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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诗文隐喻与文学功能

2015-03-26张甲子

关键词:雅言诗言志经学

张甲子

(商丘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 商丘476000)

从经学建构的角度来说,付诸于文本尽可能多的涵义,使之能够多角度、多侧面地囊括宇宙、社会、人生的法则,成为常读常新的经典。从经学阐释的角度来说,尽可能解读、演绎经书的内涵,使之能够成为现实经验和未来发展的参照,是“经”转化为“经学”的基本模式。在这过程中,纂经时给予经学足够多的内涵和解经时充分阐发文本的外延,都需要赋予文本足够多的文化底蕴。这种增广、增厚、增深文化底蕴的做法,《文心雕龙·隐秀》称之为“隐”,即“复义为工”,而这种复义,也恰恰是奠定了中国诗文重视寄托、讲求言外之意的基本特征。

一。“依经立义”与“微言大义”

先秦诸子论文,多以“经”的理解来阐释。《荀子·儒效》:“《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认为“五经”基本代表了人类对世界的对象化方式,在这些士人的眼中,这些经书不可能是普通的叙述或是客观的记录,它们乃“斯文为道”,是表述人类对世界理解的方式[1]。在这其中,“经”不仅作为经验的总结,概括了此前的文化和知识,而且被作为方法的依据,成为后世文字撰作的榜样。作为经验的概括,是要充分理解经学中的文化蕴涵,通过“依经立义”,将经典作为行为的参照。这就要求读者以“六经”为依托,以自身理解出的“义”为核心,逐步去解释经书中的概念、事理,以及经文的文辞、句意、典故。

这种阐释活动,在先秦积累的时间是相当漫长的。如果我们把“十三经”的内容稍做分类与比对,并不难看出:

其一,《易》从八卦到六十四卦、再到卦爻辞,这些皆为“本经”,合称为“十翼”的《彖》、《象》、《文言》、《说卦》、《序卦》、《杂卦》、《系辞》,则用来阐释“本经”的文义。其二,“三礼”中《仪礼》某些篇章所出甚早,乃是对上古礼制仪式的固定记录,主观上讲解礼义的色彩不浓厚,而《礼记》中的《冠义》、《昏义》、《燕义》,是进一步解释《仪礼》的专篇;《礼运》、《经解》、《乐记》为“七十子后学者所记”[2],则极有可能是在传习《仪礼》的过程中附经而行,通论“礼”的精神深意。其三,《春秋》言简意赅,属于纲要式记事,后出的《左传》、《公羊传》、《谷梁传》,则在此基础上添加新的内容,犹衣之表里,相待而成。由此可以推定,先秦曾存在着一股以学经、解经、传经、释经为目的的阐释思潮,士人们借助“经”之文本,层层深入地去说解经书中包含的“义”,并不厌其烦地进行着最大限度的挖掘和阐发。

这在先秦的文献阐释中不是孤立的现象。能够为此作佐证的,诸子文章中也有后人不断为前人的著述进行解释、补充的情况,着重解说其中难以理解的理论观点,或从正面的肯定,或从反面的驳斥,试图反映作品创作初始的语境和观点。如《荀子》中有《乐记》,现多认为其是对《乐经》的再次阐述;《墨子》中有《经》上下篇、《经说》上下篇,内有相互交叉的逻辑解答;《管子》中有《牧民解》、《形势解》、《版法解》、《明法解》,统称为“管子解”,是对“牧民”、“形势”、“版法”、“明法”的再次分析;《韩非子》中有《解老》、《喻老》,更是以“喻”为“解”,试图寻找隐藏在《老子》字面之下的学说思想体系。当然,因它们所处的学说视角不同,所持逻辑顺序不定,各自发挥创见,乃至于可能脱离所解原书,自成一家。汤一介曾将其分为“对整体性哲学的解释”、“对历史事件的解释”、“对实际(社会政治)运作型的解释”、“与解释相关的注释问题”等不同的解释类型[3]。但不可否认的是,虽然这些分支在思想史上需要分源讨论,但在阐释学中存有隐喻的理念,它们无疑是从同一起跑线上出发的。

换句话说,如果士人们抱着“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视角看待经书,本想通过“依经立义”的方式,将仅有寥寥几言的经文中没有说出来、或者没有说清楚的意思,说的更加透彻明白些,试图把很多隐性的义理显性化,就像朱熹所言的:“圣人千言万语,只是说个当然之理。恐人不晓,又笔之于书。”[4]这样的传注或注解,即有了后世章句之学的萌芽状态,而章句也有显有晦,如刘知几《史通·叙事》解释的那样:“显也者,繁词缛说,理尽于篇中;晦也者,省字约文,事溢于句外。”这就如同今日,我们为了解释一篇难以理解的文章的主旨,另外又撰写了一篇新的文章,后者的目的是为了恰如其分地说明前者,是要说明前者没有直接说明白的意思。

经学之“隐”的形成,得力于经学撰作与经学阐释的双重作用。

一是经学撰述的“以少总多”,即将众多复杂的问题归纳出共同的性质,再加以抽象的表述;反之在演绎时抽丝剥茧,便会体会到其中的象征义、言外之意与弦外之音。举例言之,《易》要表达的文意是自然之道,再没有更向前推进的空间,那么“道”如何能在其中表达出来,士人们又如何去体会?看起来只是些符号的卦象,寥寥数语的卦爻辞,其为“少”;《彖传》《象传》依本经“立义”,进而衍生出人文之道,是对世间万物的义理阐发,其为“多”。在这里,“少”与“多”的关系是“少”可驭“多”,是相对而非绝对。当再有进一步对“十翼”的解释出现,如汉代乃至唐宋、明清的易学,那么整体上的《易》都会呈现出“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的风貌[5]。比如说,《坤》六爻为“龙战于野”,龙象为阳,爻位为阴,喻指阴阳斗争,暗示人将要走到穷困的绝境,其意“旨远”;五爻为“黄裳元吉”,不直言谦逊之意,而用穿着不显眼的黄色下衣来打比方,象征人内在的美德,其为“辞文”;“隐”则是两者的有机结合,“其言曲而中者,变化无恒,不可为体例,其言随物屈曲,而各中其理也。其事肆而隐者,其《易》之所载之事,其辞放肆显露,而所论义理深而幽隐也”[5]。秘响旁通,隐中见义,以曲折隐晦的表达,显示深奥渊博的事理。

二是经学表达“微言大义”。《荀子·儒效》中以“《春秋》言是其微也”概括《春秋》笔法,据许慎《说文》:“微,隐行也。”唐杨琼注:“微,精妙也。”又注:“微,谓褒劝菹劝。”《荀子·解蔽》曾引《道经》言:“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微”是隐而不显,在遣词造句的幽隐处,在《春秋》中乃是暗寓对政教是非、善恶的褒贬、臧否。班固《汉书·艺文志》也说:“昔仲尼没而微言绝。”目前对是否是孔子一人“笔则笔,削则削”为《春秋》还尚有异议,但据《孟子·滕文公下》所言:“世衰道微。……孔子惧,作《春秋》。”出于政治现实状况的局限,不能直陈其事、直达其义,微词委曲的“微言大义”便应运而生,其中包含有政教上的寓意,这是毋庸置疑的。正如皮锡瑞《经学通论》中讨论到:“所谓见之行事,深切著明。孔子之意,盖是如此。……孔子特欲借之以明其作《春秋》之义,使后之读《春秋》者,晓然知其大义所存,较之徒托空言而未能征实者,不益深切而著明乎?”[6]

但《春秋》中并未说明经文是如何使用“微言大义”的手法,倒是《公羊传》、《谷梁传》在解《春秋》时,才提出了《春秋》有表达方式上的隐喻技巧。“三传”皆为“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而做[7],讥刺、褒贬、隐晦等蕴含在文辞简单的《春秋》里,需以传明之。具体而言,《左传》是“或后经以终义,或依经以辩理,或错经以合异,随义而发”[8],通过对史实的详细陈述,揭示出《春秋》中“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的幽深含义[8];《公羊传》和《谷梁传》则更着重于“义”,自设问答,连续发问,层层深入,甚至是《春秋》书写了什么,不书写什么,都自有“义”的隐喻在,如《公羊传》经常通过释字义,阐发尊王尊君的思想;《谷梁传》运用“日月时例”,构成了《春秋》的经文之例。后人概括说:“丘明受经,师范尼父。夫经以数字包义,而传以一句成言,虽繁约有殊,而隐晦无异。……斯皆言近而旨远,辞浅而意深,虽发语已殚,而含意未尽,使夫读者望表而知里,扪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8]皆是以言少意多,言殚意存,蕴藉含蓄为尚。

如果说,思维方式上的“以少总多”构成了经书“隐喻”在横向维度上的蔓延,可以由抽象到具象,由一到百、由百到千千万,是联想与象征等构思手法的源头。那么,表达方式上的“微言大义”,则构成了经书“隐喻”在纵向维度上的加深,可以由此类到彼类,由浅层入深层,成为中国诗文形成初期基本的表述模式和阐释手法。

二。“以诗言志”的“隐喻”意义

《语丛一》言:“诗所以会古今之志也者。”这句话既可以从经学的角度来审视《诗》的言志,也可以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审视对诗的要求,即包括创作意义上的“以诗言志”,也包括接受意义上的“诗言之志”。“以诗言志”的诗歌,其隐喻的是言诗之人的“志”,“志”来自于阅读者;而“言诗之志”的诗歌,其隐喻的是诗人的“志”,“志”来自于创作者。若以时间为线索来看,恰好是“以诗言志”的活动先出,“言诗之志”的认识稍后。历来对“诗言志”解释的差异,正是徘徊在解诗和作诗的两端。

“以诗言志”是借助《诗》作的多义性,来隐喻自身的境况,藉以表达新的情感、体验和思考,是对《诗》引申义的使用。《诗》在先秦诗学中更多充当了献诗陈志、赋诗言志、教诗明志三种角色[9]。无论《诗》是作为春秋行人的外交辞令,借此赋诗言志;抑或是作为唇枪舌战的有力武器,以此引诗言志,时人对“诗言志”的认识,率先都肯定有“志”隐含在其中。从现存的《诗》文本来看,有部分诗作并不符合“言志”的准绳,但它们却都能以“诗言志”的观念被整合在一起,正是因为《诗》在传播过程中,存在着“古人所作,今人可援为己诗,彼人之诗,此人可赓为自作,期于‘言志’而止”的情况[10]。用诗时主观上赋予了诗句“言志”的意味,士人们借此间接地表达出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即通过《诗》的存在,暗示出另一层、或者是喻指出另一层。

这种“以诗言志”是外在加上的隐喻,暗喻、转喻比明喻要多的多,其“为正义,为旁义,无有淆混而歧误也”[11],在很多场合都带有偶然色彩,其中夹杂了几许误读,也是笔数不清的糊涂账。见《左传·襄公二十八年》卢蒲癸所言:“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杨伯峻注:“赋诗断章,譬喻语。春秋外交常以赋诗表意,赋者与听者各取所求,不顾本义,断章取义也。”[12]道出了“以诗言志”的惯用手法,有暗示、有联想,但却没有一定之规。如《国语·鲁语下》记载,公父文伯母亲准备给文伯娶妻,席间赋《绿衣》三章。这本是首睹物怀人、思念亡妻的诗篇,乐师亥却以此引申出圣人言礼仪之志,借为古人正家室之道。后面解释要“以微言相感,则称诗以谕志”的方法[13],微言难寻,难免会感觉突兀牵强、不知所云。再如《左传·昭公十六年》记载的“观郑国之志”,取诗义婉转悠长的情诗,随境附会,用在庄严肃穆的外交场合,顾左右而言他,以“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表达仰慕,以“洵美且都”表达衷心赞美,即“足以表示郑国之志”[12]。这样的“以诗言志”,已有着主观上的隐喻手法,跳过了文辞句法的局限,着眼于象征意义的运用。

而“诗言之志”则是阐释、发挥诗歌中所蕴藏的基本义。这种做法,唐孔颖达《毛诗正义》总结说:“一人者,作诗之人,其作诗者道己一人之心耳。要所言一人,心乃是一国之心。”“志”是作诗之人的用心体悟,然而,这种体悟只有在“发乎情,止乎礼义”的范围内,才能被广泛认可。从这个角度讲,《诗》中藏有的“言志”,不仅是用诗时赋予的隐喻,更重要的是作诗时主观的赋予,诗人采用委婉曲折的表达方式,“颂善丑之德,泄哀乐之情也,故温雅以广文,兴喻以尽意”[14]。不自觉间开始对创作上的隐喻价值有了把握。

《孔子诗论》第20简:“其隐志必有以喻也。其言有所载而后纳,或前之而后交,人不可干也。”这段话说明了《诗》不是直白的,它们的很多内容都有所比喻、有所负载,赋之于前见效于后,然后才能深入感染人心,让人不能抗拒。《孔子诗论》第1简:“《诗》亡隐志,乐亡隐情,文亡隐言。”“亡”,通“无”,其与解释为绝对没有的“毋”字并不相同,是“不会有”、“不能有”的含义。这是读诗理论,《诗》中没有完全隐匿于内、却不能被通晓的“志”,“志”是作者在诗中表达的内心真实情志,由此保证了读诗是有意义的行为[15]。反过来说,“志”是深蕴在《诗》中的。《孔子诗论》视角已站在创作者的一边,“言志”不是用诗、赋诗时所诠释出的引申义,而是就在《诗》的内部隐喻着。这个道理与前论的“微言大义”紧密相关,汉儒提倡的“温柔敦厚”亦与之有缘。同理,见《吕氏春秋·音初》:“闻其声而知其风,察其风而知其志。……皆形于乐,不可隐匿,故曰乐之为观也深矣。”乐中没有完全掩盖、却不能被感触到的“情”,是因“情”在创作前就存在,在创作时“或不敢直抒,则委曲之;不忍明言,则婉约之;不欲正言,则恢奇之;不可尽言,则蕴藉之;不能显言,则假托之;又或无心于言,而自然流露之”[16]。这些原则虽然是稍后才得以总结,然其所道出《诗》的隐喻情结,与《孔子诗论》息息相通。

有“诗言之志”的隐喻,是创作时试图在《诗》中寄寓更多的“言志”期待。这一点对以后的文学观念,有着难以估量的影响。它认识到了文学创作的含蓄性,只是缺乏正面的理论,直到孟子提出“以意逆志”,仍是倒逆着说的。见东汉赵歧注:“文,诗之文章,所以引兴事也。辞,诗人所歌咏之辞;志,诗人志所欲之事;意,学者之心意也。”[17]“志”是创作者的所思所想,由言辞、字句、篇章交叉组织而成,有言近旨远,有正言若反,也有言在此而意在彼。按照此意,孟子把《诗》视为个人创作,即是创作者“言志”的表现。对于阅读者,若要从《诗》中找寻诗人留在细微之处的意思,便要从遣词造句、章法安排以及特定的内容中,再结合着创作时的情况加以斟酌,才能感受到诗人的喜怒哀乐,以微显著,见微知著。

三。“雅言”与“隐喻”手法的经典化

隐喻作为一种基本手法,得益于伴随着经典编纂而形成的“雅言”,即口头表述、文字表述的规范化,只有规范化,中国早期的文学经验才能作为一种显性的共识,被文化阶层普遍接受,这种规范化的结果便是“经书”的形成,这种规范化的过程则是“雅言”的普及。

可能在孔子前,就出现了较为成熟的“雅言”认识,这得益于春秋时期“旧体文言”向“新体文言”的历史性变革。“雅言”一词出自《论语·述而》:“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郑玄将“雅言”解释为官方通用语,包含三方面的规定:一为语音,即大夏之音,正四方之音为雅;二为语辞,即丰不余一言,约不失一辞的雅化语言;三是文字组成规律。孙怡让《尚书骈枝》:“雅言主文,不可以通于俗,雅训观古,不可以概于今。”之所以标为“雅”,在于与以“常言”为代表的“俗”对举,“常语恒畸于质,期于辞约旨明而已。雅辞则诡名奥谊,必式古训而称先民,其体遂判然若沟畛之不可复合矣”[18]。“常语”是日常生活的口语、白话,“雅言”则是书面语。书面语无疑为著述中对言辞、句式、修辞手段的选用,率先提供了“文”化的空间,叙述的逻辑线索也更为清晰,即刘勰所言的“组织辞令”“建言修辞”,渐渐形成延续几千年的“文质彬彬”理念,亦是要同时重视着言辞文饰和文意蕴涵。

据《左传·襄公二十五年》所记载:“仲尼曰:‘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无远。”这句话意思是,言须有文,要提高文辞的深厚表现力。在《论语·宪问》中也记载了孔子的一番叙说:“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一篇文章从立意起草到深化完善,到讨论润色,目的是在有限的文辞中,具备更为深广的意蕴,表达或含蓄婉曲、或生动形象,不止是停留在口头语般的简单化、俚俗化。

在这其中,语言的表达能力得到了不断强化。《孟子·尽心下》:“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带而道存焉。”这里所指的“言近”和“言不下带”,表示了言辞的浅近易懂,最好的言辞应是字句浅尽又意义深远,切合实际又与大道相符。这完全可以作为儒家一贯以来所追求的“文质彬彬”的雅言的注脚。明王慎中曾释之:“文之为道,固博取而曲陈。惟其所以取之者虽博,而未尝不会于吾之极,故谓之约;期陈之虽曲,而其义有中,则曲而不为杂。”[19]一方面,雅言不可能等于口头语,是因为雅言中寓于着深厚的内涵;另一方面,雅言也不等于晦涩难懂、繁琐复杂,让人不可卒读。所以说,雅言是“文犹质也,质犹文也”。[20]这里的“文”,已经涉及到“文法”的范畴,是如何用“辞巧”的雅言,来表达端正的意思?又怎样以“言近”的言辞,才能隐喻出“指远”?这在《孟子》其他篇章中,也给出过一些相似的解答。见《孟子·离娄下》:“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这里的“约”是言辞所表达目标的形式,为了达到这一目标,需要经过一个“博学而详说”的过程。文章中若有简明通达的雅言,必须先有渊博学识,还要有自详归约的能力,与“辞巧”一样,“约”同时意味着内容充实、精深、准确,更落脚在内涵的价值与深度上,强调雅言之意具有深邃性、隐喻性。它们的最高境界是“文贵约而指通,言尚省而趋明”[21],言辞省净美好,述意深婉含蓄而又深刻。

如何深婉、含蓄而又深刻呢?先秦诸子一般使用譬喻和寓言的手法来使得文本能“更深一层”。

譬喻,就形态、物象取其重要表征,提升语句层面的概括力。《论语·雍也》:“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朱熹注:“譬,喻也。方,术也。近取诸身,以己所欲譬之他人,知其所欲亦犹是也。”[22]《荀子·非相》:“谈说之术,矜庄以莅之,端诚以处之,坚强以持之,分别以喻之,譬称以明之。”刘向《说苑》记载惠子曰:“夫说者,固以其所知谕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今王曰无譬。则不可矣。”可见,“譬喻”是同义复合词,两者本质上皆为隐喻。“近”是选择譬喻对象的基本原则,“取”是言语表达时采用的手段,“明之”是最后的目标,文法中多用其解决某种没有直接说出来,但用以间接方式指明的问题。据《晏子春秋·内篇·杂下》记载,晏子视齐景公之疾时,用“如日”“如苍玉”“如璧”“如珪”描述齐景公病情,比起前面请安的高子、国子以“热”答之要高明的多,齐景公谓“吾不见君子,不知野人之拙也。”证明了恰如其分的譬喻更能形象表达对象的特点。

寓言是就事理进行概括,用以加深叙述单元的象征性。《庄子·天下》解说庄子文风提出“以寓言为广”的说法;《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亦称《庄子》:“大抵率寓言也。……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所谓“寓”,《释言》:“寓,寄也。故托之他人,十言二九见信也。”“寓”和“喻”在文法上的差别不大,譬喻多指的是在语境中随机而成的,于所处的语境密切相关,一旦移动,所隐喻的内容极有可能转变;而寓言的独立性很高,本身就具有一定的结构,若是第一次使用后,其隐喻的内容基本上就固定了。所以说,诸子所创作出来的寓言没有雷同的,即使是由同一人所出,也不会反复使用相同的寓言。实质上,寓言完全可以看作是以“隐喻”为思维方式,以譬喻为基础,有较为确切的意义寄托,精心编造出来的。如《孟子·公孙丑上》“拔苗助长”的寓言,“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故事中隐喻人的修养需要长时间的积淀与耐心的努力,若是急于求成,最终一定会落得贻笑大方的下场。再如《韩非子·外储说左上》中的“郑人买履”,委婉地讽刺了那些不能随机应变的保守者;还有《尹文子·大道上》中的“(齐)宣王好射”、“黄公者好谦卑”;《公孙龙子·遗府》中的“楚王遗弓”等,都借用了形象生动的故事化情节,挟摘隐微。而庄子更是此中高手,从《逍遥游》的大鹏之喻,到《应帝王》的“混沌之死”,再到《至乐》的“骷髅”,《庄子》中寓言的最大特点,即是它们脱离了现实的束缚,为言大道而求至言,意在言外,带有真正的隐喻艺术的张力,从而达到了悠远的旨趣与无限的遥深。

譬喻和寓言,不是直接叙述,而是采用“更进一层”的手法,赋予表述以更鲜明的形象、更深刻的概括,从而使得文本得以蕴含更为丰富的内容,这种倾向是促成文学技巧的不断丰富的实践示范,使得中国古典诗文在形成初期,便在文本表层之下赋予了更多、更广、更深的含义,不仅使得经学可以被多层次、多方位诠释,也使得诗文具有了多维度、多向度、多角度的阐释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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