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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一浮四书学的该摄系统探析

2015-03-19郑国岱

关键词:马一浮大义孝经

郑国岱

(1.广东第二师范学院中文系 广州 510303; 2.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桂林 541004)

马一浮对朱熹的四书学推崇备至,他说:“为学必先治经,治经必先四书,四书必以朱子《章句集注》为主。”他还说:“经义如日月,朱注如江河。”[1]评价之高无以复加。正是基于对四书的推尊,马一浮精心营构了一个由四书统领的宏大的学术该摄系统①。此系统分为三个层级:最高一层为四书,其中又以《论语》为根本;中间一层为六艺,也即是六经;最基础一层分两个平行板块,一是国学,一是西学。系统中上一层该摄下一层,层层该摄,构成一个机理严密的学术体系。当前学术界能看到马一浮“六艺统摄于一心”“六艺该摄诸学”的思想系统,却还没有注意到“六艺”与“心”之间其实还有一个由四书、《孝经》组成的该摄构造,由这个构造,“心”与“六艺”之间才形成一种可以检诸义理,验之行迹的真实统摄关系②,并由此,六艺该摄一切学术才有了坚实的学理支撑。

一、以《论语》为四书学根本

在朱熹那里,四书学有其严密的理论系统,他说:“某要人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2]222其间,《论语》被视为“根本”,其在朱熹四书学中的核心地位是毫无疑问的。因为《论语》是迄今为止记载孔子言行最为可靠的资料,确立了《论语》的根本性地位,也就确立了四书学在儒学中的正统地位。然而,晚清以来,对四书学的内在重心多有调整。例如,康有为把《论语》降格为曾子之学,并且认为:“孔子之教谕莫精于子思《中庸》一篇。”[3]如此,四书学的重心有巨大的位移。他的学生梁启超则认为:“《论语》为二千年来国人思想之总源泉。《孟子》自宋以后势力亦与相埒。”[4]虽然没有把《论语》降格,但是以《孟子》为势力“相埒”一方,显然四书学的内部权重也要相应调整。而与康梁同时的王国维也认为要研究孔子的思想“当先研究夫子所研究之《诗》《书》《易》《礼》等古书,及夫子之遗书《大学》《论语》《孝经》,子思之《中庸》,孟子之书等,以考察其说”[5]。《论语》也只是王国维学术视野中考察孔子思想的众多路径之一。章太炎则干脆说:“《论语》者暗昧。”[6]那绝对是离经叛道要革命的样子。相比之下,马一浮却始终坚持《论语》的根本地位不动摇。

首先,马一浮以《论语》该摄六经。这就划设了《论语》之于儒学的直接作用领域,从而也为六经的思想系统设置了一个总括。他说:

六艺皆孔氏之遗书,七十子后学所传。欲明其微言大义,当先求之《论语》,以其皆孔门问答之词也[7]148。

马一浮先肯定“六艺皆孔氏之遗书”③,这可以当作是对疑古论的一种回应。如此则六艺的学术品位便明确了,至于六艺中掺杂情况显然是“后学所传”,瑕不掩瑜,无关宏旨,如此来认识六艺,其崇高便无可置疑。然后再点出要明了六艺的微言大义,那就要求之于《论语》,这样一来,《论语》为六艺“大义”所在,其地位自然超越在六艺之上。当然,马一浮还没有直接说:《论语》该摄六艺。我们的论断基于三个理由:第一,既然“六艺皆孔氏之遗书”,而“六艺统摄于一心”,那么孔氏之心何以见之,曰:见之《论语》也。因为《论语》“皆孔门问答之词”,它是孔子师生思想言论最直接最权威的底本,是圣心最真实的体现。第二,马一浮还说:“《论语》记孔子及诸弟子之言,随举一章,皆可以见六艺之旨。”[7]33意味着《论语》不仅在整体上,而且是随便一章都可见六艺之心。第三,马一浮认为,《论语》为六艺之“大义”所在,而“大义者,圆融周遍之义,对小为言”[7]173,“对小而言”“圆融周遍”正是“该摄”。因此,我们可以说:《论语》该摄六艺。

马一浮以《论语》来该摄六艺,这从他的《论语大义》一书的结构体系可以清楚地看出来。《论语大义》一书除了前面所附的“群经大义总说”作为“绪言”之外,其主体包括十个部分,分别为:

《论语》大义一(诗教),《论语》大义二(书教),《论语》大义三(礼乐教上),《论语》大义四(礼乐教中),《论语》大义五(礼乐教下),《论语》大义六(易教上),《论语》大义七(易教下),《论语》大义八(春秋教上),《论语》大义九(春秋教中),《论语》大义十(春秋教下)[7]167-226。

由此目录可见,《论语》一书兼括六艺,因此马一浮的《论语大义》其实是把《论语》对“六艺”的“该摄”做了非常具体的文本阐发。也就是说,他的心统六艺,其实是圣心统六艺,具体义理落实便有《论语》该摄六艺。

当然,马一浮始终没有直接说:《论语》该摄六艺。那是因为《论语》在该摄六艺上起主要作用,但不是全部作用,它对六艺的该摄需要四书系统的支持,需要《孝经》作为辅翼。

我们先看四书系统对《论语》的支持。确定了《论语》作为六艺的义理总括之后,《论语》在四书中的根本性地位其实已经毋庸费言。对其余三书与《论语》的关系,马一浮在《通治群经必读诸书举要》中有清晰的阐发。他说:

据《论语》以说六艺,庶几能得其旨。孟子、荀卿皆身通六艺,然荀卿蔽于修而不知性。唯孟子道性善,言王政,为足以继《论语》。先儒取戴记《大学》《中庸》二篇以益之,谓之四书,万世不可易矣。朱注字字称量而出,深得圣人之用心。故谓治群经必先求之四书,治四书必先求之朱注[7]148-149。

有清一代尊荀运动中,荀卿大有把孟子取而代之的趋势,此间,马一浮以“性善”、“王政”为标准,定位了《孟子》承继《论语》的正统地位,《大学》、《中庸》则成为孔孟的辅翼。如此一来,四书内部也形成一个以《论语》统领的密不可分的思想系统,而有了《孟子》、《大学》、《中庸》的辅翼,《论语》对六经微言大义的阐发便更完整了,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论语》对六经的该摄便可以视为四书对六经的该摄,这也就是“治群经必先求之四书”的道理。

马一浮此种四书学内部系统构成的安排其实是严格遵照程朱四书学的路径而来的。程颐说:“学者当以《论语》《孟子》为本。《论语》《孟子》既治,则《六经》可不治而明矣。”[8]46程颐把《孟子》摆在《论语》之后,并非梁启超等人那样把两者并列的意思,它其实就是对《孟子》道统地位的确认。因为,在程朱的四书学系统里面,《论语》 才是“根本”。至于孟子,“未敢便道他是圣人,然学已到至处。”[8]216也就是说,从个人修为的境界看,孟子和孔子相比,还是有一段距离。但为什么读了《论语》《孟子》,六经便可以“不治而明”?原因程颐并没有展开分析,而马一浮对四书该摄六经的论述正是对此做了阐发,这是他对程朱四书学的一个重要贡献。

二、以《孝经》辅翼《论语》

引入《孝经》辅翼《论语》,这是马一浮对程朱四书学的一个发展,或者说补充。朱熹对《孝经》并不怎么重视,《朱子语类》记载:

问:“孝经一书,文字不多,先生何故不为理会过?”曰:“此亦难说。据此书,只是前面一段是当时曾子闻于孔子者,后面皆是后人缀缉而成。”[2]1921

显然,朱熹不重视《孝经》的原因是因为在他看来,《孝经》主要是“后人缀缉而成”,不足以反映孔子的真实思想。

然而,马一浮却十分重视《孝经》,他说:“吾人性德本自具足,本无纤毫过患,唯在当人自肯体认。与其广陈名相,不若直抉根原。故博说则有六艺,约说则有《孝经》。《孝经》之义,终于立身;立身之旨,在于继善成性。”[7]228

《孝经》与六艺这种“约”与“博”的关系如何理解呢? 马一浮说:

六艺皆以明性道陈德行,而《孝经》实为之总会。德性是内征属知,(非闻见之知。)行道是践履属行;知为行之质,行是知之验;德性至博而行之则至约。当其行时全知是行,亦无行相可得。(孟子曰:“由仁义行,非行仁义。”是无行仁义之相也。)故可以行摄知,以德摄德,以约摄博。如耳目口体并是心摄,视听言貌并是思摄,制度文为并是礼摄,家国天下并是身摄。明此则知《诗》、《书》之用,《礼》、《乐》之原,《易》、《春秋》之旨,并为《孝经》所摄,义无可疑,故曰孝德之本也[7]229。

马一浮认为,《孝经》是六艺的“总会”,也就是《孝经》对六艺有该摄的意义。具体而言,《孝经》与“六艺”的关系就是三个“摄”:“以行摄知”“以德摄德”“以约摄博”。也可以说《孝经》具备“行”“德”“约”三个特性,因而“六艺”之“用”“原”“旨”皆为《孝经》所摄④。

所以,马一浮说:

大哉《孝经》之义,三代之英,大道之行,六艺之宗,无有过于此者。故曰:“圣人之德,又何以加于孝乎?”自汉以来,皆与《论语》并称,先儒虽有疏释,其于根本大义,似犹有引而未发,郁而未宣者。故今继《论语》之后略说此经,此为向上提持之要,使学者知六艺之教,约归于行,而后于时人诬罔之说,可昭然无惑也[7]229。

因为“无有过于此者”,所以《孝经》“与《论语》并称”。那么这种“并称”的关系如何理解呢?

首先,要注意的是《孝经》“约归于行”。“行”是马一浮推崇《孝经》的重点,这和他阐发《论语》的重点是不一样的。一样是该摄六艺,但《论语》的“该摄”重点是“知”上的“微言大义”,而《孝经》的“该摄”重点在“行”上的“践履属行”,两者的关系是“知为行之质,行是知之验”,那么“质”在“验”前,《论语》是要优先于《孝经》的。

其次,从“六艺之旨散在《论语》而总在《孝经》”[7]18来看,则《论语》义理富赡,而《孝经》义理简约,如果以四书来对比那就更明显。所以《孝经》的特点是“约”,《论语》的特点是“博”,以约摄博的话,则《孝经》该摄《论语》。但是,从“治经必先四书”来看,则四书在学理次第上要优先于《孝经》。因此它们之间不是一种该摄关系。《孝经》之“约”所对应的“博”是六艺之“博”,而非《论语》或者四书之“博”。它们对六艺的该摄上主要是分工的不同,如此《论语》不在《孝经》之后。

第三,从《〈孝经〉大义》一书与《〈论语〉大义》一书的内容上看,《论语》对六艺的该摄更为直接,《孝经》主要起一种“向上提持”的作用。《〈孝经〉大义》除了“序说”,现缺第三章,就只有“一略辨今古文疑义”“二释至德要道”“四释三才”三章。从内容上看,主要是从德行上对六艺进行“提持”,论述比较空泛,而且缺乏全面具体的对应关系的分析,所以《孝经》在对六艺的该摄上和四书相比应该处在第二位的,六艺微言大义的阐发还是要靠《论语》,要靠四书。

因此,虽然“并称”,但实际上《孝经》是辅翼《论语》的,我们可以把《孝经》当作以《论语》为核心的四书学系统的扩展。这就是我们依然把这个系统称为四书学该摄系统的原因。不过,既然《孝经》 高于六艺,那么事实上便形成一个由四书与《孝经》组成的“五书”构造,这显然是马一浮对程朱四书学的重要发展。当然,以对《孝经》、《论语》、六艺的关系的认知而言,马一浮的认识并非独创。钱基博也说:“惟朱子特标《四书》以约《五经》之旨归;而汉学则揭《孝经》以见《六艺》之总会。”[9]因而,在新“五书”的构建上,钱基博还要更早。但是,马一浮进一步拓展了新“五书”的学术价值,以新五书该摄六艺,以六艺该摄一切学术,这是钱基博没有做到的。

三、以六艺该摄国学

确立了四书对六艺的该摄关系之后,马一浮又以六艺该摄国学,这也可以看作是关于四书在国学系统中崇高地位的认识。自西方学术强势输入中国之后,中国传统学术抱团取暖,于是相对于“西学”的“国学”自觉被提了出来。梁启超说:“使外学之输入者果昌,则其间接之影响,必使吾国学别添活气,吾敢断言也。但今日欲使外学之真精神普及于祖国,则当转输之任者,必邃于国学然后能收其效。”[10]西学转入的成功必然要借助国学,这代表了当时人们在西学东渐语境下对国学重要性的认识。

马一浮虽然不太赞同“国学”这个命名,但是“今为随顺时人语,故暂不改立名目。然即依故有学术为解,所含之义亦太觉广泛笼统,使人闻之,不知所指为何种学术。”所以,“现在要讲国学,第一须楷定国学名义。”[7]12“国学”的名义如何界定呢?

今先楷定国学名义。举此一名,该摄诸学,唯六艺足以当之。六艺者,即是 《诗》、《书》、《礼》、《乐》、《易》、《春秋》也。此是孔子之教,吾国二千余年来普遍承认一切学术之原皆出于此,其余都是六艺之支流。故六艺可以该摄诸学,诸学不能该摄六艺。今楷定国学者,即是六艺之学,用此代表一切固有学术,广大精微,无所不备[7]12-13。

由此看来,为什么六艺能够该摄诸学呢?因为六艺为诸学之源,其余都是六艺之支流。而且六艺与诸学之间并不是互溶的关系,而是六艺对于诸学的单向该摄,也正因此六艺可以成为一切固有学术的代表。这正是马一浮“治学要先治经”的理由所在。

马一浮所谓“一切固有学术”其实有一个特定的内涵。他在《论六艺该摄一切学术》中说:“何以言六艺该摄一切学术?约为二门:一、六艺统诸子,二、六艺统四部。(诸子依《汉志》,四部依《隋志》。)”[7]15这样的内容其实都是国学范围内的。

先看“六艺统诸子”。马一浮认为:“墨家统于礼,名、法亦统于礼。道家统于易。”这是他关于墨、名、法、道四家学术根源的辨识。至于其他各家马一浮认为:纵横家,“其谈王伯皆游辞,实无所得,故不足判”;杂家,“亦是得少失少”;农家与阴阳家“虽出于礼与易,未流益卑陋无足判”。最后马一浮的结论是:“观于五家之得失,可知其学皆统于六艺,而诸子学之名可不立也。”[7]17-18这样的结论显然有点武断了,诸子之学不仅内容源于六艺,现在连形式上的名也得取消了。

再看六艺统四部。四部即是经史子集,其中的“经”原来就包括六艺和四书,如此一来,六艺统四部在逻辑上就混乱了。马一浮的处理办法是:“今定经部之书为宗经论、释经论二部,皆统于经则秩然矣。”那么何者为“宗经论”,何者为“释经论”?马一浮解释:

六艺之旨散在《论语》而总在《孝经》,是为宗经论;《孟子》及二戴所采曾子、子思子、公孙尼子诸篇,同为宗经论;《仪礼丧服传》子夏所作,是为释经论;三传及尔雅亦同为释经论;《礼记》不尽是传,有宗有释;《说文》附于《尔雅》,本保氏教国子。以六书之遗如是,则经学、小学之名可不立也[7]18-19。

经部之中,宗经论的地位显然更为崇高,而有了宗经论和释经论两部,经学、小学的名也可以取消了。从取消诸子学到取消经学,马一浮为它们找到六艺这一总根源,其实间接地提升了诸子学的地位,因为诸子学与传统经学的很大一部分地位平等了。这其实是对晚清民国时期诸子学地位上升的一种适应。

四、以六艺该摄西来学术

刘梦溪先生说:“国学是与‘西学’相对应而产生的一个概念。这就如同‘中国文化’一词,也是晚清知识分子面对域外文化的冲击,继而检讨自己的文化传统所使用的语词。”[11]因此,“国学”如何因应“西学”其实是每一个晚清民国思想家都无法回避的问题。那么马一浮如何来认识“国学”与“西学”的关系呢?

首先,马一浮认为不能把国学拿来与西学做简单的比附。龚鹏程先生说:“从当代史学界的眼光看,整个国学运动,不过是一场中国学术模仿西学,进而将自身融入西学之过程。马一浮却是极特别的例子。他本人无疑甚通西学,但他瞧不起西学,论国学更深以比附西学为戒。”[12]这样的论断无疑是贴切的,例如,马一浮在给程泽溥的一封信中就曾经说:“足下既尝师刘宥斋(笔者注:刘咸炘)先生,备闻师说,其言必有所本。刘先生之书虽未尽见,偶见一二种,亦深叹其博洽。但好以义理之言比附西洋哲学,似未免贤智之过。”[7]326-327刘咸炘先前是程泽溥的老师,其人为晚清民国期间四川著名学者,著述颇丰,马一浮叹息刘咸炘以中国的义理比附西洋哲学是有点聪明过头了。他提醒程氏要注意“中土先哲本其体验所得以为说”,所以要“求己为先,多闻为后”,也就是要程氏注意中学与西学的不同,不要简单比附。

其次,不能以西方科学方法来整理国学。当时不少人主张以西方科学的方法来整理国故,马一浮对此不以为然。他在一封信里面说:“今曰以科学方法研究儒学,将以建设新文化,组成大同文化之新统系,综贯世界一切科学,此在足下之理想则可,若谓遂能建设,立求实现,言未可若是其易也。”以西方科学方法为主来统领整理儒学为什么不可以呢?马一浮认为:“今时科学哲学之方法,大致由于经验推想观察事相而加以分析,虽其浅深广狭所就各有短长,其同为比量而知则一。或因苦思力索如鼷鼠之食郊牛,或则影响揣摩如猿狙之求水月,其较胜者理论组织饶有思致可观,然力假安排不由自得。以视中土圣人始条理,终条理之事,虽霄壤未足以为喻。”[7]341西方科学方法重在外求,所以其学难免支离破碎;中学重在内求,所以能够始终条理。以支离破碎之科学方法倒过来整理始终条理的中国学术,显然是本末倒置了,马一浮的潜台词是:正确的方法应该是以中学来整理西学。

第三,我们必须以六艺来统摄西学。马一浮说:“六艺不唯统摄中土一切学术,亦可统摄现在西来一切学术。举其大概言之,如自然科学可统于《易》,社会科学(或人文科学)可统于《春秋》。因《易》 明天道,凡研究自然界一切现象者皆属之;《春秋》明人事,凡研究人类社会一切组织形态者皆属之。”[7]25不仅六艺之中只要《易》和《春秋》便可以统摄西方自然、社会两大科学系统,甚至在马一浮看来,我们还应该把六艺之道向全人类弘扬,这悬义更高了。他说:

学者当知六艺之教固是中国至高特殊之文化,唯其可以推行于全人类,放之四海而皆准,所以至高;唯其为现在人类中尚有多数未能了解,百姓日用而不知,所以特殊,(,改为;)故今日欲弘六艺之道,并不是狭义的保存国粹,单独的发挥自己民族精神,而止是要使此种文化普遍的及于全人类,革新全人类习气上之流失,而复其本然之善,全其性德之真。方是成己成物,尽己之性尽人之性,方是圣人之盛德大业[7]26-27。

在一个人人皆以西方马首是瞻的年代里,马一浮竟然要以六艺统摄西方学术,甚至认为六艺之道之弘扬不能局限于国内,要把它向全人类弘扬,以此“革新全人类习气上之流失”,这不能不说马一浮有着高度的文化自信。

当然,马一浮的文化自信也并非妄自尊大,他有他的理由,他一方面是看到西方社会的深层文化矛盾,他说:

西洋法律不许虐待动物,此有似于仁政,所谓推恩已及于禽兽而功不加于百姓者也。登公交车,壮者必让老者,男子必让妇孺,亦有敬老慈幼之心焉。而父子、夫妇异财,恩义至薄,如贾谊讥秦俗好分异,兄借耰锄,虑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诟谇,此真夷狄之道也[13]。

这段话揭示西方文化亲于外而疏于内的品性,因此纵然有善,背离正常人情,不过是“夷狄之道”。批评辛辣,而实在切中肯綮!另一方面马一浮还看到国学的弘扬对民族自强,救己救人的迫切性。他说:

从前论治,犹知以汉唐为卑。今日论治,乃惟以欧美为极。从前犹以管、商、申、韩为浅陋,今日乃以孟索里尼、希特勒为豪杰,以马格斯、列宁为圣人,今亦不暇加以评判。诸生但取六经所陈之治道,与今之政论比而观之,则知碔石夫不可以为玉,蝘蜒不可以为龙,其相去何啻霄壤也。中国今方遭夷狄侵陵,举国之人,动心忍性,乃是多难兴邦之会。若曰图存之道,期跂及于现代国家而止,则亦是自己菲薄[7]10。

马一浮在墨索里尼、希特勒等人势力嚣张的时候,毫不客气加以贬斥,无疑彰显了他作为思想家、史学家的远见卓识。他把本民族的学术看得如此的重要,我们不难体会到他是有一种担负人类苦难的济世救时情怀的人。而他在此种情怀中始终支持的,念念不忘的是“六经”,而“六经”为四书所统摄,前文已有论述。则我们可以断论:于马一浮看来,四书可以统摄六经,六经统摄一切西来学术,则四书可以统摄西学也。

综上所述,马一浮由朱熹的四书学出发,以四书该摄六艺,再以六艺该摄国学,最后还以六艺该摄一切西来学术,以一个机理严密的该摄系统确立了四书学在一切学术中至高无上的统领地位。此种貌似专断的学术取径一方面树立了终极的信仰; 另一方面在客观上也就抹平了儒学与诸子学的壁垒,乃至跨越了中学与西学的鸿沟,因为在六经之下,诸学平等。这对我们今天化合中西,贯通古今,追求民族文化的伟大复兴在文化建设路径取舍上很有启发。

注释:

① 朱熹也使用“该摄”一词:“或问:‘横渠先生“清虚一大”之说如何? ’曰:‘他是拣那大底说话来该摄那小底。’”(《朱子语类》卷九十九:张子书二)后来《宋史·李侗传》 叙述李侗跟随罗从彦学习,“从彦令静中看喜怒哀乐未发前气象,而求所谓‘中’者,久之,而于天下之理该摄洞贯,以次融释,各有条序,从彦亟称许焉。”由此看来,“该摄”首先是以大摄小,其次是能够一以贯之,然后还要有条理性等等。

② 例如,成中英先生分析马一浮“心统六艺”思想的时候批评说:“没有任何分析的解说与阐释,因而其说显得笼统而模棱,必须加以疏导才能见其真章。马氏有整合宋之理学与明之心学之意,或可归宗于阳明。”成先生也未能注意到马一浮在“心”与“六艺”之间的的该摄构造。(成中英《马一浮的“六艺心统说”与儒家经学的哲学意涵》,刊于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 期,页29)。也正因为“心统六艺”说过于笼统,故本文以四书为该摄系统最上一层来论述。

③ 梁启超有《要藉解题及其读法》(见于《读书指南》,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一书,对此就多有辩证。

④ 以《孝经》统摄六艺的观念其实由来久远,并非马一浮首创:“郑玄《六艺论》曰:‘孔子以六艺题目不同,指意殊别,恐道离散,后世莫知根源,故作《孝经》以总会之。’”(转引自邢昺《〈孝经正义〉序疏》,见于《十三经注疏》(全二册),阮元刻,中华书局,1980年版,页2539。)

[1]马一浮.四书纂疏跋[J].志学月刊,1942(10):7-8.

[2]朱熹.朱子语类[M].(宋)黎靖德,编.杨绳其,周娴君,校.长沙:岳麓书社,1997.

[3]康有为.康有为全集:第5 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369.

[4]梁启超.读书指南[M].北京:中华书局,2010:3.

[5]王国维.王国维哲学美学论文辑佚[M].佛雏,校.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25-26.

[6]章太炎.章太炎全集 (三)[M].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134.

[7]马一浮.默然不说声如雷·马一浮新儒学论著辑要[M].滕复,编.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

[8]朱熹.四书集注[M].王浩,编.南京:凤凰出版社,2005.

[9]钱基博.序言[M]//钱基博.四书解题及读法.长沙:岳麓书社,2013:6.

[10]梁启超.饮冰室合集[M].文集之七.北京:中华书局,1989:104.

[11]刘梦溪.论国学[J].中国文化,2006(2):11-27.

[12]龚鹏程.马一浮国学观及其特色[J].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6):17-24.

[13]马一浮.马一浮集[M].虞万里,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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