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吴门汤姓装裱工汇考

2015-03-22刘兆程

大连大学学报 2015年1期

刘兆程

(旅顺博物馆书画文献研究部，辽宁大连 116041)

装裱一事，先秦时期即有雏形[1]。①按：现所见最早的实物为战国时期长沙子弹库楚帛书（现存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康建国先生提到春秋晚期的帛书，即已经是手卷的雏形了装裱一词，源于装潢。指古时装裱书画用黄蘖汁染的纸，即潢纸[2]。最早见于南北朝时期②按:（南朝·梁）沈约:《齐禅林寺尼净秀行状》:“又写集众经,皆吟具足,装潢染成,悉自然有”.。东汉至晋，随着造纸业的兴起，装裱技艺也逐渐发展。最早对装裱的论述当属南朝梁·虞和《论书表》，其中提到：“范晔装治卷帖小胜，犹谓不精。孝武使徐爰治护，随纸长短，参差不同，具以数十纸为卷，披视不便”[3]。虞和提出范晔装裱卷帖已有小成，但不及精美；徐爰装裱横卷过长，不便披阅。值得一提的是，此时并未形成装裱业，而是士大夫自行装裱。如范晔官至左卫将军，许爰官至尚书左丞，皆非职业装裱工。而职业装裱工出现，则至晚不晚于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叙自古跋尾押署”条目载：“十五年（641）十六年（642）月日。文林郎臣张龙树装”[4]。周二学《赏延素心录》也有论及：“唐内府书画装潢匠，则有张龙树、王行真、王思忠、李仙舟辈，要皆良工好手”[5]。可见，至唐，宫廷里已经有一批散官头衔装潢匠精于此艺了。装裱于是并非士大夫兼职，而是自成一业。自唐后，各地渐渐形成一批以此为业的民间装裱工，并有出类拔萃者形成门派。“宣和装”、“绍兴装”、“吴装”、“京装”各具风格。至有明一代，诸多书画装裱工中，吴门裱工技压群雄，引领高艺、独树一帜。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中有“吴装最善,他处莫及”的说法[6]。而吴门裱工中，技艺精湛者，非汤氏莫属，汤、强二氏引领江南装裱之胜，号称“吴装”或“苏裱”。周嘉胄《装潢志》“妙技”一则中说：“装潢能事，普天之下，独逊吴中。吴中千百之家，求其尽善者，亦不数人。往如汤、强二氏，无忝国手之称”。又“纪旧”一则中说：“吴人庄希叔侨寓白门,以装潢擅名,颉颃汤、强,一时称绝”[7]。周二学《赏延素心录》云：“即未能如张、李秘妙，亦今世之汤、凌高手也”[5]。可见，对吴门装裱工的论述中，其他裱工时有不提，而汤氏鲜有弗录，也足见汤氏出于吴门，名满天下，在明代装裱业的至高地位。

我们认为，研究明代吴门汤姓装裱工，对其进行汇总和考证，是有必要的。吴门汤氏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其生活圈基本涵盖了整个江南大收藏家。汤氏与严氏父子（严嵩、严世藩）、王氏兄弟（王世贞、王世懋）、项氏兄弟（项笃寿、项元汴）、文氏兄弟（文彭、文嘉）、汪砢玉、董其昌等均有往来，且所共之事不囿于装裱，还涉及鉴定及交友等。因此，总结并考证吴门汤姓装裱工，对研究明代装潢业以及吴门画派和江南收藏家的交友、鉴定活动都是颇有益处的[8]。

汤时清:

清吴荣光《辛丑销夏记》云:“宋季李唐《采薇图卷》③按:此图《清河书画舫》、《珊瑚网》、《钦定佩文斋书画谱》、《式古堂书画汇考》、《南宋院画录》均有收录,命名《伯夷叔齐采薇图》,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项墨林题识，后有‘嘉靖壬寅（1542）春日制’七字，下有‘汤时清制’四字方印”[9]。翁方纲题云:“‘壬寅春日制’一题是当时装此卷者所记，此在项子京所题之前，非擣纸之工也。此与米老书《蜀素卷》后有织素年月一行正相类，亦鉴藏家一段佳话耳”[10]。

又，沈周《三蔬图》卷，后有汤时清题跋：“万历八年庚辰（1580）岁六月中秋日，吴门汤时清重装”，钤印：“汤时清制”。④按:原日立公司创始人久原房之助旧藏,见“荣宝拍卖”2008年.

又，梁同书《频罗庵遗集》卷十录宋张樗寮（即之）《楷书卷》跋云:“此卷藏桐乡金氏，装褾尚出明汤时清手，纸尾有其印记”。

按：由项元汴及汤时清自题，汤时清者，当为明嘉、万时期苏州人。

汤时新:

吴修《青霞馆论画绝句》云:“持赠同心定有情，春风展卷便香生。应怜一技成非易，装背从人著姓名。自注云：马湘兰墨兰小卷，王百谷（穉登）所题，后有‘万历丙子（1576）中伏日,吴门汤时新装于半揭庵中’行楷二行,书亦不俗,倘所谓汤裱褙其人耶?”[11]。

按：汤时新，苏州人，与汤时清应为同一辈，均为嘉、万时期人。另有苏州人汤时倬，隆、万时吴（今江苏苏州）人。《珊瑚网》、《式古堂书画汇考》均录其善画山水[12]88。其人是否也从事装潢业待考。汤时清自录客半揭庵当属实，考《虎丘志》卷五记载：“半揭庵，在半塘寺旁，王国子穉登所居”。万历丙子，王确系身在苏州，据此，汤时新与王穉登当有交往。

汤玉林：

董其昌题李成《晴峦萧寺图》⑤此图现藏美国纳尔逊·艾金思美术馆.云：“此图为内府所收，宜元章画史未之及也，右角有臣李等字，余藏之二十年未曾寓目，兹以汤生重装潢而得之，本出自文寿承，归项子京，自余复易于程季白……戊午（1618）夏五之望玄宰题”。汪砢玉于其后录：“……玉林裱时在戊午(1618)春矣，何又有此一番新话”。[12]806⑥按:此图历来颇有争议,《式古堂书画汇考》与汪氏著录相同,《御定佩文斋书画谱》则无汪砢玉录,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卷二录:“文三桥售之项子京,大青绿,全法王维,今归余处,细视之,名董羽也”.

又，汪砢玉跋《龙眠临王摩诘辋川图》,后有“甲寅（1554）重九日得此卷于汤玉林,云龙惕子记”[12]527。

又，汪砢玉录钱磬室《樊川诗意》：“磬室因仿其意作此，遂为精绝，天启辛酉（1621）春汤玉林共文氏万壑松风持来”[12]790。

又，汪砢玉在提到陆天游《溪山清眺图》时录：“玄宰又云‘天游生款是原笔也，而装潢者汤玉林、陆象元在舍即揭投水池，前款便洗去’”[12]631。

按：汤玉林，明代嘉、万时期人，与汪砢玉交往颇多。《珊瑚网》中除汤玉林外，还提到汤氏、汤生，如在论及所藏《宋元名图》二十余幅时录：“先君凝霞阁有画屏二架，面面俱宋元人笔，一为斗方，一为团扇……至天启丁卯（1627），余转运山左，闻难旋里，于读礼之暇，付汤子装潢成册”[12]830。叶康宁认为这里的“汤氏”、“汤子”应该指汤玉林，笔者认同此说[13]。

汤少林（汤杰）：

《石渠宝笈》录《宋苏轼自书诗帖》一卷:“最后有万历五年（1577）春日吴郡汤少林重装记语十三字[14]”。

又，项元汴曾在万历四年（1576）秋，请汤少林装裱赵孟頫《望江南净土词十二首》[8]。

又，国立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元·赵孟頫《重江叠嶂图》卷亦有汤少林题跋：“嘉靖癸亥秋月少林汤杰重装”。

按：汤少林，苏州人（唐时改吴郡为苏州），与汤玉林当为一辈，明代嘉、万时期人。另有署名汤杰者，《秘殿珠林续编》载赵孟頫书《道德经》一卷录：“又有万历五年（1577）秋八月，吴郡汤杰重装于乐志堂中十八字笺”[14]122。乐志堂，所处今杭州建德市。据此前王穉登跋可知王分别于隆庆改元（1567）、万历庚子（1600）得见此卷并跋与上，对于此卷易主王言辞中也颇为感慨。汤杰于两次易主之间（1577）得裱之。此汤杰者，即为汤少林。《石渠宝笈》所录宋·米芾《苕溪诗》一卷：“最后项元汴记云‘宋米元章《苕溪诗》帖，友仁子跋，李东阳识，墨林项元汴真赏，明嘉靖四十三年（1564）春装池，购于陆冢宰（陆完）’。又‘独’字小号。又记云‘嘉靖庚戌（1550）秋闰月廿日少林汤杰装池于石翁山馆记耳’”[14]52。此卷按著录时间，当是先由汤杰所裱，归项元汴后再重裱。关于《石渠宝笈》著录时间顺序的颠倒，笔者以为，项元汴千字文编号手卷者千文均在右下方，汤杰所记当在项元汴小字千字文编号“独”字附近。录者并未考虑时间先后，先录项元汴，至小字千字文后一并录汤杰小字。

汤翰:

王世懋跋宋徽宗《雪江归棹图》云: “明归朱太保，绝重此卷，以古锦为褾，羊脂玉为籖，两鱼胆青为轴，宋刻丝龙衮为引首，延吴人汤翰装池”[15]。明·汪砢玉《珊瑚网》、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御定佩文斋书画谱》所记亦同。

按：延吴，春秋吴延陵季子和魏东门吴的并称，指代吴门。朱太保即朱希孝，明代嘉、万时期人，善收藏。明·张丑《清河书画舫》卷二（上）录王羲之《东方朔画像赞》云：东方朔画像赞……国朝嘉靖间为朱太保希孝所购，盖绝世之宝也”。据王世懋跋，《雪江归棹图》当是朱太保请汤翰所裱。故汤翰也当为明代嘉、万时期苏州裱工。

汤曰忠（汤卿）:

缪荃孙《云自在龛随笔》卷二“书画”条目云:“延陵郡汤曰忠，即世所称‘汤裱褙’也。昔在京师，见影钞《元遗山集》四十卷，后有汤卿跋语，即此人。周文矩《文会图》，宋徽宗题，蔡元长依韵和。董思白题云：‘此画陆太保（陆完）以千金购之，后为胡宫保宗宪开府江南，属项少参笃寿购此图，以贻分宜。分宜归内府。朱太尉希孝复以侯伯奉准得之。太尉殁，项于肆中重价购归，此图在严时，汤裱褙装成轴，杆内题云：嘉靖庚寅（1530）六月望日，延陵郡汤曰忠重装’”[16]。

按：延陵郡，古邑名，本为春秋吴邑，今常州。汤曰忠生卒无著录，按缪荃孙所言，其为严所延，且装裱时间为1530年，当为嘉靖时期人。汤卿之名，又有英和《恩福堂笔记》录云：“内府藏有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长卷山水，卷末有‘汤卿装’小字标识，此王凤洲家致祸之由”[1]。英和《恩福堂笔记》所录《清明上河图》真赝且不论，此图摹本、赝本均不鲜见。却是唯一提到某本《清明上河图》实物有汤姓裱工的记述。故而其是否为真、赝本《清明上河图》“伪画致祸” 汤姓之发肇，亟待考证。缪荃孙所言汤曰忠即汤卿，笔者认为还是可能的。一人题二名，于书画家而言，实非鲜见，于汤姓装裱工而言，也非个例。依上文所提汤少林即汤杰，则缪氏此说并无不妥。联系汤少林条目，笔者认为此两者极有可能是字与名的关系：汤杰，字少林；汤卿，字曰忠。

汤臣: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云:“严分宜势炽时，以诸珍宝盈溢，遂及书画骨董，雅事时传。闻有《清明上河图》手卷，宋张择端画，在故相王文恪（王鏊）胄君家，其家巨万，难以阿堵动，乃托苏人汤臣者往图之。汤以善装潢知名，客严门下，亦与娄江王思质中丞往还，乃说王购之。王时镇蓟门，郎命汤善价求市，既不可得，遂属苏人黄彪摹真本应命。黄亦画家高手也。严氏既得此卷，珍为异宝，用以为诸画压卷，置酒会诸贵人赏玩之。有妒王中丞者，知其本，直发为赝本。严世蕃大惭怒，顿恨中丞，谓有意给之，祸本自此成。或云，即汤姓怨弇州伯仲，自露其始末，不知然否”[18]。

按：汤臣一名史载不多，最早见于沈德符笔下，沈认为汤臣即为 “汤裱褙”。谢稚柳先生以为汤臣者，概因沈德符所录。谢云：“又尚有一装手名汤臣者，《清明上河图》之事,即为其所起，亦当时吴中名手。此汤淮装潢有父风，不知是汤翰，抑汤臣？”[19]。值得一提的是，关于“伪画致祸”说所提伪画并非单指《清明上河图》，引发事件的可以是《清明上河图》，也可以是别本，如清·刘廷玑《在园杂志》中即叙述有变：“明太仓王思质（忬）家藏右丞所写《辋川真迹》，严世蕃闻而索之”。笔者认为，《清明上河图》及汤臣只是史料笔记中的一个代称。理顺“汤裱褙”的流传始末即可发现，最早的版本徐学谟《世庙识余录》中所提名字，除严世藩外，均为指代，这也说明当时就有所隐晦。如其所言“吴中一都御史”指代当时的持画者，“汤裱褙”即指代汤姓装裱工。而后期版本将此指代之名变换成若干姓名，如汤臣者，看似言之凿凿，实无依据可言。

汤勤：

除汤臣外，又有汤勤者，徐时栋《烟屿楼笔记》录：“贞群又案，潢匠之名，《野获编》作苏州汤臣。《秋雨庵随笔》作汤勤。《云自在堪笔记》作汤曰忠。延陵郡人传闻异辞，故详记之”[20]。

按：汤臣、汤曰忠上文已提及，此不赘述。汤勤一名，始于明末清初戏剧家李玉的传奇《一捧雪》⑦按:李玉,江苏吴县人,崇祯末年中乡评副榜,著有传奇《一捧雪》.。也即是传奇中臭名昭著的“汤裱褙”。此传奇流传甚广，至今，嘉兴仍有“汤家弄”，即指代汤勤，概也为此剧之影响。汤勤虽流传甚广，却绝非“汤裱褙”原形所指之名，后期版本“一捧雪”致祸于早期版本“清明上河图”致祸而言，不免有偷梁换柱之嫌。《清明上河图》一说尚不可信，况传奇故事《一捧雪》乎？故而，此汤勤无疑已经是这个剧本衍申所代之名了。

汤九：

田艺蘅（1524-？）《留青日札》卷三十五 “严嵩” 载: “巡按御史林润等抄没严嵩江西家产略载其大纲，嘉靖四十四年(1565)八月也…… 石刻法帖墨迹三百五十八册轴,古今名画刻丝纳纱纸织金绣手卷册页共三千二百零一轴，内有唐《九成宫避暑图》、《阿房宫图》…… 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西湖春晓图》、《南屏晚钟图》……《清明上河图》乃苏州陆氏物,以千二百金购之，才得之赝本，卒破数十家。其祸皆成于王彪、汤九、张四辈，可谓尤物害民也”[21]。

按：此处汤九、张四均为代称，汤九当指代“汤裱褙”。

汤毓灵：

苏州（今江苏苏州）人。万历（1573-1620）间装潢裱工[22]。

汤淮：

旅顺博物馆藏《文彭书札二十七通》卷，其中有二十通致项元汴。其中项氏编号三十、且有项氏千字文收藏编号“永” 的一通云：“汤淮之艺犹有乃父遗风，中等生活可发与装潢，幸勿孤其远来之望也。夜来厚扰未谢，桌子、椅子俱望拨忙一检。至祝至祝。彭顿首墨林尊兄”。⑧旅顺博物馆藏《文彭书札二十七通》卷.

按：嘉靖三十六年（1557）春，文彭授嘉兴府学训导，自京返苏，时年61岁，项元汴33岁。嘉靖三十八年（1559）二月，父文徵明卒，文彭由嘉兴任丁忧同籍。三年后，补授顺天府学训导。从书札内容看，文彭书信时间可能为嘉靖三十六年至嘉靖三十八年之间。此中提到汤淮，也当为嘉靖时期人。由书札中文彭所提“幸勿孤其远来之望”，可知当时汤淮并不在嘉兴，而是意欲由外地附嘉兴求装裱事。可见，汤姓装裱工以追逐达官贵人和收藏家定足迹，而非悉数立业于祖籍。另有汤珍一人，与文氏父子联系密切，嘉靖六年（1527）与文氏父子赋诗作画，嘉靖十年（1531）与文氏兄弟同赴应天府乡试[23]。其人与汤淮有无关系待考。

[1] 康建国.中国书画装裱技法[M].四川:四川科技出版社,2005:5.

[2] 汉语大词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词典[M].北京: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2:85.

[3] 上海书画出版社.历代书法论文选[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52.

[4]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M].上海:上海人美美术出版社,1963:51.

[5] 周二学.赏延素心录[M].清许增榆园丛刻本:3.

[6]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M].北京:中华书局,1958:22.

[7] 周嘉胄.装潢志[M].北京:中华书局,2012:4、47.

[8] 潘景郑.历代装潢工人考略[J].社会科学战线,1986(1):325.

[9] 吴荣光.辛丑销夏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482.

[10] 二玄社.艺珍堂书画[M].日本:二玄社,1979:252.

[11] 吴修.青霞馆论画绝句[M].清光绪二年刻本.

[12] 汪砢玉.珊瑚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