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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后记忆”阴影下的自我重建

2015-03-20

外国语文 2015年5期
关键词:老田大屠杀安娜

程 梅

(南开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071)

最近20年来,集体记忆、文化记忆、创伤等概念已经成为解读文学及其他文化实践的核心概念。起初,文学通常被视为与个人记忆相关的个体表达方式,而现在更与集体、文化记忆机制联系起来进行讨论。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纳粹发起的大屠杀令欧洲多国(波兰、丹麦、挪威、荷兰、比利时、卢森堡、法国等)的犹太人生活在法西斯暴行的蹂躏之下,这次长达十几年的人为灾难对犹太人进行了种族清洗,夺去了近600万条无辜的生命。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屠杀逐渐成为对不同种记忆和创伤理论反思的历史事件。西方学者关注该事件造成的创伤(后)记忆,该研究已形成跨学科研究,研究范围涉及历史学、心理学、社会学、哲学、伦理学、宗教学、艺术和艺术史、文学等多方面(Hirsch,2008:108),并在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达到顶峰。在世纪之交这个特殊的时刻研究(后)记忆有着特殊意义:(后)记忆是回顾历史,借鉴过去的灾难定义现在(Hirsch,2008:106)。随着(后)记忆、创伤等概念的发展、论证,它们越来越被用来理解其他类似的历史情况和事件。那么,在“记忆”前面加上“后”字究竟传达出怎样的含义?它与“记忆”存在怎样的关系?在“大屠杀”日益远去的今天,重新审视这段历史,“(后)记忆”给我们留下怎样的思考和启发?这些问题是本文探讨的主要内容。

1.定义“后记忆”

虽然大屠杀亲历者渐渐淡出历史舞台,但是其历史影响却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消失,事件亲历者的后代在创伤研究中的声音日渐强大,形成所谓的“大屠杀后叙事”(林斌,2007:3),强力诉说着大屠杀的跨代影响。其中,大屠杀幸存者后裔、大屠杀文学研究学者玛丽安·赫希(Marianne Hirsch)发出了强有力的声音,她提出了“后记忆”(postmemory)概念,用来描述创伤事件亲历者(特别是大屠杀幸存者)的第二代(或后代)的记忆。这些孩子没有经历过大屠杀,对事件本身没有任何记忆,却生活在父母遭受创伤的阴影下。赫希说:“他们伴随着出生前的事件长大,既无法理解也不能完全想象出上一代的创伤经历,但自己后来的生活却被这些事件占满了。”(Hirsch,1997:22)赫希认识到后记忆在时间上的滞后性,但她更强调伤痛的连续性。虽然时间上孩子们远离父母的创伤事件,但他们却生活在创伤的直接影响之下;虽然没有亲历过,但痛苦的回忆却通过父母的言行和媒体的宣传深深地烙在孩子们心里,构成他们自己记忆的一部分。生活在这样挥之不去的“记忆”中,他们失去了自我,无所适从。

根据赫希的说法,“后记忆因其代际距离而区别于记忆,又因其与个人密切相关而区别于历史”(Hirsch,1997:22)。因此,后记忆尴尬地介于个人记忆和集体历史之间。因为当事人缺乏对原始事件的了解而不如记忆那么直接,但因为紧密的个人关联而比历史更为直接。两代之间的代际距离没有阻隔创伤的延续,相反却带给后代直接的创伤影响。这种矛盾源于后记忆的矛盾本质,即后记忆承载者无法了解事件的来龙去脉,但事件对自己和父母生活的影响却又真实存在。赫希多次强调后记忆的矛盾本质:记忆的时间滞后与代际间创伤影响同时存在。正如大屠杀文学研究学者厄斯特·范·阿尔芬所言,赫希用“后记忆”这个术语因为“孩子与父母密切的私人关系,但同时这种记忆又是间接的、间断的”(Alphen,2006:487)。

赫希参考“后现代”、“后殖民”、“后女性主义”等概念中“后”的含义,认为“‘后记忆’中的‘后’传达的不仅是时空滞后”,更表达了一种“恼人的延续”和“密切相关”(Hirsch,2008:106)。她解释说,在“记忆”前面“强调‘后’说明了创伤后遗症在两代之间的传递和共鸣”(106)。赫希认为,后记忆因“后”所表达的“滞后性”和“代际距离”而不同于记忆,它表达了“与原始记忆时间、性质的不同,因时过境迁而具有‘间接’或‘再生’记忆的特点”(Hirsch,1999:8)。但赫希认识到后记忆“同时在情感作用上接近记忆”(Hirsch,2008:109)。所以,后记忆是一种“非常特殊的记忆形式”(Hirsch,1997:22),本质上是记忆,但在产生方式上又不同于记忆。

赫希认为后记忆这种再生特点可以有多种表现形式(Hirsch,1997:243)。其他大屠杀研究学者或后裔用各种不同的表达方式描述这种记忆的滞后性,如“缺失记忆”、“传承记忆”、“迟后记忆”、“移植记忆”、“记忆空洞”、“灰烬记忆”、“替代见证”、“习得的历史”等(Hirsch,2008:105)。这些术语反映了创伤事件的后代深切感受到上辈人遭遇的不幸,创伤记忆甚至传递到从未经历过此事的那些人。虽然后记忆不同于事件当事人的回忆,但是,“后”的种种不同表达方式共同修饰了一个核心成分——“记忆”,这说明尽管对“后”所表达的真正意义有各种不同的认识,但创伤记忆的延续存在是众多学者的共识。

对于创伤记忆是如何跨代延续存在的,赫希说,“后记忆与后记忆对象、素材之间的联系是通过想象与创造而不是通过回想、回忆形成的”(Hirsch,1997:22)。后记忆是高度主观想象的产物。赫希进一步解释这句话:“这并不是说记忆本身不是想象出来的,而是记忆与过去事件的联系更为紧密”(Hirsh,1997:22)。因此,按照赫希的说法,虽然后记忆强加的思想负担可以有意识想象出来,但是这种负担基于对创伤事件的个人想象这一不确定的基础之上。后记忆承载者同时成为后记忆的创造者,他们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新构建父母的经历,形成滞后性的记忆,即后记忆。赫希在自己后来的一篇文章《后记忆的产生》中进一步深入探讨了创伤事件的后代如何“设身处地地想象、构建和假设”当时的情况(Hirsch,2008:107)。她解释说,孩子们“通过伴随他们长大的故事、图像和行为方式形成自己的‘记忆’”(Hirsh,2008:106-107)。但是,这种凭借主观臆想的“记忆”方式形成的后记忆无法复原父母对原始事件的记忆。

大屠杀幸存者后裔伊娃·霍夫曼这样描写她所承载的记忆:“那些记忆,不是战争经历的记忆而是放射物,不停地像飞逝的图像、破碎的残片一样喷发。”(Hoffman,2004:9)赫希引用霍夫曼对那段记忆的感受,总结说“正是这些肢体语言表达的‘飞逝的图像’和‘破碎的残片’所传递的‘非记忆’构成了后记忆的全部内容”(Hirsch,2008:109)。想象出来的文本无论能否再现历史,在产生方式上都与大屠杀那段客观存在的历史文本相矛盾,这种固有的矛盾性成为大屠杀研究的焦点之一。大屠杀的历史文本因其客观性通常不需要太多的解释;相反,主观想象、创造的文学文本(如小说、回忆录、证言等)因其是否真实、客观而饱受争议(Alphne,1997:2-3)。

总之,后记忆具有如下特点:(1)以创伤亲历者后代为承载主体;(2)原始创伤事件通过间接方式获得,信息缺乏连贯性;(3)时间滞后、影响直接的矛盾本质;(4)源于创伤,有可能造成新的创伤。

2.移民后记忆

赫希用“大屠杀后记忆”描述大屠杀幸存者子女对事件的滞后记忆。“大屠杀”修饰、限定“后记忆”,说明后记忆不是大屠杀幸存者后代所独有的。正如赫希所说,“它可以有效描述其他文化或集体创伤事件和经历的二代记忆”(Hirsch,1997:22)。如苏姗·鲁宾·苏雷曼将后记忆用于后殖民流散人群(Suleiman,1999:v)。本文分析的后记忆特指“移民后记忆”。这种后记忆是第一代移民传给第二代移民的间接记忆。赫希对后记忆的论述为准确描述移民背景下子辈与父辈创伤经历之间关系提供了有力的理论参考框架。

华裔文学研究大多围绕家庭矛盾、身份错位和重新定位、种族差异、文化冲突等主题展开(Lim,1997:292),这些主题源于华人移居到新的文化环境后产生的身份错位: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背井离乡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其过程本身都是痛苦的;移民后不仅要面对物质生存的考验,还要经历文化融合、身份定位等一系列问题,解决这些问题对移民当事人以及他们的子女来说需要经历漫长的过程。华裔文学研究学者们从历史政治、流散民族身份重建、文化融合等角度研究移民经历,但对移民经历给移民主体和后代造成心理创伤的研究少之又少。生活环境的改变、文化差异、种族歧视、失落感等诸多因素造成了移民主体身体、心理两方面的变化,在关注物质生存和文化身份定位等问题的同时,还应该看到,地理、文化、社会、政治环境的改变更需要心理上的调整、适应。

《离散族裔的创伤与后记忆》一文是为数不多的以“后记忆”为题关注华人移民创伤经历的研究之一,文章以美国华人作家严歌苓的小说《扶桑》为研究文本,分析了女主人公扶桑在美国因其华人背景遭遇种族歧视所造成的创伤记忆(吕燕,2012:55)。与《扶桑》这类反映种族歧视下移民艰难生活的华裔文学作品不同的是,美国华裔女作家张岚的中篇小说《渴望》(Hunger)①这部中篇小说与其他6篇短篇小说以及《张岚访谈》(“A Conversation with Lan Samantha Chang”)共同收录在张岚的《渴望:中、短篇小说集》(Hunger:A Novella and Stories)中。该书尚未翻译成中文,书名及后文的中文引文均出自笔者自己的翻译。,以第一人称细致入微地刻画了人物遭受挫折后内心的激烈斗争,讲述了一个华人家庭的移民经历、两代人的矛盾和个人内心冲突。小说所有戏剧冲突都围绕主人公老田无法忘却、无法接受、无法诉说的创伤性记忆——移民前违背父意、抛弃家庭——展开。移民后的梦想破灭令他无法面对过去。移民前后的双重伤痛将老田吞没,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正如克莱尔·梅苏德在《纽约时报》上对这部小说的评论:“张岚对移民痛苦经历的处理方式令人难忘:复杂而悔恨,小说道出了人物内心的纠结和难以名状的失落。”(Messud,1998)

张岚在美国中西部出生、长大,她把那里设为《渴望》的背景。故事中的四个主人公之一、叙事者阿敏为追求新生活而移居美国。她在一家中餐馆做服务员时偶遇老田,并与其结婚生子。老田当初为追求音乐家的梦想而放弃家庭千辛万苦来到美国,起初在一所音乐学院当代课教师,后来因为无法取得助教职位而被迫放弃音乐,沦落为餐馆服务员。现实生活的残酷迫使老田将自己未竟之志强加给两个女儿。然而,大女儿安娜没有音乐天分,小女儿对音乐毫无兴趣。老田不顾女儿们的感受,一意孤行,顽固地、疯狂地一心培养女儿成才。父亲老田本来是创伤的受害者,现在又成为新创伤的施加者。一家人生活在老田追求艺术成功的极度渴望之中,痛苦万分。

在《渴望》中,女儿们生活在父亲的创伤事件阴影下,对父亲从未提及的痛苦往事形成了“后记忆”。这些事件就像大屠杀事件一样,是一段“铭刻在内心深处,但奇怪的是,自己却无从知晓的过去”(Hoffman,2004:6),事件虽然“发生在过去,而影响持续至今”(Hirsch,2008:107)。与大屠杀后记忆一样,移民后记忆的特点也是父辈记忆的缺席存在和与那段记忆的断续相关。这两个特点的文字表述反映了每个特点本身都存在着内在矛盾②这两个特点“缺席存在”和“断续相关”的英语分别是:presence of absent memory和 dis-connected connection,语义 上presence与absent、dis-connected与connection构成反义,所以说它们“本身都存在着内在矛盾”。。虽然那段难忘的记忆将一家人牢牢束缚,但老田却谨慎地回避着,小心地将它们包裹起来,从不谈起,刻意掩饰自己对那段经历的记忆。然而,往事通过老田长时间的沉默、面无表情、没有食欲等形式无时无刻不涌现在日常生活中。在不知不觉中老田“用家庭语言——一种比社会或公共演说更直接、更无情的表达方式”(Hoffman,2004:9)诉说着自己的过去。老田的沉默无法隐瞒过去,难以诉求只能说明事件本身对于当事人的重大和可怕。正如伊丽莎白·洛夫图斯所说,记忆是由按重要性和表现形式存储的复杂的经历构成(Loftus,1994:13)。

在《渴望》中,女儿们在老田无法忘却的创伤阴影下长大。多年近乎残酷的小提琴训练中,她们不安地暴露在老田那双“黑黑的、一眨不眨的眼睛”下(Chang,1998:54),暴露在“父亲强烈关注的聚焦”下(Chang,1988:63),“承受着他无尽的欲望、顽固的回忆、他的愤怒和对自己的失望”(Chang,1998:82-83)。大女儿安娜小心、谨慎的眼神追随着老田,尽管母亲极力掩饰,安娜还是从小就那么敏感,总是莫名地恐惧。女儿无从理解、甚至无从知晓父辈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段经历将她们从时间上、空间上排斥在事实之外。田家所处的美国中西部孤立的文化环境加大了女儿们与那段中国经历的距离。没有任何背景做参考,女儿们甚至连“转述”的“二手”创伤经历也没听到过。一直困扰安娜的问题——“音乐有那么重要吗?”——表明了两代人之间的隔阂。集体记忆和家庭记忆的传输失败产生了记忆真空,即艾伦·范恩(Ellen Fine)所称的“缺失记忆”。范恩用这个词描述大屠杀幸存者子女们的“无法倾诉事件的紧密真空”(Fine,1988:44)。她说,孩子们“不断地遭遇父母和亲戚的沉默,家人传递给他们的是种族灭绝的伤痛,而不是记忆”(Fine,1988:43)。

3.战胜后记忆

后记忆的本质特点,如间接性、间断性和想象性,表明自身缺乏稳定、连贯的基础。这一信息同时传达出当事人急需颠覆这些“后”的特点,建立起坚实的参考基础以弥补后记忆中“后”所表达的不稳定性和不连贯性。也就是说,后记忆的承载者在遭受莫名痛苦的同时,希望找到方法弥合后记忆与现实生活的时间、空间距离、化解创伤事件记忆缺失和事件后果客观存在之间的矛盾、消除上一辈有意无意传递给自己的创伤影响,为自己未曾经历的创伤事件建立起稳定、连贯的理论参考框架,科学、理性、全面地了解后记忆中的历史事件,从而打破父母创伤记忆的桎梏,中断创伤影响的延续。

大屠杀后裔大多采取“故地重游”的方式,即回到父母创伤事件的发生地,用父母的视觉记忆填补自己的缺失记忆。如福厄的小说《一切皆被照亮》中的美国犹太青年作家前往乌克兰寻根,重构个体层面的家族史和社会层面的犹太集体记忆(曾桂娥,2015:39)。乔伊斯·欧茨的小说《表姐妹》也表现了犹太寻根、认亲主题,大屠杀后记忆起到认同犹太民族意识和个体身份的作用(林斌,2007:3)。这些作品虽然表现了共同的后记忆使主人公延续了犹太性,但他们也继承了创伤,仍在为消除创伤阴影、走向新生活做不懈努力。

在《渴望》中,“父亲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安娜心头。安娜对家族历史无从知晓,进一步说,她被剥夺了家庭乃至民族历史文化遗产,这强烈激发了她的研究兴趣和求知欲。正如阿尔芬指出:正是创伤事件在代际间信息延续的失败,导致孩子们产生了强烈了解创伤事件的愿望(Alphen,2006:478)。安娜迫切希望了解那段无法获知的历史,因为记忆的话语“与具体民族、国家的历史息息相关,需要在那样的历史框架下解读”(Huyssen,2007:82)。安娜强烈的求知欲超越家庭范围,扩展到整个文化,她在历史长河中解读个人家族历史:她学习中文、历史、文学(Chang,1998:81),本能的求知欲上升为主观意识的自主实现。从时空上安娜无法回到父亲创伤的发生地,但她采用学习、研究的方式在更广阔的历史、文化背景下“回忆”她从未经历的事情,在美国主流文化中追寻自己华裔种族身份的起源。

安娜战胜后记忆的过程也是在创建新生活,这种方式与后记忆的运转模式背道而驰。赫希的后记忆是这样运作的:“后记忆不断通过个人和家庭形式的联想重新激活、重现更久远的社会/国家和文化记忆结构。”(Hirsch,2008:111)安娜历史记忆的重建从源头上不同于这个过程:以科学方式获得的历史知识构建起更广阔的记忆结构,稳步、扎实地激活和指导了安娜的新生活。安娜开辟了一条挖掘个人经历和公共历史的时空隧道,这减轻了已困扰、折磨自己多年的困惑。赫希强调后记忆“滞后性、间接性、再生性”的特点(Hirsch,1997:22)。安娜积极的学术研究产生了与之完全相反的效果:即时性、直接性和原发性,彻底粉碎了后记忆的枷锁。从安娜大学期间开始的变化可以看出,后记忆逐渐解体,其负面影响也随之减轻直至消除。大学教育逐渐改变了她,“她不再抱怨,变得镇定自若,很有魅力”(Chang,1998:82)。安娜的变化一直持续到完成博士研究。她变得更成熟了:“她比过去更温柔,更有女人味儿了。”(Chang,1998:109)有了丰富的历史知识和对历史事件的理性认识,安娜变得更轻松、更自信了。

赫希认识到创伤影响之深远,它不仅可以代际传递,而且具有跨越性,她说:“创伤对身体、心理和情感的影响以及回忆、重现创伤所带来的新的创伤,超越了传统的历史档案记载和方法论。”(Hirsch,2008:104)安娜的变化表明创伤后记忆的跨代结构可以产生与之相反的另一种“跨越”效果——跨越留给后代负担的代际界限,将后记忆的内在力量转化成建设新生活的动力,消除对过去的困惑,摆脱后记忆压在身上的负担。像大屠杀后代一样,作为创伤事件的第二代,这种负担注定要她承担。但安娜没有成为受害者的受害者,学术研究和身份构建的双重任务改变了她作为创伤第二代注定的受害者地位。安娜逐渐了解过去、逐渐建立的历史参考框架使她走出、战胜了不幸的命运。这一切不是通过完全忘记历史,相反,是通过文化记忆回顾家庭渊源。正如米克·巴尔所说,“文化记忆不仅是偶然要承载的东西,更是实际要履行的事情”(Bal,1999:vii)。巴尔的论述把“记忆”的内容转化成“记忆”、“回忆”的过程,进一步说,把记忆在头脑中的意识活动转化为行动——颠覆、弥补和重建。安娜重建的历史记忆与父亲的真实经历是否一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回忆”了整个民族文化的重大历史事件和发展过程,承担起作为美国华裔后代的历史责任。

4.华裔身份定位

安娜摆脱忧郁、日渐成熟和自信的过程可以用尼古拉·金(Nicola King)的概念“延迟记忆”来描述(King,2000)。这个德语词原本是弗洛伊德术语,它“赋予记忆以创伤意义,象征过去和将来的循环互补”(Eickhoff,2006:1453)。金进一步将这个概念阐述为一种有关记忆内容重新转换的记忆模式(King,2000:11)。“延迟记忆”发生在现在,但“必须不可避免地纳入‘过去还不知道’的事件中”(King,2000:12)。金这样阐述这个概念:

如果把促使记忆重新转换的“新情况”解读为主体的实际新情况,其中包括主体记住的过去事件发生时的情况,这时已经产生了一种建设性的记忆模式,与事件文本本身的结构和效果接近。这种记忆模式还表明自我构建是受条件制约的持续过程,而不是“恢复”到以前的“原始”状态。(King,2000:17)

对金而言,延迟记忆过程中重新转换的新情况打破了过去的回忆与现实状态的统一。身份逐步构建的动态过程受自我“重新转换的新情况”的影响。就安娜而言,当各种“重新转换的新情况”逐渐融入日常生活中变成“实际新情况”时,这些情况改变了安娜的生活——它们重新定义过去与现在的联系,即对移民历史背景的了解影响到作为美国华裔的身份定位。中国历史文化的“习得”不是重新构建由那段历史文化定义的身份,而是在美国现实生活中不断地通过了解“当时还不知道”的情况持续构建华裔身份。安娜的成长表明,只有将“新情况”重新转换成金所说的“实际新情况”,一个人的身份才能随着自己对过去了解的深入而持续构建。安娜的“实际新情况”促成了现在的安娜与过去的安娜之间、安娜与父辈之间的实际不同。延迟记忆将整个民族的历史文化知识融入个人成长历史记忆的重新构建,弥合了个人与家庭、民族历史之间的裂缝,形成了身份的连续构建。

安娜博士毕业后在一家公益性的亚洲文化研究机构工作。她把自己的房间布置成充满中国特色的家居环境。象征意义上安娜重新获得了被剥夺的文化传统和遗产。虽然安娜的生活方式明显显现出中国文化特色,但是不能简单理解为是以中国历史为基础的美国现代生活,而是她创造性地调整、适应了中国传统和美国现实。这种调适体现在安娜烹制的菜肴中:“她给自己做那种我经常花心思做的可口饭菜,但她使用一些奇怪的蔬菜,学着用印度调料烹调。”(Chang,1998:109)安娜象征性地继承了自己的民族文化,同时混之以美国和其他国家的元素。很难说安娜做的是中国菜还是美国菜,或者哪部分是中国的、哪部分是美国的;“大熔炉”和“沙拉碗”这两个概念都不合适描述这种情况①“大熔炉”(melting pot)和“沙拉碗”(salad bowl)经常用于比喻美国的多元社会,“大熔炉”强调的是文化融合,而在“沙拉碗”强调的是各个文化的独立。。这是一盘创新菜,代表了在美国文化中中国文化的转化并与其他文化的融合。这种转化与融合不是单纯的全盘接受或否定,而是在保持本民族文化特色的前提下,与其他多种文化形式的接触、互动,这是一种平衡的混合与创新。

在《德国、波兰与后记忆关系》一书中,作者们注意到后记忆从个人扩展到集体以及政治、文化和经济压力对后记忆的形成和改变起到的作用(Kopp&Nizynska,2012)。如果后记忆的形成和变化影响、塑造着承载者的命运,这种影响可以从个人扩大到集体,那么从个人到某个移民群体再到整个流散群体的命运的改变势必也会对整个流散群体以及与该群体相关的政治、文化和经济发展起到巨大的影响作用。

5.结语

如果如前文所述大屠杀后记忆的产生是因为创伤事件在大屠杀幸存者和后代之间信息传递的失败,那么,这种失败是把双刃剑,因为它在造成新的创伤的同时也能打破创伤影响代际相传的枷锁,创造新生活。父亲移民创伤经历给安娜的童年和青少年造成新的创伤,这种创伤“相比与现实困难做斗争,与阴影摔跤更可怕、更令人无所适从”(Hoffman,2004:66)。而正是这更可怕、更令人无所适从的影响推动安娜立足本民族文化应对家庭创伤历史,超越个人后记忆的时空界限,将后记忆的负面影响转化成自信和轻松,确立了自己的美国华裔身份。霍夫曼(2004:73)质疑,“你怎么能克服没有具体性状的失落感呢?”安娜对这个问题给予了肯定的答复:她克服了大多数创伤幸存者二代注定要遭受的伤害,改变了注定忧郁的命运。如果像霍夫曼所说,创伤幸存者传给后代的是后记忆的失落或阴影,那么以丰富的民族文化、历史知识为积淀而日渐成熟的安娜将后记忆转化为意志行为,弥补了失落、消除了阴影,重新审视历史,更理性、更科学地理解自己、理解现实;是发现曾经被隐瞒的,回忆起被忘却的,忘记应该忘记的,弥补曾经错过的,放手曾经无法放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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