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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持在浮世挖井”——论刘频的诗质追求

2015-03-27罗小凤

河池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智性神性麻雀

罗小凤

(广西师范学院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坚持在浮世挖井

在一张洁白的纸上挖出清泉

这是刘频的《浮世挖井》一诗中的经典诗句,折射出刘频“在浮世挖井”的人生姿态和独特的诗歌姿态。刘频是广西诗歌领域上一位颇具实力而不张扬、不标榜、不随流,只一味地试图“在一张洁白的纸上挖出清泉”的诗人。他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在浮世挖井,挖掘生活之井、生命之井、精神之井,从而挖掘出他独特的诗歌之井。他所挖出的这口诗歌之井充满了神性、智性和悲悯性,使其诗保持着神性的光芒,建构了智性的空间,怀抱着悲悯的情怀,呈现出刘频独特的诗质追求。

保持神性的光芒

诗人都是敏感的,能从人们熟视无睹的万事万物中见人所未见、闻人所未闻。刘频便是如此,他总在他所经过的大地、河流、山岗、麦田,或一群晚归的羊、一个余晖里还在劳作的农夫身上看到一种“神性的光芒”。他认为这是他写作不竭的源泉:“在写作的黑暗里,在灵魂的灵光被长期遮蔽的日子里,我渴望这种神性的光芒穿透我的诗歌——它是我诗歌强大的动力,也是我写作不竭的源泉。”[1]刘频以其诗人之眼,所看到的世界均笼罩着“神性的光芒”,他在其诗歌创作中亦追求一种“神性的光芒”,若就诗歌类型的归属场域而论,显然属于一种典型的神性写作。

何谓“神性写作”?对此,杨远宏曾做过一些阐释,他借用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中的一句话加以阐明:“唤起我的惊奇和敬畏”的“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2];而张清华则认为:“今天,凡是在鄙俗时代能够坚持和解释、揭示和证实精神价值的写作,都可以称得上是某种意义上的神性写作。”[3]可见,“神性写作”其实就是坚持内心的道德定律、原则,对世界充满敬畏、保持惊奇而不与社会的鄙俗同流合污、随波逐流。刘频便是在鄙俗时代对万事万物充满惊奇、保持敬畏之心,以诗坚持和解释、揭示和证实精神价值,坚持着内心对“神性”的渴望,因而其诗呈现出鲜明的神性色彩。

刘频对“神性写作”的思考,在一定程度上是对海德格尔所提出的“诗人何为”的诗歌问题的一种回答。对于“神性写作”,海德格尔曾有过深入思考,在他看来,诗人是处于诸神与人类之间的身份角色,但当下是一个“诸神逃遁”的贫困时代[4],于是诗人们的身份、地位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尴尬,正如他在《诗人何为?》一文中指出的:“上帝之离去,上帝之缺席,决定了世界时代。上帝之缺席意味着,不再有上帝显明确实地把人和物聚集在他周围,并且由于这种聚集,把世界历史和人在其中的栖留嵌合为一体。但在上帝之缺席这回事情上还预示着更为恶劣的东西。不光诸神和上帝逃遁了,而且神性之光辉也已经在世界历史中黯然熄灭。”[5]410。在海德格尔看来,贫困的时代里上帝的缺席、诸神的逃遁使诗人们已经失去了人与神之间的身份角色,所能做的只能是在吟唱中追寻诸神的足迹。而在中国的时代语境中,“神性缺席”更为普遍,而更悲哀的是,这一现象并未被中国人意识到,只有少数人察觉与体验到神性缺席的悲哀与凄凉。刘频显然是这“少数人”之一,他曾坦言:“我想对海德格尔说,让神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在由来已久的历史幽茫中,我能够感受到神性的光芒从大地缓然拱涌而出,在我身体里播撒下光明的种子,这使我不仅敬畏神圣的生命,而且得以实现精神的一次次重生。”[1]由此在刘频笔下,万事万物都存在神性。因而他将神性引入一切存在物,将超验经验与体悟引入凡俗世界,使日常生活充满神性光辉,获得了神性的终极光环与色彩。

在刘频笔下,“神性”首先存在于大自然。华兹华斯曾在诗中称大自然是“博大的灵魂,永生的思想”,蕴涵着“无所不在的宇宙精神和智慧”,充满神性,因而充满敬畏。刘频亦对自然充满敬畏,在他眼中,大地、河流、山岗、麦田、羊、乌鸦、农夫、鸟、树等万物都充满“神性的光芒”,因而“万物都成了我们的抒情对象”(《万物都成了我们的抒情对象》)。在刘频诗中,一切都有神性,如《圣宴》一诗中:

找不到立足点的流星

乘深秋的曙色回到天庭

玫瑰怒放云霞竞飞

将喜庆的消息遍洒天山南北

众神鱼贯而入长袍似羽

时光在仙桃中容颜依旧

这圣宴这金灿灿的美酒佳馔

来自丘陵起伏的故乡

流星、玫瑰、云霞等自然存在物都闪耀着“神性的光芒”,诗人以各种自然景物、景象构建了一幅“圣宴图”,使诗中出场的各种景物、景象都蒙上一层浓郁的神性光芒。其他诗中亦复如是,如“在干旱的树梢上,隐约有神性的光芒”(《沿着一群乌鸦的方向望去》)“河水高高低低/河床只是凝然不动/一如偈语”(《河床》)等均呈现出“神性的光芒”。

其次,刘频笔下的神性存在于人类。正如海子所言:“做一个热爱‘人类秘密’的诗人。这秘密既包括人兽之间的秘密,也包括人神、天地之间的秘密。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热爱人类的痛苦和幸福,忍受那些必须忍受的,歌唱那些应该歌唱的。”[6]914-916刘频的《整理一个人的遗物》《教父》《使命》等诗都传达出他“热爱人类的痛苦和幸福”。《圣使》一诗传达了他对“人”的神性的呈现:“他们用肮脏的水,把手洗得干干净净/他们提着马灯,在神的脚迹,种下一棵棵菩提树/他们在山顶的雷雨中,抓住闪电,分给群众/曙光东进的时刻,他们继续投身黑暗”。在诗人笔下,“他们”已几乎脱离了现实人生的庸俗、琐碎场景,而是充满神性,超越于俗世,抵达了“圣”的境界,泛溢着神性光芒。

此外,刘频还将日常生活赋予了神性。于坚曾指出:“中国的神灵就在日常生活中。”[7]在他看来,诗人把普通人放入诗歌这种行为本身就是把普通人请上了一个“坛”,就是对普通人的神圣化。刘频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诗中书写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捕捉日常生活的神性,如《我们一直过着一种庸俗的生活》中,他意识到自己虽然每天都“过着一种庸俗的生活/仿佛被一条大马力的拖船,一天天拖进/一条浑浊的河流。我们收拢目光,顺流而下/像一只咬牙切齿的白鸟,用油漆/一遍遍刷黑自己的羽毛”、“在惯性中,每天都在重复卑琐的事情/像一块肮脏的抹布,反复擦拭着灰尘”,但诗人毕竟是诗人,虽然身处卑琐事情的缠绕中,却一直试图保持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的神性:“我们用高贵的诗篇去贿赂油腻的欲望/让心灵闪开,给肉体让路/并且,一次次挖出说服自己的理由”。正如诗人在《做一个诗人无比骄傲》一诗中所宣称的:“当我有诗,有酒,我就有征服万物的力量,譬如/我可以用想像力把这万里星空/一瞬间变成一条银鳞闪耀的大鱼/横卧在天文学家稀疏的头发上/我让这条大鱼一夜里,在我的酒杯里转身三次/收归在我临时编制的小鱼篓”。这是诗人在日常生活里保持神性的一种方式。或许正因如此,诗人才能在庸俗的生活里把目光投注到“屋顶上的月亮”、“地理老师的抒情诗”、“杜撰长安”、“让子弹不飞”等等充满诗意的场景。

建构智性的空间

正如骆一禾在给刘频的信中所指出的,刘频的诗中“有着一种智性”[8]44。确实,刘频在浮世中挖井时建构了一个充满智性张力的话语据点,挖掘了一口智性之井。

这口智性之井是冷静、客观的。诗如其人,依笔者看来,刘频自身是个处变不惊的冷静之人,其诗亦很少抒情,大多是在冷静、朴实的叙述中开启思悟的空间,如卞之琳般“不使人动情而使人深思”[9]。诗人艾略特曾指出:“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10],他主张以非个人化手段达到诗的“逃避感情”,而传达那些经过过滤、平静后的“感觉”。刘频善于节制情感,善于对情思进行过滤、筛选和锤炼后平静为“感觉”,显得冷静、客观,正如卞之琳擅长的智性抒情。如《对抒情时代的一次复习》一诗,虽然标题标榜着对“抒情时代”的“复习”,但诗人却并非抒情,而是以冷静的态度审视“抒情时代”:“舒爽的风,久久吹送,令人沉湎于年代的清凉/我将从哪里解开一个抒情时代的领结/就像那位放假还乡的中学生/将他的单车和书包安放在田野/让钢铁和知识 在细雨中冒出绿色”、“我想让朴素的岁月坐着/倾听一条盲鱼唱歌”、“关于生活,我与一只农业的燕子保持一致的看法”、“我要从琐屑的经验里抬起头来/让目光追随一粒穿越浓雾的钻石”、“我毕生要做的事情,也许是/让它在荆棘的花园里坚持多一秒钟”,流淌于诗行之间的不是强烈的抒情气氛,而是对生活、岁月、人生的思考与体悟,呈现出智性之美,因而实际上构成了对抒情时代的解构。《一粒纽扣,落入苍茫大海》《在傍晚和父母谈起旧日子》《在一家鞋店避雨》《雨中登文笔山》等诗都是在冷静、客观的叙述而非抒情中呈现他对生活的感悟,充满智性之思。

这口智性之井是朴实的,日常的。刘频仿佛一个生活的旁观者,善于捕捉瞬间,衍生哲性感悟。他常将日常生活的点滴糅入诗中,像纪录短片一样速记日常生活的片断与感悟,既囊括了社会众生世相,又穿透了现代人复杂而微妙的心理,如《记一次重大交通事故》《一辆别克汽车从云南归来》等诗。刘频新近出版的《雷公根笔记》便是他捕捉日常生活片断与感悟的集结。然而,虽然刘频是在浮世中挖井,是朴实的、日常的,但他不同于其他标榜先锋、前卫的诗人们对日常生活的罗列陈述,而是善于在瞬间领悟生活、透析人生。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以来,不少诗人倡导呈现日常生活的“原生态”,将“原汁原味”的生活场景、细节原封不动、丝毫不改地直接搬进诗中,他们在诗中不采用任何艺术手法,不对诗歌对象、素材进行任何提炼、加工,而是直接分行排列日常话语、现象,流水帐似地铺陈庸常、琐碎的日常场景,这种写法被美其名曰“照相术”、“原生态”写作,完全失去了诗的美感、艺术感。而刘频却并非如此,他对日常生活的呈现是经过智性眼光过滤的,如《一粒纽扣,落入苍茫大海》中诗人抓住一粒纽扣落入大海这一瞬间完成的动作细节展开诗思,但他不是单纯呈现完这一动作细节便嘎然而止,而是将“一粒纽扣”与“苍茫大海”、纽扣“落入黄昏苍暗的海水”与“海轮朝着既定方向匀速航行”进行对比,在对照中呈现了纽扣与人的渺小;《湘南铁路上的两张纸牌》由铁路上看到的两张纸牌而引发人生思考:“我在车窗里揣测着/在一次决定性的心跳里/是哪一张纸牌漫不经心地出击/抢抓机遇,一出手就决出输赢/而关键时刻出错的那一张牌/彻底失去了重新洗牌的机会”,人生中的竞争、输赢不就是这样吗?而诗人更深入思考的是,人生如火车,一直在向前开,路途中有多少次这样的“赌博”,无论输赢,其实都被生命前进的旅程抛在了“火车”后面,暗示了生命中的各种输赢相对于人生旅程而言其实都并不重要,呈现了一种豁达的人生态度与生命境界。《读二十四史笔记》《一朵火苗,在虚拟的梯子上》《从清早醒来到上班的过程记录》等诗都是从日常生活中衍发哲性感悟与智性之思。

这口智性之井又是充满历史感的。刘频在诗中所书写的不仅仅是小感悟,而是糅入了历史的、文化的、知识的各种信息,富于历史感。艾略特认为,“历史的意识”对于任何人“想在二十五岁以上还要继续作诗人的差不多是不可缺少的”[10]。刘频显然是一个成熟的诗人,其诗拥有鲜明与深厚的历史感。《菠菜的进化史》曾被刘玲进行了深入细致的分析,她认为刘频在这首诗里提供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创新文本,采用了“自然主义或说明文的写实主义手法”,将菠菜的历史、特性、当下生态呈现出来,诗中既有翔实的资料,糅合了历史信息、化学原理、植物知识、物理知识、国家地理、文化典故,又将菠菜拟人化作为人来写,承载着时空的变迁,承载着历史与当下的对接,“俨然为菠菜做了一首史诗”[11]。确实,一棵菠菜都可以写成类“史诗”的作品,可见诗人内蕴的历史感之厚之重。《阿尔巴尼亚香烟》《2003年:战争和母亲节》等诗均是如此,在历史感中呈现智性,在智性中建构历史的意识。

此外,这口智性之井还是感性与理性相糅合的。郭沫若曾指出诗人与哲学家的共通点就是同以宇宙全体为对象,以透视万事万物的核心为天职,而区别则是:“我想哲学中的Pantheism确是以理智为父以感情为母的宁馨儿。……诗人虽是感情的宠儿,他也有他的理智,也有他的宇宙观和人生观的。”[12]16郭沫若所言其实强调了诗人应该以感性与理性相结合。如果诗歌缺乏感性,则与哲学家无异,容易沦为说教;若缺乏理性,则失去高度与厚度,因此,如何处理感性与理性对于诗人尤为重要。艾略特曾提出“思想知觉化”,力图将抽象的思想与感性的知觉融合为一,这便是智性诗的理想境界。刘频善于融感情和理性于一体,将个人的情感寓于理性的思考之中,让抽象观念和强烈感觉相互渗透,让思想的脉络与感情的肌肉自然和谐地交织、应和。《和一个收藏家谈论一张错版币》一诗便将个人的情感、人生经验与面对“错版币”的感觉、思考糅合于一体,诗人有感性的感叹:“哦,多么珍贵的过错”、“是啊,为什么我们/总不能原谅生活的过失”,有感性的描摹:“我看见了他眼中泪光点点/一个人的真挚就像河堤吹来的风”、“他听见了我的一声长叹/像一块铁,落入江水中”,亦有引人深思的体悟:“而珍贵的过错只有一次”、“如果错误的爱情被时间收留。如果错误的人生被命运珍藏/这错版的时代将是多么幸福”,诗人不是借题发挥或卒章显志,而是将感性的体验与哲性的体悟缝合得恰到好处,理性感悟与哲思自然而然地流淌于诗行间。《生活》《反义词练习》《内心的边界线》《生活严谨的人》等诗都是将感性与理性相交织、协和,如此呈现他对生活、生命、人生的思考与感悟。

怀抱悲悯的情怀

刘频近年来的创作倾向发生了一些变化,他自己曾坦承:“近年我的诗歌写作方向出现变化,更贴近现实,贴近生活中卑微的生命”,并表示“这种题材、这种情感会在写作中持续下去。”[1]确实,或许由于他的工作性质的变化使他的视野有所拓宽,让他对现实、对生活卑微的生命有了更多接触与感知,使他写下了《我不能忽视那些低矮破旧的平房》《穷人的晚餐》《让苦孩子的脚步变得轻松》《一个人在盲文中触摸到了春天》《一粒微尘》等关注社会民生的诗作。这种贴近生活中卑微生命的写作态度其实折射了刘频的悲悯情怀。

悲悯情怀是任何文学种类中一个古老而永恒的命题,正如学者曹文轩曾指出的:“文学正是因为它具有悲悯精神并把这一精神作为它的基本属性之一,它才被称为文学”[13]23,因而悲悯情怀对于作家而言极其重要。刘频显然意识到悲悯情怀的重要性,他由于胸怀悲悯情怀而对万事万物充满爱和敬畏,保持对一切存在事物和现象的关注,从而保持了诗的敏感触觉和视觉,让世间一切存在物无不在其悲悯情怀的关照之下,正如他在诗中宣称的:“一直向卑微的事物致敬,学习/把大地上的青草、蚂蚁视作亲人……”(《浮世挖井》)。

由于悲悯,刘频对整个世界充满了爱和怜悯。乌纳穆特曾说:“怜悯是人类精神爱的本质,是爱自觉其所以为爱的本质,并且使之脱离动物的、而成为理性人的爱的本质。爱就是怜悯,并且,爱越深,怜悯也越深。”“爱与苦难相互引发了对方,并且爱就是慈悲与同情,凡是不具有慈悲与同情性格的爱都不会是爱。”[14]81刘频在其诗中传达了他对世界的爱和怜悯:“当一只手说出:我爱,来自内心的风,仍在吹来,那么尖/那么细,有时像一把尖镐/从肉体休眠的深处,掘出一股股欢乐的清泉”(《风泪眼》)。刘频曾写过一组以16首诗组成的组诗,以“麻雀”为主题,从各个方面对“麻雀”展开书写,而最核心的是呈现了他对麻雀的爱与怜悯,正如他在诗中大声宣告的:“我必须说:我爱你们,祖国的麻雀/就像我爱祖国的野草,蜻蜓,河滩上的鹅卵石”、“我必须说:祖国的麻雀,我爱你们/你们小小的心,小小的身体/在我朴素的诗歌里一次次飞来,又飞去”(《祖国的麻雀》),诗人还将麻雀赋予祖国、故乡的气息。透过悲悯的视角,他看到“一对麻雀也有自己的幸福”(《庞大落日中,一对麻雀也有自己的幸福》)“你们病了/只有用小小的身体硬挺过去”(《早安,城市的麻雀》),“饿着肚子的麻雀忍着泪水”(《爱麻雀,也爱稻草人》)“一只被雨淋湿的麻雀,感冒了/没有人知道它在发烧 没有人带它上医院抓药,打针”(《一只麻雀感冒了》)诗人时时惦记、牵挂和关心着麻雀:“麻雀,为什么我老是惦记着你们/这群乡下灰扑扑的穷亲戚啊/你们的贫困、忧劳和欢乐,一再出现在我的诗篇/让我的语言缓慢下来,陪你们低低地飞”(《今天,我再次为麻雀流泪》),甚至揣摩一只麻雀的瞬间想法(《一只麻雀的瞬间想法》),均淋漓尽致地呈现了诗人对麻雀这个特殊的生命群体的爱与怜悯。《用广阔的慈悲安放落日》《我只为一棵夭折的玉米忧伤》《把在瓜地里哭泣的月亮,驮在背上》《屋顶上,风雨飘摇的庄稼》《悼念那些在试验中死去的小白鼠》等诗则呈现出他对自然万物的悲悯情怀。

由于悲悯,刘频也极其关注底层人的生存本相和生命个体的存在状态,《对她说》一诗毫无疑问是刘频关注底层、富有悲悯情怀的典型代表之作,这首诗让笔者每读一次便泪满衣襟。在此诗中,刘频“说”的对象是一位处于植物人状态的少女,全诗在“对她说”的反复回旋中展开一幅充满爱、温馨、美好、温暖、诗意、幸福、畅想的图景,呈现了诗人对这位少女无限的悲悯、同情与关爱。刘频似乎对身有生理缺陷或贫穷的弱势群体给予了特别的关注与同情,如《读一本盲文杂志的盲少女》中的“盲少女”、《让苦孩子的脚步变得轻松》中的“苦孩子”、《不要在一个穷人的屋顶上乱扔东西》《一只穷人的肾》《穷人的晚餐》中的“穷人”,都沾染了诗人同情的目光与悲悯的观照。《我不能忽视那些低矮破旧的平房》《在公共汽车上,一个26岁青年之死》《站在一位少女殉情的大桥上》《一个人在盲文中读到了春天》等诗,都呈现出诗人的悲悯之心,流淌着诗人的悲悯之情。

刘频的悲悯情怀还体现在他对工业文明背景下人类处境与命运的悲悯,这是一种大悲悯,一种超越个人喜乐的悲悯。从农村走出来的刘频一直非常关注农村、故乡被现代文明、工业文明侵蚀的状态与境遇,正如他自己所言:“当工业向农业招安、农村向城市归顺,当草根的故乡集体农转非时,我低下了哀伤的头”[1],目睹工业文明对人类故乡进行大规模吞噬的场景,诗人内心无法抑制悲痛、忧伤甚至愤怒,但却无能为力,只能在诗中表达其内心的痛苦与忧虑,呈现出他对人类处境的悲悯情怀。在他笔下,故乡的炊烟是单薄的、生病的:“单薄的炊烟/多年生病的炊烟啊/它经不起/从生锈的湖底吹来的一阵冷风”(《我要把你们带到更远的地方》);玉米夭折了:“我知道在这广阔的玉米地里,有一颗/已经发芽的玉米,闷在泥土里,默默地夭亡”(《我只为一棵夭折的玉米忧伤》);庄稼在风雨中飘摇:“庄稼,风雨飘摇,像一万间着火的农舍”、“我屋顶的庄稼啊,我怎能阻止你的/风雨飘摇”(《屋顶上,风雨飘摇的庄稼》),无不显露出刘频对故乡一事一物的悲悯之情。《橘子园,在规划红线里睡熟》《让橘子再午睡片刻》《有多少东西在一条繁华大街上遗落》《土豆,土豆》《我是那个在大海上捧着遗像的人》等诗都传达出诗人在面对工业文明严重破坏自然生态和生存环境时的深刻忧虑,呈现了他对人类、世界的悲悯。面对故乡被工业文明侵蚀的各种状态,诗人不由发出哀歌:“我将怎样痛饮故乡的光荣和悲怆”(《哀歌》)。同时,刘频还关注现代文明背景下在城市中生活的人们的生存境遇与精神困境,亦呈现出他对人类命运的悲悯与忧虑。如《拼贴时代》里诗人呈现了当代语境中各种社会乱相:“在中了两枝毒箭之后,发光的人生,被假僧尼卖给了自由市场”、“一颗麻醉的红豆,在操盘手的掌中/发展为獠牙暴突的幕僚”、“旧规矩被拖出去枪毙”、“民工偷拆高压线”等,折射了诗人对生活于拼贴时代中的人们的悲悯与忧虑。《娱乐时代》《生活已被我们喂养成了猛犬》等诗都呈现出身陷现代文明深处的当代人内心空虚、无聊的精神困境,亦是诗人对现代人所处困境的大悲大悯。

“在浮世挖井”,或许可以视之为刘频诗歌生命的写照与剪影,他在当下的浮世场域中挖掘神性之井,智性之井,悲悯之井,由此建构了独特的诗意之井,从而构建了一道独特的诗歌风景。

[1]刘频.在汉语诗歌中保持神性的光芒[J].红豆,2011(8).

[2]杨远宏.鄙俗时代的神性写作[J].第三极:神性写作诗歌,2009(3).

[3]张清华.鄙俗时代与神性写作[J].当代作家评论,2010(2):175-178.

[4]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M]//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孙周兴,译.上海:三联书店,1996.

[5]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M]//诗人何为?孙周兴,译.上海:三联书店,1996.

[6]西川.海子诗全编[M].上海:三联书店,1997.

[7]傅元峰,于坚.寻回日常生活的神性[J].当代作家评论,2010(3)135-145.

[8]刘频.浮世清泉[M]//骆一禾.骆一禾致刘频的遗信,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0(44).

[9]金克木.论中国新诗的新途径[J].新诗,1937(4).

[10]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J].卞之琳,译.学文,1934(1).

[11]刘玲.在历史和现实的语境中磨制铜镜——刘频诗集《浮世清泉》艺术探微[J].南方文坛,2013(6):132-134.

[12]田寿昌,宗白华,郭沫若.三叶集[M].安徽: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

[13]曹文轩.小说门[M]//曹文轩文集.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

[14]乌纳穆特.生命的悲剧意识[M].上海:上海文学杂志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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