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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雅明与俄国保守主义

2015-03-20

潍坊工程职业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保守主义耶夫斯基陀思

卢 文 雅

(北京外国语大学 俄语学院,北京 100089)

本雅明与俄国保守主义

卢 文 雅

(北京外国语大学 俄语学院,北京 100089)

本雅明对俄国的关注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俄国经典作家作品的阅读和评论,二是通过访问莫斯科,对革命烈火中的苏联的认识。其间他与俄国保守主义不期而遇,并在著述中给予这种倾向以暧昧的批评,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他深刻而复杂的艺术观与历史观。

本雅明;西方马克思主义;俄国保守主义;陀思妥耶夫斯基;列斯科夫

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是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深邃的思想、独特的风格、广博的学识以及多重的身份使其在“西马”阵营中独占一隅。哲学家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称其为“无法归类的人”[1],语言学家、神学家、作家、翻译家、文学批评家、历史学家……这一连串头衔都只能以否定性的陈述方式来为他定位,但又都是他身份构成的一部分。与本雅明多样的身份相应,他的思想也极为纷繁驳杂,一方面是对政治、宗教、文化、文学等各个领域的广泛涉及形成了其多元的理论资源,与此同时他的思想又呈现出碎片化和诗意化的形态;另一方面对马克思主义的接受和对弥赛亚主义的迷恋,对现代技术的推崇和对“灵韵”消逝的哀叹,对先锋艺术的审视和对时间记忆的追索,这些不可思议的结合体现了本雅明思想的复杂性和暧昧性。在评论两位具有保守倾向的19世纪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列斯科夫时,本雅明的怀旧情绪流露笔端,由是可以看到这位马克思主义拥户者那隐秘的“右”的一面,或许,这正是本雅明的审美思想和历史观念在批判与救赎两个维度上的辩证体现。

一、俄国保守主义简述

20世纪初,一场文化保守主义思潮在俄国知识分子中间弥漫开来,被称为“俄国保守主义的三部曲”[2]的《唯心主义问题》《路标》文集和《来自深处:对俄国革命的反思》先后出版。这场思潮的勃发源于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1905年革命以后,尤其是1907年斯托雷平改革以后,政治上的反动与经济上的激进改革使俄国社会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日俄战争的失败以及后来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失利导致社会信心丧失和无政府主义蔓延、各革命组织的大众民主与启蒙时代的“宪政”诉求分道扬镳,保障个人自由的民主变成了民粹主义的“激进进化论”和“多数暴政”。在群众运动的高潮中,大量的非理性行为释放出来,使这些原来倾心马克思主义逻辑力量的“合法马克思主义者”对俄国的革命政党感到不寒而栗,对政治斗争诡谲凶险产生退意,对俄国的资产阶级民主派感到失望,对普加乔夫式的农民运动本能的反感,对俄国的现实忧心忡忡。他们选择了对“现实政治的逃避”,在“革命神话”与“思想神化”中毅然选择了后者,以心灵的皈依找到自己的价值所在。[2]

实际上,俄国保守主义18世纪末便初现雏形,并具有迥异于西欧保守主义的鲜明特点。它强调道德的力量和传统的价值,强调宗教信仰对人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的指导意义,强调本土主义和“人民性”,反对革命与进步,有着与激进主义相反的优点。产生于19世纪初的斯拉夫派便带有浓重的保守主义色彩。在绚丽夺目的19世纪俄国文学中,许多经典作家身上都或多或少地刻印着保守主义的痕迹,例如乐于书写宗教理想与本民族传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列斯科夫都可归于此列。

二、从民族传统中涅槃:本雅明评陀思妥耶夫斯基

本雅明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一文发表于1921年的《Die Argonauten》杂志,其中首次提到了“灵韵”这个熠熠闪光的词汇。“小说的伟大之处在于它揭示了,主宰着全人类之发展的形而上学律令与主宰着那个独特民族的形而上学律令实则是相互依存的。这意味着,人类所有的深层冲动,无不牢牢地植根于俄罗斯精神的灵韵之中。”[3]这位作家伟大的艺术精华便是“将这些冲动,连同其自由地氤氲于民族情境之中却不与之分离的灵韵表现出来”[3]。在这里,“灵韵”主要指的还是物体散发出来的光亮,但已经在民族性和历史性的维度上得到了展开。本雅明感受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民族主义情绪,文章开头即写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世界命运的构想是以其人民的命运为中介的。这是最伟大的民族主义者们的典型观念,在他看来,只有经由某一特定的民族传统的中介,人类才能求得发展。”[3]他还指出,“批评家的任务是到隐含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创造性理念中,挖掘民族性和人类性之形而上学的同一性。”[3]

本雅明对这部小说的情节内容和思想内涵也发表了自己的独到见解。他认为小说全部情节的基本特征是,“这是主人公梅什金公爵生活中的一段插曲”[3],小说中梅什金公爵“完全被一种很难觉察的彻底的孤独氛围笼罩着”[3],然而那些不愿和他发生关系的人和事,那些他一直试图摆脱的人和事,却似乎受到奇妙重力的吸引向他而来。“插曲形式”的目的只是为了“象征性地呈现其不朽性”[3]。

对根基派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言,梅什金公爵这个形象的不朽也象征着俄国民族的不朽。但是,俄国并没有把握住自身的不朽。让陀思妥耶夫斯基耿耿于怀的是,俄国那不朽的生命“跌落在了异国的土地上”,它“流离失所,在欧洲漂泊。在狂风大作的欧洲漂泊。”[3]对此,作家心怀这样一种理念:孩子乃是青年及其祖国的唯一救赎。而正是残缺的童年使俄罗斯和俄罗斯人丧失了活力。[3]这里的“孩子”抑或“童年”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大概意味着被宗教化了的民族历史。自然和童年的阙如使得自我毁灭的灾难性过程成为达到人性的最后办法,“这便是俄罗斯的希望所在”。[4]在小说《白痴》中,“孩子”的化身梅什金公爵没能完成救赎的使命,美归于毁灭。人类只有在灾难过后方能在废墟之上看到自己的未来。

本雅明指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强调本土传统和敌视西欧的保守主义倾向,这种倾向的膨胀对日后爆发于这片土地上的革命运动产生了消极的抵抗作用。但是本雅明对传统和记忆却似乎有一种有别于其他马克思主义者的包容甚至激赏,因为在传统和记忆中潜藏着人们对与救赎观念牢牢连在一起的幸福期许。或许这正是这位“欧洲最后的自由知识分子”对回归精神家园渴求的体现。

三、“灵韵”的消逝:本雅明评列斯科夫

1933年希特勒上台后,身为犹太人的本雅明被迫开始了苦闷潦倒的流亡生涯。这一时期本雅明提出了艺术生产与机械复制艺术的理论,并写下了一系列有关古今作家的讽喻文字。其中,名篇《讲故事的人——尼古拉·列斯科夫作品随感》就写于这一时期,发表在1936年的《东方与西方》杂志上。

列斯科夫,19世纪俄国著名小说家,高尔基称他“是俄国文坛上一个十分独特的现象,他不是民粹派,不是斯拉夫派,但也不是西欧派,不是自由主义者,不是保守派”,[4]不过,纵观其全部创作也可以看到许多“保守”因素:他完全扎根于人民而未曾受到外来的影响;他的创作充满了浓郁的宗教色彩;他用笔下的正义之人表达出道德训诫的意义。使列斯科夫闻名于后世的还有他独特的讲述体叙事风格,本雅明将这种风格称为“讲故事的艺术”,将列斯科夫称为“讲故事的人”。

本雅明认为,随着时代的更替和社会的嬗变,史诗分裂为三种文体:故事、小说和信息。在文体演变的历史谱系中,故事、小说、信息依次而列,对应生产方式的更迭。在农业社会,劳作的氛围滋养了讲故事与听故事的禀赋,故事口口相传,谈古论今,勾连你我。在工业社会,印刷术的发明使得小说的广泛传播成为可能,讲故事的艺术渐趋式微。经验的传递已不再重要,作者尽可闭门造车,读者同样也在孤独中阅读和追索。到了发达资本主义时代,新闻业蒸蒸日上,报刊肆虐,广告猖獗,信息作为一种新的交流形式又将小说挤入危机的边缘。从此经验一文不值,生活支离破碎。

作为一种古老的叙事方式,故事有着全然不同于小说甚至信息的独特特征。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口口相传的经验乃是讲故事人的灵感之源。”[4]以此为轴心又辐射出故事的若干特点,本雅明以列斯科夫的作品为例令人信服地指出了这些特点:故事拥有道德忠告的力量,真正的故事最本质的特性即“包含有用的东西”[4];故事的时效是长久的,“它存储、集中自己的能量,即使在漫长的时间以后,还可以释放出来”[4];故事在传播过程中会打上讲述者的印记,讲述者或者事先交代出听故事的场合,或者直接将亲身经历娓娓道出;故事是一门手艺而不是技术,这既和讲故事的手工氛围有关,也和“无法约简”[4]口述传统有关;讲故事依靠回忆与重构,“记忆乃史诗必备之禀赋”[4];故事植根于民间,常常具有童话性质和神话原型,并被赋予宗教意义。这一切都使这一历史久远的文体拥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魅力。

但是在今天,由于经验的贬值,讲故事的技艺正在消亡。伴随着现代机械复制技术的崛起和盛行,灵韵——艺术那独一无二的特性——日趋消解,这是一个现代艺术用“展示价值”取代传统艺术的“膜拜价值”的过程,是一个对传统艺术进行“祛魅”的过程。对于为艺术的发展和变化带来革命性影响的现代技术,本雅明的态度无疑是肯定和赞赏的,这也契合了马克思主义对技术进步的认识。然而,他对传统艺术的怀念、对消逝的灵韵的追思,却不能被遮蔽、被忽视。正如有学者所言:本雅明虽然一度对大众文化持肯定态度,但他骨子里更钟情的应该还是传统艺术。因为大众文化只会让他震惊,只有传统艺术才能让他感受到那种神秘的美。[5]

四、莫斯科之行:对马克思主义的重思

本雅明的俄国情结并不仅仅表现在他对两位俄国作家的思考和阐述中,1926年底他还曾亲赴莫斯科,以求一睹“新世界”的风采。1924年,本雅明在情人阿斯娅·拉西斯的引导下对马克思主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个欣欣向荣的社会主义国家对他似乎有着一种特别的吸引力。除此之外,促使他成行的动机还有对阿斯娅·拉西斯的思念,以及他悬而未决的入党问题。这时的本雅明正站在政治立场的十字路口:是否要表明自己的立场,加入共产党?莫斯科之行的所见所闻打破了他对苏联社会主义的幻想。一方面,他看到了政治意识形态僵化的弊端,看到了苏联文化政策对知识分子的压制和不合理的经济体制对人民生活造成的灾难;另一方面,他也看到了潜伏在人民中的那种由来已久的保守主义情绪。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最终打消了入党的念头,对左倾思想的信念也渐渐淡化了。在他死后四十年才发表的《莫斯科日记》就是他对这一段时期的经历和感受所做的真实记录。

作为马克思主义的追随者之一,本雅明对资产阶级世纪的批判是深刻而激烈的。但是他对革命、对历史的进步却有着自己的独到见解。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把革命当作世界历史的火车头,本雅明则将革命视为历史的紧急制动器。他反对机械历史主义的线性历史观,反对“在同质的、空洞的时间中的进步”[6],这种“进步”常常会成为苏联大清洗和纳粹暴行得以横行无阻的借口。在本雅明看来,历史并非一味趋向进步,务必打破历史的连续性,从历史的经验中寻找未来的启示。

本雅明在晚年写下的《历史哲学论纲》一稿中有一段对画作《新天使》进行的著名描述,可以视为其对历史进步概念的形象化诠释:“天使双眼圆睁,张着嘴,翅膀已展开。这正是历史天使的模样。他的脸扭向过去。在我们看来是一连串事件发生的地方,他看的只是一场灾难,这场灾难不断把新的废墟堆积到旧的废墟上,并将它们抛到他的脚下。天使本想留下来,唤醒死者,弥合破碎。然而一阵飓风从天堂吹来,击打着他的翅膀;大风如此猛烈,以至于天使无法将翅膀收拢。大风势不可挡,将其裹挟至他背对着的未来,与此同时,他面前的残垓废墟却层累叠积,直逼云天。我们所谓的进步正是这样一场风暴。”[6]

历史天使面向过去,革命的风暴却将其强推至未来,只留下灾难的瓦砾。或许,这幅使本雅明深受启示的画作可以解释他在批评俄国保守主义时有所保留的原因。

[1]汉娜·阿伦特. 瓦尔特·本雅明:1892—1940[C]//孙冰.本雅明:作品与画像.北京:文汇出版社,1999.

[2]金雁.俄罗斯“文化保守主义”之路[N].经济观察报,2012-03-26.

[3] 瓦尔特·本雅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C]//瓦尔特·本雅明.写作与救赎——本雅明文选.李茂增,苏仲乐,译.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9.

[4]杨玉波.列斯科夫小说文体研究[D].上海:上海师范大学,2005.

[5]瓦尔特·本雅明.讲故事的人——尼古拉·列斯科夫作品随感[C]//瓦尔特·本雅明. 写作与救赎——本雅明文选.李茂增,苏仲乐,译.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9.

[6] 赵勇.整合与颠覆:大众文化的辩证法:法兰克福学派的大众文化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7] 瓦尔特·本雅明. 历史哲学论纲[C]//瓦尔特·本雅明. 写作与救赎——本雅明文选.李茂增,苏仲乐,译.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9.

(责任编辑: 刘学伟)

Benjamin and Russian Conservatism

LU Wen-ya

(School of Russian,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Benjamin' attention to Russia is mainly manifested in two aspects.One is his reading of Russian classic writers and his comments on them, and the other is his understanding of Soviet in the wake of the revolution by visiting Moscow. In the meanwhile he got acquainted with Russian Conservatism by chance and gave this trend an ambiguous criticism, which in part reflected his profound and complicated views of art and history.

Benjamin; Western Marxism; Russian Conservatism; Dostoevsky; Leskov

10.3969/j.issn.1009-2080.2015.03.018

2015-04-12

卢文雅(1988-),女,山东潍坊人,北京外国语大学俄语学院2014级俄语语言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

B089.12

A

1009-2080(2015)03-006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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