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说《四十一炮》的复调特征剖析
2015-03-19米丽娟
米丽娟
莫言一贯擅长以汪洋恣肆的蓬勃想象和斑斓璀璨的丰富语词营造出瑰丽宏伟、神秘狂欢的艺术氛围,更以“多声部合唱”的大型对话和结构性的微型对话展现人物之间复杂的关系,构建全息性的对话网络,形成作品庞大而有序的复调结构,长篇小说《四十一炮》充分体现了这种特征。国内文论界不止一人运用巴赫金的复调理论对莫言小说进行浮光掠影的扫描式研究, 但还没有人专门研究《四十一炮》的复调结构,本文从以下几个方面深入作品内部进行挖掘式探究。
一、巴赫金的复调理论
“复调”(Poliphony)本是音乐术语,指欧洲18世纪(古典主义)以前广泛应用的一种音乐体裁,它以两段或两段以上同时进行、相关但又有区别的声部所组成,这些声部各自独立,但又和谐地统一为一个整体,彼此形成和声关系,以对位法为主要创作技法。“复调”被“具有文化相对主义精神”的文学理论家米哈伊尔·巴赫金用于批评实践, 用以描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诗学特征,巴赫金认为“对话”即“复调”。一旦出现“对话”,就会有两种或两种以上的声音,这些声音相互应和,产生“复调”效果。文学作品像音乐一样“同时采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调”,“试着在同时建立两个或两个以上彼此互相冲突的中心”[1]346,巴赫金的复调理论将文学作品中的对话交流过程显示为作者、作品和读者之间的全息性关系,呈现出作者与作品之间、作品中人物自身、人物与人物之间、读者与作者之间、读者与作品中人物之间的对话性关系网络。巴赫金把作品中的对话分为“大型对话”和“微型对话”两种,“大型对话”关涉小说结构和人物之间对话关系,即音乐中的“对位”关系,它们不是独白式的“同声齐唱”,而是“多声部”现象,“不同的声音各自不同地唱着同一个题目”;“微型对话”主要指人物结构或人物心理结构的“对话”, 包括独白性对话和对话的对话等几个层次。复调理论使巴赫金的批评实践具有自己的理论意蕴,而不仅仅体现“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和苏联文化思想的影响[1]342。”“多声部”现象是巴赫金复调理论的核心组成部分, 它生动地描绘了文学作品中同时进行的复杂的多重对话关系, 指出了不同门类艺术的相通之处和它们带给人们感受的一致性——气势磅礴的文学作品与大型交响乐、分声部合唱一样,能给人以殊途同归、众声合一的和声效果。
二、人物的多重身份和《四十一炮》的多重对话
小说《四十一炮》的主人公罗小通不但是故事的叙述者,还是作者思想的寄托者,是作者写作过程中的对象化客体,是与作者对话的罗小通,小说中“我”是罗小通,不是作者,是作者虚构的对象,作者“用写作挽留自己的少年时光“,让罗小通“用诉说创造自己的少年时光”,罗小通在小说中还有多重身份:杨玉珍的儿子、罗通的儿子、娇娇的哥哥、肉联厂注水车间的主任、老兰的手下、厂里吃肉比赛的冠军和沈刚的债主等等。作品围绕不同身份的罗小通展开了多重大型对话和微型对话,在对话中揭示人物关系,推动故事情节发展。
写作的过程就是作者与他头脑中虚构的人物对话的过程,作者在协商中给他们安排角色,而这种协商在小说之外,作者是“对话的组织者和参与者,他并不保留做出最后结论的权利,也即是说,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反映出人类生活和人类思想的本质”[2]。在小说之外,作者是对话的组织者,在小说之中,作者经常是对话潜在的参与者,而且这种参与总是受到主人公的排挤, 作者往往不得不借主人公之口说话。
《四十一炮》中作者把少年老成的罗小通安排为全知全能的故事叙述者,莫言借罗小通之口“再造少年时光”,主要情节如“我”的成长史及家史、屠宰村村史、老兰的生活史等都在罗小通对兰大和尚的述说中展开。在安排好罗小通的角色后,作者“被迫退出小说”,让故事“按照炮孩子的调门来叙述”,因此莫言声称“是小说在写‘我’,不是‘我’在写小说”。《四十一炮》一开篇就几乎看不到作者的踪影, 作者在动笔之前就确定了罗小通的叙述者身份:成年的罗小通在回忆他十年前的少年时光,作者还安排了兰大和尚作为自始至终的听者,偶尔用反问和表情对罗小通的叙述做出回应。作者用第一人称写作,罗小通用第一人称叙述,作者与罗小通合二为一,成为小说中的“我”,作者与罗小通的对话成为潜在的自我对话, 而罗小通与兰大和尚的对话成为小说的第一重对话, 而这重对话里又以罗小通的叙述为主, 在他的叙述中包含了罗小通、杨玉珍、罗通、野骡子、老兰和范朝霞、姚七、黄豹和黄彪等村民各自的内心独白以及相互之间的多重对话,这些对话揭示了众多人物的复杂关系,建构起充实、饱满、鲜活而庞大的小说整体。“莫言正是通过主人公与主人公, 主人公与叙事者以及作者之间‘多重奏’来认识世界、解读世界。主人公的无限视野与创作主体的对话,多声部同时进行,大大加深了莫言小说的深度与厚度。”[3]
除了罗小通以外, 小说还给其他人物安排了多重身份:华昌公司董事长、村长、甜瓜他爹、范朝霞的丈夫都等称谓都指向老兰;罗小通的娘、破烂女王、华昌公司总经理兼会计和屠宰村村民等称谓都指向杨玉珍;罗小通的爹、野骡子的情人、杨玉珍的丈夫、肉联厂厂长、牯牛高手等称谓都指向罗通……不同的称谓表明人物的多重身份, 也表明人物在不同语境中的对话关系。
三、时空的浓缩与转换
莫言的这部长篇小说以用罗小通的回忆、见闻、联想、经历、梦境和幻觉等构成了小说的故事情节, 主人公罗小通与兰大和尚的对话为叙述故事的主线,异彩纷呈的众多情节被浓缩在“我”的叙述中,被浓缩在五通神庙,其间穿插“我”在庙里的见闻、联想和幻觉,比如幻觉中酷似野骡子的女人在庙里煮粥、给“我”喂奶,“我”看到的五通神庙前肉食节的盛况、“我”听说的老兰三叔的风流韵事、父亲与野骡子私奔到东北大森林里的生活等等。
小说把几十年来若干人的许多故事集中在同一时空中,通过“我”(罗小通)在五通神庙的述说全盘托出, 与罗小通的叙述同时展开的还有五通神庙的过往行人、村长兰继祖的家史和情史、肉食节的狂欢场面等等, 小说的复调结构呈现历时性和共时性的特征, 使小说内容庞而不杂、多而有序,小说的结构紧凑、整体和谐。作为叙述者的罗小通虽然身处五通神庙有限的时空, 但他作为主人公却有着无限的生活视野, 随着主人公触角的延伸, 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包罗万象的全息社会图景,其间人来人往、风云变幻、妙趣横生,其间充满了悲催和欢乐的故事,其间禽畜野兽、花草树木在生息繁衍,河流山丘、田畴房屋在悄然改变……“文本留下的想象空间,读者可以凭个人的人生体验和生活感悟去填充, 从而使小说文本具有无限的空间,形成巨大的张力。”[4]读者在与主人公的对话中进行文本意义的再创造,进行阐释循环,读者将浓缩的叙述时空解压还原为文本空间, 然后进行填充阐释,形成无限的想象空间。
《四十一炮》的结尾充分体现了这一点,结尾亦真亦幻,是“我”在大和尚的指点下见到的五通神庙前的情景,但它更像“我”的幻觉,结尾肯定不是故事的结局,“我”(罗小通)没有给读者结局,作者也没有,小说的最后给读者留下了省略号,等待读者去填充。“我”的叙述未完待续,“我的”一家人重逢了,老兰和范朝霞、黄豹,黄彪和他的小媳妇、姚七、沈刚、苏州、冯铁汉、刘胜利、万小江,老韩和小韩、成天乐、马奎,甜瓜和她的男友、沈瑶瑶、黄飞云等人汇合了,每个人都还有故事,有待读者去想象、去继续,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种可能。将无限浓缩为有限,又将有限还原为无限,这是辩证思维在小说创作中的应用,前者在叙述者与主人公②的对话中完成, 后者在读者与主人公的对话中完成,时空的浓缩与转换共存于复调结构之中。小说末尾意犹未尽,故事似乎没有结束,给人余音绕梁的感觉。
四、三条线索
莫言的长篇小说 《四十一炮》(题目与苏联小说《第四十一个》相似)中“不同的声音各自不同地唱着同一个题目”,在小说中“情节发展具有平行性”,在罗小通的叙述里,小说的故事呈现出三条线索:一条是“我”的回忆,这条线索叙述的是90年代“我”的家史、屠宰村村史、“我”的成长史和“我”父亲的情史;一条是“我”想象中兰大官(老兰的三叔)传奇性的爱情史和性史;一条是“我”在五通神庙里向兰大和尚讲故事时双城市正在发生的一切:肉食节的表演、黑白两道的争斗、市长权贵的粉墨登场和老兰的“新戏剧”等等[5]。这三条线索有时各自独立,有时又相互交叉或曲折交叉,三条线索齐头并进、交相辉映,“在组成巨幅生活图景时又密切联系”[1]344-345;像高架多层立交桥……《四十一炮》 中罗小通的成长有时独立于屠宰村的发展,当他和母亲以收破烂为生时,游离于屠宰村村民的生活, 小说反映了当时个体私营经济蓬勃发展的状况,村民们各自为政,生存呈原子化状态,但他们都具有唯利是图的共性, 在进行原始积累时不择手段,家家销售注水猪肉,经营行为惊人地一致。当村办集体企业兴起时,罗小通一家的命运与村办的肉联厂联系在一起, 当罗小通当上“洗肉”(注水)车间主任时,他个人的成长与屠宰村的发展出现了重合。罗通因怀疑妻子与老兰有染而犯下杀妻罪后,罗小通与老兰为敌而走上复仇路,他的生活又独立于屠宰村。不同的线索犹如复调音乐不同声部的旋律,产生奇妙的交响效果。
五、语词的多义性和多种风格的混搭
“炮”是这部长篇小说的关键语词,它具有三重含义:第一是方言意义,正如篇首语所说:“我们那里把喜欢吹牛撒谎的孩子叫做‘炮孩子’……”为“我”的叙述亦真亦假打下伏笔;第二是指小说的结构方式,一章为一炮,小说共有四十一章,即《四十一炮》;第三是指四十一发炮弹,罗小通用收破烂得来的一门炮复仇,总共向老兰(市场经济中的腐败分子)发射了四十一发炮弹,但这些无力的炮弹都没有击中老兰的要害。从莫言的《四十一炮》中,我们可以看到苏联小说《第四十一个》的自然主义描写和现实主义剖析,也可以看到巴西作家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魔幻现实主义风格,《四十一炮》 中对20世纪90年代中国农村的城镇化、市场经济的蔓延、个体私营经济和乡镇企业的发展、物欲横流的社会等都采用现实主义的笔法,对超常欲望和本能的描写则带有几分自然主义的倾向,而其中丧葬仪式、四十一发炮弹的发射、狐狸和猫的描写、其他动植物和天气等异象则具有怪诞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罗小通的成长和梦想、他对肉的想象、肉食节的狂欢、五通神和肉神的象征、罗通和蓝老大的情史等都具有浪漫主义情调。
注释:
① 加引号的部分是莫言的话。
② 《四十一炮》中作为叙述者的“我”和作为主人公的“我”都是罗小通,叙述者与主人公的对话也可视为自我对话。
[1] 张首映.西方二十世纪文论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346.
[2] 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北京:三联书店,1992:87.
[3] 林丽,谭文华.“多声部”演奏莫言的复调小说[J].学理论,2009(19):190.
[4] 刘广远.论莫言小说的复调叙事模式[J].沈阳师范大学学报,2007(3):50.
[5] 吴义勤.有一种叙述叫“莫言叙述”——评长篇小说《四十一炮》[N].文艺报,2003-08-01.
[6] 刘红.奇异的复合音响——浅析莫言小说的复调特征[J].山东文学,2007(2):53-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