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观之下富微观融会之上多创新——评杨理论《中兴四大家诗学研究》
2015-03-20庞明启
庞明启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北京 海淀 100872)
中兴四大家是指活跃于南宋孝宗时代的尤袤、杨万里、范成大、陆游四位著名诗人,除了尤袤以外,其他三位皆可以毫无愧色地在宋代诗坛上与苏轼、黄庭坚、刘克庄并为巨擘。历来对中兴四大家的研究就是宋代文学研究的一大热点,发表的论文和出版的专著不胜枚举,无论在研究的深度和广度上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要想再有所突破似乎已经很难了。而杨理论先生的这部《中兴四大家诗学研究》将四大家的诗学思想作为一个相互关联的整体来切入四大家研究,显示出别样的学术眼光。四大家创造力惊人,现存的作品非常丰富,研究他们不仅要研读卷帙浩繁的各体文学作品,更要面对浩如烟海、纷繁复杂的相关记载和研究成果,不仅需要广博的知识、精准的眼光,更需要左右逢源、上下兼顾、推陈出新。该书在宏观的视野之下富有微观的洞见、综合的方法之上多有独到的创新,不失为宋代文学研究的新成果。
该书绪论部分总结了四大家说法的提出以及成员演变,把焦点落在了尤袤和萧德藻身上,辨析了萧德藻最终出局的原因在其诗歌风格奇险雕琢、社会地位不高、文化影响不足。其余分八章,第一章为“中兴四大家的生平与相互交游”,以文坛盟主杨万里为中心考证四人交游的亲疏,得出了四大家虽不成流派却是一个松散的诗人群体的结论,为将四人看成一个研究整体奠定了基础。第二章为“南宋前期的政治文化生态与中兴四大家的思想”,探究四大家在和与战、道学与反道学党争中的立场,以及儒释道思想对他们的影响,明晰了四大家诗学的文化根源。第三章为“中兴四大家出入江西的历程”,考察了他们与江西诗派的关系,虽然都受到“江西习气”或多或少的熏染,但也都对江西末流有所不满。第四章为“突破江西的诗学选择”,从四大家对唐前《诗经》、楚辞、陶渊明,唐代李杜、元白、韩孟等,北宋苏轼、梅尧臣、王安石等的广泛借鉴与师法来看待他们拓宽江西末流仅仅师法杜甫、黄庭坚、陈师道的褊狭门径。第五章为“治心养气:四大家论文气涵养”,辨析四家在品行修养、文学批评上的养气观念与实践。第六章为“江山之助:四大家论诗材取向与诗思触发”,阐明“中兴四大家注重自然景物的摹写和社会生活的再现,是典型的外向型诗学”。第七章为“反对雕琢:四大家对苦吟的态度”,探讨了他们在怀抱自然浑成诗学理想的同时又无法摆脱苦吟的创作心态。第八章为“中兴四大家诗学与南宋中后期诗歌走向”,横向考察了周必大、朱熹等四大家周围诗学取向类似的中兴诗人,纵向考察了四大家对之后蔚为宗派的姜夔、四灵、戴复古、刘克庄等江湖诗人的影响。结语部分简析了四大家未能成为流派的原因,简括了四大家诗学最精华的三个方面,一为转益多师、注重唐音,二为走向自然、转向现实,三为追求天成、不弃法度。全书各部分逻辑严密、体例严谨,以师法江西与突破江西的中心线索统贯全书,浑然一体、层次井然。
具体而言,该书有以下特点:
一、在综合的基础上推陈出新。作者的综合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对研究对象即四大家诗学的综合,二是对前人研究成果的综合。第一章的交游部分考述是将四家联系起来的基础。作者以文坛盟主杨万里作为四人交游的中心,再通过统计杨万里与诸人的诗文往还确定相互亲疏关系,非常符合研究的实际。而联接四大家诗学的最紧密的纽带则是四人同处于江西诗派盛行、江西末流弊端重重的时代,同是最终突破江西并卓然名家的诗人。作者在三、四两章以占全书三分之一的比重论述了他们与江西诗派的诗学关联,构成了全书的核心部分。最后四章尽管不再围绕江西诗派展开,但还是一直作为参照系不断在行文中闪现,有力地回应与补充了三、四两章的内容。每一章又分节对每个人进行分析,再比较异同,把综合建立在环环相扣的结构之上。由于研究四大家的成果非常丰硕,作者在论证中经常引用前人已有的成果,或是参考、借鉴,或是补充、修正,具有鲜明的学术继承和对话的意识。如第六章第二节“陆游:‘正在山程水驿中’”,在阐述陆游“诗家三昧”诗学命题时引用了朱东润、游国恩、顾易生、莫砺锋、姚大勇诸位先生的观点,认为“陆游的‘诗家三昧’,指的是广阔的现实生活,丰富的人生体验。陆游所言‘三昧’,仅仅是借用佛教术语来表达他心目中文学创作的根本所在而已,非是莫先生所言的风格追求,而是姚大勇所论的诗材上的向生活寻诗,但却没有包括姚氏所说的诗艺诗境上的追求……总的来说我们基本赞同朱东润等先生的看法”。而在其他方面作者却非常信服莫先生的观点,多有引证。正是在综合和对话的平台上,作者时有创见。如在分别挖掘了四家对苦吟欲罢不能的矛盾心态时,归纳了四个原因:一为浑成与苦吟的对立互补,二为江西师法的影响,三为接引后学的需要,四为作诗太多,这些见解是非常精辟的。
二、宏阔视野中的精细论证,使宏观和微观有机结合、相得益彰。作者开篇即将四大家置于党争激烈、儒释道融合、江西末流横流的政治文化大背景下,又在最后一章将四大家置于横向、纵向的比较中观察他们的诗学史地位,同时在探讨四大家突破江西门径时涵盖了他们上至《诗经》、《楚辞》,下至晚唐、北宋的取法范围,眼光是相当开阔的。而作者在行文过程中却能细致入微地论述每个人的具体情况以及相互之间的和而不同之处,如在四大家的晚唐观上杨万里与陆游针锋相对,前者倡导“异味”说,后者则主张浅薄论,四大家对苦吟的态度上一方面反对雕琢、一方面不免苦吟,这些矛盾的发现和辨析都非常精准且富有典型性。作者还绘制出同一诗人在不同阶段的动态发展曲线,如每家出入江西的心路历程。正是依靠许许多多有代表性的诗学论题的深入剖析,作者支撑起了全书颇为宏大的架构。诗学观念往往与人生观、价值观等哲学观念纠缠在一块,未必有十分明显直接的因果关系,而往往是暗通或者说间接相关,这中间有一种十分复杂的心理动因。比如在第五章论四大家的治心养气时,作者通过分析指出,陆游对养气最重视,由道德品行上的养气扩展到诗文上面,形成了“悲愤”诗观和“悲健”风格,是为宋诗学养气观念的高潮。而尤、杨受理学影响将养气局限于论文,未能延伸到诗学领域。至于范成大,则仅限于人格修养,没有形成自己的特色。就像葛兆光先生在其《勾勒出一个时代的风貌——读傅璇琮著〈唐代科举与文学〉》一文中所说“一种文化现象对于文学的影响,并不在于他直接地使文学发生了什么变化,而在于它使社会生活形成了什么样的风貌,而这种社会风貌又在人们的四周构筑了一种什么样的氛围,这种文化氛围又如何影响了人们的心理、观念,使他们的审美趣味、情感特征、价值标准发生变化,从而导致了文学的变化。也许这听起来很玄,但恰恰是这种影响才是最深刻、最普遍的”,养气作为中国传统的人格理论影响是很深远的,到了宋代这样尊孟的时代,文人士大夫鲜有不受其影响者,尽管尤、杨、范没有提出明确的养气的诗学观念,但养气不可能不渗透到他们的诗歌创作。书中论述此类深刻而普遍的影响之处尚有不少,这也体现了作者宏观与微观相结合的理念。
三、注重对人物心态的把握。文学归根到底是人学,文学研究往往离不开心理研究,作者在研究对象的心态把握上是非常到位的。比如谈到四大家与儒释道的关系时,特别提到陆游因为家学渊源的关系,特别推崇道教,主要是道教的求仙思想,陆游记载自己的高祖曾经尸解仙去、父亲曾遇异人,他自己为了返老还童衣道袍、炼丹药,坚信神仙可学。又提到范成大自幼体弱多病、父母早丧,为了安慰脆弱的心灵,很早就接触佛教,晚年也一度耽溺佛教思想,因此他的诗歌中大量涉及佛教题材。在谈到四大家出入江西的历程时,提到杨万里对黄、陈诗法终身服膺,陆游亲炙江西后劲曾几、对吕本中及其“活法”说十分推崇,他们要反对的并不是江西诗派而是走进死胡同的江西诗派末流。作者拈出这些鲜活的事例是为了还原出生活和文学创作的本真,没有刻意拔高研究对象,而是知人论世。
四、使用典型案例以点促面,为研究打开了一个个窗口。作者在论述具体问题时,会挖掘出某些极有价值的案例,不仅使得阐发议论更有依据,而且提供了很好的观察视角和研究窗口。在论杨万里对李白的学习时,列举了《诚斋集》中大量咏月题材的诗歌,并引用罗大经《鹤林玉露》中夫子自道“自谓仿佛李太白”的话来,其典型性不言而喻。在论范成大青睐孟郊险怪诗风时,举了他仿效孟郊、赓和其《峡哀》诗的例子,并通过对两诗中“峡”字数量的统计,强化说明他对孟郊的刻意模仿。在论陆游贬斥晚唐时,认为他往往将晚唐视为总体的概念加以批判,而很少针对某一具体作家,反而对一些中小作家如赵嘏、许浑钟爱有加,这一有趣现象的发现也是极有意味的。
五、语言生动、优美,可读性强。作为概括性、理论性极强的诗学研究,作者不仅思路缜密、例证丰富,把纷繁复杂的诗学现象梳理得井井有条,而且用生动优美的语言把深刻抽象的道理讲得深入浅出,让人易于接受。比如描述四大家生平的文字就非常生动,用简洁流畅的笔触将人物形象刻画得形神毕肖,显示了作者高超的叙事能力。在论述自然山水对范成大诗思触发的作用时,作者写道:“草色山光,春水春云,一轮圆月,一场秋雨,是造化的精心创制的杰作,也是上天赐予诗人的糗粮。面对自然,诗人应该以敏捷的眼光去观察她,以细密的心灵去感受她,以清丽的诗篇去报答她。范成大登临送目,徜徉山水之时,也希冀与造化自然建立一种嫡亲的母子关系……,自然景物虽不如杨万里笔下那样天真活泼,但也一样具有了灵动的人性,撩动诗思,触拨诗情,促迫诗人收拾江山入怀袖,挥毫题诗谢风光。”这样诗情画意的文字在书中还有很多处,读者在细细品读过程当中很自然地就会走进作者的诗学世界中。面对着四大家那些闪耀着湖光山色的灵动诗歌,作者也不禁在花催蝶唤中表达对自然浑成诗学的热爱。
该书的优点很多,择其要者列述如上。当然该书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缺点,比如四大家中的尤袤,所存作品非常少,对他的论述往往会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之感,如在论取法苏轼时,作者说:“至于尤袤,虽资料阙如,但时代风气所在,不难想见其对苏轼及其诗文的态度。”论苦吟时,作者说:“至于尤袤诗歌创作过程中有无苦吟现象,虽限于资料匮乏而无从知晓,但可以推知,或多或少应该是存在的。因此,即景会心和雕琢苦吟的现象也对立统一在他的创作过程当中。”既然资料阙如,也许就不需要再去评价,因为经过历史长河的择汰,四大家中的尤袤无疑已经成为一个凑数的陪衬品。瑕不掩瑜,杨理论先生的这部《中兴四大家诗学研究》是一部优秀的宋代诗学研究著作,颇值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