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风情的着力展现:论黄咏梅小说的地域色彩
2015-03-20李海燕
收稿日期:2014-09-02
基金项目:广东省教育厅人文社科一般项目《岭南文化与广东新时期女性文学研究》(2013WYXM0055)
作者简介:李海燕,女,1975年生,在读博士研究生,副教授,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The Overall Presentation of Lingnan Style:on the Region Color of Huang Yongmei's Novels
LI Hai-yan
(School of Liberal Arts, Guangdong Ocean University, Zhanjiang 524088, China)
Abstract: As a lingnan people, Huang Yongmei made her novels full of lingnan style.Most of her novels took the cities of lingnan as the background.A variety of landscape, lingnan customs, dialect slang and unique snacks were reflected in her works.Lingnan style of Huang Yongmei may limit their widespreding, though meet the imagination of readers.
Key words: Huang Yong-mei; Lingnan; style; limitation
美国人类学家露丝•本尼迪克特说过:“一个人,从他的出生之时起,他生在其中的风俗就在塑造着他的经验和行为。到他能说话时,就形成了自己文化的小小的创造物,而当他长大成人并能参与这种文化活动时,其文化的习惯就是他的习惯,其文化的信仰就是他的信仰,其文化的不可能性亦就是他的不可能性。” [1]对于生长于广西梧州毕业后到广州工作十多年的黄咏梅来说,岭南文化无疑是其生长和生活的背景,岭南文化影响着她的性格、气质、人生观和价值观,也影响着她的小说创作。美国作家赫姆林•加兰亦曾说过:“艺术的地方色彩是文学生命力的源泉,是文学一向独具的特点。地方色彩可以比作一个人无穷地、不断地涌现出来的魅力。” [2]地域文化形成了文学创作者独特的艺术魅力,而这种魅力常有意无意地流露在他(她)的作品中,使他(她)的作品显现出或多或少的地域特色。对于黄咏梅而言,她的小说大多以岭南尤其广州为故事的叙述空间,岭南的地理景观、风俗民情、方言俚语和独特的风味小吃等常常出现在她的笔下,使她的作品充满了浓郁的岭南风情。
1 岭南景观的形象再现
黄咏梅小说的故事大多发生在广州或离广州不远的小城,这个小城则是以她的家乡梧州为写照的,而这两座大小不一的城市均是在岭南文化的笼罩和浸润之下。广州是岭南文化的中心,古梧州则是岭南文化的发祥地,黄咏梅笔下的地理空间无不带有鲜明的岭南地域色彩。
首先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岭南的自然景观。珠江、浔江、鸳鸯江、系龙洲等自然风景在她的小说中频繁出现。《草暖》里的陈草暖和王明白在珠江边谈情说爱;《把梦想喂肥》中的“我妈”死于广州的一条臭水沟;《骑楼》中的“打捞”则在“鸳鸯江”上过着虽贫穷却惬意的船上生活;《契爷》中的年轻人都喜欢到浔江边看水和看船,而水的尽头“系龙洲”,更是他们游玩和享受的好景点。《路过春天》里,黄咏梅更是详尽地向我们介绍了岭南景观“鸳鸯江”:“在我喝燕塘牛奶长大的那个地方,有一条江,叫鸳鸯江。……人们称交界处为‘鸳江春泛’。夏天的时候,人们喜欢到这个地方游泳,从绿里穿到黄里,从黄里插入绿里。”
与自然景观相比,黄咏梅的岭南书写更多的是人文景观的呈现,我们在她的小说中随时可以发现具有代表性的岭南地标:骑楼、多宝路、天河公园、北京路、上下九、石牌村、白马服装市场、草暖公园、西关、东山等等,这里的地名不只是城市的空间标签,它更多体现出岭南文化的丰富内涵。“这些有近百年历史的老房,有着高高的两条腿,粤方言称为‘骑楼’……骑楼上的大木门,是用木栓的,门上还雕龙画凤,里头大堂可以让路人看进去,那些年头,睡觉都不用关门,‘穿堂风’很凉爽地吹着迷糊了的人,大人小孩安安乐乐。”(《骑楼》)骑楼正是岭南标志性的建筑,它凸显着岭南的建筑风格,更蕴涵着岭南的历史文化和人文精神,骑楼里的人生是那么的闲适乐观、自在又知足。而多宝路,则是琳琅满目的,“穿过玉器街,这条长不足百米,宽不足五米的青石板小街,两边一溜摆开了摊档,不是吃的,是那些细小、贴身的小日杂货。”也是古老陈旧的,“这里的人说起来还是西关的人,可谁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些住在旧城区的老市民呢?”还是乐天知命的,“这些老女人最喜欢搬把有了年头的烟黄滑亮的竹凳坐在骑楼底下扑扇,一扑,就悉悉索索地响起来,分不清是纸扇还是香云纱的声音。”(《多宝路的风》)白马服装市场则是广州的服装销售集散市场,以廉价新潮闻名全国,“樊花经常拎着衣服的货版,对那些从各个小地方来进货的衣贩说,——这个款式现在香港最流行啦,穿在身上,很摩登的,洋气啊,洋气就会靓啊!”(《勾肩搭背》)廉价新潮的白马服装市场正象征着岭南文化重商、务实和开放的个性。冼村则是民工集中营,“虽然它呈现出来比梅花州要繁华热闹并且有钱得多,但是,只要一进入到冼村的深处,那些熟悉的贫穷的神经无一不被挑逗起来”;(《把梦想喂肥》)而石牌村则充斥着形象不一的站街女,“旅馆附近的那些女人不断向他暗示”,“是男人都要到石牌村玩啊?”(《勾肩搭背》),冼村和石牌村是广州底层民工聚居之地的典型代表,它们一方面象征着广州的发达、开放和兼容,另一方面也暗示着广州这座城市对农民工的冷漠和拒绝。
俗语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同的水土造就不同的地域文化,而地域文化在文学中最首要的艺术呈现便是此在的自然和人文景观。对于倾力表现岭南文化的黄咏梅来说,岭南景观的形象再现成为其小说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
2 岭南风味民俗的多样展示
“风俗是长期相沿积久成俗的社会风尚,是人类社会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形式,是一定时代、一定社会群体的心理表现。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风俗习惯。” [3]对于岭南才女黄咏梅而言,岭南风俗成为她时常书写的对象。在黄咏梅的笔下我们不仅能领略鸳鸯江等岭南独特的自然之美,也能发现骑楼等承载着岭南历史和文化内蕴的地理坐标,还能感受到煲汤、饮茶、喝田螺汤、摆炮期、过大年、打小人等颇有风味的岭南风俗。
《多宝路的风》里黄咏梅津津乐道讲述着多宝路的薏米汤,“薏米是一种很好的东西,妈子煲汤,无论什么汤,都要塞进去一小抓。妈子想知道火候,就问乐宜——薏米开口笑了没?”薏米的除湿功能和开口微笑的特点无疑是岭南人一直迷恋它的主要原因。香云纱同样是岭南女人的喜爱,它凉快、简单而又含蓄,“香云纱是旧时老人最喜欢的料子,很凉快,据说穿着它出的汗也会变成凉水,这种料子多数是咖啡色,暗暗的花纹镶在咖啡色里,只有借助反光才能看到花纹的凹凸来,是那种很含蓄的花样”。饮茶应是岭南民众的最爱了,而一边饮茶一边听粤剧对岭南人而言则是最大的享受,为此妈子每周不惜山长水远地转两趟公交到东山酒家。“打小人”也是颇为独特的岭南风俗,鬼节的晚上,除了杀鸡祭拜神鬼外,妈子还有一项重要活动——打小人,“妈子从巷尾神婆谢姨那里弄来一叠用念过咒的纸剪成的小人,然后就操起自己的拖鞋,跪在家门口的巷子边上,一下一下地往纸人拍下去,口里还念念有词——‘打你的小人头,令你一世没出头;打你的小人手,好运见你都掉头走;打你的小人脚,全身衰气没得掉’……妈子从夜晚念到更深的夜晚,直打到小人彻底成为小人。”“打小人”无疑是岭南凡俗小民以精神胜利对抗艰难时世的一种有效方法。
《骑楼》中黄咏梅以自豪伤感的口吻叙述着小城的昔日历史:繁忙的码头、典雅的骑楼、时尚的生活,如今繁华不再,而精致实在的风味小吃依然是小城人的日常最爱。他们爱喝田螺汤,“要是在晚上,随便走进哪一条骑楼,都能够看到一撮一撮的人,或坐或蹲在煤炉边的小矮桌周围,在小碗里用手捏出一颗颗拇指般大的田螺,撅起嘴,先往螺屁股使劲一吮,接着螺口一吸一拉”。饮茶更是生活要务,早茶多数属于老人,“叫上一壶茶,一碟拉肠,一碟甜点,看看报纸,与其他搭台的老人聊聊天,时间就耗到了9、10点,这种‘一盅两件’的模式,又便宜又能打发时间”;而“夜茶属于年轻人的时间,下了班,三五好友,围在一桌,喝茶聊天,吃吃点心,而谈生意的人也喜欢在这种轻松温情的氛围进行。”对务实的岭南人而言,饮茶是既能联络感情又经济实惠的最好方式。
《档案》中黄咏梅对岭南乡村民俗“炮期”作了较详细完整的介绍。“‘炮期’这种传统风俗,是以每个家族为单位进行的一种集体大串门。轮到哪个家族摆炮期,乡邻们就会拎些礼物来赶‘炮期’,吃肉喝酒,当然,更大的意义在于联络感情。”乡人对炮期的重视正是乡民纯朴好客讲交情的表现,黄咏梅以廖家人和李振声对待炮期的不同态度写出了城乡之间的冲突,也写出了乡民的朴实重情和城里人的势利无情。
岭南的双皮奶、牛腩粉、潮州牛肉丸、炒牛河等独特小吃也频频在黄咏梅小说中出现。《草暖》中王明白买车后曾带着草暖出去打牙祭,“有时是为了吃大良的双皮奶开车到顺德,有时是为了泡泡温泉开车到清新,有时甚至为了吃一个牛肉丸开车到潮州”;《勾肩搭背》里的樊花和刘嘉诚相约去吃炒牛河,“樊花邪邪地笑着看他,满嘴是炒牛河的油星,在灯光下反着红光。”《路过春天》里的小纤梦想煲“隔几小时换一种火候的那种讲究的用时光做调料熬出来的具有药膳功能的老火靓汤”……黄咏梅的小说在对煲薏米汤、饮茶、喝田螺汤、摆炮期等岭南风俗的具体呈现中流露出浓郁的岭南文化风味。
3 岭南方言俗语的大量运用
语言是文化之舟,是人类的生命之流,爱德华•萨丕尔(美国)在《语言论》中说:“语言有一个底座。说一种语言的人属于一个(或几个)种族,属于身体上某些特征与别人不同的一个群,语言不脱离文化而存在,不脱离那种代代相传决定我们生活面貌的风俗信仰总体。” [4]对于作家而言,运用本土语言是表现和承续传统文化的重要渠道。黄咏梅在她的作品中大量使用岭南方言俗语,“啖汤”“死党”“有型”“咸湿”“差佬”“捞佬”等语随处可见,岭南文化经由这些方言土语在黄咏梅的文本中缓缓流淌。
小说《多宝路的风》充满“衰人”“差佬”“癫婆”等各种岭南方言土语,不仅如此,黄咏梅还不厌其烦写到“咸湿”这个广州方言在外来人口里各种版本的发音——“蛤色”“喝塞”“害事”“憨涩”;写到粤语广告词“细细粒,容易吃”;写煲汤和煮汤的区别:煲汤“要把砂锅放在慢火上熬上四五小时的”,而用高压锅压出来的半小时的汤只能叫“煮汤”;写“一碟菜”和“一条菜”的区别:“前者是饭桌上能搛起来吃的菜,后者是躺在床上用来吃的女人。”写肥和胖的区别:“在耿锵和蔡晴共同的老家里,胖这个词是用来形容人的,肥却是用来形容动物的”,而广州却是“肥胖是从不分家的,人也是肥,猪也是肥。”岭南俗语也大量出现在小说文本中,如海员在乐宜选择他之后的疑问,“看厌了,怕拣个箩底橙?”妈子对唱粤剧女人的称赞,“连个癫婆都靓过人的”;妈子对乐宜的教诲,“乐宜,出去要带眼识人,不好轻易上那些麻笠佬的当啊。”妈子对丈夫豆子的埋怨,“有本事出芳村搞北菇鸡,不要在这里搞街坊……”等等。另外,黄咏梅在叙述妈子教育乐宜“不好学阿茂做饼,没那样就整那样”的时候,插入一段阿茂做饼的民间故事,这样的故事“多宝路的小孩从小听到大”,而这样的故事正反映出岭南人脚踏实地做人和做事的风格和秉性。中篇小说《瓜子》则对岭南城乡方言广州话和管山话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对比描写,如管山人习惯在一个人的名字后边加上个“鳖”字表示亲近,“来运鳖”“开成鳖”“孟鳖”等等,而广州话里的“鳖”指“水鱼”,广州人说某人‘水鱼’,指这个人很蠢很笨;再比如管山话骂女人“烂苹果心”,而广州话则说“丢你老母嗨”,诸如此类的方言对比强化了城市对乡村和乡村打工者的冷酷和拒绝。
黄咏梅的岭南方言更经常地散见于各个文本,简练准确的运用使她的人物和情节生动活泼,极具魅力。如《负一层》中阿甘的母亲提到女儿有点愚蠢,黄咏梅用“从小到大总是一副‘脑笋’没长合的样子”来形容,通俗易懂、颇为贴切。《草暖》中草暖的口头禅“是但啦”属于广州的白话方言,“是但”就是“随便”的意思,草暖其人如同其语一样“是但”,“是但”的草暖却生活幸福美满,“是但”一语活化出草暖的性格特点,也传达出岭南人自足自在、乐天知命的文化个性。《骑楼》提到喝汤则说“啖汤”,而干体力活的人则被称为“打捞”。《路过春天》里,形容小孩调皮,黄咏梅使用了“塞豆隆”一语;“二奶”“靓妹”“打烊”等岭南土语也不时出现。《勾肩搭背》中则频繁出现“嗲”“靓仔”“掮队”“晒命”等词,形容小两口吵架是“耍花枪”、男朋友被称为“米饭班主”,挣小钱则是“赚那点湿碎钱”。岭南方言土语的大量应用使黄咏梅的小说活泼灵动,充满了浓郁的岭南文化色彩和市井生活气息。
“独特的风俗人情,独特的方言,对于优秀的地域文化小说,绝不仅仅是点缀,某种类似于调味品或舞台道具的东西。事实上它们对于营造小说的氛围、塑造人物的特性、传达地域文化的独特韵味,常常具有不可低估的意义。” [5]黄咏梅在她的作品中以岭南景观的呈现、岭南风俗人情的展示和岭南方言土语的运用使自己的小说充满独特的岭南风味,构建出一幅幅粤味盎然的岭南文学图景。
4 余 论
鲁迅先生说:“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 [6]黄咏梅以从容和缓的笔触展现了一个风情盎然的岭南,她的岭南形象书写给我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但只是一味强调地域而忽视其他未免会落入狭隘的地方主义陷阱,诚如丹纳所说,决定文学的有三大要素,“种族因素是内部根源,环境是外部压力,时代则是后天的推动力量。正是这三者的相互作用,影响和制约着包括文学艺术在内的精神文化的发展及其走向。” [7]文学创作在立足本地的同时,更应面向民族,与时代同步,单调的地域特色只会束缚作家创作,并使作品表现出相当的局限性,从而影响作品的深度和格调。黄咏梅精心描摹的岭南风情画确实满足了读者有关岭南的想象,但浓郁的岭南特色却一定程度上阻隔了读者的进入,扩大了读者与小说的空间及心理距离。
这种困境首先体现在语言的选择上,岭南方言土语的大量应用使黄咏梅的作品粤味十足,也让岭南民众们颇感亲切,但文学作品面对的并不是某一固定区域,过多方言土语的使用会造成非粤语地区读者的阅读障碍,从而限制和缩小作品的受众范围。从人文景观的角度来看,黄咏梅惯于在小说中讲述市井小民的日常故事,挖掘凡俗民众求利务实的岭南气质,展现岭南小民平淡达观的世俗人生,这种务实而淡然的岭南景观将岭南民众的精神内核及生活形态逼真地表现出来,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更深更近接触岭南的机会。但岭南人这种务实淡然的生活态度并不能得到我们的完全首肯,相反我们会发现潜藏于岭南人生之下的实质存在:放逐精神、顺从生活。让我们比较欣慰的是,黄咏梅并没有沉醉于世俗化时尚化人生的书写,她的作品更多呈现了社会边缘群体坎坷不幸的悲凉人生,而黄咏梅属意的岭南小民即使失意哀恸也仍旧执著于诗意灵魂的寻觅和追求。可另一方面,我们却不无遗憾地发现,在面对贫富、城乡、精神及物质严重对立的社会现实时,黄咏梅往往采取岭南人从容淡然的态度,用反高潮的方式淡化社会冲突、精神对立和悲剧氛围,她笔下的民众也多采取妥协或无言自杀的人生姿态,她的小说因此多了份宽容却少了批判的力度,而她笔下的悲凉人生也缺少了悲恸和震撼的意味,这不能不说是黄咏梅小说创作的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