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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小说人物审丑意识的变化

2015-03-20阎怀兰

广东海洋大学学报 2015年2期
关键词:张炜人性美的

收稿日期:2014-09-19

作者简介:阎怀兰,女, 1976年生,在读博士研究生,讲师,研究方向为文艺美学。

Changing of the Characters’ Aesthetic Ugliness in Zhang Wei’s Novels

YAN Huai-lan

(School of Liberal Arts, Guangdong Ocean University, Zhanjiang 524088, China)

Abstract: In Zhang Wei’s Novels, the Characters have demonic factors, whose essence is the inherent awareness of Ugliness.The characters’ awareness of ugliness can be classified as three types.The first is the flushing of awareness of ugliness in early works, the second is the highlights in the mature novels, the third is the flooding in the new novel You are in the highland.Through the conflicting between aesthetics and ugliness in Zhang Wei’s novels, there are exposing and criticizing of the characters’ugliness, analyzing of reality and human nature, pursuing the beauty of times and human nature, and appealing to promoting the aesthetic capacity of human.

Key words: Zhang Wei; characters of novels; aesthetic; awareness of ugliness;

文学是对人类生存的审美观照。文化产业化背景下中国当下的文学逐渐摸到了市场化运作的石头:受众主要是都市市民,主力军是青少年,生产定位为时尚与娱乐,于是穿越、爱情、官场和悬疑等题材的小说就成为文学市场的主流。文学阅读的审美主调也变成感官刺激和心理历险。中国当下让人痛心焦灼的现实,只能在寥若星辰的严肃文学中偶然让少数清醒的读者在阅读时掩面沉思。真正勇敢面对市场化写作明星化包装不妥协的作家,不是为了自我的生存照搬摹写现实丑恶,痴人一样执着于描绘自己的春梦,应是为了提醒人们仍然可能存在纯美理想和精神自由而孤独吟唱。在文学式微、文学研究向文化研究转向、近年来审美消费成为主流的语境下,再读张炜的小说,聆听小说中乡村凋敝、城市膨胀和生态环境恶化过程中深厚博美的大地民间的挽歌,经历并感受小说中人物审丑意识从萌芽、凸显到主导,对照现实社会审美趣味的衰落和审丑意识的盛行,或许对我们审视自我思考未来有审美上的教育意义。

1 恶魔性因素的实质是人固有的审丑意识

张炜小说的审美特色是对自由自在的精神家园的追求,对民间大地的歌颂,所以被称为是一个属于大地的民间歌手。这美的世界在远离城市喧嚣的乡间大地上,是《古船》中的芦清河,是《刺猬歌》中的葡萄园,是《外省书》中的海边,是《你在高原》中的山地和平原。这自在的大自然空间,有神秘的山水树木以及活跃其间的生灵精怪,有青春美丽的姑娘和贫穷快乐的人们,各得其乐的兽物与人和谐共处,构成了自由的诗意的完美的栖居大地。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和谐生存与精神交流,有着乌托邦式的理想色彩,是每一个生态美追求者的梦境。

然而张炜并不是精神自闭式地一味讴歌这大地民间,恰恰相反,他是在审丑时代中,清醒地悲痛地执着地赞美人类求真向善本性的精神家园。张炜小说中的审美大地民间,一直都处于与丑恶力量的搏斗中。在时代要求发展的外在巨变中,在人性欲望的内在驱动下,精神家园的美渐被丑所腐蚀,恶的力量越来越强且不可阻挡,因为丑不仅来自充满斗争以政治为中心的历史现实,也来自功利居上以经济为中心的现在现实,丑不仅来自民间大地之外吞噬的野心,也来自民间大地之上膨胀的欲望,丑不仅来自恶的蓄意肆虐,也来自美的自甘堕落。张炜的小说中,作家的青春激情、美好理想和热切追求的审美境界,如海市蜃楼般美轮美奂、温暖我心、给人希望,却在丑的冲击下风雨飘摇、坍塌崩溃、让人绝望。作家在其小说世界中的立场,一方面是民间歌手对美的追求,一方面是精英知识分子对丑的批判,“是文学直面当下生活的血肉相连的展示,并在展示中隐含了传统的批评术语所无法涵盖的新因素。”这种新因素,批评家陈思和称之为“恶魔性因素”,“它本身就是来自现代文明推进过程中的负面效应,同时又是以毁灭性的姿态表现了生命意义的对立和文明制度的对抗。张炜对现代性的质疑态度和对生态环境的关注,以及对民间藏污纳垢审美精神的融会贯通,都引导了他倾向于对恶魔性因素这一精神领域的发掘和表现。” [1]从美学角度讲,陈教授所说张炜小说中的恶魔性因素,其实可以归属为文学中的审丑之美。

审丑意识作为人性中固有的创造与破坏共生的力量,是人的审美能力的一种。人的审美能力是人通过自己的身体去感知美所带来的快感的能力。审美的快感不仅包括单纯的愉悦感,还有悲感、喜感、痛感等。人的审美能力中包含的审丑意识,是于非理性非常态中感受到悲、喜或痛的审美快感,是创造性以破坏性的形式出现,是丑对美的冲击颠覆,是美的渴求展现在丑的揭露中,是一种表现为心灵疼痛的审美快感。美学中审美的丑,就是非理性的、禀赋着强力意志的主体,把属于自己的非理性的、非道德的、恶魔般的意志力量直接表现出来,实现于非自然的、变形的、扭曲的或抽象的形式之中,其目的不是为了克服它们或转化它们,而是在这非理性意志的表现中获得陶醉的愉悦。 [2]丑不是美的简单否定,而是反映了美的缺乏和不可能性,以反面形式保持了正面的审美理想观念。

既然审美能力是人通过感知去把握世界的方式,人所获得的审美感受必然渗透在人的所有活动中,这是人固有的审美需求。按照马斯洛的人的需求层次理论,审美需求是人较高层次的需求,是人在满足自身生理、安全、健康等较低层次需求的基础上,对自身生活现实中事物的感受。对美的需求使人按照美的尺度来建构和完善自我。什么是美?马克思说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所谓人的本质力量,是人类的符合客观规律、推动历史发展和社会进步的力量,是人的积极的、前进的、创造的力量。人还有非本质的力量,是消极的破坏的力量。在人的本性中,创造性和破坏性同在,审丑意识是审美需求的一种,“如果说美的本质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的肯定形式,那么丑则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否定形式;如果说美是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那么丑则是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背离;如果说美是真的主体化善的客体化,那么丑则是假的主体化恶的客体化。” [3]

创造性的审美和破坏性的审丑,并存于张炜小说中的人物身上。在面对现实生存和自身人性时,人的审美需求和审丑意识,相互斗争而存在、发展,使人自身的审美观念、审美能力、审美行为不断发生改变,从而现实的、民间的审美世界也天翻地覆。这种审美、审丑意识的冲突在张炜小说中不同类型人物身上有不同的行为表现,但不论是好人还是坏人,名人还是凡人,男性还是女性,成人还是孩子,城市还是乡村,审丑意识由凸显而至泛滥。在张炜早期的中短篇小说中,人物的审丑意识破土而出;成熟期长篇小说中人物审丑意识强大,使美的事情只能在夹缝中苟延残喘;近作《你在高原》中,人物的审丑意识终占上风,特别是《鹿眼》中,通过所有人物恶、怯懦等负面人性的揭示,美被彻底颠覆。这也是在美与丑的力量冲突中,剖析现实和人心,追问时代与人心中的美。

2 张炜小说中人物审丑意识的变化

2.1 审丑意识的萌芽

在张炜的早期中短篇小说中,有着至美的充满灵性而让人沉醉的故土人情。芦清河系列中甜美的芦清河、神秘的树林、富饶的玉米地、深沉的大海,人们自由自在幸福地生活其中。《声音》中俊美的二兰子相信自己的劳动,憧憬更美好的明天,丑陋畸形的驼背小罗锅虽然自卑,也发誓要“像个人一样地活”。《一潭清水》中素昧平生的瓜魔和徐宝册在看夜的晚上悠然自在。《玉米》《钻玉米地》中,人们在播种、浇灌和收获,“没白没黑地干活”,活得很恣,因为人们信奉“庄稼人流血流汗莳弄大玉米地,大玉米地也得保佑咱庄稼人,事情都是有来有往嘛!”“只要信服大玉米地,大玉米地就会帮你。……不过你得是个好人,是个诚心诚意的人。就是这样。”在政治斗争和经济发展都非现实主流的生活中,人们有着朴素的爱美之观念和创造美之劳动,人们相信真诚必有回报,真诚才能心安。这是人性中最朴素、自然的美。但是在这样看似平静和谐的生活中,不难发现小说中人物审丑意识的萌芽。利益诱惑和生存实惠,使背离真善的丑有强大的力量,人们难以保持纯美的理想。《声音》中二兰子爱慕声音优美的小罗锅,但在小罗锅身体畸形的事实前,萌芽的情愫还是泯灭在对老丑的本能排斥下。《一潭清水》中,真诚友情的美好,并不能阻挡老六哥斤斤计较的发财大计。张炜曾经说:“商业化市场化就不粗暴了?同样粗暴甚至更粗暴。认识不到这种粗暴并不能够与之斗争,就会走向可怜的依从的境地。有时候人是极怕物质优待的,物质对人的腐蚀力超强一等。威武不能屈是一回事,富贵不能淫又是一回事。” [4]所以,在求富贵的欲望下,那桃花源般美好的一潭清水一片瓜地对瓜魔和徐宝册来说,也只能成为美好回忆。

2.2 审丑意识的凸显

《古船》中家族的反叛者隋见素,在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的契机中,家族血液中不安的成分开始跃动,他抓住机会开店,费劲心机,甚至投机取巧、弄虚作假,激发人们对新鲜消费品的欲望,虽然被传统老辈人批评年轻浮躁油滑,而他在姑娘小伙消费新鲜物品的欢快中感到满足。隋见素痛恨哥哥隋抱朴卫道士式的死气沉沉、忍辱负重,他天性激情满怀、爱美丽的姑娘,让自己的情欲做主;他热爱新奇,敞开胸怀迎接改革开放中的变化;他期冀生活和现实的热闹,是新生活的传播者。隋见素的审美追求是求新、求变,他要用一种力量打破陈腐的压抑的因而失去美的感染力的旧世界,他努力建设一个热情的新鲜的因而激奋人心的新世界。不过,他所用的这种力量,是一种人的潜在本能的释放,是人们渴求满足自己的物欲、性欲的本能,这种欲望强大有力无处不在,它在建设美丽新世界时,也破坏了原有世界的沉静的美。隋见素作为改革开放中的私营个体户,有着对美好世界强烈却不甚清楚的追求,美的建设,掺杂着丑的参与,实际上他意识不到其中的丑,他的追求以新为标杆,新的事物中美与丑泥沙俱下。

《外省书》中经济开发已经是社会公认趋势,发展到了集团化、城市化、国际化的新阶段,那些有钱人和权贵者不再是人们眼中走歪路的异端,而成为令人艳羡的成功者,对物质财富的占有量是成功与否的标准。史东宾是小城经济发展中真正的野心家和主宰者,他不屑于家族曾有的小成就和被批判的磨难,也不屑于父亲在美国的中产阶级生活,更不屑于叔父史珂清道夫的苦修,他熟稔与当权者的钱权交易,坦然于妻子的情色交际。史东宾醉心于他的事业,扩张他在这个城市的开发,建成一个他主宰的帝国。这种欲望,超越了简单的财富摄取和物质欲望,是一个人实现自我价值、开发自己潜能、证明自我能力的需求。这种过程从经济发展的角度讲是建设,但从其运作方式和手段的粗粝,对自然的过度攫取和对他人利益无视的角度讲,又极具破坏性。史东宾渴望的事业,是经济开发者对自己出生地的征服和掌控,是人的征服欲在城市和乡村的跑马圈地。这种蓝图有粗壮高大的架子,其形体看似气魄崇高,而其内在粗糙虚空,实质上是拙劣的丑。这丑具有隐秘性和迷惑性,因为成功者史东宾不自知,而围观者亦羡慕、追随、力捧。

史东宾审美追求的浅薄,还表现在他对师辉的追求动机和方式上。史东宾的事业之心并没有完全屏蔽他对美的感受和追求,当他看到师辉时,完全被这女孩的美所震撼,他感觉到如果有了师辉的相伴,他的生活、事业将会获得提升,并不是在物质方面,而是体现在趣味等级和审美层次上。史东宾对新爱情的感受,具有传统的书生气,心旌动摇,不懈追求;也具有民间的土匪气,他既不考虑妻子的利益,也不理解师辉的感受,只是一味地要满足自己的愿望。这表明他对美的追求,不是欣赏,只是占有,是摄取的本能。这种审美追求,有了财大气粗做资本和理由,有了占有和满足自我为目的,审美就走向了反面,成为赤裸裸的丑。

2.3 审丑意识的主导

《你在高原》中的林渠,是经济发展中的英雄人物,随着经济成就的增长,他的审美追求前后发生很大的变化。当他在学校里的时候,是个要求变革、喜欢辩论、追求思想进步的激情学子,是学校里的精神领袖,洋溢着新青年蓬勃的气质美。这种人有着张炜小说中英雄人物特有的才气和信心,总是相信可以在任何领域出类拨萃。当林渠投身经济潮流,对财富和资本积累的需求,就成了盖过其他一切的欲望,这种欲望顺利获得了满足。然而在满足自我本能欲望的过程中,人性中的善、人的创造性的本质力量释放了,人性中的恶、人的破坏性的力量也释放了,而且后者取代前者,成为这个人的主体力量和本质。林渠是高级情色消费场所阿蕴庄的老板,笼络了也服务了各个城市的权贵和现任、原任领导,他和陆阿果长期权、色、财交易,又同时霸占了白鲸,利用陆阿果和白鲸的肉体经营阿蕴庄,进而扩展他经济财团的势力,用丑恶的本能力量来推进丑恶的事业,建立丑陋的世界。《你在高原•忆阿雅》中的林渠对朋友隐瞒了他现实生活中丑陋的面目,当朋友谴责他的欺骗时,他说:“不错,我过的是一种糜烂的生活,我太绝望……事实上很少有人像我一样熟悉橡树路,知道这里的大多数人连一毫米的理想都没有……没有任何力量阻止这座城市迅速走向下流。我呢,长期以来一直喊来喊去喊破了嗓子,还掏出大把的钱做公益事业,整个人就像小丑……”张炜借这个人物之口,表达了对现实中功利价值观的绝望,对人性固有欲望的绝望,对真善自由的和谐美的精神家园的绝望。林渠是经济发展中的成功者和既得利益者,这种上层建设者的地位恰提供给他明晰现实的美丑的便利,他绝望于现实中理想、纯美的沦丧,投身于整个世界上位、钻营、攫取私欲的审丑狂欢。林渠这个群魔之首,毕竟还给自己一些爱的借口,保留给自己一方知识分子朋友圈的净土。表面拓展医院规模而实际趁机满足自我私欲的韩立,他超人般地精力旺盛,却干脆就对女性对情爱没有了兴趣;而小城财团的苏老总嗜好在蹂躏幼女中获得兽性的本能快感。这些常人眼中的能人,热衷于在震慑他人、戕害弱者、随意杀戮中满足肉体之欲望和兽性之快感,人性里根本泯灭了真、善与美,只剩下假、恶和丑,其生存状态与禽兽无异。外界环境的助纣为虐和内在自我的道德沦丧,使这些或自知或不自知的小丑们陷于作恶的泥沼不可自拔。《你在高原•鹿眼》一个美丽的女大学生意外地去一栋别墅参加了城市头面人物的聚会,她幸免于掌控这个城市的头面人物的集体强暴,她痛苦不已,“她说:她想不到,完全想不到。这些人当中有那么多的人——多大的一片平原啊,多大的一座城市,怎么能交到这样一群人手里?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我才明白,这个姑娘原来是因为绝望而哭——一个刚出大学校门的学生彻底绝望了,她是因为绝望才抱头痛苦——我怎么有办法劝止她呢?”“这就使故事的意义从生存层面向人性层面深入推进,进而对人性提出了严厉的拷问……其审丑的艺术效果真实而有力。” [5]从林渠行走社会多年的中年人的绝望,到年轻姑娘初入社会青年人的绝望,我们看到了张炜的绝望,绝望于现实中美的沦丧,丑的肆虐,时代朝向功利方向,人性放任丑恶本能,个人的努力、理想皆是虚妄,追求真善美的理想,如肥皂泡一样避免不了破灭的命运。

3 审丑意识与叙述者“我”的审美理想的对照

隋见素、史东宾和林渠,是不同经济发展阶段领袖人物的代表,他们的性格中具有恶魔性的因素,旺盛的创造性中混杂着强大的破坏性,他们都获得了世俗意义的聚敛财富、发展事业的成功,建立了具有强烈辐射作用的小世界,一定程度满足了自己的性欲、物欲和权欲。但随着时代发展,从隋见素,经由史东宾,到林渠,在他们身上,曾经的对美的追求破灭了,人的恶魔性中创造美的一面丧失了,剩下的破坏性的一面肆意着审丑狂欢。丑的力量增强,废墟上活跃着本能欲望引导的丑陋。这个过程,表明了张炜小说中审美理想的追求、磨难直至幻灭。

张炜小说与其他描写丑、揭露丑、批判丑的小说不同,在日益陷入审丑漩涡的现实和人群之外,还有一个始终清醒的目击者和思考者,他并非不绝望,但执着自己的审美理想。他分别是《外省书》《你在高原》中的叙述者史珂和宁伽。我们发现,对比小说中人物审美世界的变化,“我”心中的美,并没有因周围世界丑的蔓延而衰减。“我”的审美追求,是对粗糙文明的抗拒,对自然的热爱,向往自由自在不为物质而累的生活,心中始终渴望真诚、纯善的精神审美空间。“他不过用文学形象展示出两类人的精神传统:一类人永远是不倦地追求真理、探索真理、追求人性自由发展,另一类人却永远不知道、也不关心真理是在实践中发展的,他们只注重现实的功利事业,追逐财富与支配财富的权力,整日以玩弄权术、勾心斗角、结党营私为荣耀的事业,他们的心中没有偶像(或者故意利用某些偶像来欺骗民众),只是一片黑暗中只只老鼠在蠢蠢欲动。” [6]小说中的两种审美世界形成鲜明对照,其作用在于利用“我”的审美标准的利器,去关照现实中审美世界的变化,辨析出美的衰败和丑的膨胀,给时代和人性的绝望以希望。

《你在高原》写作始于1988年,出版于2010年,讲述“我”在齐鲁大地从山地到平原的东部游走,这是“我”寻找心中精神家园审美净土的过程,“我”经历和目睹了东部各色人等的生活和命运,不同地方的变化,乡村和城市的发展。然而“我”寻找的结果是美的一步一步流失。一是那些我心目中象征美的女神,一个个被现实吞噬,美被剥蚀,外祖母和母亲命运多舛,在生活磨难中苟延残喘而黯然身亡;柏惠为心所累早生华发屈服于碌碌生活;放荡而美丽的凹眼姑娘残生只会活于忏悔和寂寥;我心目中最一尘不染的偶像女音乐教师,也被迫流走而生活悲苦最后心成枯槁。二是那些外表看似美丽的女性,其实美丽只是她们行丑作恶的工具,杂志社主编娄萌善于利用美丽从领导那里获取资源;阿蕴庄的老鸨陆阿果通过性交易提升自己的事业地位;自焚的疯姑娘荷荷曾是公司中恃强凌弱的女管家;我儿时的精神女友严菲,最后变成了一个没有爱、怜悯,几近人性泯灭的冷漠的女医师,并自甘沦为城市权贵圈的性奴。三是我工作、生活、居住、游历过的地方,无不是群丑所居恶魔掌控。地质大学中学术作假,03所帮派倾轧,杂志社一切向钱看不惜办成色情杂志,橡树路上的人们居高自傲放纵自我欲望。曾经自然自在的毛锛岛和粟米岛纯粹成为淫乱奢华的色情旅游场所,小城的医院丧失了医德人心只为牟利。四是那些身居高位道貌岸然的人,几乎都是内心肮脏、丑恶的魔鬼式人物,医院的院长醉心于摄取钱色,霍老与桑子长期淫乱并指使她及手下霸占女孩王小雯为玩物,戒子抛弃父亲妻子和情人携款外逃,这些人物没有丝毫向美之心,所作所为都是恶丑之事。文学艺术中审美的丑不同于现实中的丑,它能给人审美之痛。而且叙述者“我”的审美理想的对照,“以宗教式情怀拷问自我良知,以大地之子的感恩心境记述故地的秘密节律,构成了张炜小说中现实与超越两个层次,二者的交织使之始终保持着丰富张力。” [7]世界的丑恶为什么越来越多,渐成主宰?因为丑是自上而下,从强者到弱者的倾轧。有论者说“张炜首先是一个道德家,然后才是小说家……‘德性’渊源于道的宽容、超越和明澈、和平。” [8]我们在张炜小说对人物丑恶行径和丑陋心灵的揭示中,感受到作者激昂悲愤的心情和激越悲悯的情怀,也才能激发起自我内心对美的渴求。

《你在高原》中人物从思想和审美的角度,可以分成周围世界和与之对立的“我”,“我”的作用不仅在于是时代变迁和人性变化的观察者和记录者,更主要是作为精神独立者,始终对美的式微丑的强大做理性的观照和审美的批判。詹姆逊认为,跨国资本主义时代的第三世界的作家往往兼有知识分子的身份,担负着批判社会与唤醒民众的职能。 [9]张炜通过在小说中对人物审丑意识的揭示,担任了这一重任。作家“我”的审美世界与小说人物审丑世界的对立,贯穿在小说中,使张炜小说的展开中,一直有类似上帝声音的有力回响,使读者能清醒地揭露批判丑,理解追求美。

所以,“我”的审美理想的对照,显示了人的审美能力,不能只是满足人的动物性本能和生理需要,在满足人性固有的性欲、物欲的同时,更重要在于给人以深刻的精神享受和审美愉悦,从而审美地感受现实。这样积极地审美,才能带给人自我持久的快乐,并能美化社会和提升人性。张炜的小说,通过“我”的与现实的两个审美世界的对照,“我”对时代人性审丑的揭露和批判,说明了人若丧失审美能力,只有审丑本能,其实也就是丧失了分辨善恶美丑的人性,就形同野兽。

《你在高原》中曾多次出现佛陀的《火戒》全文,末篇《你在高原•无边的游荡》结尾处又提到:“僧众啊,究竟是何物竟自在燃烧?僧众!眼在燃烧;一切形体皆在燃烧;眼的知觉在燃烧;眼所获之印象在燃烧。所有一切感官,无论快感或并非快感或寻常,其起源皆眼所得之印象,亦在燃烧。究为何而燃烧?为情欲之火,为愤恨之火,为色情之火;为投生,暮年,死亡,忧愁,哀伤,痛苦,郁闷,绝望而燃烧。……我默念一遍,倾听着这沉重的千年不变的叹息。”我们看到张炜通过小说中人物审美理想的覆灭,在探究到底是什么样的丑统治了时代和人心,是人狂欢于满足自身之躯体所固载的原欲本能;为什么丑能统治时代人心,因为丑的根源是人性中的审丑本能。只能审丑不能审美,人就陷入生的虚妄和绝望中。“人类生存的真正目的并不是去寻求那旨在约束自身的真理、权利、道德、荣誉和地位,而是旨在成为自身命运的主人,敢于和善于满足自身的审美愉悦和生命快感,使自己能够将日常生命活动和社会实践都提升到审美高度,成为人类特有的审美实践和审美属性。” [10]所以,人必须保持自己的审美能力和审美理想,人才能超越自我,社会也才能进步。这也就是张炜所说的:“一个人只要在心中葆有这样一片田园就够多了,它的绿荫会爱护援助旅途上的人。”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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