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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渔传人沈心友述考

2015-03-20

关键词:画传书坊尺牍

黄 强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李渔、沈心友翁婿二人共同成功地经营刻书业,可谓清初刻书史上的一段佳话。沈心友既是李渔文化出版事业无可替代的助手,又是李渔言传身教、悉心指点的弟子。他协助妇翁经营书坊,在妇翁外出时代司家政,校订妇翁蒐辑的书稿,评点妇翁著述的作品,有时伴妇翁出游,与妇翁唱和。在李渔晚年由金陵移家杭州直至去世后,沈心友既参与金陵芥子园继任主人的刻书业务,又先后在杭州与金陵两地独立经营抱青阁书坊。尤其令人瞩目的是,他在长达20多年的时间里,全过程策划并主持了著名的《芥子园画传》全部三集的编撰与出版。他虽没有成为像李渔那样潜心著述、名满天下的一代作家,但在经营管理书坊方面却是李渔的传人,为清初刻书业作出了独特的贡献。李渔寄厚望于沈心友,阿倩不负重托。在李渔生前,沈心友的事业可以说是妇翁一生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李渔死后,沈心友延续妇翁的传统,独立经营自己的刻书事业,是中国出版史上一位颇有作为的书坊主人。全面了解作为李渔传人的沈心友,能够更好地研究李渔,更充分地研究《芥子园画传》全三集。

一、李渔对沈心友的悉心指点

沈心友出身于书香门第,祖父沈正春(泽民)工书法,喜字画,父亲沈李龙(云将)乃著书立说之人。[1]沈心友于顺治十七年庚子23岁时入赘李家。李渔得子甚晚,事业上升之际,急需代司家政之人,故一心将入赘的沈心友作为自己的传人来栽培。沈心友作为李渔的女婿、学生和助手,所得到的妇翁的言传身教,影响了他的一生。沈心友对妇翁的教诲深为叹服,其评李渔《论魏绛规晋侯以安乐思终》云:

予岳父尝谓予曰:“汝辈善弈者颇多,善读书者绝少。能以弈棋之法移而读书,则无不可相见之古人,亦无不可见长之文字矣。”予请其故,岳父曰:“棋中有眼,稍解拈子者无不知之;古人文字中亦有眼,毕世拈毫者竟未识也。”予复请竟其说,岳父曰:“汝但取古书一卷作棋枰,以弈棋之法读之,久当自得。”予性呆笨,以书代弈者数月,而究竟不得其解。他日,取岳父论史者读之,偶及是篇及《论子产宽猛之政》,因废卷狂笑曰:“道在是矣……非眼而何?”他如智宣子、赵简子立后,项羽不渡乌江诸妙论,无一不从书眼中得来。弈法可通于书,诚哉是言也。

余小子不敢自秘,愿公诸海内同人之善弈者。[2]317

栽培其人,从大处着眼,诱导其善于读书,目的性明确,高屋建瓴,纲举目张;借弈棋之法说明读书发现文眼的重要性,触类旁通,通俗易懂;示后辈以自己成功的重要经验与诀窍,不尚空谈,有自己的文字作品作为依据,可供揣摩,指导具体,可把握性强;点到为止,引而不发,让被指教者自己深入领悟,不越俎代庖。可想而知,李渔随时随地指点阿倩大率类此。沈心友评妇翁七绝《伊园十二宜》之《宜阴》《宜雨》二首云:“家岳尝对予云:‘韵人讨便宜处全在人弃我取。风雨晦明四字,我有其三,与人同者只一明字耳。’观阴、雨二诗可见。”[3]314是乃教爱婿要从人所不经意处攫取诗料。风雨晦明四字皆有诗,只是前三者非个中人则难以言其妙境耳。妇翁悉心指教,阿倩潜心体验,为妇翁诗文作评,不作浮泛之语,往往有自得之见,颇可透露其胸襟怀抱。其评妇翁《论桑维翰辅晋》一文云:“五代之时,屈杀几许英雄,如冯道、桑维翰之类是也。世无真主,使霸王之佐皆不得展其鸿猷,徒为旦夕偷安之计。由此观之,‘遭时遇主’四字,非有稀世之才,而又有稀世之福者,岂得易言之哉?”[2]479评妇翁《论王旦不与张师德知制诰》云:“非礼之事,但宜出之上官,不可行于下属。俗语云: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此古今定例也。一笑!”[2]493凡此等评语,非无因而发,皆与笠翁文中要害处相得益彰,或即得妇翁文字之眼,但更为畅达显露,直抒胸臆,可见沈氏亦愤世嫉俗之人。李渔诗文有清初诸家评语千余条,涉及笠翁人品者不在少数,但皆不及心友评妇翁《多丽》“过严陵钓台”一条:“妇翁一生,言人所不能言,言人所不敢言,当世既知之矣。至其言人所不肯言与不屑言,则尚未知之也。如‘朋友虽亲终让嫡’,‘我费杖头人亦费’,‘最愁听处是无钱’,‘若还我有君先有’等句,皆人所不肯言者。此词累累百余言,无一字不犯人所耻。人皆不屑而我屑之,讵非诧事?然人所不肯言、不屑言者,皆其极肯为而极屑为者也。但诚于中而必不肯形于外者,何哉?欲知妇翁之为人,但观其诗文即燎然矣。”[3]495笠翁为人真率,确实远胜于清初一些刻意矫情的文人。心友此评,可谓深知妇翁为人者。

李渔是翼圣堂、芥子园书坊主人,却不屑于沦落为他极其轻视的“坊人”或“坊贾”,区别在于前者是潜心著述的书坊主人,首先是著书编书评书,其次才是刻书印书售书,因为只有著书编书评书的行家,才会是主持刻书印书售书的高手;后者却仅仅为了刻书印书售书而劳劳攘攘,锱铢必较。要想成为笠翁的传人,而不是一般的“坊贾”,沈心友至少得是能诗能文的内行。一直到康熙十三年甲寅李渔游京师,三十七岁的沈心友依然寄诗文入都求改正,妇翁“喜其力学,寄诗勉之”。由此我们知道,沈心友非无才情,但有惰性:“向带嵇康疾,意到笔懒从。文似殷深源,咄咄惟书空。”在李渔父女的激励下,“胡为遽奋发,一旦回天慵。落纸数千言,不似由人工。喜煞机边妇,绝倒内家翁。”“绝倒”之余,李渔劝勉阿倩吟诗作赋以“家太白”为师:“内翁不足师,师其先世风。白也诗无敌,蔚为词赋宗。枕籍其所为,日久将无同。”谆谆告诫其一定要志存高远,始终如一:“勉旃吾语汝,勤始防怠终。”如此则“诚哉李氏倩,可继休文踪”——成为沈氏中能够步武沈休文的人物。可见悬的之高,瞩望之切。[3]24康熙十六年,李渔又勉励沈心友:“且向躬耕求利达,汉家新制力田科。”[3]234希望阿倩和自己一样:“水足砚田堪食力,门开书库绝穿窬。”[3]181有意思的是,翁婿二人皆为功名失意者,终身不过秀才而已(张国泰有词《鹤冲天》“赠沈心友游痒”,《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54册,第342页,足见沈心友也是入了学的秀才)。沈心友未尝不渴望功名,李渔亦绝不愿阿倩永远如自己是布衣之身。沈心友四十初度时,妇翁依然安慰他说:“迟得功名非结束,善生儿女不蹉跎。足称快婿惭翁老,肯觅封侯奈妇何?”[3]234但康熙四十年辛巳友人仍以“文学”称呼沈心友(徐旭旦:《显继妣沈太君行状》,《世经堂初集》卷三十),其年心友已64岁,足见其布衣终生。

平心而论,要成为一代潜心著述的书坊主人,需要具备多方面条件,因人而宜,不可一概而论。更何况李渔是先成为作家,后经营书坊的,沈心友却是先代内翁“司家政”,承担包括管理李家书坊在内的大量具体事务,然后行有余力再从事诗文创作。仅就后一种不利条件而言,沈心友在诗文创作方面才情的发挥也受到很大影响。李渔对沈心友入赘李家后的付出深感内疚:“总因诸子幼,虽生若无之。多苦鲜怡悦,劳受怨弗辞。妨汝钻研工,减汝紬绎思。他年弗刈获,予实夺其籽。”[3]14也就是说,如果沈心友诗文创作没有达到预期的成就,李渔衷心地认为自己是有责任的。但无论如何,沈心友几乎一生都在践行对妇翁的这份承诺:写诗为文,勤勉不辍,做一名合格的书坊主人。

沈心友传世的诗文尚有若干,笔者数年来留意收集,今不妨一一列目如下:

词:《菩萨蛮》“鹦哥菊”,李渔评云:“阿倩诗词不多作,每作必有巧思。”[3]405《天仙子》“贺余霁岩明府弄璋”[3]459,《卖花声》“小春补祝俞母五月七秩”[4]332,《月宫春》“题画梅赠友新婚”[4]335。

书:《与郭仁趾》[4]607,《谢邵际飞》[4]610,《致陈心简》[4]617,《与钱照五》[5]161。

序:《祝陈简侯七十寿序》[4]46,《〈和鸣集〉序》[6]457,《寄寿庄母八秩》[7]409,《重镌苏评孟子序》[8]卷首,《留青新集序》[4]1。

杂文:《告关夫子文》[4]137,《题二周先生手册》[4]166,《同人约言》[9]369,《贺友武闱登第后合卺》[9]430。

赞:《题一真上人像赞》[4]604。

启:《宴武进士启》[9]557,《贺友生子启》[9]564,《贺友早得孙启》[10]277。

例言:《画传合集·例言》[11]5,《四六初征·例言》[10]623。

上列沈心友诸作有文,有诗,有词;文之体有序、书、启、赞、例言等多种。此外,《芥子园画传》第二、三集中有其多处题识。我们有理由相信沈心友编辑过自己的诗文集,或许刊刻过,只是未能传世。从其传世之作看,笔力不弱。《题一真上人像赞》云:“上人一真,募客传真。传欲其真,其实非真。虽则非真,神情逼真。是真非真,孰与认真?与予谈笑之一真,视此绘图之一真,不觉粲然而笑,笑予言之果真。”颇有笠翁戏谑文字的机巧与风趣,仔细咀嚼,又大有深意。《与钱照五》书云:“拙句呈教,乞大为改削,勿以‘好好’二字塞责。夫世俗见人诗文,辄曰‘好好’者,其故有二:才人鄙之不屑读,庸夫忌之不肯读,惟不屑不肯之见横于衷,遂以‘好好’文其矜陋。吾侪相知以心,相勖以道,期于砥砺有成,万弗蹈二字之辙幸甚!”由首句可知,沈心友佚失诗作尚多。此札寥寥数语,概括了一种司空见惯的世俗常情或文人恶习,揭示了其产生的心理原因,可谓有见。《重镌苏评孟子序》云:“世人好著书,几遍天下矣。然著书者多,能读书者少,何也?枵腹枯肠,曾不得邺侯半架,而陈书四壁,连云充栋,摭拾而笔之,笔成授梓,夸示海内曰‘名山藏’。嗟乎!此何以藏耶?盖取书于书,而不取书于慧,求其易解,即事论事,即书诠书,言未尽而意已竭,宁得谓善读书者哉?宁得谓善著书者哉?”斯言令天下不好读书而好著书者羞颜,即使在21世纪初的今天,也尤其值得中国学人警醒!

如果沈心友不是长期为内翁代司家政,花费大量时间与精力,沈心友诗文成就或许更为可观。除了赋诗作文以外,沈心友还“覃心书画”[11]2。李渔诸子中,仅次子将开有《天仙子》“贺余霁岩明府弄璋”一词[3]459和《颂臬司德政》一文[4]259尚可见。相比之下,能诗能文的沈心友在李渔的后辈中真没有第二人。明清时期,像沈心友这样有家学渊源,得到李渔这样的名家悉心指教,能诗能文且水平不低的书坊主人,其实并不多见。正因为如此,沈心友具备了编书刻书者应有的良好素质。

二、沈心友与芥子园、抱青阁书坊

就沈心友而言,其一生从事刻书业先后经历了两个阶段:(一)作为芥子园甥馆主人协助芥子园主人李渔创建并管理书坊;(二)康熙十六年丁巳随李渔移家杭州后,往来于金陵、杭州两地,一方面以芥子园甥馆主人的名义协助新的芥子园主人经营刻书业,另一方面则先后主持经营杭州与金陵抱青阁书坊。这两个阶段中,没有第一个阶段,就不可能有第二个阶段。李渔身后,诸子皆湮没无闻,沈心友可谓妇翁在刻书业方面唯一的传人。

沈心友入赘李家后一、二年,李渔即移家金陵,先经营翼圣堂书坊,后建成芥子园,以翼圣堂为刻书之地,以芥子园书坊为售书之处[12],直至康熙十六年丁巳,李渔晚年由金陵移家杭州。这十六年是李渔一生刻书事业的颠峰时期,也是其长途出游次数最集中的时期,也是沈心友夫妇代李渔司家政最繁忙的时期。李渔《怀阿倩沈因伯暨吾女淑昭》五古一首有小序云:“时代予司家政”,表明代司家政者指夫妇二人而非阿倩一人。诗中前六句说得很清楚:“自汝入甥馆,予即东西驰。家政谁代庖?恃尔双雄雌。内委丈夫女,外属东床儿。”[3]14女儿主内,阿倩主外。沈心友主外为李渔代司家政的具体内容一定包含创建和管理翼圣堂——芥子园书坊的大量具体琐碎的事务。我们从李渔序文短札的描述中,从沈心友为妇翁之书的编辑校订中,可以探寻到沈氏对翼圣堂——芥子园书坊的贡献:康熙元年前后,李渔刚移家金陵不久,为在杭州维护自己的版权,命“小婿谒当事,求正厥辜”[2]168。康熙三、四年之间,李渔离金陵闸旧居(翼圣堂书坊)游粤,有《粤游家报》五札,首札嘱代理当家人“以生平所著之书之印板”贴墙抵壁,以绝穿窬。[2]186康熙十年,《四六初征》辑成后,内翁“命友汇付剞劂”[10]623。康熙十六年,李渔出售了金陵芥子园书坊,沈心友伴其移家杭州[2]78。康熙十八年,沈氏拟刻《芥子园画传》初集,妇翁对快婿叹赏此书的价值后,“急命付梓”[13]2。同年,沈氏请妇翁为毛声山所评《三国演义》作序。[14]540顺治十七年以后李渔付刻的新书,除小说、戏曲作品每部各有专人评定以外(这样说并不意味着笠翁戏曲作品的合刻本没有沈氏参与整理校订,例如翼圣堂刻本《笠翁传奇十种》),几乎都有沈心友参与编辑校订。《资治新书》初集卷首的《祥刑末议》《慎狱刍言》两部分,《二集》二十卷是如此,《闲情偶寄》十六卷和《笠翁一家言初集》十二卷,每一卷都由沈心友携李渔一子校订(或有李渔之子尚年幼,仅仅列名而已);《笠翁一家言二集》十二卷别集四卷中则有十二卷由其携李渔一子校订。《四六初征》的《凡例》后署“芥子园甥馆主人沈心友因伯”,足见此书虽是李渔蒐辑,却是沈心友编辑校订后付梓的。《凡例》云:“芥子园新辑诸书自《尺牍初征》、《四六初征》、《资治新书》外,尚有《纲鉴会纂》、《明诗类苑》、《列朝文选》嗣出。”[10]623其中《四六初征》《资治新书》均为翼圣堂梓行,这说明沈心友在很大程度上参与了李渔翼圣堂——芥子园书坊刻书计划的制定与实施。随着妇翁渐渐老去,沈氏操持刻书业务更加娴熟,便大胆尝试新的选题,《芥子园画传》初集便是心友独立策划的,妇翁完全不知情。

书坊主人的文化素养往往决定该书坊的文化品位,言及清初金陵翼圣堂书坊和芥子园书坊,人们首先会想到李渔。后来者“终不能削前人之姓氏,而代以己名”,因为李渔“恃绝德畸行与瑰玮之诗文”,为自己的书坊注入了难以剥离的文化附加值。[2]128沈心友无疑参与了翼圣堂书坊和芥子园书坊的建构,如果这主要归功于其妇翁的话,值得庆幸的是,作为李渔的传人,沈心友自己在杭州建构了一座与芥子园相似的花木扶疏、精巧别致、充满诗情画意的园林式建构——抱青阁。

沈心友后期成为杭州、金陵抱青阁书坊主人,一向少为人知,而此乃其作为笠翁传人的重要体现,应予考辨。关于杭州抱青阁书坊主人的材料凡二见:(一)《古今尺牍大全》封面题“康熙二十七年新镌”,“湖上李笠翁先生纂辑”;卷首有题识一首,署“抱青阁主人识”,又有沈心友祖父沈正春之序,署“西泠年姻家弟沈正春迟庵氏题于抱青阁”,各卷前列名“同钞”者皆为李渔外孙;[15]卷首显而易见,此书各种署名以李渔为中心构成配套关系:李渔纂辑,亲家翁作序,外孙钞录,由此可证作题识的“抱青阁主人”必定是女婿沈心友,因为只有他这样的身份才会顺理成章安排这样的署名。(二)沈氏在其作于康熙四十年辛巳的《(芥子园)画传合集·例言》中云:“是书成后,本坊嗣刻甚多,祈宇内文人,不惜染翰挥毫,藉光梨枣,或寄金陵芥子园甥馆,或寄武林抱青阁书坊。当次第集腋成裘,珍如拱璧。”开列书目后落款为“西泠沈心友因伯氏谨识”[11]8。这里沈氏将“金陵芥子园甥馆”与“武林抱青阁书坊”对举,就看得更清楚了。

抱青阁既是主人经营的书坊名称,也是沈家在武林的寓所,沈心友父辈即幽闲其中,《画传合集·例言》第二条云:“昔先大人云将公喜植梅,至今抱青阁小园尚存百馀树。先叔颖良公喜栽菊。每至花放,观者如睹。”[11]6《芥子园画传二集·梅谱》上册跋语则云:

荒斋筑于西湖之西园。亭虽小,梅、菊颇饶。每逢花发,四方观者云集。愚昆季数人递相送客,自朝至夕,日无宁晷。

署“西湖沈心友题于竹裹楼”[16]33。对读上引《画传合集·例言》第二条所云,“筑于西湖之西园”之“荒斋”毫无疑问就是抱青阁。两处文字虽皆无太多的描述,但合而观之,可见有亭有楼有阁,昆季数人居于其中,梅菊花发,能让观者云集,其园当不至于狭小。此园此坊,亦名闻遐迩。徐林鸿《与沈乔瞻》书云:“久不登抱青阁,杯铛竹石,时入梦寐……贶我莲子,遂至十双,分得池塘半壁矣。”(陈枚编《凭山阁新辑尺牍写心二集》卷一,康熙三十五年凭山阁刻本。沈乔瞻,李渔《乔复生王再来二姬合传》中称“沈乔瞻文学”,其亦当为沈心友“昆季数人”中之一。)可见抱青阁还有竹石相依,有池塘佳莲可赏,比之妇翁植莲“竟不得半亩方塘”[17]288,阿倩亦云幸矣。

抱青阁书坊虽首见于康熙二十七年刻本《古今尺牍大全》卷首,但既然乃沈心友昆季继承自父辈,建构时间无疑很早。也就是说,以抱青阁命名的书坊不会迟至康熙二十七年才出现,很可能沈心友随岳父晚年移家杭州后就建立了这家书坊。沈心友至交陈枚所编《写心集》卷四收金蕊《谢李端明夫人》一札云:

愚姐妹登山揽胜,过候兴居,结构出自新裁,点缀尤饶余韵。且明湖照映,绿树参差,净几无尘,琴书满案,诚闺秀而兼名士者矣。燃来百和,胜兰麝之芬;烹就龙团,似金茎之露。况以清谈洒洒,雅意殷殷,令人齿颊生香,消除鄙吝也。蕊等何缘而得此?[18]

此札写于康熙十七、八年[18],“诚闺秀而兼名士者矣”一句,乃兼言李淑昭(端明)与沈心友,据信中所描述的景物,此“兴居”似即抱青阁书坊所在之处。一直到沈心友编刊《(芥子园)画传合编》的康熙四十年辛巳,抱青阁书坊依然处于兴旺时期。沈心友于康熙四十七年戊子依然健在,年已71岁(陈枚《留青新集》首有沈心友作于此年之序,其生于明崇祯十一年,至此正71岁),仅以此年为限,其主持抱青阁书坊也已达30年之久。在抱青阁书坊,沈心友曾编辑出版过若干种书籍,并有更为雄心勃勃的计划。在其身后,此书坊一直延续到道光年间。

沈心友后来在金陵也办起了抱青阁书坊。美国国会图书馆藏其父沈李龙纂《增补图像食物本草会纂》一书,十二卷,图一卷,八册一函,载咏楼梓行。各卷卷首题“西湖沈李龙云将甫纂辑”,自序署:“西湖沈李龙云将氏题于欲静楼,时康熙辛未孟春梓于金陵之抱青阁。”准此,则康熙三十年辛未(1691)沈心友尚在金陵抱青阁梓行其父纂辑之书。《芥子园画传》四集有丁皋编撰本,为嘉庆二十三年金陵抱青阁刊。也就是说,嘉庆年间,芥子园书坊与抱青阁书坊曾并存于金陵,抱青阁书坊又分见于杭州、金陵两地。

三、沈心友对李渔书坊经营策略的继承

沈心友不仅在李渔的影响下尽可能提升自己的文化素养,而且在实践中学习和继承了妇翁对书坊的经营策略。这种实践是从他入赘李家就开始了的。作为翼圣堂——芥子园甥馆主人,沈心友追随李渔从事刻书业近20年,学习和继承了妇翁经营书坊的特色书策略、畅销书策略、新书预告策略、家族传承策略,并贯穿于抱青阁书坊的经营过程中。

李渔身后,沈心友主持刻印的书或刻于金陵芥子园,或刻于武林抱青阁,包括少量拟刻印但未见存者,有如下数种:

1.《芥子园画传》初集,沈心友付刻于康熙十九年以后的一、二年内,其时李渔已经作古。

2.《三国演义》,李渔为此书所作序云:“适予婿沈因伯归自金陵,出声山所评书示予……因伯索序。”则此书乃李渔晚年移家杭州后,沈心友为新任芥子园主人主持刻印之书。

3.《古今尺牍大全》,康熙二十七年抱青阁新镌,上海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藏。

4.《尺牍二征》,沈氏《古今尺牍大全》之题识云:“先生《尺牍初征》行世已久,《二征》旦夕告成。”既云“旦夕告成”,则《尺牍二征》已接近成书。

5.《增补图像食物本草会纂》,沈李龙纂辑,有纂辑者自序。封面两行大字书名的中间下方夹行署“载咏楼梓行”,据自序所署,又云康熙三十年梓于金陵之抱青阁,则载咏楼当属抱青阁。

6.《载咏楼重镌硃批孟子》,卷首署“眉山苏洵老泉氏原本,西湖沈李龙云将氏较阅”,序名《重镌苏评孟子序》,后署“康熙三十三年岁次甲戌孟春西湖后学沈心友克庵氏谨识”。序中有云:“予总角时,先大人云将公即详为较阅,命心友旦夕诵读,手泽犹存。”济南市图书馆藏嘉庆癸亥重镌本。既曰“载咏楼重镌”,则镌刻于抱青阁书坊无疑。

7.《芥子园画传合编》,序刻于康熙四十年辛巳,见王槩《〈画传合编〉序》。

8.《(芥子园)画传四集》《琴谱会纂》《棋谱会纂》《书法会纂》《图章会纂》《多能鄙事》《应酬苦海》《资治新书三集》,这些书是沈心友在《(芥子园)画传合集·例言》末条中开列的计划刻印的书目,其中《芥子园图章会纂》有芥子园刻本,今《李渔全集》第十八卷收入。

9.《杨升庵先生批点文心雕龙》十卷,杭州大学图书馆藏,康熙三十四年刻本,原为叶德辉藏。

10.《小学集注》六卷,明陈选注,康熙间刻本,四川省图书馆藏。

11.凭山阁“留青”系列丛书:《留青集》《留青二集》《留青广集》《留青全集》《留青采珍集》《留青新集》。这套丛书的编辑者自然是沈心友的友人陈枚,但《留青新集》康熙四十七年大观堂刻本沈心友序云:“陈子简侯留青之选其庶幾乎?忆其初集、二集次第至金陵,如连城抱璞初出荆山,彼都人士,鲜有识者。予见之狂喜,立促同人醵金付梓。梓成,风行宇内,纸贵洛阳。由是《广集》梓于西泠,《全集》梓于白下,《采珍集》梓于黄山、白岳、匡庐、虎阜之同人。是集凡五刻,予五董其事……今春夏之交,其长公子子厚以‘留青’遗稿寄予,盖谓是书自予始之,当自予终之也。予细为校阅,凡三千余叶,名曰《留青新集》。”显而易见,“留青”系列6种,皆系沈心友校阅并促其梓行问世。如此则“留青”系列丛书中保存沈心友的诗文作品较多,也就很可以理解了:沈心友与陈枚乃挚友至交。

即以上述十几种书作为考察对象,沈心友主持刻书的特色亦相当明显。

李渔编辑出版了《资治新书》初集与《二集》,沈心友谋梓《三集》;李渔编辑出版了《尺牍初征》,《二征》的编辑亦已初具规模,沈心友又谋梓《二征》;《古今尺牍大全》《芥子园图章会纂》亦皆为李渔纂辑之遗编。凡此种种,皆可谓李渔特色书或特色书系列,在读者中已经具有相当的影响。沈心友整理出版妇翁的遗稿,利用妇翁的文名,可以取得预期的成功,是所谓本坊特色书策略。

《增补图像食物本草会纂》讲究饮食安全,防止病从口入,在医食同源的中国古代很有实用价值,故屡见于著录和引用,迄今不废。《棋谱会纂》《应酬苦海》之类的书,前者适合普通读者,后者作为一般的文字应酬规范,适合下层文人或官宦,都有一定的市场,“留青”系列6种亦如此。它们虽然是大路货,却易于畅销,得到的收益可以贴补《载咏楼重镌硃批孟子》《杨升庵先生批点文心雕龙》《小学集注》等学术类书籍的出版。李渔生前编书讲究适销对路,沈心友继承了这种畅销书策略。畅销书不都是大路货,也有精品。在中国古代刻书史上,一家书坊能刻有一部当时名闻遐迩且来日享誉后世的永久畅销书,实在不多见。令人不得不赞叹的是,李渔与沈心友翁婿各自作为书坊主人,都刻有这样一部书。在李渔,是《闲情偶寄》,在沈心友,便是《芥子园画传》全三集。

在信息传播手段不发达的清代,新书预告成为书坊吸引读者关注的重要手段。众所周知,李渔将这种手段运用得极为娴熟,充分体现了翼圣堂——芥子园书坊出书的计划性。而沈心友则担当了为妇翁新书作预告的代言人,并在自己成为书坊主人后持之以恒实施新书预告策略,如上文《古今尺牍大全》之题识预告《尺牍二征》即将问世,《(芥子园)画传合集·例言》中开列计划刻印的书目等等。

翼圣堂原刊本《闲情偶寄》封面上有翼圣堂主人题识云:“先生之书,充塞宇宙,人谓奇矣,绝矣,莫能加矣。先生自视蔑如也,谓生平奇绝处尽有,但不在从前剞劂中,倘出枕中所秘者公世,或能真见笠翁乎!因授是编,梓为后劲。”有人谓李渔不可能自称先生,“这样露骨地吹捧自己的书”,此乃“书商的炒作手法”,由此可证翼圣堂主人不可能是李渔,而是“和李渔长期合作的书商”。[19]其实,在李渔的著述中,这样的题识并非一例,翼圣堂原刊本《笠翁一家言初集》的封面上亦有翼圣堂主人的题识云:“先生之书,充满六合,皆属零星杂刻,非其著述本来。兹因海内名流,每入坊间,即询诗文全集,答不胜答。是用固请流传,又恐篇帙浩繁,购者不易,分为数集,次第刊行,此其发端者也。”[20]这两处题识是沈心友代拟的新书预告,其后所署“翼圣堂主人”,乃是沈心友充当的翼圣堂书坊的代言人,李渔的代言人,不能因此断定翼圣堂主人不是李渔,而是其他书商。只要读一读《古今尺牍大全》之题识,即可明了。题识云:“先生《尺牍初徵》行世已久,《二徵》旦夕告成。诚恐天下习于今而忘乎古,不失之冗,即失之弱,兹取古今辞命,上自春秋,下至明季,典雅精劲者载备无遗,真尺牍之先型,文章之骊珠也。识者鉴之。”后署“抱青阁主人识”。三处题识称呼一致,作为预告的功能一致,赞誉的口吻一致,只不过作《古今尺牍大全》题识时,沈心友已是名副其实的“抱青阁主人”,而在作《闲情偶寄》《笠翁一家言初集》题识时,他还只能作为翼圣堂的代言人。因此,在李渔主持翼圣堂——芥子园书坊的时期,翁婿二人实施的新书预告策略也是一种代言人策略。

如前所述,李渔著述刻本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特征:笠翁或许出于企盼书坊后继有人的目的,往往将各子之名附于沈心友(因伯)姓名之后,共同作为自己著述各卷的编订者,即使是刚出生者也不例外。这样可以扩大家族成员的影响,显示书坊的历史延续性,是所谓家族传承策略。沈心友亦深谙其道。《古今尺牍大全》《增补图像食物本草会纂》二书卷首皆有心友之子列名其上。最典型的是《(芥子园)画传合集》,各谱全图后有沈家成员62方印章,沈心友多达14方,其中镌“芥子园甥馆主人”印2方,镌“沈心友”印12方(与此印同时出现的“因伯”印不计,下同);其父沈李龙(云将)印6方;其妻李淑昭(端明)印9方;其子沈沆(餐霞)4方,沈渭(鸿举)10方,沈清(范登,号景梅)3方,其女沈姒音(京周)10方,其侄沈潜(南河)6方。《(芥子园)画传合集》全图总共148幅,沈心友家属就在其中用印62幅,约占总数的百分之四十二。在家族传承策略的运用方面,沈心友比妇翁有过之而无不及。

以沈心友为首任主人的抱青阁书坊,在其身后依然绵延不绝。迄今为止,所见抱青阁书坊刻印之书尚有以下多种:

1.《古今诗话选隽》二卷,卢衍仁辑,乾隆四十五年抱青阁刊朱丝栏套印巾箱本。卢衍仁,字东园,浙江东阳人。

2.《绣像红楼梦》,程本系统的重要翻刻本,嘉庆四年刊,习称“抱青阁本”。

3.《芥子园画传》四集,丁皋撰,嘉庆二十三年刊,署“金陵抱青阁藏板”。此本实际上是增设的《芥子园画传》第四集,在《画传》初、二、三集以外增入人物写真。据题署所云,此时的抱青阁又见于金陵,也就是说,嘉庆年间,芥子园书坊与抱青阁书坊曾并存于金陵。

4.《精绣通俗全相梁武帝西来演义》十四卷四十回,嘉庆二十四年刊,原题天花藏主人编,北京大学图书馆藏。

5.《卜岁恒言》二卷,吴鹄撰,道光元年刊,杭州大学图书馆藏。

6.《六朝唐赋英华》,署“抱青阁藏板”,道光元年刊。

李渔生前或许没有想到,在他身后,以他作为首任主人的金陵芥子园书坊会历经整整二百年,一直延续到同治年间;他更没有想到,以他的传人即阿倩沈心友为首任主人的武林抱青阁书坊,在清代亦有不俗的表现,一直延续到道光年间。而这位传人,曾经在康熙间的三十年中,既是芥子园甥馆主人,又是抱青阁书坊主人。因为他,分处于金陵和杭州的这两家园林式书坊相映成趣,有了某种特定的联系。

[1]黄 强.李渔之婿沈心友家世考[J].江南大学学报,2013,(5).

[2]李 渔.李渔全集(第一卷)[G].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3]李 渔.李渔全集(第二卷)[G].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4]陈 枚.留青新集[O]//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54册.北京出版社,2005.

[5]陈 枚.写心集[O]//晚明百家尺牍.中央书店,1936.

[6]阮 元.两浙輶轩录[O]//续修四库全书第164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7]陈枚.留青二集选[O]//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55册.

[8]沈李龙.载咏楼重镌硃批孟子[O].济南市图书馆藏嘉庆癸亥重镌本.

[9]陈 枚.留青广集[O]//四库禁毁书丛刊补编第53册.北京出版社,2005.

[10]李渔辑,沈心友释.四六初征[O].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35册.

[11]沈心友辑印,王槩等摹古.芥子园画传·兰谱[O].上海书画出版社,2012.

[12]黄 强.李渔为金陵芥子园书坊主人考述[J].东南大学学报,2012,(1).

[13]沈心友辑印,王槩等摹古.芥子园画传·山水卷[M].上海书画出版社,2012.

[14]李 渔.李渔全集(第十八卷)[G].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15]李渔辑.古今尺牍大全[O].上海图书馆藏康熙刻本.

[16]沈心友辑印,王槩等摹古.芥子园画传·梅谱[O].上海书画出版社,2012.

[17]李 渔.李渔全集(第三卷)[G].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18]黄 强.李渔及其长女淑昭与友朋交往书信辑佚考释[J].文献,2013,(3).

[19]李亚力.李渔与翼圣堂、芥子园书坊关系考辨[J].文献,2011,(1).

[20]黄 强.笠翁一家言初集考述[J].文献,20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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