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斯菲尔德和门罗家庭囚笼中的女性形象比较
2015-03-21刘君妍
刘君妍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曼斯菲尔德和门罗家庭囚笼中的女性形象比较
刘君妍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和艾丽丝·门罗二人皆是女性短篇小说家,二位的笔触都着眼于女性人物,关注女性命运,且二人生与死的衔接,恰好与西方女权主义运动的时间大体吻合。本文将以二人作品中家庭囚笼中的女性形象的比较为切入点,辅以西方女权主义运动的时代背景,微探西方女权主义运动前后的女性命运,以期反思与展望。
曼斯菲尔德门罗女性形象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Catherine Mansfield,1888-1923)(以下简称曼)作为20世纪前20年活跃在英国文坛的女性小说家,虽芳华早逝,但著作颇丰,一生共写有88篇短篇小说,且贡献颇多。她如诗如画的灵性笔触和敏感多思的深刻思想,使她的女性形象立体丰富,历来为国内外学界所称颂。因曼深受契诃夫的影响,被称为“英语界的契诃夫”,而荣获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加拿大女作家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1931——)也被美国犹太作家辛西娅·奥齐克称为“当代契诃夫”,迄今为止已出版14部作品,其作品多以女性为中心,聚焦于加拿大普通小镇的生活经验,探索普通女性复杂的心理与情感世界,在冷静、精致的叙事中,给读者带来阅读的震撼与心灵的净化。
曼和门罗这两位女性短篇小说家,两人皆历经两次婚姻,只是一位始终没有孩子,一位育有三女;二人皆背井离乡过,代表作皆以故土为创作背景,然而一位离开祖国,至死未回,一位始终生活在祖国,最终回归;一位生于19世纪末,死于20世纪20年代,英年早逝,一位生于20世纪30年代,至今仍鹤发童颜,安享晚年;这两位短篇小说世界里的“契诃夫”,作品都聚焦于女性人物,虽一位着重于中产阶级女性,一位聚焦于平凡女性生活,却都直指女性命运,探讨人的生老病死等严肃问题。曼笔下的女性形象虽以中上阶级为主,但也涉及各个阶层、各个阶段无处安放的生命,谱写了一曲哀婉动人的女性生命的“长长的挽歌”。她作品中的女性或天真无邪,或仙姿灵态,或人格扭曲,而其中为家庭所困的女性形象因其悠远的历史意义和深刻的现实意义更值得我们去关注。门罗笔下的女性形象多为平民女子,或活泼可爱,或敏感多思,或内心挣扎,有着欲望和遗憾的融合,强大和软弱的交织,在这些平民女子中蕴含着对女性命运的思考和对人生严肃问题的探索。然而女性无论是何种阶级,在何年龄阶段,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家庭的束缚甚至桎梏,本文拟从女性婚前为父亲所困,婚后为丈夫所困两个层面,结合西方女权主义运动三次浪潮的时代背景去探讨为家庭所困的女性形象。
一、西方女权主义的三次浪潮
女权运动又译妇女解放运动或女性运动,即反对歧视女性,使女性获得应有的社会地位和权利,实现两性权利完全平等的女权革命家的一项社会目标或社会运动。
(一)第一代女权主义(19世纪下半叶——20世纪初)
西方女权主义起源于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和启蒙运动以后,19世纪下半叶出现第一代,和欧洲工业革命同步,代表人物是英国的Harriet Taylor Mill。最初的诉求是妇女在受教育和立法上应当平等,在经济上与男性平等。她们主要是从经济方面诉求妇女的解放,对以后的女权主义运动,特别是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女权运动有很大影响,这一代有影响的文学作品有易卜生的“娜拉”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等。这一时期,女权主义还没有上升到理论高度,主要是一些实践活动,象克拉拉·蔡特金领导的妇女同工同酬的运动,和“三·八国际妇女节”的诞生。
(二)现代女权主义(20世纪初——60年代)
从20世纪初到20世纪60年代,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后,殖民制度瓦解,各种矛盾重新排队,女权主义在这个大动荡的时期也各树旗帜,频繁活动。这个时期的女权主义派别丛生,有以Kate Millet、Catherine Mackinnon等人为代表的“激进主义女权主义”,以Juliet Mitchell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女权主义”和以贝蒂·佛里丹等人为代表的“自由主义女权主义”。这一时期的女权主义,尤其是激进和自由女权主义对“性解放”的诉求,对一批女权主义作家产生很大影响。比如弗吉尼亚·伍尔夫和杜拉斯等人可谓是这一时期女权主义在文学上的代表。
曼无可厚非地也深受这一时期女权运动的影响,性取向的双向流动、对自由独立的渴望,她自己的人生已然是一部丰富多彩的书。这位谜一样神秘,风一般自由,水一样随性的女子,本身便是值得我们去探索和研究的女性形象,而根据新西兰作家安东尼·阿尔伯斯著的《曼斯菲尔德传》(The Life of Mansfield,1980)和郑法清、谢大光主编的《曼斯菲尔德书信日记选》(1991),我们可以得知,曼的文学作品都有很大的自传成分,有着自我书写的内核,而叙事的自传成分和自我书写在门罗的短篇小说里也体现得很明显。她的记忆中的家庭模式、她以Wingham小镇为基础,夹杂自己的想像形成的“门罗地域”(Munro Tract)都是典型代表。“记忆对于门罗而言是最丰富的灵感之源。雄心勃勃的母亲、逃避现实的父亲、敏感爱幻想的女儿、孤独压抑的成长等等,这些都在门罗的小说中反复出现。她用创作来传承记忆,并用记忆来丰富和深化叙述,利用时空转换将记忆、想像和现实生活打碎重新组合,最终使读者进入到她所书写的记忆世界”①。
(三)后现代女权主义(20世纪60年代至今)
后现代女权主义开始于上个世纪60—80年代,她的产生大概和两个因素有关,一是由于60年代的“性解放”和将男女对立起来的女权思想,带来了无数的家庭破裂,单亲母亲,问题儿童和艾滋病流行等问题,于是人们开始反思社会值不值得为“性解放”和女权主义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另一个因素是80年代以后,越来越多的女人占据了政府、企业、学校、传媒等领域领导地位,颠覆了传统的男女地位价值观。于是,后现代的女权应运而生。如果说第二代的“现代女权主义”重实践,则第三代的“后现代女权主义”更重视超出女性范围的哲学思考,并且社会主义和性自由的色彩更浓厚。
然而,我们需要注意的是西方女权主义运动自诞生之日起,它的三次浪潮都是一脉相承,各有利弊,辩证上升的,都是深入社会各行各业,体现在文学作品上的。如果按照受女权主义运动影响的时间长度来论,自然是门罗受影响的时间比较长,然而纵观二人的生活经历,我们不难发现二人都是为家庭所困,然而一直谋求独立自主,却又“明净清秀”,不失女子温婉气质的现代女性。
二、为家庭所困的女性形象
曼和门罗笔下的女性形象虽已身处西方女权主义运动大浪潮的背景之下,但仍然经受着千百年来女性的共同命运——在“家庭天使”和“阁楼上的疯女人”之间徘徊和挣扎。
(一)婚前为父亲所困的女性形象
曼是在被期盼为男孩的家庭氛围里出生的,然而她是个女孩。卢梭曾说“我的出生是我所有不幸中的第一个不幸”,曼也极端敏感地感受到了她的出生并不受到这个家庭的欢迎,她曾以这一经历为原型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娃娃诞生的那一天》,在文中塑造了一个并非真正尊重和关心妻子的丈夫和期盼着儿子出生的权威父亲,只是在小说中,曼让那个嫌妻子分娩时太吵的丈夫和已经有了两个女儿的父亲得到了一个儿子。如果文中的父亲安得利亚和曼的父亲比切姆爵士一样得到了一个女儿,或许就是在《小妞儿》(The Little Girl,1912)中被爸爸不容分辨地鞭笞的凯齐雅;在《稚气可掬,但出于天然》(Something Childish But Very Natural,1914)中囿于以父亲为代表的家长制权威而最终放弃和恋人重新建构属于自己生活的爱德娜;在《已故上校的女儿》(The Daughters of the Late Colonel,1921)中即便父亲已死,却仍战战兢兢地活在父亲阴影里的老处女约瑟芬和康斯坦尼亚。
《男孩和女孩》(Boys and Girls,1968)是门罗书写童年记忆的作品。这篇短篇也是以作家本人的童年经历为创作基础,如儿童时期的门罗感受到父母之间不可逾越的差异,故事中的小女孩也敏锐地注意到父母的性别差异。“妈妈太累了,没有精力和我说话,没有心情谈师范学校的毕业舞会;汗水在她的脸上流淌,她心里永远在数数,指着那些瓶瓶罐罐,要倒几杯糖……而屋外的事儿,帮爸爸打下手,则具有仪式般的重要性”②。她觉得父亲的工作代表着权力,但母亲的家务活只是一种奴隶般的负重,没有思想,失去自我,她惧怕自己重蹈覆辙。作品中,不同的性别特征被分出高下,男性成为优等生物,女性被视为“他者”③。性格和人格尚处在塑造期的女孩便感受到了男权社会对她施加的强大压力,而父亲便是这一男女绝对不平等的男权社会的典型代表,虽然并没有直接的体罚,可是父亲和母亲之间性别关系的不对等对女孩产生的影响或许更加微妙和深远。当女孩从小被这种男权社会式的集体记忆所灌输,慢慢地便会形成她自己的个人记忆和家庭记忆,那女性是否就将这样被困在枷锁中?门罗在另一篇小说《离开马弗里》里给出了答案,答案是否定的。
曼和门罗笔下的尚未步入婚姻阶段的女性都受到父亲的束缚和压制,然而曼笔下的女性至多有过逃离的想法,但却未付诸实践,而门罗笔下的女性却有成功逃离的典型形象。令人意味深长地是,在作家的实际生活中,曼选择了逃离她的家庭,她的父亲,自18岁便开始一人在欧洲各国流浪徘徊,然而,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切实的亲身经历,曼深知一个女子脱离本来的家庭,斩断本来的经济来源意味着怎样的艰辛,但笔者认为,曼作为一个女性,逃离的艰辛更多地来自于当时的社会,那个刚经历过“世纪末情绪”,又经历第一次世界大战,整个价值观被颠覆的时代。
(二)婚后为丈夫所困的女性形象
曼和门罗都经历了两次婚姻,都为人妻过,而她们笔下的女性也多有妻子这一社会身份,并且深陷其中。
曼的《幸福》(Bliss,1920)历来为学者所关注,当贝莎发现自己无以复加地爱着自己的丈夫,感受到幸福的时候,却发现丈夫哈里在和自己的好友富尔顿小姐互诉衷肠……在小说的结尾,作者借贝莎之口抛出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哦,这可怎么好啊?’她喊道”,贝莎是个典型地依附于丈夫而生存的中产阶级妻子,如果她选择逃离困住她的这个囚笼,又该怎么办?或许又回到了“娜拉出走之后”的问题,然而可悲的是,在那个年代,贝莎这个“玩偶”甚至都没有出走的勇气和思想。《一杯茶》(A Cup of Tea,1922)因其出色的文体表现力,在20世纪60年代被两种最权威的英语教科书选作语法练习文本,而其中所蕴含的女人是“玩偶”的思想在20世纪初也是敏锐深刻的。罗斯玛丽是“名副其实的阔”④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妻子,她每天的事情不过是打扮自己,逛街购物,取悦丈夫,有一天,她心血来潮地带一位在雨中无家可归的女子回家,尽自己所能地帮助她,可是当她听到丈夫菲利普夸那个女孩漂亮后,立马打发那个女孩走,然后便极尽娇媚地讨好丈夫,让他给自己买奢侈品。如果小说到此为止,曼只不过是刻画了一个经济不独立,依附于丈夫的“玩偶”妻子,但曼的结尾句“‘菲利普,’她把他的头贴在自己胸前,悄悄问,‘我漂亮吗?’⑤一语道破罗斯玛丽是一个人格不独立,需要丈夫来建构自己人格的彻彻底底的家庭“玩偶”。逃离为丈夫所困的女子后如何生存是一个问题,有逃离的想法,但是没有付诸实践的女子是家庭桎梏的牺牲品,然而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需要去寻求独立的女子便是一个沉浸在桎梏之中不能自拔的可笑悲剧了。
在门罗的短篇小说里,也有男女地位不平等的家庭婚姻关系,唯丈夫是从的妻子,比如《庇护所》里的道恩姨妈,作者在开篇交代了故事发生的时间“这一切发生在七十年代,虽然在那座小镇和其他类似的小镇上,七十年代并不像我们今天所想象的那样,甚至不像我们当时在温哥华所了解的那样。男孩子的头发比以前长,但并没有披散在背后,空气中似乎也没有不同寻常的解放和反抗的气息”⑥。上个世纪70年代正是后现代女权主义运动的风起云涌的阶段,而在加拿大的一个小镇上,所有运动似乎都被稀释了。道恩姨母对姨父的服从体现在方方面面,一个典型例子便是话语权的失落,姨母习惯于忍住不开口,直到她确定姨父已经将他想说的说完,才会发言,而且即便是别人向她讲话,她也会先看向姨父。这种失语的现象是女性作为妻子,为丈夫所困而承受的困境之一。姨父不喜欢别人到他家来,姨妈便不敢回请新来的邻居来家里做客,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家庭天使”决定在丈夫晚归的那天晚上宴请邻居和丈夫不喜欢的姐姐。后现代女权主义运动在小镇上被稀释了,然而却并不是没有影响,更何况,那毕竟已经是时代进步,社会发展的70年代了。那时的女性已经敢于发出自己的声音,就像文本里“我”的妈妈,当妈妈有特别想说的事情时,会直接提高嗓门盖过爸爸的声音,这就是女性独立发出的声音和做出的行动。
曼笔下的女性不如曼自身那么强大,她们因为没有在那个年代除了堕落而谋生的能力,寻求独立和自主的思想便犹如沉入泥沼的石子永不见天日,即便偶尔见了阳光,却也因为外部泥沼的无边无际,而缺乏摆脱泥沼的现实条件;然而到了门罗这里,她笔下的女性形象仍然会被家庭所困,却因为拥有了寻求自我独立的现实土壤和求生技能,能够相对自由地做出属于自己的人生选择。女权主义运动仍在继续,平淡过,激进过,或许当女权主义运动不在存在的那天,便实现了真正的男女平等。现在正值开放与多元的新世纪初年阶段,女权主义运动或许会迎来她的第四次浪潮,但不管怎样,通过曼和门罗笔下为家庭所困的女性形象的比较,我们可以得知,困住女性的家庭仍然存在,也必须存在,但是,女性已然拥有了逃离困住她家庭的自由选择的权力和重新建构一个全新家庭的实际能力。
注释:
①③任冰.论艾丽丝·门罗的记忆书写.当代外国文学,2014(4):134.
②[加]艾丽丝·门罗,著.张小意,译.快乐影子之舞.上海:译林出版社,2013:153.
④⑤[英]凯瑟琳·曼斯菲尔德,著.陈良廷、郑启吟等,译.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选.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19、28.
⑥[加]艾丽丝·门罗,著.姚媛,译.亲爱的生活.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103.
[1][新西兰]安东尼·阿尔伯斯,著.冯洁音,译.曼斯菲尔德传.北京:东方出版社,1987.
[2]陈家宁.曼斯菲尔德书信日记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1.
[3]戴甄.他者视角下被悬空的女性——门罗小说中被建构和消解的女性形象.当代文坛,2014(3).
[4]黄洪玲,肖凌猛.建构与颠覆——曼斯菲尔德笔下的“他者”女性形象解读.江西社会科学,2007.12.
[5]蒋虹.凯瑟琳·曼斯菲尔德作品中的矛盾身份.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6]李践.苍白清冷的梨花——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幸福〉读后.外国文学研究,1994.1.
[7]卢睿蓉.简论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中的男性形象.名作欣赏,2008.2.
[8]任冰.论艾丽丝·门罗的记忆书写.当代外国文学,20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