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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李和吴敬梓视野中的程朱之学

2015-03-26甘宏伟

湖北社会科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程朱吴敬梓礼教

甘宏伟

(河南城建学院中文教学部,河南 平顶山 467036)

明清时期,统治者为强化宗法专制制度,奉程朱为儒学正统,并采取措施极力维护其独尊地位。如将程朱之学作为科举考试的重要内容,命题依据程朱一派所注“四书五经”,士子作答也须以其思想见解为依据,不能违逆。再如建立对忠孝节义行为进行旌扬奖励的制度,强化理学礼教对全社会的思想控制及风俗教化作用。长期的唯程朱是尊,使得社会政治、思想学术、世风人心都出现了不少问题。明朝灭亡,一部分知识人将矛头指向程朱,视其为败坏儒学、妨误人才、贻害天下的祸根。清康乾时,统治者更进一步将程朱之学教义化,对士人精神和社会风气都造成严重损害,一些读书人对此深切关注并深感痛心。颜元、李塨与吴敬梓正处于这两个不同时代。由于时代境况、身世经历、思想眼界不同,颜李与吴敬梓视野中的程朱之学在诸多方面显示出很大的分别。

一、颜李与吴敬梓对待程朱之学态度迥异

先看颜李如何对待程朱之学。颜李对程朱与孔孟视同水火。如颜元为李塨《未坠集》所作序中称:“去一分程朱方见一分孔孟;不然,则终此乾坤,圣道不明,苍生无命矣……程朱之道不熄,周孔之道不著,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乃断与之判为两途。”[1](p398)检视颜李著作会发现,他们对待程朱罕有温和语,常是不遗余力地指摘。

与颜李的决绝态度不同,吴敬梓则将程朱之学视为诸儒解经之中可以“参看”的一家。《儒林外史》三十四回里,杜少卿说:“朱文公解经,自立一说,也是要后人与诸儒参看。而今丢了诸儒,只依朱注,这是后人固陋,与朱子不相干。”[2](p424)这正是吴敬梓对待程朱的基本态度,即后人的固陋不能归咎于程朱。若将程朱关于举业的言论与吴敬梓对科举社会里读书人形象的塑造进行比照,更会发现两者相通之处甚夥。归结起来有两点:一是思考问题角度相同,当涉及科举时,他们最关注的都是科举社会里读书人的精神、道德及士风问题,且都明确了面对举业功名应当怎样做不应当怎样做;二是《儒林外史》对一些人物的塑造所体现出的识见,也与程朱关于举业的言论同。接下来从两方面作说明。

一是科举社会里读书人的精神问题。朱熹认为科举对读书人最大的羁累在于举业夺志。如朱熹引程氏之言强调科举“不恐妨功,惟恐夺志”,“以科举为为亲,而不为为己之学,只是无志。以举业为妨实学,不知曾妨饮食否,只是无志也。”[3](p246)吴敬梓关注问题的角度正与程朱相同,其看法也是完全能得到吴敬梓赞同的。《儒林外史》里的周进、范进等就是被举业功名夺去了心志的典型,是作者讽刺又同情的对象。但颜李不会对此认同,尤其举业“不恐妨功,惟恐夺志”之言,更会遭到视功业为要务的颜李的严厉批评。二是科举社会读书人的道德士风问题。朱熹对士人只知追逐仕禄而不讲修身,以至被物欲扰乱失德之象也持批评态度。他说:“今人皆不能修身。方其为士,则役役求仕;既仕,则复患禄之不加。趋走奔驰,无一日闲。何如山林布衣之士,道义足于身。道义既足于身,则何物能婴之哉!”[3](p247-248)读书人汲汲于功名富贵,而不讲修身、不讲道德廉耻,也是《儒林外史》尤为用心讽刺的;而如虞博士、庄征君、杜少卿等则正是居于下野却“道义足于身”的读书人。朱熹还批评士子中普遍存在的只将礼义廉耻、孝悌忠信作为题目里的说辞,而不将其真正放在心上、行在身上的风气。在《儒林外史》里,吴敬梓对于朱子所非的这种风气也是极厌恶的。三十四回里,吴敬梓就借高翰林说杜少卿,为那些只图做官敛财而将“敦孝悌,劝农桑”之类视为“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词藻”的读书人画像,正与朱熹所论有异曲同工之妙。

要言之,程朱与吴敬梓都关注了科举取士对读书人精神、道德及士风造成的影响,若再将《儒林外史》与程朱对于科举的言论比照,更不能不惊异于二者竟会如此一致。但实际情形告诉我们勿须惊异,因为吴敬梓熟悉朱子,朱子的很多东西他都赞同,所以《儒林外史》中那些科举中人的行止和不少情节,才会与朱子说举业的看法相映成辉。至此,可以明确地说,吴敬梓对待程朱之学并非持否定态度,而是持一种将其“与诸儒参看”的眼光,并且《儒林外史》里多有与朱子思想遥相辉映之处。这显然不同于颜李对程朱的决绝态度。

二、颜李与吴敬梓看待程朱之学眼界各异

考察颜李与吴敬梓对待程朱之学各自关注的方面与具体指向,能更清晰地理解两者的不同。颜李主要从如下方面批评程朱之学。其一,批评程朱之学损圣道。颜李认为程朱虽名为儒,却为佛、老所惑,好谈性道,徒事静坐,故而其学既非圣贤之道,而且损害圣贤之道。如颜元在《性理评》中说:“朱子出,而气质之性参杂于荀、扬,静坐之学出入于佛、老,训诂繁于西汉,标榜溢于东京,礼乐之不明自若也,王道之不举自若也,人材之不兴自若也,佛之日昌而日炽自若也。”[1](p76)为佛、老所惑而损害圣贤之道是颜李批评程朱的重要方面,但吴敬梓对此没有关注,更没有程朱之学损害圣贤之道的看法。其二,批评程朱之学误人才、祸天下。颜李认为程朱以读书、章句目儒业,徒事口笔纸墨,使得国无干济之才,终致天下溃弱、国家灭亡,是误社稷、害民命的罪魁。很明显,误人才,祸天下,是颜李批评程朱尤为用力处,但吴敬梓未言及此。其三,批评程朱之学违逆人的性情。程朱理学中与人性、人情相关而又最遭后人诟病的主张应该是“存天理”、“灭人欲”了。但实际上,“存天理”、“灭人欲”是程朱在当时的政治社会情势下为重建儒学提出的一个重要命题,本缘于其深沉的忧患意识和济世情怀。如果不是抽象地看待它,而是放在具体的时代背景下,并在具体的文本语境中仔细考察其“天理”、“人欲”之辨,不难发现,就朱子的本意而言,“存天理”、“灭人欲”并不是什么灭绝人性、不通人情的东西,而是有其特定的意义和价值的。但历史的实际情形也表明,“存天理”、“灭人欲”之论的确存在着易演变为违逆人情、人性之教义的可能。以颜李与吴敬梓对程朱的看法为参照,其中有两方面特别值得注意。

一是程朱之学存在被改造成“忍而残”之礼教教义的内在理路。程朱有许多辨“天理”、“人欲”的言论,但对很多具体物事来说,究竟何为“天理”、何为“人欲”仍是很难把握,朱子提出的一个办法就是定出些规矩教人可以凭据。如此一来,当统治者把程朱之学拿来做为维护其统治的思想基础时,他们就可以将有利于控制思想和驯化奴仆的东西规定为“天理”。可以说,明清礼教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统治者从程朱那里随心所欲地寻章摘句,抽出他们认可的,遮蔽不能认可的,制定出礼教教义,说这就是“天理”,是“圣贤之道”。然后凭借威权采取各种手段向全社会灌输,诱迫全社会成员尊奉。促使整个社会弥漫着畸形崇尚孝子节妇、忠臣义烈的风气,也驯化出一批对其所规定的理学教条和礼教教义极度虔诚的读书人,戕害着他人也戕害着自己。《儒林外史》里的王玉辉就是那个时代极度奉行这种理学礼教的受害者,吴敬梓也正主要是从这个方面对基于程朱之学的明清理学礼教进行反思的。就是说,《儒林外史》主要指向的是后人尤其是统治者极力推崇他们所规定的理学和礼教的做法,以及因盲目笃信这种理学和礼教而丧失思考力的读书人。颜李则从不从这个角度讨论程朱、讨论理学礼教。

这里尤其需要提出的是,在对待烈妇殉夫之风上,吴敬梓与颜李的出发点和根本态度更是天壤之别。由《儒林外史》对王玉辉父女形象的塑造可知,吴敬梓对烈妇殉夫这样的事是极不赞同的,对这种风气是十分痛惜的。但颜元却非常推崇烈妇殉夫之事。颜元曾在《烈香集序》中说,忠臣、孝子尚有因出于名心而为忠臣、孝子者,惟有节妇、烈妇非感非激,多出于自己的真心,故而节妇、烈妇比忠臣、孝子之行更可赞,称其能“动人心之生理,起宇宙之生气”,应大倡烈妇之风以肃闺门、起朝野、振风俗。[1](p410)这是颇耐人寻味的地方:人们通常将烈妇殉夫同基于程朱之学的明清理学礼教杀人吃人联系起来,颜元却显然不乐意把烈妇殉夫同程朱相提并论。

二是程朱欲将人变成革尽“人欲”、唯存“天理”的道学之人,还为此专门制作了些不合宜人情的繁缛礼仪以让人有所凭据。如《文公家礼》就对丧礼、祭礼等做了详尽规定。将人的一切言行甚至所思所想都要分出“天理”、“人欲”,然后再革尽人欲,复尽天理,这是常人很难做到的,连朱子自己也承认这是很难达到的境界。颜李对程朱违逆人性人情的批评与攻诘正是立足于这一方面而进行。颜元多次说过他是以此为起点,开始对程朱之学进行反思并“故开一派”[1](p497)以与之相角的。《儒林外史》对待《文公家礼》则是另一番情形。三十七回,作者于祭泰伯祠的礼仪写来不厌其繁,还写了百姓扶老携幼欢声雷动的观礼盛况,表明吴敬梓对这番礼体是推赞有加的。而这礼体主要来自《文公家礼》,黄小田在祭礼文字结束处批云:“此段看似繁重,其实皆《文公家礼》。”[2](p461)这些礼仪正同儒家经典《礼记》一样,显示了儒家在涉“礼”之事上一贯严肃其事的态度。

由此,吴敬梓与颜李虽都对理学礼教违逆人性人情这一点做了关注,但侧重明显不同。吴敬梓最终要表明的是这样一个意思:读书人面对理学礼教时,就象面对举业功名时须保持精神自立与人格尊严一样,也须有自己的思考,否则就会成为统治者所规定的理学礼教杀人吃人的帮凶;颜李则直接将统治者所规定的理学礼教等同于程朱之学,且关注的是其违性情、伤人身、毁人才,并最终贻误社稷苍生。他们在一些具体问题上的看法更是迥然相对。

三、结语

由以上考察可知,颜李与吴敬梓视野中的程朱之学有诸多截然分别:其一,两者态度有别。吴敬梓对程朱之学持的是“参看”的态度,有接纳有反思,既不一味尊奉也不一味拒斥;颜李则极力攻诘程朱,称程朱根本不是儒家正派,而是浊流,欲将其从儒家驱除出去。可以说,颜李的态度是激烈的,不能容忍程朱;吴敬梓则是理性的,重在告诫人们不能唯程朱是尊。其二,两者关注的侧重不同。吴敬梓关注的是统治者奉行理学礼教所造成的违逆人性的社会风气,尤其关注唯程朱是尊对读书人精神的损害;颜李关注的是程朱之学对圣贤之道的损害,尤其关注其对人才的伤害,对社稷、民命的祸害。其三,两者的具体指向不同。吴敬梓指向的是后人的固陋,在他看来,程朱之学只是解经诸儒中的一家,不能唯其独尊,后人不加思考辨别,盲目推尊程朱,那是后人的固陋不堪,怪不得程朱,程朱之学实际上也有诸多可取之处;颜李则指向的是程朱之学自身,他们认为如果不对程朱之学做彻底的清除,它还会继续害圣道、误人才、祸天下、殒民命。基于此,若从《儒林外史》的立场上看颜李,吴敬梓很难和颜李在如何看待程朱之学的问题上站在一起。

[1]颜元.颜元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7.

[2]李汉秋.儒林外史汇校汇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3]黎靖德.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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