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谣言背后的文化心理
2015-03-27罗卫光
罗卫光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长沙410205)
灾难谣言背后的文化心理
罗卫光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长沙410205)
文化心理影响谣言传播。灾难发生时,各种谣言折射出民族认知框架。认清谣言的文化本源,开展媒介素养教育,培养文明理性的现代公民,方为降低谣言危害的治本之策。
文化心理;认知框架;谣言
2013年4月20日,四川雅安发生7.0级强震,地震给灾区人们带来了巨大损失,也使得他们处于谣言的“震中”。灾难中,信息不畅通,人们对未知充满焦虑,渴求有关灾情和救灾的信息,谣言在这种需要中诞生。美国谣言心理学家奥尔波特和波斯特曼认为,谣言的流传=事件的重要性×事件的模糊性,两个变量任何一个为零,谣言都不能产生。后来有学者在公式中增加了一个重要的中介变量,即“个体在心理上的焦虑与担忧”[1]。这一变量反映出谣言传播主体的心理特征在谣言传播过程中起到重要作用。该变量包含三个层次,即微观的个性心理、中观的群体心理和宏观的文化心理。无论个性心理还是群体心理,其形成和作用机制都受宏观文化心理的影响,因此,文化心理是影响谣言传播的心理根源。笔者通过互联网收集到与雅安地震相关的40则谣言,内容包括寻人信息、灾区情况、地震预报、民间救灾技巧、救灾英雄、大陆红十字会等官方单位或官员的表现、捐款等7类,接下来将以雅安地震谣言为例探寻灾难谣言背后的文化心理。
一、文化心理与认知框架
文化心理“是指人在一定的语境中具有的对一定的文化刺激所做出的该文化所规定的反应,即特定文化中的人内在固有的对刺激的解释和以此为基础表现出的行为模式或方式”[2]。文化心理的形成过程是一个心理与文化的相互建构过程。特定文化通过影响特定人群的认知框架造就特定的文化心理。认知框架是一个知识滤筛,引导我们对纷繁复杂的外部信息进行选择性注意、选择性理解和选择性记忆;认知框架的形成,有利于人类快速认知未知世界,对混沌的未知世界进行系统化加工,使之变成有规则的、符合我们认知结构的整体。特定个体的认知框架表面上与个人的经验、知识修养、境遇等特殊因素有关,从深层次来看,是个体所处文化环境长期涵化的结果。文化从物质、制度和精神三个层面影响人类的认知框架。物质文化是社会意识存在的物质基础,它决定了人类认知的工具、手段、认知范围,为人类的认知提供约定俗成的参照系,为人类开展认知活动提供物质条件。制度文化是人类文化成果的宏观存在,以社会制度、法律体系等形式表现出来,对人们的人生观、价值观起导向、规约的作用。精神文化涵盖宗教、艺术、哲学、自然科学、观念、习俗等意识领域的方方面面,它们以先验的、非强制性的方式塑造着人类的认知框架。
实验表明,谣言的传播受认知框架的影响。20世界40年代,奥尔波特和波斯特曼经过实验研究发现,谣言传播会经历“拉平”、“磨尖”、“增加”、“同化”四个阶段,而所谓的“同化”即谣言在传播过程中将实现与传播者认知框架的同化。尽管造谣动机前差万别,为了让谣言广为流传,造谣者会充分考虑接受者的普遍心理,也即具有通约性的民族认知框架。民族认知框架是某一特定群体或某一民族对某些事物共有的认同方式、传统的做法、固化的模式。这种认知框架带有明显的民族或群体的印记[3]。之所以有这种认知框架,除自然环境因素外,文化因素的影响十分明显。在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中华民族形成了以儒家文化为主体的中华文化。当代著名哲学家张岱年将中华文化总结为包含四个要素的体系:“刚健有为”、“和与中”、“崇德利用”、“天人协调”[4]。当前我国处于社会转型时期,代表农耕文明以宗法制度为体系的前现代文化、代表工业文明以理性为核心的现代主义文化、代表后工业文明以“解构”为手段的后现代文化并存。多元文化交汇形塑社会转型时期的民族心理:渴求变革又害怕传统失落。这种文化心理与矛盾冲突日渐加剧的社会现实交融,在非常时期催生了大量谣言。
二、地震谣言背后的文化心理
在征服自然的过程中,中国人深入思考天、地、人之间的关系,确立了“天人合一”、“天人相应”的宇宙观。雅安地震期间,有谣言称,3月19日一场袭击湖南永州道县的龙卷风消失在西北方,30天后那里将有不低于7级的地震发生。另一则谣言说,有人用相机拍到了西方天空能量值达7级的强震云。还有造谣者在地震前一天发帖称,有某种力量阻挡他吃饭,又发现老鼠异常,注意四川北部汶川余震。中国人重视整体思维,惯于将某一事物或现象与宇宙中其它事物或现象联系在一起,从大自然的运行中发现蛛丝马迹。上述谣言体现了“天人合一”的认知框架,以近似于巫术的相似性联想让人相信,地震是可以预报的。
通观雅安地震谣言,“集体主义”的认知框架十分明显。某卫视报道说,宝兴县灵观镇中坝村村民地震后大吃大喝。这与多数人衣食紧缺形成强烈对比,当地村民因此备受舆论压力(事实是有村民乔迁新居,地震后将办筵席的猪肉分给村民吃)。而某电视台女播音员婚礼遇地震,穿婚纱现场播报灾情,在网上获得“最美新娘”称号;随后,围绕“最美新娘”在地震时是否拒绝中断婚礼,网上流传着两种相反的信息。这一切都表明,灾难面前集体主义至高无上,是否顾及集体利益成为众人褒贬的标准。集体主义与谣言传播似乎有着割不断的联系。中华民族的集体主义思想根植于农耕文明,受漫长封建统治的影响,贵贵尊官、排斥个性、主张服从等封建等级观念内化为集体主义精神的一部分,强化了群体遵从意识,更容易导致群体盲从。如明末抗金名将袁崇焕遭谣言陷害被民众斥为汉奸,遭到凌迟处死;文化大革命期间群众被政治谣言所蛊惑,导致了大量冤案。史上这些事件说明,缺乏个人意志自由,缺少独立思考,主张“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封建集体主义”,为谣言的传播流行,进而演变成社会动乱提供了文化土壤。
雅安地震谣言中,具有官方色彩的大陆红十字会成为人们炮轰的焦点。如大陆红会收取台湾红会500万买路钱(这笔捐款来自汶川地震余款及利息)、红会工作人员虚开发票5万元(子虚乌有)、红会工作人员戴浪琴表(实为采访红会领导的记者)、大陆红会未加入国际红会(清末就是国际红十字会成员)、红会要重查郭美美事件(纯属个人言论)、某人以红会名义募捐(属于诈骗案件)。这是“郭美美事件”的后续效应,反映了整个社会诚信缺失,百姓尤其对官方缺少必要的信任。针对大陆红十字会的谣言看似符合当下民众“仇官”的认知框架,如果从深层的民族文化心理分析,实际上是人们潜意识中官本位思想的逆向表达。在封建集体主义体系中,其统治核心是封建贵族和官僚,如孔子所言“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而一般平民只能通过读书出人头地,读书的目的,就是“学而优则仕”,达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令人向往的人生境界。在当代,这种“官本位”思想在网络谣言中以一种“禁忌”的形式逆向出现。弗洛伊德在研究禁忌和图腾崇拜后认为,禁忌的产生是由于人们对某事物产生了某种不被允许的愿望。例如,首领、国王、祭司禁忌的产生,是人们很想“杀害自己的国王和神职人员”[5]。在改革开放的社会转型时期,社会矛盾呈现上升趋势,而人们关注的焦点集中在少数官员的贪污、腐败、渎职等局部现象,部分群众对政府的举措不分青红皂白皆加以抵触甚至否定,但这只是“仇官”表象。一方面是人们在网络上猛烈抨击“官本位”思想,另一方面是人们的言谈举止、工作生活,仍然残留着“贵贵尊官”的等级观念。网络上的“仇官”现象,只是人们潜意识深处“官本位”思想的一种逆向表达,类似于弗洛伊德笔下的禁忌——一种不能满足的愿望表达。
灾难时期,中华民族“家国合一”的文化心理再次彰显。一则寻找女孩徐敬的网络谣言被广为转发,谣言说,女孩妈妈伤势严重,想见她最后一面,并提供了女孩爸爸的手机号码。这是一则以孝情、亲情打动受众并得到大量转发的谣言。由于长期处于农耕文明时代,中国人安土重迁,家庭观念浓厚,在处理家庭成员及家族内部事务时形成了一整套宗法制度,以家族伦理维系成员关系。在封建社会,朝廷以血统确定统治的合法性,形成顶层统治集团;而士大夫阶层,则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视为人生己任,齐家与治国在人们内心深处是不可分割的。这是“家国合一”精神的文化根源。在当代中国,虽然封建宗法制度在整体上被社会主义伦理道德、法律体系所取代,但“家国合一”的思想仍然根深蒂固。在雅安地震谣言中,“家国合一”思想还表现为天下为公、大公无私的英雄主义。如“又一辆军车坠崖”(实为以前坠崖的军车被拖上岸)、“温总理到雅安”(图片实为汶川地震时期拍摄)、“最美新娘”(地震时期中断婚礼播报新闻,真假有争议)、“熊猫抱住警察叔叔的大腿不让离开”(实为2006年熊猫被赠送给台湾的图片,与地震无关)、“救活32人的救灾犬牺牲”(分别在汶川地震、玉树地震、雅安地震中“牺牲”了三次)。英雄在想象中诞生了,他们可以是领导人,也可以是平民,甚至可以是动物。英雄悲情,自古以来,中国民间故事中的英雄人物总是具有浓厚的悲剧色彩,救民众于疾苦之中的好人将遭遇苦难,表现出佛教“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情怀。
大量谣言反映了灾难面前涉及“义”与“利”的众生相。雅安地震谣言中关于捐赠的谣言主要有:科比捐款500万美元、莫桑比克捐款4万人民币、韩国EXO-K的成员捐款(这三则谣言经证实为子虚乌有)、杨幂诈捐(系人们对杨幂在微博中所发的一张捐款票据的误读)、孟庆松捐款20万人民币(孟截取网上杨幂上传的捐款票据诈称已捐款20万)、陈光标号召以转发微博形式捐款(冒用陈光标姓名骗取关注度和转发率的行为)。这些谣言试图凸显出在大灾面前不同地域不同阶层的人们所表现出的不同义利观,外国人与中国人、外国明星与中国明星、穷人(国)与富人(国),一边是雪中送炭的真慷慨,一边是巧取名利的假慈悲。还有些谣言则着力凸显官方单位的冷漠,比如照常收费的成雅高速收费站(实际上已取消),坐地起价的航空公司(子虚乌有),要求灾民凭户口本领取救灾物资的重庆某地方政府(子虚乌有),禁止参加四级考试的考生逃生的某高校(子虚乌有)。造谣者仅凭想象,利用地震这一非常语境,顺利颠覆了“为人民服务”的官德。道德实践有两种境界,一种是为道德而实行道德,即孟子所谓“天道、良贵”;另一种是以道德有利而实行道德,如墨家提出的“兴天下大利,除天下之害”。但“崇德利用”,“重义轻利”是中华文化的主流思想,儒家崇尚“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雅安地震时期的相关谣言反映出人们对当下重利轻义、追名逐利等不良社会现象的焦虑。
三、谣言叙事原型体现民族认知框架
谣言的传播意义重于真假,谣言是能指的狂欢,在多数情况下找不到所指,但有无穷的意指。谣言的始作俑者看重这个不存在的所指,而谣言的接受者和传播者各自从中领会到不同的意指。他们更多以间接引语“有人说…”的形式传播谣言,此时,谣言成为一个复合句中的从句,其逻辑值的真假已经对传播话语的真假不再起作用,不管何人主动去证实与否,谣言话语的意义已经被无数次分享,此时人们关注的是它的思想价值,至于真假,反而退居其次。
谣言营造出一个个能指的神话,一切真实、起源、理性、历史等看似被解构了。但传统民族文化的影子挥之不去。荒诞不是谣言的生命,谣言通常借助一些原型实现其叙事话语的神话化。原型是一些集体无意识的外在表现,“是具有一定稳定性的、典型的、反复出现的意象、象征、人物、母题、思想,或叙述模式即情节,具有约定俗成的语义联想,是可以独立交际的单位,其根源既是社会心理的,又是历史文化的。”[6]原型在本质上就是民族认知框架的一部分。雅安地震谣言“熊猫抱住警察叔叔的大腿不让离开”,表面看似荒诞,却隐含传统的中国式“英雄”原型:警察是英雄的代表,熊猫代表四川灾区生灵,他们扮演着具有特定功能的角色,英雄要去拯救其他苦难民众了,被救者感恩戴德,依依不舍。在中国神话故事中,女娲补天、大禹治水、后羿射日等无不歌颂救世英雄,英雄情结深入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而雅安地震再次唤醒了国人记忆沉淀中的集体无意识。诸如“磁铁预报”、“水盆预报”、“螺栓顶起五层大楼”、“避震三角区”、“生土豆泥消炎”、“美国人在一年前预报了汶川地震”,“雅安地震五年前就有了预测”、“教授预测四川近4000年内无大地震”等等谣言,都是是灾难时期的“英雄”隐喻。从雅安地震谣言中,我们还可以发现其它叙事原型,如“孝悌”、“舍身取义”、“民以食为天”、“雪中送炭”、“红颜祸水”、“为富不仁”等等。
为什么一些谣言能够穿越时空反复流传?因为这些谣言能唤醒埋藏在国人心中的集体无意识,即原型。一旦相似的情境出现,它们就能死而复生。从《封神演义》中的二郎神与哮天犬的故事开始,人与狗的友情在很多中国民间故事中流传,由此沉淀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地震中,这种集体无意识被再次激活,如“救活32人的搜救犬”就分别在汶川地震、玉树地震和雅安地震中“牺牲”了三次。
结语
灾难是一个特殊语境,它激起了人们从物质到精神的双重关注,围绕灾难,形成了一个强大的信息漩涡,在一片惊恐、焦虑、期盼的情绪中,人们容易被谣言裹挟。但现实的残酷只是表象,谣言的动力之源来自在历次灾难中形成的民族文化心理。当代网络谣言看似以“祛魅”的形式颠覆传统文化,但在更多时候表达了人们极力维护传统文化内核的一种焦虑。灾难为谣言提供了土壤,灾难谣言为我们提供了认识民族自身的镜子。基于此,应将谣言视为一个不可避免的文化现象,以文化的方法应对谣言实为上策。政府部门要依法及时全面公开信息,让真相跑在谣言前面;封堵谣言并不能解决问题,须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在法制框架下坚守网络管理“七条底线”,按照两高《关于关于办理利用信息网络实施诽谤等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从严打击网络谣言,是当前净化网络环境的有力举措。但从长远看,第一要从教育入手,培养兼具智识、理性、文明素养的现代公民,应调动学校、媒体、政府、社会的力量,大力开展媒介素养教育,改革传统的思想政治教育,增加国民教育分量,恢复中华民族优良的传统文明礼仪;其次,各类媒体尤其是网络媒体,应摒弃“点击率”、“视听率”和“发行量”崇拜,强化把关意识、导向意识;从技术上加强网络管理,比如在网络信息后设置道德评价数据,在“点击率”、“粉丝数”后添加“差评率”、“举报数”未尝不可。各类媒体应在坚守主流意识形态的前提下,做到信息适度平衡,让谣言失去生存土壤,为大家提供一块令人神清气爽的精神绿地。
[1]周裕琼.当代中国社会的网络谣言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40.
[2]李炳全.文化心理学[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 104.
[3]李静.民族心理学[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185.
[4]张岱年,程宜山.中国文化论争[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15.
[5]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M].杨庸一,译.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165.
[6]曾庆香.新闻叙事学[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5:166.
The Cultural Psychology Behind Disaster Rumors
LUO Wei-gua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Hunan Fir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Hunan 410205)
Cultural psychology influences the spread of rumors.During the disaster,rumors reflect the cognitive framework of a nation.To reduce the harm of rumors,we should recognize the cultural origin of the rumors,develop media literacy education,and cultivate rational and civilized modern citizens.
cultural psychology;cognitive framework;rumor
G206
A
1674-831X(2015)02-0089-04
[责任编辑:葛春蕃]
2014-12-02
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项目(12C0612)
罗卫光(1973-),湖南邵阳人,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新闻传播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