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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帕·拉希莉《同名人》中的旅行书写与离散身份的建构

2015-03-20郭棲庆

外国语文 2015年5期
关键词:果戈理旅行印度

云 玲 郭棲庆

(1.北京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81;2.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 100089)

在当代印度裔美国作家中,蒋帕·拉希莉无疑是其中一颗最闪亮的新星。她的第一部短篇故事集《疾病解说者》(Interpreter of Maladies,1999)囊括了几乎美国所有重要的文学奖项:1999年获笔会/海明威奖、欧亨利短篇小说奖、美国年度最佳短篇故事奖,2000年摘得美国普利策小说奖的桂冠。她的第二部短篇故事集《不适之地》(Unaccustomed Earth)一经出版立刻荣登《纽约时报》畅销书榜首,被赞誉为“拉希莉小说创作的情感智慧和完美艺术的见证”(见该小说序言),并于2008年一枝独秀摘得国际短篇小说集的最高荣誉“弗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同名人》(2003年)广受好评,并因其巨大的影响力而被搬上荧幕。作为第一个入选《希思美国文学选读》(The Heath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的南亚裔作家,拉希莉的经典地位是毋庸置疑的。她以自己极高的文学造诣当选“奥巴马总统艺术与人文委员会委员”。从2005年起,拉希莉担任国际笔会美国中心(PEN American Center)的副主席。

《纽约时报》在1999年将她列为40岁以下20位优秀短篇小说家之一。评论界认为她的创作突破了印裔作家萨尔曼·拉什迪开创的魔幻现实主义文风,转向对印裔美国人更加现实主义的描述。与任碧莲和其他亚裔美国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着力刻划亚裔美国人对“美国梦”的追求不同,拉希莉小说中的主人公大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经济状况良好、实现了“美国梦”的印裔精英阶层。正如奈特利·弗里德曼(Natalie Friedman)所言“与老一代的移民作家致力于再现移民对“美国梦”的追求不同,拉希莉更关注一旦这个梦想实现后,移民与他们的下一代又将何去何从”(Friedman,2008:112)。

《同名人》(2003)被《洛杉矶时报书评》盛赞为“文笔流畅优美,深切表达了移民的错位感、思乡和对故国生活的依恋”(该小说序言)。《纽约时报》评论说“尽管是作者的第一部小说,作品行文老道,动人心弦,就像出自一个资深的文学巨匠之手”(同上)。小说主要讲述印度裔美国男孩果戈理在面对传统印度家庭和现代美国社会的双重文化时,对自己身份认同的焦虑和困惑。他排斥印度文化,又无法与美国主流文化认同。父亲以俄国著名作家果戈理来命名他,这个似乎与印度和美国文化都毫无关系的名字成为他不快乐的根源。成年后的果戈理开始反叛他的家庭,改变自己的名字,选择富有的白人女孩做女朋友。然而无论怎么挣扎,他始终无法摆脱自己的印度文化之根。在父亲去世后,果戈理回家奔丧,最终和他的印度文化之根达成妥协。

国内拉希莉研究还是一块亟待开垦的处女地,研究对象主要聚焦于其成名作《疾病解说者》。在仅有的几篇关于《同名人》的论文中,研究的视角主要涉及离散、文化身份和成长主题。国外对该作品的评论较多,研究视角包括离散、异化的儿童、死亡、多元文化主义、空间、以及身份等。康·绍明(Kung Shao-ming)撰文探讨了该小说中主人公混杂的身份,指出拉希莉在作品中回应了霍米巴巴关于“文化翻译”的理论,肯定了拉希莉在创作中是一个语言和翻译的高手(Kung,2009:120)。萨姆·玛德勋(Sam Mudson)从分析儿童主人公视角切入,将《同名人》中的果戈理与乔纳森·莱瑟姆(Jonathan Lethem)的《孤独堡垒》(The Fortress of Solitude)进行对比,指出两部小说中都塑造了生活在两个世界、两种文化阙限空间找不到归属感的异化的儿童形象(Mudson,2003:69)。大卫 H.林(David H.Lynn)分析了该小说中的内嵌文本即果戈理短篇小说“外套”,揭示两者之间的互文性,强调该小说绝不是一个“后殖民”文本,指出小说颇具巴尔扎克和狄更斯似的黑色结尾实现了主人公果戈理道德上的成长(Lynn,2004:161)。特穆若·柏莱(Tamara Bhalla)批评了《同名人》中的女性形象,认为她们被物化为物质主义的狂热追求者、棕色男性压迫的受害者以及民族传统文化的保有者,指出拉希莉在小说中塑造了印裔女性的刻板形象(Bhalla,2012:110)。

鲜有批评者从旅行的视角去分析该小说。本文认为,《同名人》中除了讲述主人公果戈里的成长和对两种文化的认同危机之外,还隐藏着一个关于旅行的潜文本。从形式上,小说的叙述视角出现多次转换:从开篇的果戈理的母亲阿诗玛移民美国开始,转移到果戈理的成长故事、他的妻子毛舒米的情感经历以及最后以艾修克死亡、以及阿诗玛决定在印度和美国之间过一种迁徙的生活而结束。这种叙述视角的不断游离使读者有机会进入不同人物的情感生活,为读者呈现出一场扑朔迷离的文本之旅,也体现出叙述的后现代艺术特色。从叙述主题分析,小说中多次提到关于旅行的事件。艾修克童年在印度的惊险之旅、艾修克实现梦想的美国之旅、果戈理随父母省亲的印度之旅以及果戈理人生中的爱情之旅。本文将选取文本中关于旅行的话语进行分析,揭示其中的重要内涵:第一代移民通过频繁返回母国的旅行表达对故国与家园的无限依恋,实现文化寻根,结果却是因为物是人非而无果而终,这种努力往往以失败而告终,人物通过这种失败认识到除了向前走,自身已经无路可退;第二代移民通过旅行加深对母国文化的理解,实现与母国文化的协商和对自己多元文化背景的认同;拉希莉的人物在旅行中实现自我成长,在不断的移动中建构一种离散的身份。

1.寻根之旅

人类历史就像一场没有终点的奥德赛之旅。每一个人在特定的站台上车又下车,历史的车轮却从未停止过前进的步伐。美国历史也是从一个关于清教徒的旅行故事开始的。经典美国文学作品中有很多关于旅行的动人故事,马克·吐温在《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叙述了白人少年哈克背离文明的遁世之旅;塞林格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书写了霍尔顿·考菲尔德逃避成人世界的叛逆之旅。旅行意味着一段流放,也必然会带来个体的成长。蒋帕·拉希莉书写的南亚移民离开故土、建构新的家园的经历也是一个旅行的故事。事实上,拉希莉本人也是一个典型的离散者。她母国为印度,出生于英国,幼年随家人移居美国。地点、路线和国籍甚至家园都可以改变,无法改变的是她的棕色皮肤和南亚人的外貌特征。她在成长过程中受到的印度裔父母传统文化的影响以及频繁的印度之旅使她与印度有着不解之缘。她曾在不同场合谈到自己对母国的文化依恋:“加尔各答培养了我从多个视角看待事情的兴趣。她拥有我们这里(美国)所没有的传统。”(Patell,1999:80)南亚移民从20世纪60年代前就开始在美国定居,建立早期的离散社区。受到美国对亚洲移民的配额限制,南亚在美移民数量一直增长缓慢。1965年的《移民归化法案》(Immigration and Naturalization Act)之后美国放宽了对南亚的移民管制,印度学术精英涌入美国学习和深造,出现了大批移民的现象(Kuotti,2007:9-10)。《同名人》中果戈理的父亲艾修克自幼充满梦想,酷爱读书,对他来说“读书是一场心灵的旅行”(Lahiri,2003:16)。他尤其酷爱俄国文学,即使是走在印度最繁忙的大街上,也会手不释卷地阅读《卡拉马佐夫兄弟》或是《安娜卡列尼娜》或是《父与子》。艾修克少年时期的一次旅行遭遇火车出轨,使他险些丧命。九死一生的艾修克从此决定实现“一个枕头,一条毛毯,游遍世界”的梦想(Larihi,2003:13)。60年代末他只身从印度来到美国,在麻省理工学院读完纤维光学博士学位,最终成为一名终身教授,实现了自己经济富足的美国梦。

海伦·吉尔伯特(Helen Gilbert)认为,“第三世界知识分子的离散可以作为一个旅行的隐喻”(Gilbert,2002:2)。语言交流的障碍,陌生的文化,远离亲人和熟悉的环境,同化的压力这些都增加了艾修克夫妇作为移民生活的孤独感。他们的儿子果戈理出生时只有两个印度裔的朋友来医院探望。阿诗玛不仅感叹:“没有一个祖父、母或者叔叔婶婶陪伴在身边,在美国生产,就像在这个国家的其他经历一样,似乎都充满了偶然性,让人难以置信”(Lahiri,2003:24-25)。充裕的物质条件并不能抚平艾修克夫妇作为离散者和第一代移民内心的孤独和无根感。他们通过频繁的印度之旅表达对家园和归属感的渴望和对印度文化之根的追寻。艾修克一家频繁返回印度参加葬礼、传统节日庆祝和其他家庭团聚活动也是拉希莉幼年生活的真实写照。果戈理一岁时他的双亲第一次返回印度去悼念他逝去的外祖父;十岁时,他又有了三次加尔各答之旅,两次在夏天,还有一次是在印度传统节日—杜加女神节”(Lahiri,2003:67)。艾修克甚至把自己七年一次的学术休假之旅也搬到了印度,他们参观印度的名胜古迹,品尝家乡食品,体味印度文化。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认为民族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民族和民族主义是一种“特殊的文化的人造物”,“他们可以被移植到许多形形色色的社会领域,可以吸纳同样多形形色色的各种政治和意识形态组合”(安德森,2005:7)。除了频繁的跨越边界的旅行,孤独的艾修克夫妇试图在自己的移居地重创母国文化,建立一个“想象的共同体”,虚拟的“印裔美国家园”,继续自己的寻根之旅。艾修克夫妇和自己周围的印裔美国人交往,他们周围很快就凝聚了很多印裔美国家庭。他们中的丈夫大都是教师、学者、工程师或博士,新来的妻子们大都孤独、思乡,他们来阿诗玛这里诉苦,向她询问家乡菜的配料,讨教各种生活经验。“他们有太多的孟加拉裔朋友,几乎没有一个周六能闲下来”(Lahiri,2003:63)。约尔·库奥尔蒂(Joel Kuortti)认为离散和一般旅行的区别在于它的向心力,即它不单指人们散居在不同的地方,而是指他们在散居地又重新凝聚起来,创造出新的社区(Kuortti,2007:8)。果戈理对儿时周六晚上的记忆总是这样一个单一的画面:“在一座位于郊区三室的大房子里聚集了30多个孟加拉裔美国人,孩子们在地下的娱乐室看电视或者玩各种棋牌游戏,成人则边吃饭边用孟加拉语畅快地聊天。”(Lahiri,2003:63)

杰·瑞·弗雷克(J.R.Frake)指出,“关于侨居者回归的小说,从传统本质上来说都遵循着相似的模式:对回归满怀期待,对(故国)变化感到震惊,幻想破灭,最终伤感地接受两种文化的边缘人的现实(转引自Maxey,2012:78)。《同名人》中主人公的寻根之旅往往总是失望而归,因为拉希莉的主人公是受过精英教育、生活富足的印度裔美国人,多年的离散生活拉远了他们与母国的距离。物是人非,多年的离散生活使离散者和故乡都发生了改变。他们对母国文化的审视往往是一种自我与他者之间权力不对等的“凝视”,这样就导致他们在不经意间会过滤掉母国文化中的优势,而关注那些更为奇异、神秘、暴力和非理性的一面。《同名人》中的果戈理一家的印度之行就像殖民时代的帝国旅行者,参观泰姬陵等各处名胜古迹,热衷于文化猎奇。他们的“帝国之眼”看到的是古老印度最落后的一面:暴力、贫穷、缺乏必要的医疗设施。古老的印度被描述成一个不法之徒横行、危机四伏的地方:他的表兄告诉他比哈尔①比哈尔:印度实行联邦制,邦是一种行政区划单位。比哈尔是印度北部的一个邦,北邻邻国尼泊尔,东接西孟加拉邦,西边是北方邦和中央邦,南连奥里萨邦,为印度大邦之一。经常有强盗出没;他的父亲把钱藏在贴身的衣服里,他的母亲和妹妹都摘掉了她们的金饰(Lahiri,2003:84)。在从阿格拉旅行返回的路上,他们所乘的列车上出现劫匪,有人被刺死,并被掳走三万卢比。在他们返回到加尔各答后,饮食不适加疲劳使他和妹妹都患上了严重的疾病,就连他们的亲戚都说“他们已不适合在一个落后的国家生存了”(Lahiri,2003:87)。这些叙述颇具东方主义色彩,表达了离散者对回归的失望。这一点拉什迪在《想象的家园》中是这样解释的:“当一个印度作家试图从印度之外的的地方来描写这个国家时,他只能透过一个破碎的镜子去观察,有一些碎片已经永远无法重新获得了。”(Rushdie,1991:9)透过破碎的镜面看到的只能是一个扭曲的形象,离散者对家乡的回忆只停留在定格的过去,对家乡的思恋和期待不断地改写这个形象,使它和理想之间渐行渐远。这种现实使离散者最终认识到“此故乡非彼故乡”,故乡已经回不去了,自己只能在新的国度努力向前,其他别无选择。

这种叙述还与叙事者内在的价值观分不开。正如法农所言:“一个人通过拥有语言而拥有这种语言所承载和表现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法农,2005:15)艾修克和阿诗玛家族在印度本身就属于特权阶层。他们享有优质的物质和文化资源,优越的家庭环境使他们自幼受到良好的文化熏陶,深谙欧洲和英国文学,有机会在印度各地旅行,因此他们很难体会印度下层人民的苦难经历。常年的异国生活已经使他们戴上了殖民者的有色眼镜,对家园美好的记忆与令人失望的现实形成鲜明的对比,因此他们的加尔各答寻根之旅注定只能以失败而告终。

2.成长之旅

在经典美国文学中,旅行常常代表一种自我追寻和自我发现。旅行的自由感能让人们逃避日常的惯例生活,站在一个全新的角度去审视自我。旅途就是霍米巴巴所说的“阙限空间”,它为人们提供了重新开始的机会。主人公通过旅行逃避令人失望的现实生活,实现对自由的追求和自我的成长,例如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的哈克和杰罗姆·大卫·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中的霍尔顿·考菲尔德。《同名人》也可以理解为是果戈理·甘葛利的成长故事。他毕业于耶鲁大学,在婚前交过几个女朋友,旅行是他生活中的重要部分,大部分时间他都在位于剑桥的家与美国其他城市如纽黑文和纽约之间奔波。他的每一次爱情都伴随一段重要的旅程,这使他历经了从对印度文化的逃避到对美国文化的追求,最后到对多元文化的认同的心路历程。

果戈理与第一个女朋友露丝的相遇是在康涅狄格州纽黑文的联合车站,他们都是耶鲁的大学生,正准备放寒假回家。他受到她的吸引是因为她具有迥然不同的文化背景。她在佛蒙特的一个社区长大,父母都是嬉皮士。她七年级以前一直在家接受教育,现在双亲离异,母亲是一个人类学家,目前在泰国做研究,父亲和继母生活在农场。果戈理无法想象一个人“拥有这样的父母和这种家庭背景”(Lahiri,2003:111)。对于正处在成长叛逆期的果戈理而言,露丝是一个不同于自我的“他者”。她的嬉皮士家庭和反文化的背景让他感到好奇,她的父母体现出的民主和对多元文化的开放态度对他具有强烈的吸引力,他渴望得到她的那种自由的生活。作为移民的后代,果戈理身上承载了父母太多的期待,他们期待他做律师、医生或者工程师,获得体面的工作和更高的收入。露丝却不同,她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从事喜欢的英语专业。就像约翰·厄普代克小说《兔子,跑吧》中的主人公哈利不断逃跑以逃避美国中产阶级平庸的生活和庸俗的感官主义一样,果戈理通过与露丝的交往和不断的旅行来逃避代表印度传统文化的家庭的束缚。大学期间,他追求自由的第一步是将自己的名字从果戈理改为尼克西里(Nikhil),因为他认为这个新的名字听起来更像一个美国人。果戈理这个名字源于他的父亲艾修克幼年的一次火车遇险经历。突发的火车脱轨事件使酷爱读书的艾修克险些丧命。危难时刻,艾修克手中翻动的一本《果戈理短篇小说集》在风中飒飒作响,为他赢得了救援人员的注意。他为儿子取名果戈理是为了纪念自己九死一生的经历。然而,果戈理厌恶父亲给自己取的这个名字,因为他排斥一切非美国的东西,而急于想去认同美国文化。他在学校的朋友们中没有印裔美国人,因为他们总让他想到他父母的生活,“和人们交朋友并不是因为互相欣赏,而是因为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过去”(Lahiri,2003:119)。他拒绝参加印度学生社团活动,拒绝学习孟加拉语言,放弃了印度用手吃饭的传统,改用刀叉。他的这种行为体现出散居者渴望被主流文化接受,急于寻找认同感的心理。

果戈理的第二任女友麦可欣门第高贵、漂亮、富有、有教养,是一个盎格鲁白人高雅文化的代表,美国上流社会的象征。“当他打开她家门的瞬间,他完全被打动了,惊异于希腊复兴的建筑风格,他像一个旅行者,良久地注视着它。”(Lahiri,2003:130)整个房子高雅、奢华,就像一个宏大的艺术博物馆,陈列着各种精美的艺术收藏品。他的父母体面、斯文、有教养,他们对美食、美酒以及艺术超凡的鉴赏能力使他折服,他们的谈话风趣而充满智慧。就像本雅明笔下的都市闲逛者迷失于五光十色的巴黎拱廊街,果戈理深深陶醉于这种上流社会的高雅文化。对他而言,麦可欣体现了一切他所渴望的东西:权力,教养。他开始极力疏远自己的家庭,很少回家,不常给家人打电话。这种少数族裔对白人文化的倾慕是一种双重意识(double consciousness)的体现。法农曾经从心理层面分析过黑人与白人的种族关系,以及黑人的本质属性。他认为“白人文明和欧洲文化强加给黑人一种存在的变态……所谓黑色心灵不过是白人人为地造出来的”(法农,2005:14)。黑人急于变成白人,获取白人的本质属性。法农认为,这实际上是一种病态心理,黑人充其量获得的只是“白面具”,他的“黑皮肤”是去不掉的。本文作者认为这种分析方法同样也适用于在美生活的亚裔移民。作为来自第三世界的少数族裔,他们和白人女性交往,也急于想得到主流社会和它的价值观认同,获得一副“白面具”。正如巴拉(Bhalla)所言,“白人的身体…不仅有一种迥异的物理属性,白色的肌肤和肉欲的身体捕获了亚裔男性,它还有一种政治的象征,一种权力的承诺”(Bhalla,2012:106)。华裔作家黄玉雪在《华女阿五》中塑造了毫无批判地接受白人主流文化的模范少数族裔代表少女阿五。赵建秀在《哎呀》中批判唐婷婷、谭恩美和黄哲伦等作家是“伪作家”,因为她(他)们在作品中迎合白人文化,篡改了中国的历史,这其实都是因为她(他)们在创作中无意识地内化了白人价值观,成为一种“种族的忧伤”。

果戈理和麦可欣一起去新罕布什尔的旅行让他彻底认识到他与这种白人文化的巨大差距。麦可欣的家族在这里有一座靠海的夏季别墅。它隐秘而宁静,体现了美国上流社会高贵的身份和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这让他“意识到这个家族似乎拥有这里的每一片风景,不单单是房屋,还包括这里的一草一木”(Lahiri,2003:155)。他不禁开始对比自己的家庭旅行:几家印度人一起,开着租来的厢式货车,在国家公园的野餐桌上吃午餐,睡在汽车旅馆里,在露天游泳池游泳。这种巨大的门第差异使他认识到自己即使有常春藤的教育背景也无法融入麦可欣所代表的主流社会。在与麦可欣的旅行中,他遇到了另一个美国白人帕姆莉,她坚持认为果戈理是印度人,尽管他极力解释自己出生在美国,家在波士顿。她坚持认为果戈理去印度旅行不会生病,“你是印度人……考虑到你的遗传因素,你去那里不会生病”(Lahiri,2003:157)。这种白人优越的思想使主流社会戴着有色眼镜来看待少数族裔,不管他们在美国生活了多久,深色的皮肤都会出卖他们,“你从哪里来?”这个问题永远困扰着少数族裔。这使果戈理意识到在美国白人眼中,即使自己永久生活在美国,也会被当作外国人,自己永远无法摆脱印度文化之根。

父亲去世后,果戈理开始和自己的家庭以及印度传统文化达成协商。两次和美国白人失败的爱情经历开始让他变得更加成熟和理性。选择印度裔女性毛舒米作为妻子体现了果戈理开始向印度文化回归和对自己多元文化背景和家庭责任的接受。“他知道自己和她的结合是为了完成一个共同的长久的期待,因为他们都是印度人。”(Lahiri,2003:224)他们的结合完成了父母的心愿,使印度的文化在美国下一代的传承成为可能。他们试图在彼此身上寻找对方的影子:共同的文化背景,在美国和印度之间频繁旅行的生活经历,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有“相同的肤色,直长的睫毛,高颧骨和黑头发”(Lahiri,2003:203)。毛舒米出生于印度,两岁移居英国,七岁从伦敦移民美国,现在是纽约大学法语文学专业的博士生。像《梦娜在应许之地》中的梦娜选择皈依犹太教来对抗中、美两种文化的挤压,以及族裔和文化身份的固定化,毛舒米选择法兰西,在第三种语言和文化中重新建构自我身份,成为一个多元的世界主义者,在英国、美国和法国之间辗转。她独立、自主,无法接受印度女性婚后改从夫姓的事实,难以想象一个女性婚后完全丧失独立性,依赖一个男人。他们一起的法国之旅让他看到了“她的法国朋友喜欢她,就连饭店使者和商店老板都喜欢她。她能够完美地适应他们的生活,又让他们保持一点新鲜感”(Lahiri,2003:233)。霍米巴巴指出“阙限空间”为我们提供场域构建新的自我—无论是个人还是集体,开始新的身份(Bhabha,1994:1)。对毛舒米而言,法国就是她的“阙限空间”,她在这里实现了重生。她的生活就像她的名字的涵义那样:来自于西南的一股潮湿的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没有终点。她无法接受婚姻的羁绊,最终选择了背叛婚姻。但是这段爱情经历让果戈理意识到了:作为第二代移民,他可以和她一样拥抱多元文化,成为世界公民。

3.身份建构之旅

在《规训与惩罚》中,福柯注重从权力发生作用的各种经验型局部空间,诸如监狱、医院、精神病院等场所来研究权力的运作方式和形态结构。对他而言,空间即是权力运作的场域。利斐伏尔强调空间具有生产性,我们现在的社会已由“空间中的生产转变为空间的生产”。他还指出“空间是社会性的;它牵涉到社会关系”(包亚明,2003:47)。对《同名人》中的人物而言,空间的“生产性”表现在它参与了人物身份的建构。霍米巴巴最早将混杂性引入学术领域,他认为无论是殖民地还是宗主国之间的政治对立、文化不平等都会创造出一种新的生存方式,它没有消除文化差异,而是允许不同的文化共居一个空间,“第三空间的富有成效的能力有着殖民的后殖民的起源…也许能开辟出通往阐述一种国际性(或民族间的)文化的通道,它不是基于多元文化主义的异国情调或文化的多样性,而是基于文化的混杂性的刻写和发声”(Bhabha,1994:38)。丁格拉(Dhingra)在其论文中提到了拉希莉混杂的身份问题,说她拥有如下多重身份:美国作家、印裔美国作家、英国出生的作家、盎格鲁英国作家、印度侨民、亚裔美国作家、环球作家(Dhingra,2012:Introduction)。

《同名人》中的人物都在不停的旅行,从象征印度传统文化的家庭走向大都市纽约、波士顿,从美国到印度。他们在不断的空间移动中实现两种文化与身份的协商,创造出杂合的身份。艾修克少年时的一次旅行使他在火车脱轨的事故中险些丧命。劫后重生的艾修克对人生有了新的审视,决心不再拘囿于印度这个“小世界”中,他要“游历世界”。为此,他远涉重洋,跨越边界,来到美国求学,建构新的自我。生活在多元文化的美国,作为第一代移民的艾修克和阿诗玛,一方面努力坚守印度文化传统,例如命名、宗教节日、各种仪式,另一方面他们试图在新的语境中重新解读印度古老的文化遗产,创造新的混杂的身份,实现霍米巴巴所言的“文化翻译”。虽然已移居美国多年,阿诗玛坚持只穿沙丽,艾修克只喜欢穿手工缝制的衣服,他们也庆祝感恩节、圣诞节和各种美国节日。阿诗玛经常给幼年的果戈理看印度亲人的照片,教他背诵泰戈尔四行的儿童诗…她也不会忘记每天按时打开电视让果戈理看《芝麻街》和《电子工厂》①电子工厂:是美国公共广播公司制作(PBS)旗下的芝麻街工作坊制作的一系列儿童教育节目,从1971年到77年共播出了6季(780集)。,以便让他跟上幼儿园的英语学习(54)。他们为自己的儿子命名果戈理,这个非英非美的名字暗含了他们要在新土地上创造出第三种身份的强烈愿望。

《同名人》是一个关于“命名、误命名和重命名”的故事。同他的父亲一样,果戈理也是在一次铁路事故中对自己的名字和身份有了新的认识。小说的题目《同名人》指涉主人公果戈理·甘葛利。根据印度文化的传统,孩子出生会有两个名字,一个乳名,一个学名。学名主要用于公共场合,而乳名则用于家庭成员间的亲昵称呼。由于美国文化中并没有这种对姓名的区分方法,果戈理入学时老师采用了他最熟悉的乳名来登记。成人后的果戈理·甘葛利发现这个名字有两个问题:首先乳名成了学名;其次,果戈理是一个俄国作家的名字,非印非美,这为他带来了身份危机。他因此极端厌恶这个名字,认为它是他进入主流文化的障碍。他决定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尼克西里,认为这个名字听起来更美国化。他用这个名字进入大学,学会吸烟、喝酒、追求白人女孩。果戈理大学时感恩节旅行经历的一次火车事故最终使他的父亲向他敞开心扉,讲述了他自己幼年时的一次火车遇险经历,以及如何得到救援的经历。这次父子之间心与心的交流消除了他们之间的文化误解和隔阂。果戈理开始理解自己名字背后深刻的文化内涵。他重新接受自己的名字。父亲去世后,他选择回归自己在马萨诸塞州的家,将自己的名字改回果戈理,这表明他已经经历了自我成长,和自己的印度文化之根达成协商,他意识到他不必选择只做美国人或印度人,他可以选择二者兼得。

4.结语

旅行是拉希莉小说一个很重要的主题。她的另一部重要的短篇小说集《疾病解说者》中的同名短篇故事也是关于印度裔美国人回归本土游历的经历。这体现了美国民族形成的历史和现实对拉希莉创作的深层次影响。从第一批清教徒远涉重洋来到美国开始,受到“美国梦”的吸引,不同族裔、肤色的人们不断来到美国,构成了这个移民国家的主体,美国也因此成为“车轮上的国家”。美国社会的现实则是从“大熔炉”向“色拉碗”的转变。不同的民族在追求相互融合的同时力求保留自己的民族身份。《同名人》表面是一个关于名字的故事,背后却潜藏着关于旅行话语的书写。这些看似普通的生活经历折射出离散者对故国家园的思念,对身份的困惑以及在新环境中重塑自我的信心。小说结尾处主人公果戈理正处在人生旅程的交叉口,步入而立之年,刚结束一段婚姻。对他的未来生活将何去何从,小说并没有明确的交代。这种欲言又止的开放式结尾留给读者无限遐想的空间,吸引他们不断地去做文本旅行,提供新的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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