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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古三峡的盐与盐神信仰

2015-03-20邓晓何瑛

关键词:盐水

邓晓 何瑛

(重庆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重庆401331)

一、三峡盐的形成

三峡地区自古盐源丰富,这与其远古地貌的形成密切相关。在中生代三叠纪,今天的西南地区还是大片湖泊,属古地中海的一部分。到“三叠纪”中期,由于气候炎热干燥,以及沉积和地壳结构变化,海水从西南方向退出,留下庞大的内海。浓缩的盐卤结晶为盐岩,以及白云质石灰岩,逐渐沉积下来。从距今一亿九千万年的“三叠纪”晚期开始,秦岭地槽上升,在其南北形成两大盆地,四川成为内陆湖盆——巴蜀湖。[1]23-24

距今七八千万年“中生代”末期的“燕山运动”使今巫巴山地抬升为崇山峡岭。原来处于水平状态的盐卤、盐岩随之发生变化,绝大多数盐层发生倾斜、弯曲、挤压和断裂,使两种盐源露出地表。一是以盐卤的方式溢出地表,成为自然盐泉。巫溪的宝源山、郁山、湖北盐阳等多数地区属于此类。如《方舆胜览》卷五十八所载:“宝山,在(大宁)监北十七里,半山有穴如瀑泉,即咸泉也。”二是部分盐岩直接露出地表,被当地人称作“咸石”,这在云阳一带较为突出。

“现今的地质勘探证明。在三峡,云阳至万县的盐体,就是分布在斜向部位中的一个大型盐矿床。盐层厚度及层位较为稳定,盐体规模巨大,面积达2 500多平方公里,总储量为1 500亿吨。”[2]在古代文献中,便有关于临江(今重庆忠县)、朐忍(今重庆云阳)、汉发(今重庆酉阳、彭水)、大昌(今重庆大昌)等县产盐的记载,而《世本·氏姓篇》则提到了盐阳(今湖北长阳境内)的鱼盐之利。三峡地区的盐源主要分布于沿长江一线干流及支流中,在今天的重庆东部尤丰富。具有数量多、分布广的特色,“据不完全统计,渝东各盐场共有不同类型、不同口径、不同深度、不同大小和不同形状的古盐井400余口。其中云阳县195口,忠县96口,开县20口,奉节县5口,彭水县13口,万县明时有井72口(现能叫出井名的有16口,另有井址7处),巫溪1口,城口16口。”[3]

三峡地区天然盐泉的位置多在临近河畔的山麓,仅海拔高低不同。其卤水的浓度也很接近,所含化学成分亦大致相同。它们的含盐量随季节的变化而呈周期性波动,原因是雨水浸入盐层,溶蚀岩盐后又向低处从山下的小河附近涌出,途中又与地表淡水混合。所以盐泉在雨季浓度会下降,旱季浓度会升高。

三峡地区的地质构造运动,致使远古三叠纪的含盐层位上升,从山地流出地表的天然盐泉,为三峡先民提供了丰富的盐资源,这就是盐神文化的根源。

二、三峡盐的开采

在三峡地区最早被人类利用的盐源是泉盐。还在新石器时代,流出地面的盐泉就被当地原住民所利用。商周时期已经开始盐业生产,汉代以来形成规模,到唐宋、明清时期,三峡地区的盐业税收成了历代地方政府的重要经济来源。直到20世纪80年代,三峡地区的盐业生产在不少地方还存在。巫巴山地丰富的盐业资源,为当地早期部落民众的生存和发展提供了强大的经济支撑。而当地居民针对原始“泉盐”和“咸石”的加工过程,便是最早的制盐过程。

“泉盐”在未制作时曰“卤”,卤即水状盐。“卤也。天生曰卤。人生曰盐。”(《说文解字·盐部》)人们取卤制盐的方法或用火熬或日晒,待卤干后盐的结晶析出便大功告成。在远古时期,从天然盐泉取卤制盐的方法因为最方便、最容易而被人们普遍采用。专家推测,“最古老的制盐工艺就是用大陶罐盛卤,置于炉灶煎煮。随着水分的蒸发,迭次向陶罐中添加卤水,待快要蒸发完水分时,将盐卤注入小花边圆底罐(或尖底杯)、利用灶台余热,最终使固体的盐结满小陶罐。”[4]54由于结晶的盐与陶罐紧紧结合在一起,不易分开,因此小陶罐(或尖底杯)既是盛具,又是买卖的量具,只能一次性消费。对盐罐的大量需要也会在客观上促使当地制陶业的发展。

对于岩盐(咸石),人们则主要采取加水煮化熬盐的方式制作,在古眗忍 (今云阳等地)“入汤口四十三里,有石煮以为盐。石大如升,小者如泉,煮之水竭盐成”(《水经注·江水》)。但相关记载并不多见,大概是由于其矿源开采相对不容易。

三峡地区的盐业资源十分丰富,但最便于开采的则是从山体内自然流出地表的盐泉,这也是原始先民最容易利用和可能最先利用的。近十年来,专家们在重庆忠县中坝遗址发现大量的新石器时代晚期的敞口深腹花边口的尖底缸,被认为是三峡地区与盐业有密切关系的早期遗存。此外,在忠县的中坝、邓家沱、瓦渣地、李园等遗址也出土了数量庞大、素面陶尖底杯和器表饰粗绳纹的陶花边口圜底釜,它们的流行年代分别是商代后期至西汉初期、西周至西汉早期。这些陶器的用途也被认为是商周三峡地区人们用于晒卤制盐或熬卤制盐的陶容器。

研究表明,三峡地区的盐源主要是盐泉的形式。其生产形态有四种:原始井、雏形井、过渡井、人工井,主要根据取卤的方法而定。其中,原始井就是自然盐泉,而人工井却需要向地下深凿取卤,其它两种介于两者之间。井的发展程度与盐源所处地的海拔高低密切相关,“盐泉在洪水位以上者,仍保留其盐泉状态;盐泉在洪水位以下,且又接近洪水位者,呈雏形井状态;盐泉在洪水位以下,枯水位以上,且洪水涨幅不大者,呈过渡井状态;盐泉在枯水位附近,且洪水涨幅较大,危害严重者,呈人工井状态。”[3]因为洪水水位的高低会直接影响到盐卤的摄取及其浓度,这也就在客观上促使盐井技术走向成熟。

随着三峡盐业的发展,盐的产量也在不断增加。据载,属于原始井的大宁盐厂,“每年自溢含盐总量为一万六千吨,多年无变化”[5]19.最高年产量达到10798吨;而属于人工井的云安镇即云阳盐厂 ,历史最高年产量达24700吨。庞大的食盐产量,三峡人除了自己少量消费外,大多数都要外运。因此,三峡人贩盐的历史悠久,他们主要是通过水路与陆路外运。

以大宁盐厂为例,水路主要以舟载盐顺大宁河而下入长江。史载:“清雍正年间,四川始实行‘计岸’授盐。由大宁场(巫溪古盐场)航运巫盐至大江,有‘巫楚计岸’9处,即巫山、巴东、秭归、兴山、长阳、鹤峰、恩施、宣恩、长乐九县。至‘长乐岸’途程最远计1240里。”[6]卷五“运销”也有溯大宁河及支流东溪河、西溪河上行,将盐船运至上游的宁桥、下堡、中梁或檀木、白鹿、徐家、龙泉等地后,再走旱路运销陕南鄂西等地的。

走陆路,有经栈道、架竹笕(长竹管)输盐卤于山外的,“汉永平七年(公元64年),尝引此泉于巫山,以铁牢盆盛之(煮盐)。”([宋]欧阳忞:《舆地广记·图经》)宁河最著名的古栈道遗迹位于龙门峡西岸,在距河面约15米处的崖壁上,依次排列着无数方正的石孔。上下孔眼交错成倒“品”字,上排两孔插木桩,铺木板,下孔插木柱斜撑木桩,构成三角形支撑架,从而构成“栈道”供人畜行走运盐。也有翻山越岭的“盐道大路”,它们纵横交错长达数千余里,“房、竹、兴、归,山内重岗迭巘,官盐运行不至,山民之肩挑背负,赴厂买盐者,冬春之间日常数千人”。[7]

制盐业在三峡地区,经过长期的发展不断成熟。打井、提卤、砍柴、熬盐、运输的分工也越来越细化。从事不同工作的人们,为了各自的利益需求,还选择了自己的神灵。三峡地区庞大的盐业规模,盐场里人口的大量聚集和他们对物质、精神的需求,是盐神文化的基础。

三、三峡盐的神化

理解盐的神化,首先要从盐的功能说起。古人对盐的重要作用有一个逐渐认识的过程,到明代便有人对其食用与药用价值作了专门的总结。

对“盐”的食用价值,宋应星说:“口之于味也,辛酸甘苦,经年绝一无恙。独食盐禁戒旬日,则缚鸡之力胜匹,倦怠恹然。”[8]卷五·作鹹他说在人的各种口味需求中,唯有盐不可少,缺了盐就浑身无力。而对食盐的药用价值,李时珍则总结如下:下部蚀疮、胸中痰饮、病后两胁胀痛、下痢肛痛、风热牙痛、虫牙、齿痛出血、小舌下垂、耳鸣、眼常流泪、翳字蔽眼、身上如有虫行、蜈蚣咬人、溃痈作痒等。(《本草纲目·金石部·食盐》)它能够医治从头到脚、从内到外多种疾病。因此从古至今,食盐成了人类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东西。

正是基于盐的这些重要功用,古人还将盐的使用提到了意识形态的高度,“《周礼·天官·盐人》掌盐之政令,以共百事之盐,祭祀共其苦盐散盐,宾客共其形盐散盐,王之膳羞共饴盐”(《康熙字典·亥集下:鹵字部鹽》)。普通的食盐在这里被赋予了更多的思想内涵,形成了一套与九鼎八簋森严礼制相对应的用盐制度。由此可见,盐对于古代人类高度的使用价值就是其被“神化”的前提条件。

在古代三峡地区,盐因与掌握神权的巫师相结合,而摇身变化成了“巫盐”(神盐)。在日常生活中,先民们将盐的发现和使用与神的恩赐常常联想到一起,而当地的部落首领——那些被称为“巫师”的、神的代言人,便是最早掌握盐源、神化盐性的人。远古三峡最著名的巫师叫“巫咸”——中国古籍《山海经》中曾多次提到他及他的国家(部落):“巫咸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从上下也。”又“有灵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吴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9](海外西经、大荒西经)他们经常活动的地方“葆山”就是今重庆市巫溪县宁厂古镇的“宝源山”,“宝山之地即‘巫咸国’所在之地”。[10]722

盐在古代被神化为巫盐的理由有两个:其一在于盐是不可缺少的食物,是上天赐给人类的宝贝。以“巫咸”为首的群巫部落聚居于“登葆山”,他们将盐源视为神给他们的圣物。后来宋人也记载:“宝山咸泉,其地初出袁氏,一日出猎,见白鹿往来于上下,猎者逐之,鹿人洞不复见,因酌泉知味,意白鹿者,山灵发祥以示也。”(《舆地纪胜》)所谓“山灵发祥”,意即盐泉的发现由神灵引导所致。又据《云阳县志》载:汉高祖元年(公元前206年),因部下狩猎跟踪一白兔,发现涌出地表的自然盐泉,遂令当地人开井取卤煮盐。因此云阳的第一口井被称作“白兔井”。而白鹿、白兔、白虎等动物,在中国古代均为吉祥的神物。其二则是因为盐具有广泛的药用价值,是上天赐给的神药。“巫咸”除了占卜,“昔黄帝与炎帝争涿鹿之野,将战,筮于巫咸”(《太平御览》卷七九·皇王部四引《归藏》),同时还善于用盐替人治病,从而倍受人们的尊敬。

在远古三峡地区,巫咸国就是利用当地的盐业资源,与周边部落交易所需物品,其经济实力不断增强。他们的首领“巫咸”也因此成了联盟内诸部落公认的大巫师,率领着诸巫各部,在大巫山一带频繁活动。

继巫咸国之后在三峡一带称雄的是巫臷国。《山海经》曰:“巫臷之民盼姓,食谷。不绩不经,服也;不稼不穑,食也。……百谷所聚。”[9]海经新释、大荒南经任乃强先生明确指出,巫臷国位于瞿塘峡东端大溪口和巫峡西端巫溪口之间百余里开阔地带,与大溪河谷、巫溪河谷相连(今巫山和巫溪二县所在区域)。[11]720材料表明,基本不从事农耕的巫臷国却能使“百谷所聚”,“不绩不经,服也;不稼不穑,食也”。究其原因,当是他们利用宝源山盐泉,土法制盐、腌鱼,与周边部落进行交换的结果。由此,任乃强先生认为:“其为拥有食盐,与邻部交换谷帛,享用不尽,为可知矣。”[12]306其观点是有道理的。考古发掘表明,大溪文化在瞿塘峡以东的大溪遗址延续了接近1000年,其早期为母系氏族公社的繁荣阶段,晚期为父系氏族公社的萌芽阶段。正是在这近千年的历史中,生活在大溪的巫盼部落由巫咸的随从,通过进占“宝源山盐泉”,终于成了富强的巫臷国。

继巫臷国之后,兴起于清江流域的白虎巴人进入三峡,他们建立起“巴国”,并依靠战争占据了这里的盐源,并与周边国家进行着鱼、盐贸易。再后,中下游的楚人又西上,与巴国在三峡地区进行了长期的争夺盐源的战争。

自秦、汉统一后,三峡地区的盐逐渐被中央政权统一开采和管理。从史料得知,东汉中叶在今彭水郁山就已经开始规模性的盐业生产。“唐代德宗贞元十六年(公元800年),郁山设盐铁史,宋代在郁山设盐井巡检史……”[13]3在巫溪宁厂,“宋代开宝六年(公元978年),在此设监征收课利。”[5]24盐业成为地方政权的重要财富,而当中央政权将盐源据为己有,盐又成为国家税收的主要渠道,官方也就加入了崇拜盐神的行列。

在《巫溪县盐厂志》中,我们看出了宁厂盐泉的神化过程,它有着两条明显的线索:

一是当地人为了纪念盐泉的发现,在盐泉右侧建了一座猎神庙,并在泉左塑了一只白鹿,另在泉左的半坡上建了“宝源寺”。三者之间的因果关系是,狩猎——白鹿——盐泉。它们的存在,体现了当地人对盐泉天赐的最初认识。时至今日,虽然该庙已经不复存在,但据清人谭谦吉撰的《宝源寺碑记》载:“栋宇宏郭,佛像森严,规模壮丽,固是为川东古刹之冠。”[5]22这些遗迹表现出较多的自然崇拜,每当“猎神会”时,人们不办酒席,只是请道士前来念念经。

二是当地人又在泉右建了龙君庙。据清人毛寿登《盐场龙君庙碑》载,该庙建于汉代,系坐北朝南,历经数代,屡毁屡建,现已无存。山门正对“龙君殿”,供有龙君塑像。龙君殿右侧是“火神殿”,左侧是“财神殿”。和前者相比,它们明显处于神化的更高阶段,人们信仰龙,是因为它在中国古代象征着神圣和权威,连帝王也称“真龙天子”。龙管理天下之水(包括盐泉以及盐泉下方的后溪河水),当地人希望盐泉永不枯竭,河水永不泛滥。人们崇拜火神(炎帝或祝融),是因为熬盐离不了火。而信奉财神(赵公明)则是源于人们对财富的共同追求。

为此,每年农历的六月十三日,盐场的人都要举办“龙君会”,由会首(头人)筹集资金;每年农历的二月十五日,人们举办“火神会”,火神是盐工(力帮)供奉的神,由力帮的头人负责按人收费;每年农历的三月十五日,人们举办“财神会”,“财神会”的主办者则是各灶的先生(负责管账、催煤、扫地的人),他们用筹来的钱大办宴席,热闹非凡。[5]22在由龙君庙所体现的盐神化过程中,我们看到了盐与盐业人利益的完美结合。

三峡人视盐源为上天的恩赐,他们在生产与生活中为了切身的利益,自觉或不自觉地不断神化着盐功能,并使神化的盐与国家的利益紧密结合,这些便是盐神文化的重要动因。

四、三峡盐神信仰

在古代中国,盐神的信仰十分复杂。其原因主要有四个方面:一是盐的产地分布广,二是盐的种类表现多(海盐、池盐、井盐、岩盐),三是人们发现盐源的途径不同,四是盐业内部的分工细。受地域、种类、途径、行业以及传统文化的影响,中国的盐神信仰显得十分庞杂。

从盐神的种类看,它们中既包括与盐有关的各种动物,也有历史记载或神话传说中的神灵和人物。其中不少还是从其他行业神中借来的(因为劳动方式相同),或从文学作品中移来的。动物方面有黑牛、白羊等,人物方面亦有炎帝、夙沙、蚩尤、胶鬲、管仲、土地、张飞以及其它。在三峡地区也有自己的盐神,其中既有传说中“山灵发祥”的白鹿、白兔与龙君,也有巫咸、廪君、盐水神女。他们或因为各种神话传说,或由于自己的功能被杂揉在一块,形成了当地特有的盐神信仰。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将信仰对象从普通动物的神灵,上升为人造灵兽的“龙”,是一个本质上的变化。在巫溪宁厂,人们将白鹿盐泉的蓄卤石池,更名为“龙池”,并在“龙池”右侧建庙立碑的行为,使原始的信仰变成了崇拜。清初毛寿登在《龙君庙碑》中也说出了供奉龙君庙的目的:“……大概国家财赋之所出,民生食用之所利,自有为之主宰者。……诸如虑民之病涉也,则造梁以济之;惧神之匮祀也,则捐资以享之。”([乾隆]阎源清等:《大宁县志·寺观》)将龙君奉为盐神,足见国家对盐的重视和人们对盐神的敬畏。在这里龙是全能的,既能够施善,供应盐水,也可以作恶引发洪水,而无论从那个方面看,人们都不得不敬畏它。

三峡地区最早以人形出现的盐神应该是巫咸,他因为掌握了盐泉和灵验的巫术而得到人们的崇拜。晋人郭璞甚至认为巫山地得名就是因为巫咸,“巫咸以鸿术为帝尧医师,生为上公,死为贵神,封于是山,因以为名。”([明]杨慎《艺林伐山》卷四《巫山》)

巴人的先祖们也曾被奉为盐神。《山海经·海内经》在谈到巴人的起源时说:“西南有巴国,太皞生咸鸟,咸鸟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在解读这段史料时,有学者将巴人的祖先“咸鸟”“乘釐”“后照”等与制盐、贩盐相系,称咸鸟为负盐之鸟,即巴人首领驾着载盐之舟,像鸟一样在江河之上疾行,乘釐亦指在盐舟上指挥的首领,而后照通后灶,与熬盐相关。[1]46-47这是有一定道理的。

在三峡地区,最为动人的盐神故事是盐水神女的传说。对此,在诸如《世本》《风俗通》《后汉书》《荆州记》《晋中兴书》《水经注》《十六国春秋》《魏书》乃至《晋书》《太平广记》《通典》《蛮书》等古书中均有记载。概述如下:

在远古清江(长江支流)流域的武落钟离山,当白虎巴人的首领廪君务相通过比试(争神)投剑、造船获胜,成为五个部落的统领(神巫)后,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逆清江而上,占据盛产鱼盐的盐阳。于是廪君务相“乃乘土船,从夷水至盐阳。盐水有神女,谓廪君曰:‘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廪君不许。盐神暮辄来取宿,旦即化为虫,与诸虫群飞,掩蔽日光,天地晦冥。积十余日,廪君思其便,因射杀之,天乃开明。廪君于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廪君死,魂魄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祠焉。”(《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第七十)

上述传说给我们传递了有关盐水神女的如下信息:

第一,盐水神女部落是盐阳的土著,他们拥有广阔的“鱼盐所出”之地,盐水神女是当地母系氏族的首领,因掌握了这里的盐源和水产而受到崇拜。

第二,盐水女神愿以当地的物产与前来征伐的廪君务相同享,还向他奉献出自己的身体。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她力量不敌廪君,只好委曲求全;二是她爱上了廪君务相。

第三,神女为了强留廪君务相,施行了巫术,她和部下化为“飞虫”遮天蔽日,一连十天,使务相等寸步难行。

第四,廪君务相用计除掉盐水神女,其方法是“乃以青缕遗盐神曰:‘婴此,即宜之,与汝俱生。弗宜,将去汝。’盐神受而婴之。廪君立砀石之上,望膺有青缕者,跪而射之,中盐神。”(《晋书》卷一百二十·载记第二十(李特李流载记))

笔者认为该传说曲折地反映了历史的真实,其理由如下:

首先,所述实有其地。夷水是清江在武落钟离山一带水域。郦道元曰:“夷水,即佷山清江也,水色清照十丈,分沙石。蜀人见其澄清,因名清江也。”(《水经注·夷水》“夷城”亦因水而得名。

其次,当地富有鱼盐。盐阳在盐水之北岸(水之北为阳)。在今湖北长阳县西鱼峡口处,“父老传此处先出盐,于今水有盐气,夷水有盐水之名,此亦其一也。”[14]511又,“‘盐水’东下接清江半峡,长十多里,盛产淡水鱼类。”[15]86

第三,谷地雾大林密。所谓飞虫“掩蔽日光,天地晦冥”,当与环境相关:“县内地表形态各异,致部分地区形成小范围特殊气候。一是有些地区重峦叠障,形成了许多闭塞、温暖、多雾、多光的山间小盆地,如清江河谷地带……”[15]94而《水经注》中也说当地“有温泉对注,夏暖冬热,上常有雾气”,天气闷热、气压低时,林中各种昆虫外出群飞是有可能的,且有雾的江面定是无法行船的。

第四,廪君夺权建国。传说廪君务相杀死神女,自己成了新的盐神,并建都夷城。在盐阳,我们发现了该时代香炉石遗址(距今4000多年前夏、商时期),还留下了廪君化虎后的“白虎陇”,人们还在山上建了他的墓。

盐水神女的死不仅是她自己的悲剧(爱上了最不该爱的人),也是廪君的悲剧(或许他爱她,杀她是身不由己),和母系氏族的悲剧(神女是母系氏族的最后代言人)。但在盐阳当地,盐神部落的后代却对这出因盐而起的悲剧,给出了一个个美丽的结局:

在盐阳,佷山顶上有一块被称为“盐女岩”的岩石,人们说它“是盐水女神化身”[16]318。他们又将盐池对面的山叫做“凤凰山”,说当年廪君务相射箭时“只见飞虫中一只最大的摇身一变,成为一只凤凰飞走了,落在对面的山头上”[17]21。后来,人们就在山顶修了一座寺庙,供奉这位盐神。在盐池河畔的“盐井寺”里,供奉着盐神的像,该庙历经数百年,并多次毁后重建,2011年是最近一次重建。

盐阳人还称新盐神廪君务相为老祖公,说“老祖公来到盐池,见山里裂开一条缝,流出盐水,水上还有一位美貌女子。后来这个女子与老祖公结了婚,从此人丁兴旺,子孙繁衍”[18]。又“传说廪君治水得‘盐水女神’相助,后世追思德泽,尊神女为‘德济娘娘’,与向王(务相)一起配享人间烟火”[15]670。“向王天子旁塑女像,俗称德济娘娘,始于盐水女神。”[19]这可以解释为是当地人按照母系氏族的传统,对廪君务相与盐水神女事实婚姻的认可。

上述传说表明,当地人既没有忘记盐水女神,同时又接受了新盐神廪君务相,并按照当地习俗认他们两人为夫妻。至今在清江的伴峡、盐池一带,还留存女方在家招婿的传统,这里的家庭中由女子当家,男子长大当上门女婿。他们把当年的廪君务相看成是盐水女神招来的女婿,是盐促成了他们的事实婚姻。[20]

在三峡地区很早就形成了特有的盐神信仰,该信仰的对象随历史时期的不同、人们需要的不同而不断变换着,从动物、神祇直到人本身。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三峡地区的地质构造运动,致使远古三叠纪的含盐层位上升,从山地流出地表的盐泉,为三峡先民提供了丰富的盐资源,也是盐神文化的根源。三峡地区的盐业生产不但历史悠久,还形成了相当大的规模,盐场里人口的聚集和他们对物质、精神的需求是盐神文化的厚重基础。三峡人视盐源为上天的恩赐,他们在生产与生活中自觉或不自觉地神化着盐的功能,并使盐与神权政治利益紧密结合,这些是盐神文化的主要动因。在三峡地区形成了特有的盐神信仰,该信仰的对象随历史时期的不同、人们需要的不同而不断变换,从动物到神祇乃至人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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