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时期云南书院的教育地位及其文化调适机制
2015-03-22何志魁
何志魁
(大理学院教育科学学院,云南大理 671003)
一、明清时期云南教育发展与文化转型
明清以来,中央王朝逐步实现了对云南的全面治理和系统经营。明朝在云南初定之际,便派驻大军,强化统治;随之通过大规模的军屯、民屯和商屯等推行移民实边政策,大量汉族移民开始进入云南,为云南带来了先进的生产工具和生产技术,并在罗平、师宗以西,腾冲、保山以东,永胜、鹤庆以南,景东、蒙自以北的广大坝区,甚至部分少数民族地区建立了封建地主经济,总体上提高了云南的生产力发展水平。清朝在明朝的基础上更为深入,以“改土归流”为标志在云南实施了一系列重大的政治经济改革措施,为云南文化转型提供了强大的政治经济保障。
随着统治地位的巩固和经济社会发展方式的改变,明清文教政策便紧随其后,“兴学立教”成为中央王朝边疆治理的一种重要手段。明初朱元璋便敕国子监官:“移风善俗礼为之本,敷训导民教为之先,故礼教明于朝廷而后风化达于四海,今西南夷土官各遣子弟来朝,求入太学,因其慕义特允其请,尔等善为训教,俾有成就,庶不负远人慕学之心。”谕礼部:“边夷土官皆世袭其职,鲜知礼义,治之则激,纵之则玩,不预教之,何由能化?其云南、四川边夷土官,皆设儒学,选其子孙弟侄之俊秀者以教之,使之知君臣父子之义,而无悖礼争斗之事,亦安边之道”〔1〕。在云南掀起了一股兴学校、促教化的大潮,营造了官府和民间共创教育的文治格局。据统计,明代先后在云南设学宫67所,书院56所,社学162所;同时,取进士233人,举人2563人,且分布于全省17个府州,进校读书和科举入士成为人们的普遍共识。清朝承袭明制,并将云南古代学校教育的发展推向历史最高峰。清代全省学宫增至100余所,书院增至239所,义学近1000所;禀生1295人,增生2069人,附生2049人,共约5413人〔2〕,共培养了文武进士823人,文武举人11481人,钦赐进士举人144人〔3〕,先后有10858人进入清朝各级统治机构,人才培养和录用的规模比明代增加两倍多;此外,明清时期滇人著述日渐增多,著述者人数高达778人,著述有1169种,涵盖经、史、子、集诸多方面的内容,涉及云南乃至全国的历史、社会、时政、学术和文化等方面的内容〔4〕。
明清时期文教政策和教育发展推动了云南文化的根本性转换,主要表现在:一是中原内地对云南文化的表达呈现出更多的“去夷比汉”的表述。如景泰年间的《云南图经志书》、天启年间的《滇志》中许多地方用“与中土埒”“向善”“渐化”等赞赏性的表述来表达云南;成化年间(公元1465年至1487年),云南布政使周正巡视澄江,专门题了“文风不让中原盛,民俗还如太古醇”的对联。到了清代,云南最终摆脱了他者“化外之地”的称谓。二是云南士人的自我定位和“云南人”概念的不断形塑。明清时期云南士人始终以汉文化作为自身行为的指南,总在不经意间体现着儒家正统观、春秋名分、义理、礼教等。例如杨士云在《大理郡名议》一文中说:“大理之名,……,大汉、大唐、大宋,中国帝王有天下之鸿号也,即大夏、大商、大周之义也。段氏小丑也,安得而僭之。……大理郡名,似亦千古之谬,有关于天下万世之纲常者也,而可弗正乎?”李元阳也有类似的看法:“至段氏窃据始名大理国,府因名之。”从侧面反映了明代云南士人对自身定位的看法〔5〕。到了清代,出现了包含众多族类的“云南人”称谓,他们开始毫不自卑地与其他地区的人民并肩站立在中华大地上。至今,云南大多数人(包括少数民族)的家谱,都自称祖先是来自南京应天府人氏,形成了云南文化特有的“华裔情结”,这与明清时期云南文化在汉文化影响下不断进行自我形塑密切相关〔6〕。
二、明清书院在云南古代教育格局中的地位
(一)明清书院贯通了云南古代办学体系
明清以来,随着官方的扶持和管控,书院已由最初的藏书、校书、修书、著书、刻书、读书、教书等专门场所逐渐演变为一种独特的教育组织形态,并与当时的学宫、社学(义学)、蒙学一起形成了一个立体开放的教育网络系统。从教育发展形态的应然之意来说,愈是纵横交错、丰富多样的教育形态愈有利于教育自身发展和人才培养。明清时期云南书院在纵横交错的教育体系中不断发挥着重要的贯通、整合作用,形成一个融初等、中等、高等三种教育层次为一体的办学系统,弥合了各层次、各类型教育之间的脱节现象〔7〕。明清云南主流书院类似于现代中等教育层次的学校,广泛设立于府厅州县,在客观上发挥了沟通基础教育和中央、地方同等教育之间的桥梁作用,成为国家人才选拔的重要来源;而为数不多,但具有高水平典范性质的书院,如五华书院和经正书院则相当于现代高等教育水平的学校,不仅对全省书院教育起着引领和示范性作用,甚至还取代传统官学成为云南儒学教育的代表,带动了云南不同层次官、私学校的发展。
(二)明清书院以私学形式弥补了云南官学教育的不足
我国私学教育传统源远流长,早在西周末年便有“学在民间”的最初私学,宋代以来,私立书院不断兴起,成为私学教育的组成部分,在我国教育史上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云南书院虽然在形成之初便走向官学化的发展道路,但是,书院仍以其特有的私学传统,在教育思想和实践两方面弥补了云南官学教育的诸多不足。一方面,云南明清书院以心学为主要思想弥补了官学教育在程朱理学思想上的不足。宋元以来,程朱理学一直是官学教育的主导思想,它始终强调伦理道德的同一性,并以高调的理想主义满足了统治者约束普通民众的道德诉求;但是,到了明朝中后期,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市民生活风气呈现了多样化的发展趋势,程朱理学思想的机械性、僵化性和教条性日渐显露,以王阳明为代表的“致良知”和“知行合一”的心学思想逐步为士人所接受,并通过私立书院的形式得到广泛传播。于是,书院在承担培养科举人才的同时,也逐步成为了传播和研究心学思想的重要基地,从教育思想观念上弥补了传统官学教育的不足。另一方面,由于程朱理学在教育实践中过分追求实用性,以学业速成满足普通民众科场竞争的需要,使得读书人只知诵习时文,不问学理,知识的系统性被人为肢解,人才培养目标日益狭隘,学问研究不断碎片化。而明清以来恢复和新建起来的大部分书院均不同程度地受到王阳明心学思想的影响,这些书院在对待以科举为核心的官学教育问题上采取了相当现实的态度,即在认同科举取士制度的同时,要求书院能将讲学与科举、德业与举业结合起来,使二者互为表里。心学家不仅与宋代新儒家一样强调通过学习提高自身修养是应举的基础,而且较之宋代新儒家更直白地强调应举的合理性,并将科举入士视为推进学术发展和道德修养的重要手段。
(三)明清书院奠定了云南近代学堂改制的基础,促进了云南近代教育体系的建立
随着西方近代教育思想、办学模式的不断渗透,传统官学教育的弊端日益突出,同时,随着书院官学化进程的不断加剧,书院自身的积弊也日渐暴露,制度性的教育变革势成必然。然而,面向近代学堂的教育制度改革需要有雄厚的财力和物力作保障,而清朝末年云南财政已面临全面崩溃,许多人便不约而同把目光落到书院上。由于当时云南的府、州、县都设有书院,有一定的经费、房舍、田产、师资,政府希望这些旧书院能为学堂改制减轻一定的压力。正如刑部侍郎李端蕖在《奏请推广学校折》中所奏“书院旧有公款,其有不足,始拨官款补之。因旧增广,则事顺而易行,就近分筹,则需少而易集”〔8〕。于是,通过对现有书院进行改革,或加以变通整顿,或直接改为学堂,无需更多经费,不失为一条兴学改制的好办法;而且,当时云南还有部分书院并不缺乏与近代新式学堂相吻合的一些教育特征。如清朝末年的宏远书院一直设有翻译、算学等新课程,后来顺势变成了译算学堂。因此,当清政府改制召令一颁布,云南即积极响应,利用旧有书院进行兴学育人,同全国一道迅速完成了书院向学堂的转变。书院在奠定云南学堂改制基础的同时,还成为了云南近代大、中、小学教育的重要雏形,促进了云南近代学校教育体系的发展。从光绪二十九年(公元1903年)开始,大约10年之内,在云南存在几百年历史的书院逐渐改为高、中、小学堂和其他机构,成为云南现代大、中、小学教育的重要基石,为云南近现代教育体系的形成和发展作出了应有的历史贡献。
三、明清时期云南书院的文化调适机制
(一)书院以官私同构的交互机制不断参与到云南文化的转型进程之中
在中国教育发展史上,官学与私学同构变奏的情形延绵不绝,主要表现为官学对私学的接纳、改造与渗透和私学对官学的迎合、接受与调适。在书院问题上,一方面统治阶层不断对原有书院进行渗透、改造,并广建官办书院。南宋时期州县教官便开始兼任书院山长,元朝时期部分书院已被纳入官学教育体系,明清时期开始出现大批官办书院,政府加快了对整个书院系统给予学额分配的进程,自由讲学的书院传统不断受到冲击,并在清末走向式微。另一方面是书院在藏书、自由讲学的基础上开始积极申请、承担科举学额的分配,并鼓励书院学子参与科举考试。从元代中后期开始,书院的办学目的开始渐渐转向为科举服务,到清代科举制度已经成为知识阶层入士的唯一阶梯,书院办学自然也不可能独立于科举制度之外,势必围绕着科举而开展育人活动。云南书院形成之初正值我国内地书院官学化的时代门槛,一开始便形成官私同构的办学特征。一方面,官方的态度对书院的形成和发展具有某种决定意义。例如由于官方对书院态度不明朗,明代书院常经历建而又毁,毁而又建的状况,云南书院也受其影响,这一时期发展并不快。到了清朝雍康乾时期基本改变此前的态度,经常御赐带金支持各省创办书院,引导各地广建书院,云南书院开始走向繁荣,期间新增书院106所,鼎盛时期总数曾达238所,而且这些书院都是以官办为主,即便是民办书院,其经费投入、学额数量、山长任免大都由官方把持,甚至学生的试卷、膏火多数也由官方认定。另一方面,书院大力聘用卸任了官职的饱学之士和长期久居民间的高才隐士执掌书院,并以书院特有的教学形式培养了大量人才。如滇南名儒尹壮图于1800年任昆明五华书院山长,期间先后中举的学生有40多人。1803年,蒙自观澜书院落成,尹壮图回乡任主讲,开启了蒙自的文风。尹壮图不计报酬,淡泊名利,倾心教学,注重以身传道,常著文章供学生模仿,甚至在构思、立意、行文方面都对学生进行悉心指导,做到循循善诱〔9〕。又如许印芳曾应会试,未中遂改就教职,为家乡教育出力,历任昆阳学正,永善教谕,昭通、大理教授,五华书院监院和经正书院山长等职。许印芳最大的教学特点是“因材施教”和“善于启发”,曾培养了云南历史上一批著名的文化名人。当时大量的书院山长和讲师均通过亦官亦私的身份就任于各类书院,并以独特的个性、灵活变通的风格,组织教学活动,进行人才培养,形成官私同构的书院教育机制,推动了云南文化向儒学方向的转型。
(二)书院以德才并重的师承形式形塑了云南文化的儒学传统
德才并重既是一种人才标准,又是一种师承形式,它构成了中国几千年传统教育的基本底色和人才规格的重要标准,最终积淀为我国儒学教育的一种核心传统。首先,书院通过严格的学规确定师生的教学行为。尽管各地书院的学规不尽相同,但是,“成圣成贤”思想基本上成为所有书院的办学宗旨和根本理念,并通过“修身”“为学”和“人伦”三个方面对学习者提出具体要求。例如云南大理的桂香书院规定了敦品、励学、尊师、亲友、惜时、节用、严课、慎奖等八项要求,供书院办学者和师生遵照执行。其次,书院通过祭祀先贤为师生树立道德楷模。不同的书院祭祀形式不尽相同,但基本程序是一致的,即依照儒家礼乐制度和程序进行庄严肃穆的尊师重道、崇贤尚礼的仪式活动。透过庄严神圣的祭祀礼仪,书院师生可以“登堂瞻仰,慨然想见其为人,相与考其行谊、著述,讲明而切究之”,感知先贤先儒的人格魅力,感受成圣成贤之志。第三,将德才兼备作为衡量教学活动的重要尺度。在书院教育活动中,无论山长或主讲者均要求道德人格与经师学养的统一,书院学生通过学习亦须以德才兼备感恩教师,同构师生之间良性的授受关系。例如云南经正书院的许印芳和袁嘉谷之间的师徒关系便是最好的例证。许印芳是云南书院史上难得的一代大儒,品行高洁,治学严谨,著述盛丰。袁嘉谷尽管学问渊博,显贵一世,却时刻不忘他的老师。在京拜见张之洞和陛见慈禧时,袁嘉谷都恭恭敬敬地说:“生员的学问,全是许五塘先生所传授,没世不忘”〔10〕。书院德才并重的师承形式不仅培养了一大批云南古代、近代史上杰出的文化人才,而且以这种特有的传承方式形塑了云南文化的儒学传统。
(三)书院以讲研结合的“会讲”方式拓宽了云南文化的学术视野
“会讲”既是我国书院教育的一种典型的辩论式的学术交流活动,又是讲研结合的一种教学方式,是伴随云南书院发展而出现的一种重要的精神文化活动,对拓展云南文化的学术视野作出了巨大的教育贡献。从学术性方面来说,它是书院之间或书院内部不同学派之间的学术讨论会或辩论会,其主要目的在于论证或阐发一个学派之精义,或辨析不同学派主张之异同,或论辩学派观点之真伪,或交流学术研究之新意。从教学角度来看,他是一种研究性的教学活动,融合了讲授与研讨的双重特征,通过讲研结合不断拓展师生的研究视野,极大地提升了教学的质量和思想认识的深度。例如明代的李元阳早年就读于大理苍麓书院,中年回归故里,创办中溪书院。他交游甚广,曾与王(阳明)学的分支学派,如浙中学派、江右学派、泰州学派、南中学派的学者王畿、罗洪先、罗汝芳、唐顺之等交流切磋,提高了自身的理学思想水平。清代的尹壮图曾在建水的郡城书院和崇文书院、开远的灵泉书院、昆明的五华书院和蒙自的观澜书院开展会讲与传授,使书院学子均受益匪浅。因此,可以说,明清以来云南的理学大师或文化名人的成长均受到书院“会讲”方式的启发,在书院“会讲”方式的推动下云南文化的学术视野和水准得到迅速发展,甚至对云南近代高等教育和现代研究生教育的发展还带来诸多有益的启示。
总之,明清时期的云南书院在历代官方的倡导和民间的助推下实现了从无到有,并在500多年的发展过程中经历了形成、发展、繁荣和向现代学堂转变的完整过程,不断推动了云南文化的转型和教育发展,其中隐含着一整套独特的文化调适机制,如能开展进一步的历史考察、史料分析和理论解读,必将对当代云南文化的发展和教育改革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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