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生态语言学——体验哲学视野下的语言研究新范式
2015-03-20朱长河
朱长河
(湖州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1.引言
生态语言学旨在“研究语言在生态环境问题的产生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运用语言解决这些问题的可能途径”(Fill,2014)。这一宗旨得以成立的前提也是生态语言学的语言观,即:语言与生态环境之间存在互动关系。本文基于体验哲学论证这一语言观,探讨生态语言学的主要研究路径。由于体验哲学为认知语言学的哲学基础(王寅,2002),本文中的生态语言学因而属于认知语言学“运动”或“事业”的一部分,故称之为认知生态语言学。
2.体验哲学
体验哲学由Lakoff和Johnson创立,为后现代主义思潮的产物。该思想源自Lakoff&Johnson(1980)对语言中隐喻的分析,在Lakoff(1987)对范畴问题的研究中得到进一步发展,并最终成型于Lakoff&Johnson(1999)对先前各主要哲学流派的反思和对哲学基本问题的重新思考。两位学者将先前主要哲学流派分为两大阵营:客观主义和主观主义。体验哲学是作为哲学的第三条道理提出的,其核心思想可总结为体验实在论(embodied realism)。其中,“实在论”为其世界观,“体验论”为其认知观。
2.1 世界观上的实在论
在世界观上,体验哲学持积极的实在论思想,“相信物质世界的存在,并解释我们如何在其中发挥作用”(Lakoff&Johnson,1999:96)。就这点而言,比之主观主义哲学,客观主义哲学更接近体验哲学。客观主义哲学在世界观上大多同样持实在论思想。Lakoff&Johnson(1999:94-95)将客观主义哲学分为三类:“直接实在论”(direct realism)、“表征实在论”(representational realism)和“符号—系统实在论”(symbol-system realism)。不过,在这三类中,只有直接实在论与体验哲学的世界观完全一致——不仅确信物质世界的存在,而且认为这一存在“独立于心智”(Lakoff& Johnson,1999:233)。另两类虽然承认物质世界的存在,但将这一存在视为心智的结果,即认为世界因“思”而“在”。
与体验哲学和客观主义哲学相反,主观主义哲学在世界观上大多持消极的非实在论思想,否认物质世界的存在。Lakoff&Johnson(1999:95)认为,这是由于非实在论者大多“适应能力较差、脱离现实世界、无法与现实世界和谐共处”。他们在现实面前往往表现出一种遁世的态度,因而企图构建出一个非现实的世界作为其生存的家园,如诗性的语言世界等。
2.2 认知观上的体验论
在认知观上,体验哲学持体验论(embodism)思想。体验实在论也因此而得名。体验论认为,心智为体内之心智,不可能脱离身体而存在,也不可能自行认识世界,而是通过身体接触世界,进而认识世界。这种接触首先形成直接体知概念,如“基本层次概念、空间关系概念、事件结构概念等”(Lakoff&Johnson,1999:96)。在此基础上,隐喻等思维能力“将这些体知概念扩展至抽象的理论域”。因此,认知不是对现实的镜像反映,而是感性认知、理性认知和隐喻性认知相结合的创造性反映。
认知的体验性也决定了认知的相对性,即我们对世界的认知只能“相对于我们的身体和心智的本性,以及我们与环境之间的互动”(Lakoff&Johnson,1999:96)。因此,“不存在对世界唯一正确的描述”。不过,体验哲学并未因此否定人类对现实获得相对正确认知的能力。在体验哲学看来,“无论是在科学中,还是在日常世界中,真实而稳定的知识仍然是可能的”。
认知观上的体验论是体验哲学与主观主义哲学和客观主义哲学的根本区别。客观主义哲学为科学主义传统的产物,在认知观上反对想象和直觉,信奉理性和绝对真理,认为我们可以获得关于世界的“绝对正确的、客观的知识”(Lakoff&Johnson,1999:96)。主观主义哲学则是浪漫主义传统的产物,在认知问题上信奉想象和直觉,反对绝对真理说,并进而导致了认知上的“极端人本观”(王寅,2012)。这种极端人本观甚至否定了人类对现实获得相对正确认知的能力。
3.认知生态语言学的语言观
尽管体验哲学主要为关于认知的科学,但由于源自对语言的分析,因而包含了一个较完整的语言观。这便是“语言—认知—现实”三元互动观。这一语言观使得认知生态语言学的“语言—生态环境互动”观得以成立,体验哲学也因而成为认知生态语言学的哲学基础。
3.1 “语言—认知”互动观
在体验哲学视野下,语言与认知为互动关系。一方面,体验哲学认为,语言是对认知的反映,认知决定语言。在体验哲学看来,凝结在语言中的正是“人们对经验进行概念化的方法”(Lakoff,1987:337)。“语言表达中的隐喻之所以可能,正是由于人们的概念系统中存在隐喻”(Lakoff&Johnson,1980:6)。认知语言学的“认知承诺”反映的便是这一思想:
语言和语言的组织反映了一般认知原则,因此,有关语言结构的原则应反映其他学科所发现的人类认知规律。(Lakoff,1990)
另一方面,体验哲学认为,语言对认知具有反作用。在体验哲学看来,经过语法化的概念不仅是思维的对象,而且会“不由自主地、自动地、无意识地、毫不费力地为我们的思维所使用”(Lakoff,1987:335)。与那些需要我们仔细思考的概念相比,语法化了的概念“对我们理解日常生活的影响更大”。
3.2 “认知—现实”互动观
体验哲学视野下,认知与现实之间同样为互动关系。一方面,体验哲学将认知视为对现实的理解与形成概念。在体验哲学看来,理解是认知主体“与物理环境及他人之间互动和协商的结果”(Lakoff&Johnson,1980:230)。凝结在语言中的对经验进行概念化的方法则是语言使用者“与当地环境互动的结果”(Lakoff,1987:337)。这里所说的“物理环境”、“他人”、“当地环境”等便是现实,包括社会环境和物理环境;“互动”、“协商”等便是对现实的体验,包括社会实践和生产实践。因此,现实是认知的客体,对认知具有决定作用。认知主体的体知能力、理解能力和概念化能力为认知提供了智力基础。认知主体的身体和认知客体共同具备的实在性是认知的物质基础。智力基础和物质基础的存在使认知具备了可能性。认知主体的实践活动则将这一可能最终转化为现实。
另一方面,体验哲学认为,认知中的概念系统“显著地影响着人们的行为”,而人们的行为又“势必会改变环境”(Lakoff&Johnson,1980:230)。由此可见,在体验哲学看来,认知的结果通过影响认知主体在现实中的实践活动而对现实具有反作用。Lakoff(1987:337)指出,拒绝探索我们的行为如何依赖于我们的概念系统,换言之,拒绝探索认知对现实的反作用,“就是拒绝对我们的许多行为承担责任”。
3.3 “语言—生态环境”互动观
在体验哲学视野下,语言与认知互动,认知又与现实互动。因此,在认知的中介下,语言与现实之间为同样为互动关系。一方面,语言反映了人类对现实的认知。现实和认知因而分别构成了语言的物质基础和认知基础。另一方面,语言中的语法、概念在一定程度上左右着人类的思维,进而左右人类对现实的实践,并在此过程中改变现实。语言因而对现实具有反作用。
由于体验哲学在世界观上持实在论思想,这一哲学视野下的现实为客观存在着的现实世界,可大致分为人的世界和非人的世界。前者主要表现为社会文化环境,后者则主要表现为物理环境或生态环境。认知生态语言学中的现实专指后者,即生态环境。因此,从体验哲学的“语言—认知—现实”互动观可以推导出“语言—生态环境”互动观是生态语言学得以成立的前提。
4.认知生态语言学的研究路径
对“生态”一词的不同理解形成了形形色色的“生态”语言学,其共同之处有时“仅在于‘生态’一词”(Gerbig,2003)。“语言—生态环境”互动观表明,认知生态语言学中的“生态”系人类所处物理环境之生态。由此,以语言手段促进生态环境健康发展是认知生态语言学的宗旨。以这一宗旨为线索,认知生态语言学的研究大致沿两条路径展开,可分别称作微观和宏观认知生态语言学。两者各有侧重,但总体目标一致。
4.1 微观研究
微观认知生态语言学又称语言的生态批评或生态批评语言学。该路径立足语言的局部,在对现行语言各层面进行生态伦理视角的批评性分析的同时,对语言进行生态型语型规划(corpus planning),建构生态友好型语言,即绿色语言。由此形成微观认知生态语言学的两个核心课题。其中,批评是规划的基础,属理论研究;规划是批评的目的,属应用研究。
认知生态语言学的这一路径源自Halliday在第九届国际应用语言学大会(AILA)上的主旨发言。Halliday(1990)在报告中指出,语法是一个隐藏着的、关于经验的理论。这一理论促使我们以某种方式去释解世界,从而指导我们的行为和生存策略。遗憾的是,由于语言的发展总是滞后于时代的发展,现行语法为我们提供的解释世界的方式已不利于人类作为一个物种的健康发展,是造成生态环境退化的一个重要原因,有必要建构新型表意法。因此,生态问题的解决“不仅属于生物学家和物理学家,也属于应用语言学界”(Halliday,1990)。Halliday在报告中分析了现代英语中四种这样的语法现象。一是将以整体形式出现的实体解释为以无限量存在;二是将“大”或“多”等解释为积极,而将“小”或“少”等解释为消极;三是将人类解释为物质过程中最积极、最能成为施事的参与者,而将无生命的实体解释为最消极、最不可能成为施事的参与者;四是将“人”与“非人”的区别解释为有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区分。
此后,“语言与生态”或“语言与环境”被列为每届国际应用语言学大会的议题之一。1993年,Fill的德文版《生态语言学》问世。2001年起,德国应用语言学(GAL)年会开设生态语言学议题或工作坊。同年,Fill和 Mühlhaüsler合编的《生态语言学读本》出版。2003年,Mühlhaüsler的英文版《生态语言学教程》问世。在这些活动的推动下,生态伦理视角的语言批评性分析受到语言学界日益关注。目前所揭示的隐藏在语言各层面不利于生态环境健康发展的思想包括人类中心主义(anthropocentrism)、增长主义(growthism)、等级主义(classism)、分离主义(separationism)、商业主义(commercialism)、消费主义(consumerism)等。
与批评性分析相比,生态型语型规划方面的研究较少。目前这一领域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词汇层面,尤其是生态环境术语的建构,如 Trampe(2001)、Gibbs(2001)等。语法和话语方面的建构则更少。前者如Goatly(2001)等,后者如Pritchard(2004)等。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之一是,语言是在人类历史长河中逐步形成的。无论是约定还是俗成,都需要经历时间的考验。建构新型语言,或Halliday(1990)所说的“新型表意法”,不可能一蹴而就。此外,语型规划是一项社会运动,仅靠语言学界的努力远远不够,需要借助社会和机构的力量方能成功。
4.2 宏观研究
宏观认知生态语言学立足于语言整体,在研究语言多样性的生态价值的同时,对语言进行生态型地位规划(status planning),尽可能保持语言的多样性。由此形成宏观认知生态语言学的两个核心课题。其中,价值研究是规划的基础,属理论研究;规划是价值研究的目的,属应用研究。
语言多样性的生态价值主要体现在维持生物多样性方面的作用。这方面较早的研究主要有Mühlhusler(1995;1996)、Harmon(1995)等。Mühlhusler在研究了澳大利亚、新西兰及其他太平洋地区殖民化过程中语言和环境的变迁后指出,殖民化往往伴随着环境的急剧退化,“直至语言和知识的结构与环境结构之间取得协调”(Mühlhusler,1995)。Mühlhusler认为,这是由于不同语言是对生物多样性不同程度的描述。殖民化过程中语言变迁造成语言表达资源的短缺,从而导致了环境的退化。例如,殖民化前,澳洲大陆原本生活着大量小型有袋哺乳动物。殖民化过程中,由于英语缺乏对应的词汇,这些动物被叫作“灌木鼠”(bush rat)、“土著鼠”(native rat)等。此后,等待这些动物的便是与英国的老鼠相似的命运:往好处看最多不过是些无用的东西;往坏处看则是危险而有害的东西,有必要根除。结果是,现在这些物种大多已绝迹。类似的遭遇同样发生在植物的身上。为解释这一现象,Mühlhusler提出语言适应说,认为“语言多样性反映了数千年来人类对复杂的环境条件的适应”(Mühlhusler,1996:270)。
Harmon(1995)对本土语言(endemic languages)种类最多的25个国家和本土脊椎动物种类最多的25个国家进行了对比研究。结果显示,其中16个(约64%)本土语言种类最多的国家同时也是本土脊椎动物种类最多的国家。Harmon(1995)认为,语言多样性与生物多样性的这种对应“不太可能出于巧合”。Oviedo & Maffi(2000)、Harmon(2002)、Skutnabb-Kangas、Maffi and Harmon(2003)的研究进一步证明了语言多样性与生物多样性之间的对应关系。为此,Posey(1999)、Maffi(2000a,2000b,2001,2005)、Maffi&Woodley(2010)等提出生物文化多样说,又称语言—生物共演说。该理论认为,语言多样性与生物多样性“相互支持,甚至可能共同演化”(Maffi,2000a)。因此,“在全球范围内保持语言多样性的活力就有可能防止生物多样性损失,从而为我们维持我们这个星球的健康和生存提供最佳机会”(Maffi,2000b)。
语言多样性的生态意义为保护语言多样性提供了理论支持。而保持语言多样性的关键是保护少数人语言,尤其是土著语言。一方面,这些语言因拥有的语言资源,即使用者的数量过少而处于灭迹边缘,成为濒危语言(endangered languages)。另一方面,相对于多数人语言而言,土著语言对维持生物多样性更为重要。这是因为,现代工业和现代生活方式是环境退化的主要根源,而凝结在土著语言中的认知模式有如Hazel Henderson所说的“文化基因”(cultural DNA),“可以帮助我们在这个、也是我们唯一拥有的星球上,在健康的生态系统中,创造出可持续的经济模式”(Gell-Mann,1994:292)。Maffi(1994)、Skutnabb-Kangas、Maffi and Harmon(2003)、Maffi& Woodley(2010)等则将这种认知模式称作“传统生态知识”(TEK,traditional ecological knowledge),即“为土著或传统社团所掌握、发展、并世代传承的,关于动植物物种及其相互之间的关系、以及当地生态系统的深层知识”(Skutnabb-Kangas,Maffi and Harmon,2003:56)。这类知识不仅可以“促进可持续使用土地和自然资源”(Nations,2001),而且有助于我们对濒危物种的“识别、管理、保护和恢复其栖息地”(Nabhan,2001)。Skutnabb-Kangas&Philipson(2007)的研究证明了这一点。两位学者的调查表明,“生物多样性退化程度最低的地区,往往是只有土著人定居的地区”。可见,那些未被殖民的土著民族“一直都是,而且仍然是维持生物多样性的重要代理人”。
对此,体验哲学也表达了类似的思想。Lakoff(1987:337)曾指出,如果说保持基因库的多样性是某一物种在多样的生物环境下得以生存的保证,那么,保持理解经验的方法的多样性便是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得以生存的保证。因此,语言多样性的存在是人类的福音,我们有必要“像保护濒危物种一样,保护濒危文化和语言”。
由此可见,在认知生态语言学看来,特定的语言孕育了特定的文化,特定的文化又孕育了由特定物种构成的区域生态环境。因此,对一种语言的保护有助于保护该区域特有的物种。尽管在一定范围内,语言多样性高的地区,其生物多样性未必高于语言多样性不如它的另一地区,但就全球范围而言,保持语言的多样性势必有助于保持地球上总的生物多样性。
与语言多样性的生态价值相比,生态型语言地位规划方面的研究较少。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之一是,语言地位规划是一项“社会工程”,“属于委派性任务,由权力机构实施”(Edward,2009:228)。此外,尽管Weinrich(2001)认为“不具生态性的经济性是不可能的”,语言多样性至少表面上与短期经济利益之间存在冲突。而“不具经济性的语言生态性是不可能的”(Denison,2001)。在Denison看来,保持语言的多样性不仅要付出经济代价,而且即便给我们带来什么利益,这种利益也将会“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尽管生态型语言地位规划尚不多见,其他角度的语言地位规划,尤其是社会型语言地位规划却成果卓著。社会型语言规划属于Haugen传统的语言生态学范畴。与生态型语言规划不同,社会型语言规划以语言的社会价值为出发点,如语言的人权价值(Skutnabb-Kangas,Philipson and Rannut,1994;Skutnabb-Kangas,2000;Skutnabb-Kangas et.al.,2009)、团体认同价值(Edwards,2009;2010)等。然而,两者却有着共同的目标,即最大程度保持语言的多样性。就这一点而言,两者可谓殊途同归。
社会型语言地位规划不仅成果卓著,而且获得了较高的社会认可。在后者的推动下,不少国家通过了旨在保护少数人语言的立法。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于2005年通过了《文化多样性国际公约》,旨在保护和促进文化表达的多样性,尤其是语言多样性。
然而,社会型语言地位规划在实施过程中同样遇到了来自各界的阻力。此外,立法也未必是保持语言多样性的唯一途径。因此,认知生态语言学不应满足于坐享后者的成果,而应借鉴后者的成功经验,从保持生态环境角度宣传保持语言多样性的意义,并探索各种行之有效的途径。
5.结语
体验哲学为认知生态语言学提供了哲学层面的理论支持,使其更具发展前景。生态问题是一个“关系到人类生死存亡的问题”(Trampe,1991)。在生态环境日益退化的今天,这一以解决生态环境问题为宗旨的语言研究范式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有鉴于此,Matthiessen(2009)将该范式中的语言的生态批评列为系统功能语言学今后发展的新方向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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