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绝唱（外二篇）

秋风像梳子一样，把白杨姑娘的头发梳理得光滑洁净。金黄的叶子铺满了通往公墓的路上，盛华携妻儿踩着这金黄色的地毯向父亲的墓地走去。

父亲的墓地选在山冈上，大理石的墓碑是那样的瞩目。他轻轻地移着步子，就像担心把脚下的落叶踩疼似的。来到父亲的墓碑前，他从妻子手里接过花篮，把一枝枝滴着露珠的鲜花轻轻地放在父亲的墓碑前，唯恐惊吓着正在酣睡的父亲。接着，他拿起茅台酒在父亲的墓前祭洒了一圈。然后，蹲在地上，喃喃地说：爸，我来了，这三年你生活得好寂寞吧？他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汩汩而流。

“戏拍得咋样，快说给我听听。”他似乎听到了老父亲熟悉的声音。一种从牙缝里飘出来，带有烟丝味的声音。他努力地在谛听，把头直起来。然而，他听到的，是天外飘来的宛如二胡的声音，悠悠扬扬，扯着秋风。拉起他的手，突然，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是老父亲那双温暖的手吗？这双手曾把他拉到书桌前，拿出《西厢记》《莎士比亚》《三言二拍》让他读，让他做案头笔记。可是，令我魂牵梦绕的父亲，今天，你为什么缄默不语？

脚下的落叶沙沙作响，谁说你父亲不讲话？他整日整夜地在自言自语：拍戏、拍戏。他的声音汇合小草的歌唱，像丝竹管乐一样飘忽于高山流水之间，你的父亲生前是一位导演吗？

“是的，他是位给导演说戏的大导演。”他回答落叶。接着，他娓娓动听地给落叶讲起了父亲的故事。

父亲三年前因肺癌晚期住进了解放军某医院的老干部病房，当时他的儿子正领着一班人马在外地拍摄电视剧，当他的儿子风尘仆仆地赶来，看到瘦骨嶙峋的父亲，痛下决心：“爸，戏，我想让副导演执导，我护理你几天。”

一向慈爱的父亲执拗地摆摆手：“赶紧走，赶紧走，我这里不需要你。”不容分说。儿子眼里噙满了泪水，一步三回头，痛苦地离开了病房。病魔张开血盆大口，撕咬着他，他痛得死去活来。他曾想到安乐死，躲避病魔的折磨。可那天，儿子回来了。他，形容枯槁的他不顾胳膊上还打着点滴，仿佛有一股神奇的魔力，挣扎着为儿子说戏，他太累了，说着说着，就倒在儿子的怀中“睡着了”。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落叶潸然泪下。

“爸爸，我又有了新的拍摄计划，多么想再听听您老为我说戏啊！”他跪在父亲的墓前深情地呼唤。

父亲仍然缄默不语，回应他的是山间松竹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像幽幽的竹笛，抑扬顿挫的音符中爆发出生命的张力，起伏之间，拨响松林的毛孔，演奏起《生命进行曲》。激越的旋律如疾风一样，拍打着脚下的土地，发出铿锵的声音。他封冻的记忆复苏了，父亲温暖的胸膛，不曾是我儿时眷恋的“大地”吗？

父亲终于讲话了，声音具有金属般的质感，又有着山里人的粗犷。大概是山风冶炼了他的喉咙，他驾着轻风，仿佛有一曲天籁之音飘忽而来，然而声音略带几分伤感。

“儿啊，你能原谅父亲20年前撕毁戏剧学院导演系给你寄来的《入学通知书》的‘暴君行为吗？我实在太爱你了，爱到极致就‘出格了。我们就你这棵独苗，我不求你轰轰烈烈，只希望你平平安安。我一生舞文弄墨，‘文革中九死一生，你妈妈以舞台为生命，从小把你寄养在一个渔民的家庭。她立志要成为个‘角儿，报应她的是迫害致残。我发誓，让你远离艺术，考个理工科大学，吃碗响当当的技术饭。然而，我的爱太‘残酷了，无情地扼杀了你的导演梦。可你却以九死不悔的精神向我抗争，把失败焊接成天梯，去摘取理想的彩虹。我被震撼了，我愿用我的生命为你的事业添彩。儿啊，父亲的爱有时是一碗苦涩的中药，让你难以下咽;有时是一碗滚烫的姜汤，为你驱寒。”

好一出感天动地的父子情啊！落叶又一次落泪了。山风呜呜作响，吹开他的提包，他取出鲜红的获奖证书，贴在脸上深情地吻了吻。然后，举过头顶，敬献给父亲的墓碑：“爸，您生命的绝唱弹奏出了最美妙的音乐，它响遏行云，摧枯拉朽，展现了人类最伟大的力量，是父爱最高境界的升华。令高山仰止，江河肃穆。我的作品获奖了！”他高声地喊着，回应他的是松涛阵阵。

捷报飞来当美酒，“爸，今晚你好好饮一杯吧！”

“爸，我们该回家了。”12岁的儿子唤醒了他。他和儿子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

“儿啊，你是我的唯一，我一生都在雕琢你这篇‘作品我不在了，你要走好啊！”秋风送来了父亲的叮咛。

夕阳西下，“严父万涟涛之墓”七个大字，镀上了一层金辉，他深情地望了一眼，携妻儿踩着金黄的落叶向山下走去。

老艾的美好时代

老艾不姓艾，法国人的姓很难记，因为他儿子的名字叫艾瑞克，简称小艾，所以他就荣升老艾了。对于老艾来说，今年可谓是双喜临门。

放寒假的时候，儿子带着法国40年酿的甜酒，随同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女友前往中国求婚。就在圣诞节的当天晚上，老艾开车在加拿大渥太华机场接回了风尘仆仆的儿子，看到儿子脸上的笑容，他猜到儿子求婚成功了。回家的路上，从儿子滔滔不绝的介绍中，他知道儿子在常州的大饭店吃到了美味佳肴，在天宁寺登了宝塔，在常州大剧院听了歌剧，还去苏州看了园林。儿子拍着身上的大包说：这是准岳父捎来的圣诞礼物，老艾的心里像吃了枫糖一般。

说起64岁老艾的人生，实在是苦多甜少。他是一个地道的法国人，25岁那年，他从瑞士的一所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回国服兵役来到加拿大。没有想到，在大使馆举办的一场联欢会上，他和一位加拿大的姑娘一见钟情，很快坠入爱河。姑娘是学美术专业的，他们时常一起写生。然而，他们的恋爱遇到了空前的阻力，原因是加拿大政府不允许本国的女孩和外国人结婚。但是，真正的爱情是不分国界的，他们义无反顾，逃到美国登记了结婚。结婚后，他带着妻子回到了法国的巴黎。但是，他的妻子常常想念自己的亲人。看到妻子郁郁寡欢的样子，他不顾亲人的反对，又带着妻子重返了加拿大。

回到加拿大，他们的日子是甜蜜而充实的。妻子在联邦政府工作，业余时间废寝忘食地作画，一心要实现自己的画家梦。老艾白天做工程师，晚上去做钢琴教师。33岁那年，他们的儿子出生了，夫妻俩自然爱如珍宝。谁会想到天有不测风云，病魔悄悄地向未来的女画家袭来了，在小艾6岁的时候，他的妈妈走了。留给老艾的是妻子的画架和一箱子作品，还有幼小的儿子。

小艾整天哭着找妈妈，老艾的心像刀绞一样。他抬头看到墙上妻子的自画像，那双美丽的蓝眼睛温柔地在望着他。他擦干了眼泪，默默地说：琳达，放心吧，我一定要把我们的儿子抚养成人。为了照顾儿子，他放弃了工程师的职业，选择了到大学教书。父子相依为命，日子每天从洗脸的指缝间流过，从吃饭的刀叉间流过。一晃20多年过去了，他成了学校的终生教授，儿子长成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面容像极了妈妈，而且成了一位自信的电脑工程师。去年的父亲节，儿子喜滋滋地告诉父亲，他要送父亲一份珍贵的礼物。老艾不知道小艾葫芦里卖的是啥药，当天晚上，儿子一手拎着蛋糕，一手拉着一位中国女孩回家了。老艾惊呆了：臭小子，什么时候恋爱的？为什么瞒着老爹？

小艾告诉老艾，6个月前，他乘公交车的时候，看中了一个中国女孩。那天，女孩穿了一件米色的大衣，戴着一顶黑色的小礼帽，眼睛里满是清纯，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东方女孩。但是不知道女孩干什么的，怎么联系？后来，在网上发现了这个女孩，就鼓起勇气和女孩搭讪。他说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女孩很警惕，怕他是骗子，要他说清楚。他真就说清楚了，某天某时某公交车上，女孩穿什么衣服，在什么地方下车，他都答对了。他要求和女孩认识一下，女孩同意了。见面后，女孩只同意和他做一般朋友，他也高兴，每个周日他都约女孩。他们谈人生、谈理想，没有想到，他们的价值观却惊人的一致。加拿大的冬天很冷，他常常在女孩等公交车的地方，主动开车送她上班，一送就是4个月。女孩被他感动了，同意和他做男女朋友。

老艾和女孩一聊，知道女孩是一位建筑设计师，是来自中国的留学生，研究生毕业后留在加拿大工作了。说起来，他们还算是同行，他是搞结构的。他聊起了他设计的桥，女孩聊起了她设计的冰球馆。他们聊得很高兴，那天他喝了好几杯香槟酒。从此，每周的周末，老艾和儿子都在华人餐馆请中国女孩吃饭，饭店的老板给他们预留了固定的位置。有时，女孩到学校里学习，小艾开车，老艾领着家里的狗，到学校门口等女孩下课。然后一起去吃饭，当然，都是老艾埋单了。有时，老艾也亲自下厨，在家炒三文鱼。

今年的情人节，小艾告诉老艾，他和中国女孩订婚了。他买了订婚戒指，送给了中国女孩，他们准备暑期结婚。今年暑假，老艾就张罗维修房子了。儿子告诉他，女友的父母正在办签证，他们要来参加女儿的婚礼。8月初，中国客人终于飞到了加拿大。老艾觉得家里还没有收拾好，不好意思请他们到家里来。他很绅士地请客人到茶馆喝茶，然后又陪着他们游览了国家森林公园，他们相约第二天到市政厅出席两个孩子的登记仪式。

第二天，他西装革履，和中国的亲家一起去了市政厅，目睹了两个孩子宣誓、互换戒指，他和中国亲家在结婚证书上签了字。那天，他看着儿子、媳妇牵手走在绿色的草坪上，笑得很开心。

当天晚上，老艾打开15年没开的正门迎接中国的亲家，桌子上铺上了从没有用过的餐布，花瓶里插上了从院子里采摘的鲜花。他定制了蛋糕，买了法国的鹅肝，准备了红酒、甜酒、香槟。他说，不同的菜要配不同的酒。老艾特别高兴，席间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说：两个孩子，你们有着美好的前途，希望你们把握好事业与家庭的平衡。年轻人要有企业家的开拓进取精神，不要害怕困难，敢于挑战自我。

他慈爱地望着儿子：希望你们常回家看看，家的大门永远向你们敞开，你有家的钥匙。那一刻，儿子的眼眶湿润了。最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想早点抱孙子啊！大家都笑了。

吃完饭以后，老艾请中国亲家看他家的相册，里边有他和故去妻子的婚纱照、他和法国亲人的照片、儿子从小到大的照片。他拿出儿子小学时写的日记，纸上还粘着淘气时上房揭下的一小片瓦片，可见舐犊之情至深。他又让亲家看了他从法国海运回来的祖上传下来的400年的老椅子、200年前的祖宗的画像。最后，他让儿子取出珍藏了出版300年的法文版的《一位传教士眼中的中国》。中国女孩凭着一点点的法语功底，配合插图，向父母介绍了书中记录的当时上海和南京的情况。让中国亲家感动的是，书保存得相当好，没有发黄，没有虫蛀。老艾更是万分感慨，他说，地球太小了，他没有想到，祖先留下的记录中国的书籍，今天遇到了中国人，他家娶来了中国媳妇。

送走了中国亲家，老艾接下来向法国的亲戚报喜。那是一个周日，法国的4家亲戚聚到一家，在视频里向一对新人祝福，老艾端起香槟酒，法国的亲戚也端起香槟酒，大家在电脑前一起举杯庆贺。

儿子的这台戏唱完了，学校开学了，老艾也上班了。又是一个周末，老艾打电话给儿子、媳妇，说请他们来看看他的女友，让儿子、媳妇给把把关。儿子、媳妇明白了，老艾交女朋友应该有一段时间了，因为儿子没有结婚，他一在直地下活动。原来，老艾紧张地修房子，也是为了迎接未来的女主人，他打的是一套组合拳。

他的女友是一位优雅的老太太，不仅通情达理，而且有内涵。老太太早年本科学的是英国文学，后来去美国读的研究生，回国后在联邦政府里给政要做秘书，一干就是十几年，后来毅然放弃了这份工作，重新去读自己孩提时代就喜欢的设计专业，毕业后一直干到退休。本来是该度幸福晚年了，不幸的是丈夫去世了。成家的女儿劝妈妈再交朋友，孤独的她和老艾相识了。巧的是她和老艾的儿媳妇是同行，一不留神成了中国女孩的老前辈了！

朋友之交，师生之交，亲情、友情在老艾这个家庭弥漫着。英语、法语、汉语在这个家庭轮番交流。老艾苦尽甘来，终于修成了正果。老艾在宴请中国亲家时：明年我要带这两个孩子去法国省亲。其实他在心里早就盘算好了，明年应该是四个人一起回法国，老两口和小两口。故乡的游子带着伴侣向亲人汇报了，让他的亲人欣慰，他和儿子都不孤单了，老艾人生开启了美好时代！

戏马台前话项羽

“盖世英雄酒一杯，悲歌只使后人哀。平生费尽屠龙枝，今日空留戏马台。”

明代方孝孺这首诗所咏的“戏马台”，位于徐州古城南门之外的南山之巅，海拔高度69.9米。公元前206年，如火如荼的倒秦战争功成之后，主要的农民起义领袖项羽自立西楚霸王，曾经建都彭城，笼山宿谷营台，以观将士戏马，虽然项羽后来在楚汉相争中一败涂地，但“戏马台”却成为追寻西楚霸王千古雄风的遗踪。

“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他没有倒在秦兵的斧钺之下，却碎身于同举义旗的汉军之手。人们却不以成败论英雄，这正是千百年来人们接踵凭吊“戏马台”的缘由。想公元416年，东晋大将刘裕北伐奏捷，班师路经彭城，恰逢重阳佳节，便在“戏马台”大宴群僚，以壮军威;公元450年，北魏拓跋焘举兵南下，曾立毡帐于“戏马台”上，运筹帷幄，虎视城中;历朝历代，文臣武将和诗人骚客纷至沓来，或登临高台扼腕痛惜，或触发思古之幽情。谢灵运、张籍、苏轼、陈师道、文天祥、萨都剌、袁枚、阎尔梅等，在此都留下传世佳篇。

我随着缓缓的人流跨进“楚室生春”院内，凝望着雄风殿前的项羽雕像前，只见他气宇轩昂，威风凛凛，手握宝剑，身披战袍，豪气冲天，好一位顶天立地的壮士！

想你少年志大，口出狂言：“秦始皇可以取而代之！”吴中起义，初露锋芒。巨鹿大战，破釜沉舟。与秦军九次交锋，断绝了秦兵供给粮草的通道，把秦军打得大败。降伏大将章邯，声名大震，成了各路起义军统帅。正当你的军队乘胜前进，所向披靡之时，然而鸿门宴上，你轻信了刘邦的花言巧语，放走了刘邦，成了千古憾事。“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你认为英雄应凭武力征服天下，胜负高下应该在疆场上决一雌雄。英雄应该心胸坦荡，光明磊落。只有苟且的小人才会阳奉阴违，口是心非。恰恰由于你的豪侠，刚愎自用，沽名钓誉，导致痛别虞姬、乌江自刎、江河日下、由胜变衰。从你慷慨悲凉的歌声中，“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听出你的痛苦与无可奈何。

戏马台作为项羽遗踪，自然成了人们怀古寄情的胜地。司马迁对你这位失败的英雄寄予了深深地同情，把你列入了帝王行列，使之跻身于秦始皇和汉高祖之间。在人们心中，你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我怀着一种悲壮的情绪，登上风云阁。风云阁右后，有一块孤赏石。从南部侧看，是将军仰天长啸的头部雄姿;从北侧看，则是一副巨型骷髅，故取名人杰鬼雄石。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曾有一首咏项羽的五言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人杰鬼雄石是项羽悲壮人生的缩影，也是李清照诗意的形象体现。

千百年来，人们缅怀这位英雄，不仅因为他在推翻秦王朝建有巨大功绩，而且他的身上具有中华民族的许多优良品质，出生入死，不怕牺牲，身先士卒，不藏祸心。耿直坦率，光明正大，不愧为一位真正的男子汉。

作者简介：

李慧奇，江苏省作协会员，曾在《人民日报》《文学评论》《作家》《北方文学》《延河》《翠苑》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