动态化、叙述化的方式呈现出来,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明显感觉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牵引着自己的视线与思维,一组组的画面扑面而来,让人应接不暇,几乎没有给读者留下想象与回味的余地。这种阅读的感受就像驾车行驶在一个限速限时通行的交通管制路段,你只能顺着前面的车流前行,容不得你有些许的怠慢或滞留。
陈晓明在谈到中国当代小说的叙事特点时,曾有过这样的论述:“文学写作中的欲望化景观,在20世纪90年代的现实中急剧扩张,它构成了这个消费社会的基本表象,也开始成为当代小说叙事最具奇观性的资源。”[15]58凡一平的小说无疑也带有这种“欲望化景观”的印迹,在致力于世俗情怀的书写和表达时,紧紧抓住了当代社会最流行的话语元素及言说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讲,凡一平小说中叙述语言的影像化、情绪化、感官化、动态化,显然是其小说创作策略的重要成分,也是其游刃有余地行走于小说和影视之间的重要法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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