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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天河作为真正文学家的理由

2015-03-19

关键词:朦胧诗天河顾城

黄 洁

(重庆工商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 南岸400067)

石天河是注定要进入中国当代文学史的诗人、文艺评论家。

2014年暑假,我在美国耶鲁大学偶遇一位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访问学者。他没有选择耶鲁的文学院或艺术学院,而是选择了神学院。他告诉我,他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按照在国内五花八门的研究套路,他难以深入到一个最为核心的文学介质——人心。他选择神学研究,希望以此破解作家心灵之谜。由此,他提出一个看似多余实则并不容易回答的问题:怎样的人才能算是真正的文学家?

他的结论是:只有在文学活动中修炼成类宗教素养的人,才能当此名分。这种类宗教素养拒绝和排斥非审美、反文学的政治态度、道德原则、学术观念,才可以培养出对文学本身,对于文学事业近乎虔诚的宗教徒一般的真诚、执着。换言之,拥有类宗教素养的人和所有的人一样,不可能没有政治态度、道德原则、学术观念,但是,这一切都以有利于文学朝着审美方向的自由生存与发展为前提,以坚守人道主义为原则。总之,他们应该是虔诚的“文学至上”者,以文学为自己的精神家园,能够为了文学奉献自己的人生。翻开世界文学史,可以验证,大凡创造过流芳百世的经典作品的文学家,都拥有虔诚信奉文学精神的类宗教素养。

我很赞成他的意见。借着他的思想,我们一起探讨了中国当代文学史如何开拓新的研究路径的问题,并形成了一种共识:从精神史、心灵史的角度来审视,中国当代文学是一部中国文学家的解放史、苦难史、自残史、低俗史。以这样的价值尺度来考察石天河的历史表现,可以肯定地说,他最有资格成为中国当代“真正的文学家”之一。

石天河属于诗歌,可谓“诗即人生”。他与诗歌的缘分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他曾自述:“我从小爱诗,然而我与诗似乎只有孽缘而没有善缘,使我三十三岁后的青春年华都付与了悠悠逝水”。所幸历经磨难,孽缘终了而善缘重续。于是,他一如既往地热爱诗歌,以文学创作、文学批评及其文学教学与研究为基本的生存方式和人生乐趣。离开了文学,便没有石天河。值得称道的是,石天河虔诚信奉人道、自由、正义以及理想主义的文学原则,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努力恪尽一个文学家的最高尚操守。

让我们循着上述中国当代文学史的新理念,来认识一下石天河。

上述中国当代文学史的新理念所谓“苦难史”,是指以王实味事件为先兆,从胡风事件直到“十年文革”这一段文学罹难史。所谓“自残史”,即起因于王实味事件而自“反右”以来文学界自相残杀或自我阉割的文学耻辱史。众所周知,石天河因诗而成名,因诗而惹祸,因“诗祸”而遭遇人生苦难。但是,在中国当代文学的苦难史、自残史上,石天河没有屈从于迫害者的淫威,即使遭受非人打击,也没有伤害过任何文学界同人,没有为了苟活而出卖自己的灵魂。正因为如此,“诗祸”不仅没有摧垮石天河,反而铸就了他明辨是非的火眼金睛,不畏强暴而坚持正义的铮铮铁骨,深陷冤屈而坚持人格尊严的不屈不挠。在那一段非人道、受迫害而令人后怕的历史中,石天河的身体受到摧残,但其心灵却“涤除玄鉴”,更为澄澈、坚韧。

至于所谓“低俗史”,指的是有些人在商品经济大潮中,心生用文学发财的商人念想,打着“文学招牌”从事低俗文化活动,诸如在网络上发布作家富豪榜、文学作品畅销榜,或搞地摊文学以敛财,或搞些“炫富”“炫奢”的时髦文字、借助网络传播而暴富;有的人厚颜无耻地宣称“用下半身”写作,生产一些迎合低俗趣味,满足动物性欲望的所谓重口味文学;最不要脸的是,有些人把文学创作当作升官的阶梯,如此等等。这样的伪文学写作及其文化传播现象,全都出自见不得阳光的低俗精神心理。对于此类利用文学搞低俗化的勾当,石天河历来是采取远避而鄙视的态度,一直保持清高姿态而洁身自好。

本文的重点,是评价石天河在“解放史”上的表现。所谓“解放史”有两个转折性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新中国建立初期,第二个阶段是“十年浩劫”之后“思想解放运动”时期。

应该说,石天河为中国当代文学“解放史”第一阶段做过一些理应载入史册而值得纪念的事情。有些事情早已为人们所熟悉,譬如:

1955年,为世界和平理事会发起的“和平签名运动”做宣传,发表传单诗《请您签名》,该诗载入张志民主编的《中国新文艺大系1949—1966 诗集》;1956年发表声援埃及人民反抗英法联军入侵苏伊士运河的诗作《你们的刀》。这两首诗是当时通过诗歌向世界发出中国人热爱和平、勇于在国际冲突中主持公道的正义之声,具有重要的纪念意义。

1957年,中国当代最早创立的诗刊之一《星星》诗刊创刊(此外,《诗刊》亦在同一时期创刊)。石天河成为创刊人之一,担任执行编辑,并因此而莫名其妙陷入“诗祸”。

今天,我特别想和大家谈论的是石天河在“解放史”第二个阶段所做的一些事情。1987年,我到北京大学进修,选修中文系谢冕老师的“中国当代文学思潮”课程。我第一次去拜访他,他问我是哪所学校的,我说是重庆师专的。他说他知道那所学校,石天河在那里教书,他可是个很懂得诗歌的人。谢冕与石天河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认识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们都是“朦胧诗”事件中的关键性人物。

1978年是特别值得纪念的年份。那一年5月,《光明日报》刊登题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文章。作为时代感应神经的文学界在有意无意之间做出呼应——年底,北京的一份民间文学刊物《今天》发表北岛等人的诗作,不久,《诗刊》也发表了北岛等人的诗作。从此朦胧诗逐渐由地下公开走上诗坛,并迅速引起“大批判式”的围攻。

倘若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的文章开启了中国当代“思想解放”的序幕,那么朦胧诗就借助了这股不可阻挡的“解放”潮流,勇敢地举起文学自由的旗帜。

马克思说:“一个种的全部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人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觉的活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文学是人学的基本性质,正在于此,尤其是诗歌,“不自由,毋宁死”。

因而,面对朦胧诗遭到险恶的围攻,一批捍卫文学自由的文学界、教育界人士奋起反击,谢冕最早挺身而出褒举朦胧诗,宣告:“一批新诗人正在崛起”,成为当时漩涡中心的最重要人物之一。他对于关涉朦胧诗的人与事,相当敏感。由此,他对于石天河记忆特别深是理所当然的。

石天河是在1980年介入朦胧诗论争的。那一年冬天,昆明召开中国当代文学学术会议。会上,谢冕和反朦胧诗的人发生激烈争论,反派势力强大,他处于劣势。当时石天河从劳改场获得自由不久,刚安排教职而忙于备课、上课,还没来得及认真研究朦胧诗。他觉得不能“对自己没有研究过的问题发表不成熟的意见”,所以临时取消了大会发言。但是,他听了尖锐对立的两派争论之后,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基本看法: 不能对于朦胧诗笼统地说好说坏。

经过一段时间认真研究,他逐渐形成自己的看法,从1982年起连续在《诗探索》(主编:谢冕)等刊物发表相关论文。

石天河凭着诗界“老人”的阅历及其老练的诗论家的慧眼,敏锐地认识到朦胧诗完全可能会成为中国诗歌史上闪光的一页。早在1980年,谢冕就发表了“朦胧诗,是诗歌的主流”的断言。与之相呼应,石天河指出:“如果再隔几十年或百把年,回头来看中国诗歌发展的历史,会不会突然发现‘朦胧诗’从诞生到发展那短短几年的历史,竟是中国诗歌发展史上一个划时代的辉煌时期呢? ”

尽管如此,作为坚持原则而冷静自若的诗评家,石天河自然不会放任偏爱的冲动去衡量任何诗作的价值、等次。缘此,他虽然从骨子里赞赏年轻诗人们“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自由思想,“谢朝花于已批,启夕秀于未振”的创新精神,以及“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的傲视天下的气魄,然而,他并不认为凡朦胧诗都是好诗。在《朦胧诗平议》中,他沿袭钟嵘《诗品》的基本理念,以顾城的诗作为例,提出将朦胧诗划分为上中下三品的主张。同时,他殷切地希望被指为“难猜之谜”而在常人眼中晦涩难懂的朦胧诗,应该有一些引导一般读者比较容易解读的方式。于是,他在1983年发表《重评诺日朗》,以杨炼的诗作为例,尝试提供有助于朦胧诗传播的解读方式。该方法不久就被转介到《作品与争鸣》推广之。

令人万分感慨的是,石天河对朦胧诗人们充满诗界前辈慈父般的温情。在研究朦胧诗的过程中,他发现:年轻的朦胧诗人们刚刚从“文革”的个人崇拜崩溃中走出来,深陷于“信仰危机”之中,由“你别无选择”的无奈、迷惘,到“中国,我的钥匙丢了”的焦虑、寻找,在这一过程中,有不少朦胧诗人表现出绝望情绪,譬如顾城《豆荚》、杨炼《诺日朗》。对此,石天河抱持着一个诗界长辈关心青年诗人健康成长的情怀。

要说对于“个人崇拜”“信仰危机”,石天河远比顾城、杨炼他们有更为脱胎换骨的人生体验和刻骨铭心的深切感悟。要说“绝望”,他也应该更加地绝望。可是,自诩如陨石般磊落人间的石天河,注定不会遭受冤屈便向隅而泣。他在经历了大灾大难之后,早就成为了一个具有特立独行的自由精神的诗人,早已超越了任何崇拜、信仰,因而,也超越了绝望。他要像陨石一样“风雨凭陵夜,流光灼大荒”。

鉴此,他必然把“绝望”视为软弱,视为有害于朦胧诗健康发展的消极态度,给予其严格的批评。让人感动的是,这个历来在文学批评中不讲情面、不徇私情的评论家,居然在批评顾城他们之后,有点惴惴不安,生怕有人误会他攻击朦胧诗,生怕对年轻的“顾城们”造成伤害。于是,他多次真诚地表白:“从内心来说,我是很爱护他们的”。不仅如此,他还一直自责:“我后来发觉,我对于《诺日朗》的评价,对它在艺术创新上的重大成就及作者的勇气和才华肯定得不足,是评价的失误。所以,在把这篇文章收入《广场诗学》时,我删去了文章的下半部,并在文章后面的《附记》中作了自我批评性的说明。”

有谁见过,或听说过这样的诗人、评论家? 石天河对于青年诗人的那份感情,很容易让人体会到“怜子如何不丈夫”的那种男人的慈爱之心。从他对待“顾城之死”的态度,特别能见出那种慈父心肠。

顾城之死,至今议论纷纷。“杀妻自杀”固然很变态、很自私、很残忍,对此,石天河不否认,但是,他对于富有诗才而曾经对于中国当代诗歌有过些微贡献的年轻诗人,保持着一种难得的体谅态度。他在事发之后,感到震惊之余,怀着惋惜和沉痛的心情在《星星》上发表了《悼一位童话诗人》的诗,他以叶赛宁等人为例,指出诗人自杀多与情绪激动难以遏制有关。为顾城辩护说,惨痛的事件应该是由于各种偶然因素积聚造成的,“并不是由于他一贯对生活抱绝望态度的必然性结果”。他还说:“我们难道有必要因顾城的自杀而去否定他的诗吗?诗人和别人一样,可能犯错误,甚至错误至死,但他的诗仍会有很长的艺术生命”。“他的不幸,也是中国诗坛的不幸”。

对于顾城这样的例子尚且能抱着如此宽容的态度,那么,他对于那些精神心理健康而才华横溢的诗人、品学兼优的学子的关怀便不言而喻了。我记得,在他家墙壁上挂着一个条幅,上面仿鲁迅先生的笔迹书写着: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这应该是石天河最为坚守的座右铭。

石天河做过许多只有真正的文学家、真正的诗人才能做出的事情。在中国当代诗坛很少有人像他那样虔诚地敬畏诗歌,像爱护自己的生命一样维护诗歌的尊严。这是因为只有在诗歌的世界,他才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追求自己的高远理想,创造自己的生命价值,拥有一个美妙的诗意人生。

让我们听听这位最值得尊敬的诗人的心声吧:“我心有长句,耿耿似天河;哭为千载哭,歌为万里歌。”

[1]石天河.少年石匠[M].重庆:重庆出版社,1983.

[2]石天河.文学的新潮[M].重庆:重庆出版社,1986.

[3]石天河.广场诗学[M].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

[4]石天河.石天河文集[M].香港: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02.

[5]石天河.逝川忆语“星星诗祸”亲历记[M].香港: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10.

[6]翟鹏举.评石天河的《广场诗学》[J].重庆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03):55-57.

[7]余建荣.石天河的诗风与诗学理论初探[J].渝西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03):56-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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