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现实题材的转型之作——《土门》新论
2015-03-27张家平
关注现实题材的转型之作——《土门》新论
张家平
(马鞍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经管系,安徽马鞍山243041)
摘要:贾平凹长篇小说《土门》最直接的主题应是对现实题材即城镇化的关注,从其特定的创作背景和创作心理来看,《土门》应是一部关注现实与改革的“主旋律”之作,而从其创作历程来看,《土门》又是具有标志意义的再次转型之作。
关键词:贾平凹;《土门》;创作心理;现实;转型;城镇化
《土门》是贾平凹1996年创作的长篇小说,目前对《土门》的研究主要侧重于乡村文明与城市文明的冲突与批判以及作品的文化意义与深层隐喻,此类研究虽深刻独到,但均忽视了一个重要问题,即《土门》最直接的主题应是关注城镇化问题,如果对此不予重视,那么任何解读都会掩盖《土门》的现实意义,从而违背贾平凹当时的创作初衷。本文认为,从特定的创作背景和创作心理来看,《土门》应是一部关注现实与改革的“主旋律”之作;从作家创作历程来看,《土门》又是具有标志意义的转型之作。
一、关注现实的“主旋律”
1997年第3期《小说评论》刊登了邢小利等参与的关于《土门》的对话,对话的最后贾平凹说:“市作协评奖,要我当主任,说不能评《土门》,可以评《南方日记》。我说我写的是主旋律,他们说怕犯错误。”[1](P53)按理贾平凹没必要刻意强调自己的作品是不是“主旋律”,他曾自言“不是一个政治色彩特别强的人”,[2](P145)而且还曾多次阐明文学与政治的界限,“作家要摆脱时代是绝对不可能的,但以治国之要求从事文学艺术,文学艺术就必然成为宣传。”[3](P305)如要理解贾平凹“我写的是主旋律”这句自我申辩,还须从他创作《土门》时的特定背景中寻找合理的解释。
1992年,继“《废都》热”之后,迎接贾平凹的是《废都》的“批判热”。1993年,贾平凹又因《废都》遭受了“抄袭”风波。1994年,《废都》遭禁。1995年贾平凹陷入了《霓裳》侵权案。此时的贾平凹可谓心力交瘁,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压力,1997年,他在谈到《废都》时这样说道:“‘度’的问题要解决,教训确实深刻。开始处理《废都》时,我想只要把咱打成‘黄’都行,不要打入政治问题,结果就是打成了‘黄’。一旦打入‘黄’也很可怕,把你的形象弄坏了。”[1](P53)可以说《废都》造成的心理阴影一直伴着后来的贾平凹多年且挥之不去,“我自《废都》后已经被烟雾笼罩得无法让别人走近。”[4](P307)
1995年,贾平凹创作了长篇小说《白夜》,这部小说如《废都》一样依然写的是都市生活,与《废都》相比,作品对敏感的性话语作了全面规避,但其影响并不太大。身处风口浪尖上的贾平凹亟需一部改变形象的作品来为自己正名,于是《土门》应运而生了。贾平凹说《土门》诞生的机缘是“西安城里有一片街市叫土门”[5](P336),而笔者则认为《土门》的诞生更重要的原因应是他的江浙之行。有记者曾问及贾平凹为何会去江浙锻炼,他说:“在中国作协建议下,中宣部、中组部安排,他们希望我写写中国的改革形势,当时要求我去南方看看,选了两个地方,一个是集体致富地,华西村;……这时期我没有写一部改革题材的小说,而是写了《华西村日记》,出了一本书。”[6]虽然贾平凹说这时期他没有写一部改革题材的小说,但很明显《土门》就是一部改革题材的小说。
将《土门》与《南方日记》对照来看,我们会发现《土门》中许多江浙之行的印记,如《土门》中的仁厚村有着江苏华西村的影子,仁厚村的居民村规类似于张家港的居民守则,《土门》中的贾万三移置的是周庄沈万三,等等。很多的研究者将《土门》中的“神禾塬”视作子虚乌有的乌托邦和不可兑现的理想承诺,其实是对作家的一种误解。“他(贾平凹)的这种怀疑和拒绝并非真正的反抗,而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其手段就是向远古和自然皈依,就像《土门》中的‘我’最后回归到母亲的子宫里,只有那里才是真正的家园,只有在那里才能看到‘神禾塬’。而这,恰恰是贾平凹农民意识的痼疾之所在。”[7]“(贾平凹)另一方面又无望地在虚无和古代岁月里寻找精神的慰藉,作着几乎不可兑现的理想承诺,在《土门》是子虚乌有‘神木塬’,是‘你从哪儿来就往哪儿去吧’的初民之路。”[8]对此,笔者不大赞同,诚然农民出身的贾平凹在对待城市文明和乡村文明的态度时,其天平确实更多地倾向于乡村文明,但不要忽视《土门》的创作与作者江浙考察之间的密切联系,也不能忽视《土门》中贾平凹对乡村文明和城市文明的双重批判态度,作家最终目的是探讨“人类究竟怎么样才生活得好”[9](P69)的问题。“一个新型的城乡区,它是城市,有完整的城市功能,却没有像西京的这样那样的弊害,它是农村,但更没有农村的种种落后。”[10](P262)这是《土门》所描绘的“神禾塬”,“神禾塬”反映的城乡关系其实就是一种城乡文明相互包容、和谐并存的状态,“神禾塬”并非完全是作者乌托邦的诗意想象,事实上,江浙一带的某些乡村就是“神禾塬”的原型,如作家江浙之行所见到的既有“现代化的居住小区,又有浓厚的乡下气息”[10](P52)的浙江滕头村。
与“神禾塬”不同,《土门》中的仁厚村则是一个有着悠久传统和丰富文化的村落,比如贾家祠堂、明王阵鼓等历史遗迹和传统文化。为了保留自己的家园,在村长成义的带领下,仁厚村开始了积极的“改造运动”,打造微缩的远古村镇和修建村牌楼是成义打出的传统文化的牌,成立仁厚村大药房是成义打出的经济发展的牌,成义的理想是建设一个都市里的乡村,最终成义失败了,仁厚村被城市化吞噬了。不可否认,仁厚
村确实存在着许多乡村文明的流弊,这其中也包含了贾平凹在考察了华西村后对中国村镇建设及其存在着的封建恶习与氏族文化的深刻反思,但在新型城镇下视野中,我们不能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即一些拥有优秀传统文化和历史文脉的村落该不该保留。2013年12月的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指出,城镇化建设“要注意保留村庄原始风貌,尽可能在原有村庄形态上改善居民生活条件”,“城市建设水平是城市生命力所在,要依托现有山水脉络等独特风光,让城市融入大自然,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要融入现代元素,更要保护和弘扬传统优秀文化,延续城市历史文脉。”[11]这些诗意的表述已经给我们提供了答案,而这又恰恰证明了《土门》在关注现实变革时所表现出的超前性思考。
再者,当年贾平凹的江浙之行并非一般性的考察,此行充满着上层领导的关心和期待。“这次南行,是中宣部副部长、中国作协党组书记翟泰丰的点子,具体与我联系的是张锲。……翟部长大致讲了三层内容:一是充分肯定了我和我的创作;二是对这次江浙之行和今后我的写作寄予厚望;三是下去开拓视野,自己总结自己。”[10](P6)为安排这次南行,翟泰丰“费了许多心血,亲自打电话、写信给江浙的地方领导,又写长信给我,使我在《废都》之后漫长的孤独苦闷中,深感到一种暖意。”[10](P6)这种感恩之情贾平凹曾在给翟泰丰的信中提及,“后经张锲同志通知,得知您及部里别的领导决定我去华西村生活一事,更感激您的关怀和鼓励支持之情。……我不会辜负领导的,并在此真诚地感谢您!”[12](P110)“在我困难的日子里,您在关心着我,帮助着我,古人讲,树有色容鸟亦知,我是知色容之恩的。”[12](P236)领导的关心和鼓励,贾平凹不可能视而不见、无动于衷。从表现个人意绪的《废都》《白夜》到关注现实的《土门》,这种创作视野与题材的转变对贾平凹来说也自然成了情理之中的事。
可见,无论从《土门》的创作题材及作品本身,还是贾平凹当时的创作背景及创作心理,我们首先都应将《土门》定位为关注现实的改革题材小说,正也是贾平凹所言“我写的是主旋律”的真正原因。
二、调整转型的标志
《土门》的调整转型是明显的,但部分上层领导并未体会贾平凹的良苦用心,如时任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张锲在《高老庄》研讨会上曾这样说:“比如说我陪他到张家港,陪他到江苏,我们几个作协的领导,包括泰丰呀,巨才呀,我们都陪着他,那时候在我们心目当中,希望贾平凹去了一趟之后,他接受了我们的影响,回来之后我们就迫不及待地看《土门》,看贾平凹怎么被影响怎么被改造了的,但是后来我看贾平凹还是贾平凹。”[13](P26)有关《土门》调整转型的特定背景上文已经论述,不再赘述,但应指出,贾平凹这次被动的调整转型并非首次,早在上世纪80年代贾平凹就有过一次类似的经历。
1978年,因短篇小说《满月儿》获得了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贾平凹慢慢在中国文坛崭露头角,而随后创作的《二月杏》等作品却给贾平凹带了较大的争议,他曾这样谈论这次经历,“第一次争论时还确实接受不了,因为我从‘文化大革命’才过来,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父亲,在‘文化大革命’中受的那种磨难还清晰着。就知道一旦不行的话,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前途就一片黑暗。所以,当时还有些惊慌,就害怕突然失去这个,不让你写作了。”[14](P288)在此背景下,1983~1984年贾平凹将创作转向了改革中的商州,“欲以商州这块地方,来体验、研究、分析、解剖中国农村的历史发展、社会变革、生活变化,”[15](P316)先后创作了《小月前本》《鸡窝洼人家》《腊月·正月》(“改革三部曲”),并得到了当时学界的广泛肯定。此后贾平凹虽然创作了“商州”系列民俗小说,但其小说创作的主体特征依然是凸显时代特点、表现时代气息,且一直延续到1987年给他带来更大声誉的的长篇小说《浮躁》,但贾平凹并未沿着这条创作道路继续走下去,在思想深处,他并非想一味追随于时代潮流,1992年,贾平凹以长篇小说《废都》宣告自己对前期创作的重大突破,并引发当时文坛轰动。《废都》明显带有贾平凹个人化的意绪,由前期的关注现实、表现时代转变为强调“唯有心灵真实”的自叙。《废都》之后的贾平凹进入了一段创作处境较为艰难的时期,为此,他曾对创作进行过调整,1993~1994年创作的长篇小说《白夜》就是对《废都》批判的一个回应,但这种调整只是局部的调整,与《废都》相比,《白夜》仍具有自叙传色彩,总体表达的还是个人于城市里的孤独与愤懑之情。贾平凹意识到从个人意识出发的小说创作方法存在着许多问题,于是在与《白夜》责编的对话中这样说道:“我的下一部作品,是不会像《废都》、《白夜》这样的写法,我得变一变了。”[16](P180)
将《废都》《白夜》与《土门》进行比较,贾平凹的“变一变”是相当显著的:一是《废都》《白夜》带有更多的个人意绪,重在表达个人的精神状态和捕捉时代情绪场,《土门》则明显带有更多的现实思考,重在“给这个时代作一点记录”,[9](P69)创作视角再次转向了《废都》之前的对现实题材的关注;二是《废都》《白夜》表现的都市生活与文化,而《土门》写的是城乡结合部,《土门》也反映了城市,更多的则是表现农村,贾平凹又回到了他熟悉的农村现实题材,“这类城乡结合部有城市生活也有乡下生活,我比较熟悉,写起来也得心应手。”[9](P69)这些变化在贾平凹以后的创作中影响深远,具有里程碑的意义。评论家陈晓明认为,“如果不禁《废都》,贾平凹会写得更自由。”[17]他所说的“自由”应该指的是贾平凹创作中表现的个人化色彩,显然自《废都》之后,体现贾平凹个人情绪的作品渐渐消退,关注社会与记录时代的作品成为其创作的重心。《土门》之后,贾平凹相继创作了《高老庄》《怀念狼》《病相报告》《秦腔》《高兴》《古炉》《带灯》等7部长篇小说,从创作题材上看,这些小说所触及的问题越来越深,关注的社会面也越来越宽,充分体现了贾平凹直视社会问题的勇气;在创作观念上,贾平凹同时发生了深刻转变,他开始一再强调了写作要“记录时代”,“每一代作家都应该记录自己的时代。所以,真正考验一个作家的应该是写眼下,关注现实就是关注整个人类的进程。”[18]“忠于生活和良心,怀着平民的忧患意识写出有特点的作品,不奢望存之名山、流芳百年,只求作品能变成一份份社会记录,让后世从中能看到一点历史足矣!”[19]笔者认为,从《土门》之后,贾平凹小说创作的主要成就也就体现于对现实题材深度与广度的开拓以及叙事手法的革新,而其用文字关注现实、反映社会问题的精神内核大体没有改变。
总之,无论是从《土门》创作背景和创作题材的现实角度,还是把《土门》置于作家创作历程的历史角度,我们都不应忽视该作品在贾平凹所有小说创作中的特殊意义,即《土门》是上世纪90年代贾平凹开始再次将创作转向关注现实、记录时代的又一原点,《土门》自然也成为贾平凹上世纪90年代小说创作的再次调整转型的标志性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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