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可珍贵的文缘
2015-03-20陈艳群
[美]陈艳群
殊可珍贵的文缘
[美]陈艳群
五年前,一个国际华文作家研讨会,选择在我定居的檀香山召开。会议的主题是什么,我早已忘记。只记得,认识了不少文化名人或非名人,其中包括像任芙康老师这样的性情中人,以及由他带来的《文学自由谈》。
这是一次不经意的邂逅。虽然我们素昧平生,虽然他要长我十多岁,但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交流,围绕夏威夷的历史,自然景观所衍生的话题,此起彼伏,有一见如故之感。不似以往接待的国内人士,任老师一言一行都显示出独有的率真。几天下来,好感陡增。我庆幸自己的缘分。
仍然是那次文学研讨会,与会者中,有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他是85岁高龄的罗锦堂先生,是夏威夷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的教授。在一次小范围的朋友聚餐中,任老师认识了罗先生,交谈中得知,罗先生曾是台湾唯一一位获得“教育部”颁发的文学博士学位之人,当时口试主考官为“中央研究院”院长胡适先生。以一位编辑敏锐的嗅觉,任老师觉得此中有故事,又听我说,刚写了一篇关于罗先生的文章,他想看看那篇文稿。我回家将稿件打印一份,当晚返回夏威夷大学林肯招待所,送给任老师。
隔日早上,任老师见到我,说,稿子看了,请将修改的几个地方更正在计算机上,然后用电子邮件传给他留下的一个信箱;言下之意,这稿子,他采用了。也难怪,我当时似乎未听明白,表现出一种意外甚至木讷迟钝。试想,一个从未在国内投过稿,未在国内刊物发表过文章的人,居然不期然被告知,她的文章将印成铅字。惊,是有的,喜,没来得及,压根儿没回过神来;即使眼睛再多眨几下,也无济于事。
那一天,整个人处在似真似幻中。好不容易熬到了夜深人静时,我坐在灯下,急忙取出任老师赠送的《文学自由谈》,独自面对它,带着好奇、审视的目光。
眸子在文学自由谈的“自由”二字上停顿良久。这年头,国人穿件袒胸露背的上衣,剪个奇形怪状的头发,讲点什么政治笑话,无需顾忌,很自由。一扯到正儿八经的事儿,如文学,“自由”就销声匿迹、不知所踪了。回首国内的经济发展,在过去三十余年宽松的体制下腾飞了,自行车换成汽车了,爬行的火车变为高铁了,而文学的发展,也很畸型。许多文人为金钱而写,为物质享受而写。于是,文坛的丑相、怪相、奇相应运而生。而眼前这本文学批评刊物,敢宣扬“自由”二字,不知里面卖的是真货还是赝品?它能如何相对自由地谈文学?
我是从扉页、封底的包装语读起的。
好一个别开生面的开场白!有趣,有个性,有深度,更有操守。它没有令人厌恶呕心的大话、空话、假话,而是一番真诚,实在,而又俏皮的自我介绍。它有门坎,但不是高不可攀,也不是随意便能跨越。无论山珍海味,或萝卜白菜,但凡做出自己独到的风味和内涵,皆为此刊青睐。从目录上的指引,再细读李国文、陈冲、韩石山、李建军等人的文章,自有一份亲切感。顾不得一天的疲劳,我一篇篇读下去。作者们写得有张有弛,激情犀利,责编来个画龙点睛,睿智机趣,我读得意犹未尽,酣畅过瘾。它像一针兴奋剂,让我睡意全消。在当今不尽如人意的文坛乱象中,能看到直言、真言,甚至是理智的狂言,国内竟有如此奇刊,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从那以后,几年下来,我感觉《文学自由谈》办得如此风生水起,与编者丰富的学识,世事洞明,并能长袖善舞有关。文学批评杂志不好办,言轻了,无关痛痒,毫无意义;说重了,有伤和气,甚至惹上官司。如何把握此中的尺度,很是考验编者的驾驭能力与智慧。
《文学自由谈》不在乎你是左翼还是右翼,保守派还是先锋派,只要“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能“自圆其说”,它都一视同仁,都为你提供“说三道四、显才露智的版面”。它紧盯热门话题,也不忘旧话热炒,把敏感问题抛出,再组织论点相反的一面进行辩驳。一来二去,再来再去,看得读者兴起,心中拍手叫好。待双方论得个脸红脖子粗、不相上下时,它将舵一转,另觅一个话题,另辟一片论场。文学评论本无需结论,也没有绝对的真理,而是为读者提供一个思考、思辨的场所。
一本好的杂志,其后面必定立着一个人,刊物的趣味即此人的趣味。由于任老师,我认识了《文学自由谈》,由于《文学自由谈》,我更加认识了任老师。
如今“老师”一词泛滥,人人互被称为老师;凡是不知对方为何方神圣时,道一声老师,不亢不卑,礼貌且不失身份。但我称任芙康为任老师,是发自内心、诚心诚意的。
任老师能言善辩,出口成章。即便是聊天,原原本本记录下来,亦不失为一篇活泼、幽默,且充满理性的文章。因远隔着大洋,每次请教,都是通过电话交谈进行。有时话题无边际,无论家事国事、新闻旧闻,随口道来,他那头如说单口相声,滔滔不绝,我这边捧腹大笑,笑出泪花。这里不妨录一段通话记录以为佐证:
别人叫我老师,我说你别叫,叫了以后要改口,何必呢?我年轻时当编辑,许多人叫我老师,我信以为真,也就容忍,起码不拒绝。然后过一段时间,这个人有出息了(没出息的还在叫我老师),就开始叫我“芙康”,就亲热了。然后又“老任”,就随便啦。然后又“任老”,就洒脱啦。到后来,可能就直呼其名了。他如果很有名,卓有成就以后,还再叫你老师,往往只是一种调侃……
我在文坛从不叫人老师,除非此人职业是老师,在小学、中学、大学,甚至幼儿园都无妨。否则我不叫老师。平时就老张、老王、老李,他们即便八十多岁了,依然平起平坐。比如我称呼李国文为老李。什么时候,哪天,我如果叫他“李老”,他一定知道,我是在拿他开玩笑了,往往他就说,“任老,您有什么吩咐啊?”
语句短,机警,精炼,对人情世故的体察可谓一针见血,其风骨和个性尽显。我也曾有意改口,将任老师变为任大哥,觉得,任老师待人亲切诚恳,如师如兄,“大哥”包涵尊敬和为师两层含意。设若我在风口上改口,他必定认为他有先见之明:怎么啦,小陈,还没出息就改口了?可我性子直,拐不了弯,心里如何想就得说出来。孰料任老师听罢,连说叫大哥好,就这么定了,我岁数大,这个不会改变。他定位了,我心里倒不踏实了,决定称呼照旧,而心里更加尊重他。
既然是老师,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虚心求教,在老师面前,无需掩饰自己的无知。。
自从《文学自由谈》刊登了我的《罗锦堂与于右任、胡适、傅斯年》文章以后,得到一些朋友的肯定和建议,认为这些民国时期的人物故事很有趣,可分开来细写,每个人物写一篇。得到启发后,我决定立马着手,趁恩师罗先生思维仍敏捷,请他提供详实的人物史料。罗先生于1948年由甘肃陇西县保送到复旦大学,却阴差阳错被人调换名额,只身渡海,就读于台湾大学。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动乱时期,老家陇西的六个兄弟姊妹包括父亲在内,无一幸存,独他来台求学,可谓不幸中的万幸。难能可贵的是,在狭小孤岛上,勤奋好学的罗先生有机会结识了许多大陆来台的文化名人,如胡适、钱穆、于右任、台静农、董作宾、郑骞、张大千、贾景德、孔德成、溥心畬、苏雪林、蒋复聪、李方桂、赵恒惕、曾约农、曾宝荪、赵元任、马继援、赵少昂、熊式一等等文化史上响当当的人物。他们中有他的长辈、老师、同学和朋友。与他们的交往,是他一生中最宝贵的时光记忆和无形的财富。无奈罗先生年事已高,无力去做这么庞杂的回忆工作。由于这几年的记者生涯,我接触到许多人和事,同时对历史人物发生兴趣,故认为,罗先生是座富矿,应好好把这些珍贵史料挖掘出来。至于如何运用宝贵的素材,将收集的口述历史完好地呈现于世人,我心里没底。于是,就有了越洋长途里的请教,于是,任老师的称呼也就名副其实了。
“以口述历史的形式,你可以用第一人称写。可以勾勒出这几年采访罗先生的详细过程,你如何带着一种急迫的状态,毕竟他年事已高。而他也有一种将这些东西讲出来的愿望。你们俩殊途同归,想法都一样,这就有了合作的基础。写他的过去,要还原其当时的样子。比如谈胡适的事,他的思想、学说少碰,研究的人多了去了,互相矛盾的也多了去了,你都不必去为此证实或证伪,那只会费力而不讨好。但他的衣着、发型、习惯、爱好、言行举止,甚至家庭的装饰物,房前屋后的景象,这些细节出来就会是很宝贵的记载。每个人物写一篇,照一两万字去写,就成了一本书。”经任老师在电话那头抽丝剥茧、深入浅出的讲解,我脑海里口述历史的写作方式渐渐清晰起来。最后,任老师往往来一句:“假装上课,今天就讲到这里。”他经常是说完便放电话。轻松愉快的交谈,无形中有益了后学。
当然,口述历史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他讲我记,除以罗先生提供的原始内容为主轴,还得查阅大量的史料,包括传记、日记等,核实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的准确性。譬如写饶宗颐先生,我在网上将能搜索到的有关他的视频,都找出来看,试图从中获悉饶先生的音容笑貌及生活习性。而写台静农先生时,没有任何视频,只有从少得可怜的黑白照片中,或者他的弟子所写的回忆录中获知一二,再去罗先生那里补充和充实。有了罗先生这些从未公开的故事为骨架,再辅以其他数据为血肉,人物便丰满立体起来。从去年开始,我觉得自己生活在历史中,那些人物和故事启迪我,我与他们神交。原以为每一篇十天半个月就能完成,结果发现远远不够,一个月,一个半月才出一篇。每写完一篇,不敢投稿,这该是大多数写作者的感受,觉得丑媳妇怕见公婆,但发给任老师指教,是明智的。
直到去年下半年,友人通过微信告知,从《文学自由谈》上,看到了你写的《田汉》,看到你写的《台静农》,又看到了你的《奇人饶宗颐》,恭喜你!你这回成了封面人物!《文学自由谈》可是名人吐口水的地方,你的文章能获赏识,不容易啊!可喜可贺!没错,我之所以能走进它,恰好应验了“由非名人保持锐气”那句话。这次是真正的惊喜交加。
这些收获,皆因《文学自由谈》的看重与提携。作为主编,任老师对像我这样稚嫩的写手,总是心细如发地引导和教导。设若碰上一些文坛名士,倚老卖老,以名卖名,目中无人,甚至恶意攻击者,他也先是心平气和,做到仁至义尽。倘若对方仍横蛮无礼,才会毫不客气地还以颜色。
在文坛几十年,阅人无数、阅事无数的任老师,碰到那些无缘由而被人热捧的现象,和自我吹嘘、极度虚荣的人,他会忍不住嘲讽两句。有次参加一位作家的作品研讨会,他直言快语:“此人的作品可以讨论,一次为限,再次无聊,三次反胃。他不是一本百读不厌的书,他不是一座蕴藏丰富的宝山,他不是一个探究不完的话题。如果弄成像宇宙一样的深邃,那太恐惧了。没有!他就是那么几本书,书少并不丢人,但他就是那么单薄的思想,就是零碎的机灵,没有必要对他读起来没完。除非我们自己吃错药了。”一梭子扫过去,淋漓痛快,这些大实话,说出了许多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爽快过瘾,把文坛光怪陆离的现象揭露得体无完肤,那种坦荡的性情风骨尽显。也只有这样的真性情能调合各色各样的文人,能让刊物屹立三十年而不倒。
《文学自由谈》已三十周岁了。它不与商业利益挂钩,走自己的路,保持自己的纯度与高度,生命力反而愈加旺盛。我有幸与《文学自由谈》结上这段文缘,更感激它对我的鼓励和关爱,将我扶上马,送一程。我珍惜它,欣赏它,因为它是一片真实的茵茵草地,加上雨水和阳光的滋润而生长,它会给人以宝贵的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