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东方学观念的历史回溯

2015-03-22张思齐

大连大学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日本

张思齐

(武汉大学 中文系,湖北 武汉 430072 )

一、东方和西方的变迁

东方学这一观念,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演变过程。东方学这一学科门类,其建立发生在东方这一观念形成之后,其发展基本上与东方各国的觉醒和发展同步。

何谓东方?东方的范围与地理位置相关,然而又不等同。我们中国曾经是世界上的老大,为一流强国。直至明代,中国的经济规模依然为世界第一。在古代,中国人到了外国,被尊称为“上国人物”,在外国人的口吻中充满了对中国的钦慕。以此之故,直到明朝末年,在中国的众多文献中,所谓东方和西方都是以中国为基点而确定的,人们所奉行的是中国中心论(Sino-centrism)。鸦片战争以后,这种情形发生了改变。“此时,不仅中国和亚洲其他国家的人民地理视野空前扩大,而且观察的角度也迥乎不同。所谓东方和西方就不再以中国为基点,而以欧洲为基点,成了‘欧洲中心论’了。到了这个时候,不但中国,日本和朝鲜等国算是东方,连以前我们中国人认为是西方的印度、阿拉伯国家,包括非洲在内,都成为东方了。”[1]文学上东方和西方的划分,主要遵从人们的习惯,而不完全依据地理上的东方和西方。东方这一观念是逐渐演进而最终成为今天这个样子的。那么,今天的东方何所指呢?今天的东方指的是亚洲和非洲。美国文学批评家约翰·玛西(John Alberta Macy,1877—1932)指出:“人类的五分之三以上,差不多三分之二,住在亚细亚。往昔时候,这和欧罗巴相比较的比例数甚至比现在还大。我们有着任何记录的那些最古的文明是在亚细亚,而那些至今还有连续生命的最古的文明,也确乎是在五大陆中最大的大陆。”[2]亚洲在各大洲中所跨纬度最广,具有从赤道带到北极带几乎所有的自然带和气候样态。亚洲所跨经度也最广,东西时差长达十一个小时。亚洲的面积,连同她的岛屿,占世界陆地面积的29.4%。亚洲不仅是最大的洲,而且产生和哺育了人类最多的古老文明。欧洲和亚洲在陆地上是相连的,共同构成了欧亚大陆板块。这是地球上面积最大的陆地板块,其中亚洲占五分之四,欧洲占五分之一。非洲为世界上第二大洲。人们习惯上以苏伊士运河为非洲与亚洲的分界。从地理上看,非洲虽然位于亚洲的西面,但是非洲人民所经历的命运与亚洲人民十分类似,因而在习惯上,人们不将非洲的文学列入西方文学之中来考虑,而是将之作为东方文学的一部分来加以考虑。同时,非洲北部自古以来与亚洲关系密切。比如,世界文明古国埃及的国土,大部分位于非洲,也有一部分位于亚洲。

土耳其亦是历史悠久的国度。土耳其的国土,大部分位于亚洲,小部分位于欧洲。在东方各国中,土耳其的情形较为典型,它充分地说明了资本主义世界市场的形成,竟然会在一个国家究竟属于东方还是属于西方这一看似地理位置的判定中,具有怎样举足轻重的作用。土耳其本是一个西亚国家。今日之土耳其人是西突厥人的后裔。西突厥原来居住中亚,为唐朝所灭后,逐渐迁徙至西亚。十四世纪土耳其人建立了奥斯曼帝国(The Ottoman Empire,1300?—1922)。十五至十六世纪,奥斯曼帝国的国势最为强盛,其幅员横跨欧亚非三大洲。第一次世界大战,奥斯曼帝国战败。1919年基马尔(Mustafa Kemal Atat¨urk, 1881—1938)领导资产阶级革命,推翻帝制,建立共和,复称其国为土耳其。土耳其的资产阶级革命进行得较为彻底,行政制度、社会生活、文化教育等均全盘西化,并实施工业化发展战略。以至于在土耳其,人们普遍穿着西装,风俗习惯靠拢西方,连文字也从原来的采用阿拉包字母拼写改为采用拉丁字母拼写了。今日之土耳其共和国,虽然其国土之大部分在亚洲,却在争取加入欧洲联盟。从发展的趋势看,土耳其成为欧盟的成员国是迟早的事情。从现实的情况看,土耳其早就彻底地欧化亦即西化了。目前土耳其已经与欧盟实现了关税同盟,也就是说土耳其事实上已经属于西方经济体系的一部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本质,乃是帝国主义国家两大集团之间为重新瓜分世界而进行的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国家进入帝国主义阶段之后发展不平衡。后起的帝国主义国家要从老牌的帝国主义国家手中夺取殖民地,形象地说,它们要求从世界资本主义市场中分一杯羹。从土耳其的方位归属上看,土耳其由东方而归入西方。在这一过程中,资本主义世界市场的形成起到了决定的作用。我们今天讲授东方文学,仍然论及土耳其文学,这是较多地考虑到历史渊源所致。资本主义世界市场的形成,使得东方这一观念最终形成。由此可知,世界各主要帝国主义国家,均对东方这一观念的形成发生过重要的作用。

二、二战以前的东方学

东方学的历程,可以有多种划分方法。笔者以为,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为分水岭,可以大致将东方学区分为两个阶段,即二战以前的东方学和二战以后的东方学。这样的划分,虽然粗略,却有利于我们对东方学在宏观上加以把握。

如果我们采取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实事求是地来思考学术问题。那么,我们就会看到,作为学术门类的东方学,它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的发展,主要得益于世界各主要帝国主义国家的学术研究。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在东西方语言的通译方面,东方各国曾得益于帝国主义国家的学术研究。有关东方的知识,其为东方以外的人们所知晓,其汇集而成为学问,其渐升而成为学术,首先必须解决语言通译问题。这就需要编写语言书籍、编纂词典等工具书。二战以前,东方各国的语言书籍和语言此书,大部分是由西方各国学者们编写的。汉语的情形也是如此。“西班牙传教士弗朗西斯科·瓦罗所著的《华语官话语法》(Arte de la Lengua Mandarina, 1703),是世界上第一部正是刊行的汉语语法。”[3]西方人士到东方,首先要解决耳听口说这一迫切需要,然后才是识文断字这一高深的需要。因而,他们甚为重视口语,这就在客观上推动了近代东方许多国家的言文一致运动。诚然,有的东方国家,比如,印度和中国,在古代有语言学方面的书籍,也有字典辞书。不过,这些书籍与现代语言学的旨趣相去较远,不敷实际运用。印度梵文文法述《波你尼经》,早已成为古典学研究的对象。仅有少数梵文高等语法书,在讲授某一语法现象之后,引用一两句《波你尼经》中的文句,像口诀一样来进行归纳,比如卡勒《高等梵文文法》就是如此。今日之学人欲通过《波你尼经》来学习梵文,根本不现实。同样,在中国,《尔雅》、《说文解字》一系的书籍,一般也仅作为研究对象,而不作为语言入门书来使用了。诚然,东方各民族的学人,也编著了自己的语言籍和辞书。比如,马建忠著有《马氏文通》,该书于1898年后陆续出版。这毕竟是后起之事,而且,该书得益于拉丁语法之处,在在所见。

第二,在思维模式的认识方面,东方各国曾得益于帝国主义国家的学术研究。这一点与语言通译方面相关联,而传教士做出了特殊的贡献。传教士来到东方各国,其主要任务是传播基督宗教,这一工作的必备条件是要有东方各民族语文版本的《圣经》。“迄今为止,《圣经》已经被翻译成了1800多种语言,同一种语言的多种译本并不算在内。在马丁·路德之前就已经有许多种《圣经》的德文译本。”[4]在《圣经》的1800多种语言的版本中,绝大部分属于亚非各国的语言。这是因为,西方各国语文的《圣经》,在民族国家兴起的时候,亦即近代初期,就已经完美地做出来了。地球上大约每三种语言中拥有一种《圣经》译本。如此估算,全世界一共有近六千种语言。每一种语言,均代表着操用该语言的人们,认识世界的方式,即是说,每一种语言均代表一种世界观。世界上的语言林林总总,民族之林犹如一座丰饶的大森林。《圣经》东方语文版本的出现,为西方人认识东方各民族的思维方式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反之亦然,东方人亦可借助《圣经》并进而借助于基督宗教,来深刻地认识西方各民族的思维方式。

第三,在东方学人才的培养方面,东方各国曾得益于帝国主义国家的学术研究。世界各主要帝国主义国家,在东方各国不遗余力地培养人才。他们这样做的初衷,固然出于殖民统治的需要。一方面,西方各国,幅员狭小,人口不多。东方各国,幅员广大,人口众多。另一方面,东方各国,历史悠久,文化渊源悠久绵长,骤然之间,任用面目迥异,语言不通的西方人来实行统治,不仅不便,而且效率不高。于是我们看到,往昔的西方列强,占领一个东方国家之后,最先兴办的事业乃是教育和医疗卫生,最先兴办的学校是师范学校和师范学院。二战以后,非洲国家纷纷独立。非洲的开国总统,不少人均系小学校长出身。美国的情形如何呢?“人文和职业学习从英国向美洲的移植经历了四个明确的阶段:第一,受过培训的人从宗主国到殖民地定居,并开始从事他们的行业;第二,最初的有学识的人由一些去宗主国接受高等教育之后返回美洲的、本土出生的青年替代更新;第三,高等教育的机构在殖民地出现,虽然在它们的形成阶段依赖宗主国为它们培养教师;最后,殖民地的院校发展成熟足以维持自身、更新教员,并为殖民地提供受过教育的人员。”[5]161美国曾经是英国的殖民地。美国之所以能取得今天的成就,乃是因为美国从一开始就是由受教育程度最高的人建立的国家。“进行高等学习是清教徒在英国的一个显著特征,在新英格兰亦是如此。一个国家中受教育程度最高,也很可能是世界历史上到那时为止教育水平最高的一部分人,孕育了一个殖民地,在他们的理想中那是山顶上的城池。”[5]165新英格兰,即马(萨诸塞)、康(涅狄克)、新(泽西)、佛(蒙特)、罗(得岛)、缅(因),美国最发达的东部六州。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现今美国各州的州立大学,其前身往往是师范学院。根源何在呢?一方面,师范学院的学科门类广,转为综合大学较容易。另一方面,师范院校历史悠久,它们往往是英国在当地最早兴办的学校。

第四,在国家制度的了解方面,东方各国曾得益于帝国主义国家的学术研究。值得注意的是,西方各国对东方的研究,其兴趣较多地集中在东方各国的国家制度上,

这一点可以从东方各国典籍的西译上看出来。以印度为例,最早被翻译为英语的著作,并非文学作品,而是四大吠陀。四大吠陀的英文本出自英国的印度学家拉尔夫·托马斯·哈奇金·格里菲斯(Ralph Thomas Hotchkin Griヌth, 1826—1906)。此印度学家通称拉尔夫·格里菲斯,以与其父亲格里菲斯牧师(Rev. R. C. Griヌth)相区别,后者从1830年起担任巴斯侯爵的专属教堂牧师。格里菲斯终生致力于吠陀经等梵文典籍的英译。格里菲斯翻译所据的底本,由在德国出生的英国印度学家麦克斯·缪勒(Max M¨uller,1823—1900)整理的六卷本梵文典籍。格里菲斯的成就,主要是留下了五部印度经典的英文译本。它们是《跋弥所作罗摩衍那》(The Ramayan of Valmiki,1876)、《圣诗梨俱吠陀》(Hymns of the Rigveda,18893)、《圣诗娑摩吠陀》(Hymns of the Samadveda,1893)、《圣诗阿闼婆吠陀》(Hymns of the Atharveda,1896)和《白夜柔吠陀文本》(The Text of the White Yajurveda,1889)。《夜柔吠陀》分黑、白两种文本,《黑夜柔吠陀》比《白夜柔吠陀》更为古老。除《黑夜柔吠陀》的文本之外,格里菲斯将四大吠陀都翻译成英文了。在四大吠陀中,虽然《梨俱吠陀》被看作印度最古老的文学典籍之一,其实该书也只是部分内容属于文学的范畴,它本是祭祀用圣诗的集合。《罗摩衍那》在今天被看作文学作品。然而,在古代印度人看来,《罗摩衍那》不是文学作品,而是历史著作。以声教文化为主要特征的古代印度,历史科学不发达,几乎没有留存下什么历史著作来。马克思《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所以,印度本来就逃不掉被征服的命运,而且它的全部历史,如果要算作它历史的话,就是一次又一次被征服的历史。印度社会根本没有历史,至少是没有为人所知的历史。”[6]马克思《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其原文是英文。以上所引,原文如下。India, then, could not escape the fact of being conquered, if it be anything,is the history of the successive conquests she has undergone. Indian society has no history at all, at least known history. 在这里,“历史”指以文字加以记载的历史典籍。为什么会这样呢?原来,印度人认为他们的历史保存在史诗之中,因而无须撰写专门的历史著作。在古代印度,史诗很多,篇幅短一些的叫小史,篇幅长一些叫大史。《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属于大史。时至今日,得以保存下来的除了这两部大史诗之外,还有十八部小史诗。格里菲斯的吠陀英译本是现代吠陀经研究的基础文本之一。

印度文化,与犹太文化和中国文化,迥然不同。犹太文化和中国文化属于文教系统。犹太民族和中华民族有一点很相似,即非常重视文字,善于用文字的形式来记录和保存自己的历史。因而,在世界上最善于历史的两个民族是犹太民族和中华民族。犹太民族中产生了著名的史学家弗拉维斯·约瑟夫(Flavius Josephus, AD 37—95?),他的主要著作为《犹太战记》(History of the Jewish War)和《犹太古史》(Antiquities of the Jews)。《约瑟夫著作精选》的编译者保罗·梅尔指出:“除了《圣经》本身以外,到目前为止,弗拉维斯·约瑟夫的著作是阐明整个圣经时代最重要的资料来源,对于新约中的某些人物,它甚至提供了更详尽的资料。比如,单就资料的数量而言,约瑟夫对于大希律的描述是《马太福音》的三百倍,对于本丢·彼拉多的描述是《圣经》的十倍。他还提供了对于其他一些圣经人物,如亚基老、希律·安提帕、两个亚基帕、百妮基、腓力斯以及非斯都的令人瞩目的观点,还有关于施洗约翰、耶稣的同母异父兄弟雅各和耶稣本人的趣闻。”[7]在我们中国,则有卷帙浩繁的正史《二十四史》。如果加上《清史稿》,那么中国的正史则为二十五史。除此之外,中国还有大量的专门史、帝王记、起居注。至于野史,则不胜枚举。

以中国为例,最早被翻译为西方语文的著作,也并非文学作品,而是十三经一类的典籍。这些典籍,我们称为经学,其核心是国家制度及其形成史。比如,《礼记》所记载的礼仪,极为繁琐。然而《礼记》的拉丁文本出现得很早。明朝天启六年(1626),法国人金尼阁(Nicolas Trigult,1577—1628)将《五经》翻译为拉丁文,在杭州刊行,其中包括《礼记》。后来,又出现了英国人理雅各(James Legge,1814—1897)所作的《礼记》英译本(THE LI KI,THE BOOK OF RITES, 1885年出版)。之后,又出现了法国人顾赛芬(S. J. Couvreur, 1839—1939)的汉语、拉丁语和法语对照排印的《礼记》译本(1916年出版)。顾赛芬所作的《礼记》拉丁文本,在金尼阁的文本基础上有所提高。由于拉丁文依靠词尾的屈折变化来表示句子中各单词之间的语法关系,因而拉丁文词序自由。得此之便,顾赛芬基本上做到了将汉语原文逐词对译为拉丁文,令人欣羡不已!由于时间紧迫,笔者留学哈佛期间,只抄录了顾赛芬所作的汉语、拉丁语和法语对照排印的《诗经》全书,系此书的第三版,出版于1936年。其次,子书,即诸子百家的著作,也较早被翻译为西方语文。子书的内容,现在大抵归于哲学一类,究其本质主要是关于国家制度及其形成史的形上思考。复次,历史典籍也较早被翻译为西方语文。在今天看来,十三经中的少量著作,比如《诗经》等,固然属于文学的范畴。不过,不少历史学家采撷《诗经》作为史料。再有,中国古人以《诗经》为正典,以之观风俗、行教化,正得失。《诗经》的首篇,即十五国风中《周南·关雎》,我们今天看来是典型的爱情诗,绝对的纯文学,然而《毛诗序》说得明明白白:“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8]换言之,《诗经》之所以描写爱情,犹如今日西方国家元首携夫人且抱犬于怀一样,目的在于给全国人民做榜样,教导大家要恩爱和睦。此外,据笔者游学哈佛大学所亲历,就今日美国汉学界而言,对《左传》和《史记》的重视,远胜于《诗经》。

东方文学仅仅是东方学的一部分。东方学的范围远远比东方文学来得广大。所谓东方学,就是关于东方的各种系统知识的总和,它是一个Σ。在这个Σ之中,其内核是国家学说。围绕国家学说,还有历史、宗教、文化、民俗等等。更在其外,才是东方的艺术。东方艺术同样包罗广大,其中仅有一个分支叫做东方文学。我们这样看问题,绝非贬低东方文学的学术地位、认识价值、审美趣味,以及现实作用。恰恰相反,乃是为了把东方文学研究得更加全面。惟有全面的研究,才能够催生出更好的研究果实来。诚然,世界各主要帝国主义国家是为了施行统治而先行了解被统治的对象,但是,它们这样做的结果乃是催生出了较高水准的研究成果来。二战以来,美国逐渐成为世界头号强国,美国在世界各国推行自己的意识形态。在美国的一部分名牌大学里,甚至建立有美国意识形态系(Department of American Ideology),有一些福布莱特讲座教授,便出自这样的系科。不可否认,他们的研究是高水准的,脚踏实地的。不可否认,这些学者,因为学术良心,驻于胸中,并不想附和美国统治集团的政策意图。实际上,美国的决策者们对于这些学者的重视并不够,并没有充分吸收他们的见解。美国在亚非各国费力地推行的美国价值观,并不怎么成功,其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美国的决策者们对于东方各国的认识不足。这是因为,只有那能够在东方各国内部生根的东西,才能够发芽,成干,开花,结果。

第五,在近现代文学的兴起方面,东方各国曾得益于帝国主义国家的学术研究。这是西方国家在其东方殖民地诸国兴办教育的结果之一,西方各国的殖民当局主观上未必有此意愿,然而这在客观上促进了东方各国近现代文学的发展。

印度散文的发展较为典型地说明了这一点。在泰戈尔的时代,孟加拉是印度的一部分。泰戈尔《孟加拉文学的发展》:“孟加拉青年最早以学生身份吸收英国教育。它像舶来品,使人激动不安。”[9]325英国教育对于当时的印度来说具有先进性,英国文学具有空间的广度和时间的深度,酷爱文学的印度人从中吸取营养。外来先进因素与本土文学传统相结合,便催生出了印度的现代散文。泰戈尔《孟加拉文学的发展》:“它的一个令人惊奇的证据存在于罗摩·摩罕·罗易身上。那些日子里,他专注地运用被人鄙视的孟加拉语翻译和评注《拔娑的吠陀经》,在孟加拉语的历史里,这个无畏的举动是破天荒的。依借它,投在上面的多么巨大的重负,彷佛一夜之间变得无足轻重了。那时,孟加拉语里开始出现文学散文,像河岸刚刚堆积的新鲜湿土一样。罗摩·摩罕·罗易毫不迟疑地运用这种不成熟的散文体裁,对艰深的哲学进行评论。”[9]326在孟加拉和印度其他地方,旧文学均秉持古典梵语文学的传统。古典梵语是梵语文学的语言媒介,与中国六朝时期的骈文相似,重音韵和谐,多浮夸修饰,却矫揉造作,啰嗦冗长,难于表现现代思想。历史学家证实了泰戈尔的论断,克利希那·克利帕拉尼《现代文学》:“1817年印度教学院的建立,英语取代波斯语成为法律用语以及使用孟加拉语的增多,是鼓励引进现代教育和发展民族语言的另一些重大事件。然而,奠定现代孟加拉语散文的真正基础的是拉姆莫汉·罗伊罗阇(1772—1833),实际上他也真正奠定了一般印度文艺复兴的基础。虽然他主要是一位宗教和社会改革家,但这个非同凡响的人物以其博学、多才和热情几乎在印度生活和文化的每一领域都留下了熠熠生辉的新痕迹。”[10]604泰戈尔所说的罗摩·摩罕·罗易,与这里所说的拉姆莫汉·罗伊罗阇,乃是同一个人,即Ram Mohan Roy(1772—1833)。他的名字可以连拼作Rammohan。他的名姓之前还可以冠以Raja,此语音译“罗阇”。罗阇是古代印度统治者的称号,原来指雅利安部落的首领,国家形成后转为国王的称号。中世纪印度教国家的统治者,东南亚印度文化圈内诸国的君王,以及近代印度土邦王公,仍然沿用这一称号。近代以来,罗阇往往作为荣誉称号,而冠于名人的名姓之前。以此之故,罗易的名姓全称也写作Raja Rammohan Roy,译成中文的时候,按照中文的习惯把尊称放在后面,就成为“拉姆莫汉·罗伊罗阇”了。罗易是现代印度的先驱之一,也是印度最早的启蒙思想家。他反对童婚,提倡寡妇再嫁,兴办妇女教育,主张不同种姓通婚,创办报纸,创建印度教改革组织梵社(Brahmo Samaj)来反对英国的殖民统治。泰戈尔在《文学的革新》一文中说:“苹果原来对我们国家大多数人来说是生疏的,它完全是舶来品。但它含有酸甜的水果特性,所以我们即使十分国粹的舌头也会刹那间怀着敬意、毫无阻碍地去品尝它。”[9]298印度现代散文的诞生和发展,外来影响为必要的触媒。这是比较突出的例子。

实际上,现代印度文学的其他文类,也从外来影响中吸取营养,方始具有现代的面貌。泰戈尔在《孟加拉文学的发展》一文中还指出:“正如罗摩·摩罕·罗易在散文创作上所作的贡献,默图苏登在诗歌创作方面显示了自己的无限勇气。”[9]326默图苏登,指迈克尔·默图苏登·杜特,即Michael Madhusudan Dutt(1824—1837)。克利希那·克利帕拉尼《现代文学》:“他背弃本国传统,通过写作无韵史诗《因陀罗的伏诛》和许多十四行诗,第一次有意识地采纳欧洲的体裁用于孟加拉语诗歌并取得成功。”[10]605默图苏登勇敢地摒弃本民族传统中的落后成分,积极吸收外来营养。这种情形颇,有几分类似于鲁迅当年提倡拿来主义。泰戈尔认为这是正确的态度。泰戈尔《孟加拉文学的发展》:“把自己束缚在一个以民族理想命名的那个遥远时代的往昔理想的桎梏中,这对心灵来说是不自然的,正如中国妇女缠的小脚那样不自然。在那种桎梏上安上民族主义名义,然后踌躇满志,目空一切,那是自欺欺人。”[9]327泰戈尔的这一段话,对于我们客观地认识二战前的东方学,具有启迪作用。泰戈尔的这一段话,对于今天提倡国学诸君,当具有警示作用。

从以上所论可知,二战前的东方学,带有明显的帝国主义学术性质。二战以前的东方学,其根本的目的在于为帝国主义强国的统治服务。由于世界各主要帝国主义国家意欲有效地施行殖民统治,二战前的东方学亦取得了相当成就,其研究的总体水平以材料扎实和功力深厚见称。与研究组织者的初衷相反,二战前的东方学,在客观上促进了民族意识的觉醒和民族文学的发展,并最终导致亚非各民族国家的独立。

三、二战以后的东方学

然而,二战以后,世界格局发生了根本的转变。二战以前的世界各主要帝国主义国家,自身也做出了适应新的世界形势的调整,而且,它们的政治策略和经济布局也悄然发生了改变。这可以从人们对其称谓上看出来。除了在特定的场合之外,人们已不再称它们为帝国主义国家了,而改称之为西方主要发达国家。我们在媒体上常常见到G8,即八国集团,也常常见到G7,即七国集团。考察G8和G7的构成及其演变,是一件饶有趣味的工作。七国集团由美国、英国、法国、加拿大、德国、意大利和日本构成。八国集团在七国集团的基础上加上俄罗斯而构成。为了研究经济形势,以及协调相互关系,自1975年起这些国家的首脑,每年召开一次会议,是为八国峰会。八国集团是历史的产物,它较为集中地反映了二战以来的态势。从八国集团中,我们还可以隐约地见到二战的主要参战国的态度转变。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一方是轴心国,其中主要包括德国、意大利和日本。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另一方是同盟国,其中包括苏联、美国、英国、法国和中国。第二次世界大战由轴心国挑起和发动,以同盟国的胜利而结束。本来,苏美英法,与德意日,乃是根本对立的两大国际集团。然而,在二战后,尤其是苏联解体后,这两大国际集团逐步靠拢,合二为一。八国之间,虽仍有矛盾,但基本合一。我们从八国集团的结构中,可以见出那些在二战中交战的主要西方工业化国家在战后的交融。

在八国集团中,日本的特殊地位和作用发人深思。八国集团是西方工业化强国的国际组织,而位于亚洲的日本是典型的东方国家。二战后的日本,制度上完全西化,经济上领先于多数西方国家。从这些事实看,可以说福泽谕吉(1835—1901)等日本思想家的“脱亚入欧”理想,已经基本上实现了。值得注意的是,从前我们往往只注意到福泽谕吉等日本思想家思想上进步的一面。实际上,活跃于明治维新前后的日本思想家,是一些复杂的人物。在其中不少人的思想中,都有反动的一面。日本当局今日奉行的狂妄地称霸亚洲的路线,如同毒瘤,根深柢固,究其思想根源,正是福泽谕吉的脱亚入欧论。此论的原话是这样的:“我国不可犹疑,与其坐待邻国之进步而与之共同复兴东亚,不如脱其行伍,而与西洋各文明国家共进退。对待支那、朝鲜之办法,不必因其邻国而稍有顾虑,只能按西洋人对待此类国家之办法对待之。”[11]福泽谕吉的这段言论,刊登于1885年3月16日《时事新报》上,而那一年正是甲午战争的翌年。“1885年,福泽谕吉发表《脱亚论》,提出了著名的‘脱亚入欧论’,主张日本应该按照西方各国对待殖民地的方式对待中国、朝鲜等临国。”[12]质言之,福泽谕吉主张,日本应当自封为西方列强,将亚洲各国统统都纳入日本的殖民体系之中。日本右翼势力和极右翼势力,近年来逐渐嚣张。我们应该揭露其本质,方能有效地与之作斗争。在笔者看来,日本右翼势力所奉行那一套指导思想,并不新鲜,而是在二战期间就已经受到日本进步思想家批判的日本意识形态。户本润(1900—1945)在其《日本意识形态论》中指出:“所谓日本主义,就是法西斯主义在某一个特殊的场合中所发生的观念形态。”[13]日本主义的发展趋势是从法西斯主义走向皇道主义。简言之,日本右翼势力就是要复活军国主义,这是阳谋,不是阴谋。值得注意的是,日本主义不仅仅在军事上要称霸亚洲,它还是一个政治的、社会的、经济的复合体,它试图将日本全面地扭向右转,它所关注的远非仅仅是某一些岛屿,某一片水域。日本主义目前只是重新抬头。一旦日本主义成为日本统治阶层的指导思想,日本的国际行动就并非西方大国所能掌控了。前车之鉴,并不遥远。

日本的特殊性,我们须注意。对于中国的东方学研究者来说,日本学是一个巨大的资源库。中国学人研究日本的成果,远远较中国学人研究其他东方国家的成果,来得丰富,来得及时,来得深刻。日本学人研究中国学的成果,其涵盖的领域极为广阔。这些成果不仅数量多,而且其中颇多高水准的研究。有一些学说,往往是日本学人得其先声,然后中国学人才推广阐扬其学说的。比如,对中国六朝文学的研究,对唐诗的研究,对宋诗的研究,均颇多这样的情形。日本是中国的近邻,两千余年来,中日两国交往甚多,其间中日友好的岁月,远远多于中日交恶的岁月。至于中日交战,基本上是近代以来才发生的事情。一方面,日本执政当局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中国的崛起是不可阻挡的历史趋势。中国的志士仁人,为中国的崛起而奋斗,已经一百多年了。如此态势,焉能扭转?这一态势的端呈,不仅对日本而言甚为鲜明,对世界各国而言,也是如此。明智的办法是与中国携手,共同发展。在此方面,欧洲各国比美国清醒。另一方面,我们中国学人的日本研究,也必须追求学术品格,避免民族主义的情绪。有一个称谓叫做“小日本”,值得加以检讨。须知,日本的面积为37.78 万平方公里,德国的面积为35.7万平方公里,此据《世界地图册》(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2002年第2版)。关于“小日本”这一提法,笔者认为,有四大弊端。第一,小日本这一提法不合乎实际,违背了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二战以后的日本,其领土面积比德国稍大,而人口则多得多。第二,小日本这一提法是情绪化的产物。人们从来不说小德国,而不少人喜欢说“小日本”。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二战期间日本侵略了中国,中国人民曾饱受其苦,饱受其害。在二战期间,小日本这一提法,曾经有过鼓舞中国人民和中国军队的士气之积极的作用。现在如此言之,则甚为不恰当,因为小日本这一提法显然情绪化了。情绪化的态度,容易影响研究的客观性。失去客观性的研究,不仅没有价值,还会误导人们。第三,小日本这一提法,无形之中会让研究者掉以轻心,以至于减少研究的力度和深度。由于日本是中国的近邻,因而日本是一个绕不开的国度。中国要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就必须与日本打交道,我们得善于与日本打交道。我们必须将日本的那些板眼和伎俩一一破之,让世界各国人民看清事实真相,让坚持右倾思想的那些日本人在学理的层面上输掉,在心理的层面上垮掉,进而让日本的人民大众来造他们的反,这样一来,堡垒就会从内部被攻破了。明治维新以来,日本确曾取得了长足的发展。对此,我们不能视而不见,不能以一个“小”字概括其成就,而亟须认真对待之。对待日本,我们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方可不坠深渊,不陷薄冰。朱熹所提倡的“居敬”的态度,值得提倡。第四,小日本这一提法,说明了言者缺少大国姿态,缺少底气,缺少自信。世界上的国家,其间差异甚大,有的强,有的弱,有的大,有的小,但是国格平等。惟有以平等的态度对待世界各国,才是真正的大国心态。总之,“小日本”这一提法不科学,因而不可取。

二战以后,世界格局发生了根本的转变,东方学的情形亦然。曾经一度先进的西方各国的东方研究,逐渐显现出举步不前的艰辛状态。就世界范围而考量,东方学已经到了非变革不可的学术史关头。这主要表现在研究方法、研究范围、研究队伍和语言媒介这四个方面。就研究方法而论,当今学人主要需采用比较的视角。在比较的视角中,尤其需重视平行比较的研究。就研究范围而论,不能再以西方各国的利益关切为研究的方向,而应关注东方各国自身发展的需要。就研究队伍而论,东方各国学者的比重在增加。就语言媒介而论,采用东方各国的语言来撰写的学术著述,逐渐多起来了,而且会越来越多。

在以上诸方面中,比较研究这一点,尤其值得我们注意。它是比较文学学科的特色,也是其生命线。我们中国学人,在比较研究领域植根深厚,不仅有实践,也有理论。比如,中国明清之际的学者王夫之(1619—1692)就提出了比类相关的思想。王夫之《张子正蒙注·动物篇》:“凡物,非相类则相反。《易》之为象,《乾》《坤》《坎》《离》《颐》《大过》《中孚》《小过》之相错,余卦二十八象之相综,物象备矣。错者,同异也;综者,屈伸也。万物之成,以错综而成用。或同者,如金烁而肖水,木灰而肖土之类;或异者,如水之寒、火之热、鸟之飞、鱼之潜之类。或屈而鬼,或伸而神,或屈而小,或伸而大,或始同而终异,或始异而终同,比类相观,乃知此物所以成彼物之利。金得火而成器,木受钻而生火,惟于天下之物”[14]比,指比较。类,指具有相同属性的事物,它们可以一类一类地,而并只是非单个地,构成研究的对象。人们通过认识事物之间的相互关系,进而认识事物的本质属性。王夫之列举了一大串例子,都是为了说明这个道理。王夫之还认为,参与比较的单元,不必局限于两方,可以是三方、四方、五方,抑或是更多方。尽管如此,无论有多少方,这些诸多之方,大致都可以归结为两方,如是方能有效地进行比较。先将研究对象以类相从,再将研究对象一类一类地进行比较。这样的比较,气势宏阔,具有说服力。

此外,从国际东方学研究机构的现实存在状况看,也能见出西方工业化国家在东方学领域中的继续作为。它们已经逐步扬弃了二战前的帝国主义思维方式,进而尽可能地贴近二战以后东方各国的现实状况。在英国伦敦大学,就有一个世界驰名的“东方学与非洲学学院”,中国学者习惯上称之为“亚非学院”,其全称为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其缩略语为SOAS。伦敦大学的亚非学院是世界东方学的渊薮之一。亚非学院有十四个系,它们分别是非洲语言文学化系、人类学与社会学系、艺术与考古学系、东亚语言文化系、经济学系、地理学系、历史学系、法学系、语言学系、近东和中东语言文化系、政治学系、宗教学系、南亚语言文化系、东南亚及诸岛语言文化系。亚非学院还有十个研究中心,它们分别是发展研究中心、音乐研究中心、非洲学中心、近东和中东学中心、南亚学中心、东南亚学中心、韩国学中心、日本研究中心、中国学中心。鉴于中国在当今时代的特殊重要性,亚非学院专门设立了当代中国研究院。从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教学和科研机构设置,可以看出,曾经统治过大半个地球的不列颠帝国的学术实力,不仅在今日“年轻的英国”(布莱尔语)得到了延续,并且根据二战以来业已变化了的形式,进行了与时俱进的改造。这一点也可以间接地证明,各主要资本主义国家的学术研究,确曾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时期之内,起到过学术进步的关键作用。这一点还告诉我们,中国学人的研究,应当以海纳百川的态度与世界各国学术界增强交往,切不可闭门造车。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由于中国的崛起,东方学的研究格局发生了革命性的变革。一国强梁,其学必显。中国业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这一事实的客观存在,为中国学术的发展造成了空前的机遇,也为中国的东方学之发展造成了机遇。换句话说,世界东方学的话语权已经逐渐在朝中国倾斜了。

中国的好机遇,令我们欣慰。为了真是这一机遇,这里列举一个著名的观点,进行考察,并指陈其中的错误。这就是轴心期学说。笔者认为,我们有必要对轴心期学说做一辩证的考察。轴心期的学说,由德国学者卡尔·雅斯贝斯(Karl Jaspers,1883—1969)提出,它在我国学术界的影响甚为广大。雅斯贝斯在《历史的起源和目标》(Von Ursprung und Ziel der Geschichte, 1949)一书中说:

最不平常的事件集中在这一时期。在中国,孔子和老子非常活跃,中国所有的哲学流派,包括墨子、庄子、列子和诸子百家,都出现了。像中国一样,印度出现了《奥义书》和佛陀,探究了一直到怀疑主义、唯物主义、诡辩派和虚无主义的全部范围的哲学可能性。伊朗的琐罗亚斯德传授一种挑战性的观点,认为人世生活就是一场善与恶的斗争。在巴勒斯坦,从以利亚到以赛亚,和耶利米到以赛亚第二,先知们纷纷涌现。希腊贤哲如云,其中有荷马,哲学家巴门尼德、赫拉克利特和伯拉图,许多悲剧作者,以及修昔底德和阿基米德。在这数世纪内,这些名字所包含的一切,几乎同时在中国、印度和西方这三个互不知晓的地区发展起来。[15]

根据轴心期的学说,世界上各民族之间较大规模的文化交流,主要发生在轴心时期之后。按照卡尔·雅斯贝斯的定义,轴心时期的上限一般为公元前500年,顶多往上推至公元前800年,而下限为公元200年。笔者以为,在轴心时期,这几大地区并非互不知晓。实际上,在世界各处所生活的人类集团之间的联系,远比我们现在所知晓的,在数量上要多得多,在时间上也早得多。

《尚书·禹贡》写道:“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禹锡玄圭,告厥成功。”[16]这是《禹贡》的最后一段话。《禹贡》是中国最早最有价值的地理学著作。这段话的大意如下。东方进入大海,西方到达流沙。北方和南方都有声教达到,于是大禹被赐予黑色的美玉,表示大功告成了。大凡读过《尚书》的人,对这段话都会留下深刻的印象:中华文化,所及区域,十分辽远。值得注意的是“流沙”一语。我国的领土,东面是大海,西面有沙漠。不过,有人求之过深,因而误以为,流沙指地貌,即流动的沙丘。这是不对的。流沙,不是地貌,而是地名。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认为,流沙为地名,该书的中华书局标点本并施以地名号。曾运乾著《尚书正读》还给出了流沙的具体位置,他说:“西被于流沙者,自葱岭以东诸流沙之地皆禹功德所覆也。”[17]我国有多种文献记载葱岭。葱岭是古山脉名,其地甚广。北起南天山、西天山,往南绵亘,包括帕米尔高原、西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和兴都库什山,都属葱岭。葱岭是古代中国西部的界山,同时也是中国古代陆路交通南亚和中亚的必经之地。

于尔根·贝恩特指出:“欧洲和东方的遇合可以回溯到罗马帝国时期。对远东的实际发现在中世纪后期才到来,在十四世纪初期人们才想起威尼斯商人马可·波罗所撰写的报告,其中记录了他在中国的十七年(1275 —1292)居留,人们才想起第一次基督教布道尝试,即意大利方济各会神父蒙特高维诺于1295年进入北京。”在文化交流史上,我们不能因为后期才留下确凿记录,便否认早期发生过的依稀往来。记录的确凿和记忆的依稀,只是人们记忆的程度罢了。在轴心时期的中外交流中,有三件事情值得我们注意。第一是老子化胡说。老子驾青牛西出关,前往印度去教化胡人。此事有许多文献记载,大家却不以为然。其实,老子只是一个文化符号,它说明那时已经有人从中土前往印度。青牛也是一个文化符号,它说明当时先进的中国农耕文明传播到了印度河流域。第二是骊靬人和骊靬县。《汉书》卷二八、《后汉书》卷三三、《晋书》卷一四和卷八六、《通志》卷一八六等数十种文献,对此均有记录。克拉苏(Marcus Licinius Crassus, 115? —53 BC)时期的罗马军团征战亚洲,高歌猛进,所向披靡。然而,有一个罗马军团在中国西北吃了败仗。大部队撤回罗马时,该军团被丢落了。汉朝设置骊靬县安置了这一批自称为骊靬人的罗马军人。对于此事,有些学人极力否认。其实,发生这样的事情是合乎情理的。基诺族是我们的兄弟民族,该民族自己的传说认为,他们的祖先是七擒孟获时诸葛亮派去的一支部队。这支部队,在撤退的时候被“丢落”了,于是谐音叫做“基诺”族。骊靬,与古罗马的“军团”(拉:legio, legionis;试比较英:legion)一词,其发音是相当接近的。第三是《山海经》一书。笔者认为,《山海经》一书是中国最早的国际交流史著作。在《山海经》中,记录了西汉以前中国人所进行的大规模的西行活动。在《山海经》一书中,还记录了各种肤色的人种,以及在今天看来俨然异域的许多地方。这些都表明,在轴心时期,中国人与世界其他民族之间早就已经有着广泛的交流。

由此而观之,东方学在中国的发展,其前景阔大而美好。就前景阔大而言之,中国东方学学人所面临的任务,主要是必须扩大研究范围,即从研究东方文学为主,逐渐扩大到研究东方的一切,即实现从东方文学到东方学的转变。就前景美好而言之,中国东方学学人所面临的任务,主要是增加研究的数量,以及提振研究的质量。东方所涵盖的国家、范围、语言、人种、宗教,乃至学术资源,远比西方来得多。因此,我们在研究上首先要求数量上的增多,从根本上改变重西方轻东方的态势。至于提振研究的质量,主要是对世界舞台的积极参与和增强辐射,庶几获得真正的话语权。

[1] 季羡林.比较文学与民间文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294.

[2] [美]约翰·玛西.世界文学史话[M].胡仲持,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2:28.

[3] [西]瓦罗.话语官话语法[M].姚小平,马又清,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3:3.

[4] 德·汉斯·约阿西姆·施杜里希.世界语言简史[M].吕叔君,官青,译.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6.

[5] [美]克 雷 明.美 国 教 育 史:第 一 卷[M].周 玉 军,苑 龙,陈 少英,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6]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69.

[7] [美]保罗·梅尔.约瑟夫著作精选[M].王志勇中,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1.

[8] 黄侃.黄侃手批白文十三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

[9] 刘 湛 秋.泰 戈 尔 文 集:第 四 卷[M].合 肥:安 徽 文 艺 出 版社,1996.

[10] A. L.巴萨姆.印度文化史[M].闵光佩,陶笑虹,庄万友,周柏青,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11] 吴廷璆.日本史[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4:457.

[12] 王新生.日本简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119.

[13] 户坂润.日 本イデオロギー论(增补 版)[M].东京:白杨社,1937:180.

[14] 张载. 张子正蒙[M].王夫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127.

[15] 何兆武.历史理论与史学理论——近现代西方史学著作选[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673.

[16] 陈戍国.尚书校注[M].长沙:岳麓书社,2004:30.

[17] 曾运乾.尚书正读[M].黄曙辉,点校.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91.

猜你喜欢

日本
日本元旦是新年
日本强烈地震
探寻日本
日本的流浪汉与我
《黄金时代》日本版
美哭了的日本点心
日本神社
去日本怎么玩?它告诉你
日本访学随笔
第 位首相考验日本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