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双音节同源词补证

韩兴波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401331）

《诗经》双音节同源词补证

韩兴波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401331）

对《诗经》内部双音节同源词在音韵及其意义上进行考证，以辨析“觱发”、“觱沸”的同源关联，两者皆有“盛貌”的意义。其次，在诗文本义分析、引述旁证对“蔽芾”之音义的争论进行定谳，另外，详解“苾芬”一词有“盛貌”之意，并就其与上述诸词的同源问题提出疑问。

诗经；同源词；双音节；补证

古汉语习惯上以“字”为单位的客观事实，使得同源词研究偏重于字的研究，考虑到《诗经》时代词汇的纷杂，以及双音节词汇的存在，必然存在同源的问题。今据《诗经》词汇，针对其中具备同源性质的双音节词进行考证，以探求“觱发”、“觱沸”、“蔽芾”、“苾芬”诸词的同源问题。

一、“觱发”、“觱沸”解诂与联系

《豳风·七月》篇“一之日觱发”，《毛传》：“觱发，风寒也。”《毛诗正义》：“觱音必，《说文》作‘毕’，发音如字。”[1]705考之《说文》：“，冹，风寒也。”段注：“按觱发皆假借字，冹本字。”[2]571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亦是认为：“冹盖本字，《毛诗》作觱发，假借字也。”[3]又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韩‘觱’作‘毕’，齐鲁‘觱发’作‘冹’。”[4]511字之差异，皆未有定论，段注：“或许所据毛诗不同今本，或许采三家诗，皆未可定也。”[2]571王先谦认为许说源自三家，是所以有上述征引。文字迥异，然而所释义皆归于“风寒”，参考《七月》行文，“一之日”为夏历十一月，正值入冬风寒之季，所释允当。又《小雅·四月》：“冬日烈烈，飘风发发”。《桧风·匪风》：“匪风发兮”，皆是以“发”形容风，是其佐证。

《小雅·采菽》篇“觱沸槛泉”，《毛传》：“觱沸，泉出貌。槛，泉正出也。”《毛诗正义》：“以觱沸连槛泉言之，故知泉出貌。〈释水〉云：‘槛泉正出。正出，涌出也。’李巡曰：‘水泉从下上出曰涌泉。’”[1]1285考之《尔雅·释水》篇：“滥泉正出。正出，涌出也。”郭注：“〈公羊传〉曰直出，直犹正也。”[5]225)郭璞所据当是《公羊传·昭公五年》“濆泉者何？直泉也，直泉者何？涌泉也。”[6]郭璞认为此处滥泉与濆泉皆是涌水之泉，故而同列。《说文》：“滥，一曰濡上及下也，诗曰觱沸滥泉”[2]349，又有“沸，毕沸滥泉也”。[2]553《说文》段注亦是以为“今作槛泉者，字之假借也。”[2]549由上所知，诗文本意皆从“滥”字，以形容泉水由下及上涌出。“觱”字有三，《说文》段注于“沸”字下：“毕一本从水作滭。”是“觱”“滭”“毕”皆可冠于“沸”前，三字可通。《汉书·司马相如列传》在《上林赋》一篇中有：“滭弗宓汩。”苏林曰：“滭音毕，宓音密。”师古曰：“滭弗，盛貌也。”[7]汉赋之用词去《诗经》时代未远，故而语言相承接，此处“滭弗”必是《小雅·采菽》之“觱沸”。且参考《大雅·荡之什·瞻卬》“觱沸槛泉，维其深矣”。《小雅·节南山之什·小弁》“莫高匪山，莫浚匪泉”。《毛传》“浚，深也。”《诗经》以“深”形容“泉”，泉深则有“觱沸”之说，且以其泉水上涌，可知泉水必然盛大。《毛传》训“觱沸”为“泉出貌”不若颜师古训为“盛貌”。

以上前人训诂，自然解经明矣，“觱发”、“觱沸”二词一则形容风，一则形容泉，故王先谦说道：“寒盛曰‘滭冹’，泉盛曰‘毕沸’（‘滭’省作‘毕’，与韩诗同），火盛曰‘熚炥’，同声变字，皆自盛貌形容之。”[4]512同声是此词组的共有属性，而变字是为形容具体事物而言，风寒则从“冫”，水盛则从“氵”，火盛则从“火”。以声考之，觱、毕、滭皆属于质部帮母入声字，故而可通。古之发、犮、弗之字可通用，《卫风·硕人》“鳣鲔发发”，《释文》“鱍鱍”，《说文》作“鲅鲅”，此其一证也，又《方言》：“拂，拔也”[5]827。《尔雅义疏》在解释“祓”字之下列：“郭注引诗曰‘祓禄康矣’，毛诗‘祓’作‘茀’……又通作‘弗’”[5]45，是以知三字可通用。“发”字古属月部帮母入声字，“犮”“茀”“弗”“沸”字古属于物部帮母入声字，二组同纽，且月部与物部存在旁转关系，故而“觱发”与“觱沸”音近，且所指皆是“盛貌”。详审二词音韵及其意义所指，且双音节词汇不似单字引申关系复杂，其变化较为缓慢，是二词属双音节同源词必无疑。而且其因具体事物属性而发生文字变异。

二、“蔽芾”释义之争及考辩

《召南·甘棠》篇：“蔽芾甘棠”，《毛传》：“蔽芾，小貌，甘棠，杜也。”[1]104“蔽芾”之义多遵从《毛传》，直至宋代欧阳修攻讦毛氏，首发嚆矢，《诗本义》：“毛郑皆谓蔽芾小貎，茇，舎也。召伯本以不欲烦劳人，故舎于棠下，棠可容人舍其下，则非小树也。据诗意乃召伯死后，思其人爱其树而不忍伐，则作诗时益非小树矣。毛郑谓：“蔽芾为小者失诗义矣，蔽能蔽风日俾人舍其下也，芾，茂盛貌。蔽芾，乃大树之茂盛者也。”[8]后世或遵毛，或从欧阳修之说，依欧阳修所辨，是据文本分析所得。由诗文“召伯所茇”、“召伯所憩”、“召伯所说”可知皆是在甘棠下建舍、休憩，“蔽芾”恐非“小貌”。

“蔽芾”与“觱发”、“觱沸”属音通意近之关系，且所修饰皆有盛貌之意，是双音节同源词之类。王力先生于《同源字论》中强调：“为了避免重蹈章（章太炎的《文始》）、高（高本汉的《Word Families in Chinese》）的覆辙，我将要谨慎从事，把同源字的范围缩小些，宁缺毋滥，主要以古代训诂为依据，避免臆测。”[9]详加训诂，依据是作为上古诗经词汇的必要过程，兹考证如下。

甘棠既然是杜树之一种，详考《诗经》它文，所涉及杜树者有《唐风·杕杜》、《唐风·有杕之杜》、《小雅·鹿鸣之什·杕杜》，皆是以“杕”字修饰杜树，《毛传》：“杕，特貌。”[1]855皆是以孤立貌形容杜树，并未特意认为杜树之属有“小貌”，且特立之状亦并非是“小貌”，此其一证。“蔽芾”一词亦再现于《小雅·鸿雁之什·我行其野》：“我行其野，蔽芾其樗”，“蔽芾”一词同样用来修饰樗树，《尔雅·释木》：“樗，恶木。”是类似于椿、栎树之类材质不佳的树。樗树亦见于《庄子·逍遥游》中：“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10]樗树因材质不佳，故而能高大，以“蔽芾”修饰，显然不可以“小貌”解之。则欧阳修解释最为允当，“蔽芾”实则指“木盛貌”。

“蔽”字于上古音属月部并母入声字，与“觱”、“滭”、“毕”质部帮母诸字属旁纽、通转关系。“芾”与“发”同纽同部，且与“沸”亦属旁转关系，此是“蔽芾”一词音韵与“觱发”、“觱沸”相通之证据。“蔽芾”一词自然是双音节词，不可割裂为二，《毛传》之误在于以“蔽”解此词，《尔雅》：“蔽，微也。”《说文》：“蔽，小草也。”[2]40皆是解释单字，“蔽”字有小之义。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韩诗外传〉引作‘蔽茀甘棠’。”二字可通用，考之《说文》有“茀”无“芾”字，“茀，道多草不可行。”[2]42由此可知，“蔽芾”若分开训诂自然难以符合诗文原意，毛氏之误明矣。

由此可以定论，“蔽芾”一词当与“觱发”、“觱沸”属上古词汇系统内双音节同源词。

双音节词汇于上古时代所占比重甚小，且同源理论多是从单字入手，故而对此类词汇忽视较多。单字可以上古甲骨、籀文在形体演变上寻根溯源，双音节词汇则难以此类方法考证，其原因在于此类双音节词汇侧重读音，形体多有假借，且变字较多。

三、“苾芬”释义及同源词归附献疑

《大雅·谷风之什·楚茨》：“苾芬孝祀，神嗜饮食。”郑笺：“苾苾芬芬有馨香矣，女之以孝敬享祀也，神乃歆嗜女之饮食。”正义：“以其馨香，宜重言。”[1]1175二字重言的体式见于其后一篇《信南山》中：“是烝是皇，苾苾芬芬，祀事孔明。”郑笺：“既有牲物而进献之，苾苾芬芬然香，祀礼于是则甚明矣。”[1]1177郑氏是据上文牲物而言及馨香，“执其鸾刀，以启其血，取其血膋”，笺云：“膋，脂膏也。血以告杀，膋以升臭，合之黍稷，实之于萧，合馨香也。”正义：“膋以升臭，谓烧其脂膏，升其臭气，使神闻之。又申明升臭之事，以此脂膏，合之黍稷，置之萧，乃以火烧之，合其馨香之气，是升臭也。”[1]1175-1178因此“苾苾芬芬”是针对燃烧脂膏、合之黍稷所发出的馨香气味而言，恰从侧面反映出馨香所指黍稷。《毛传》及郑笺皆未训释具体字义，郑氏以“苾苾芬芬”言及馨香，意指香气浓郁，恰含有“盛”意。

《说文》：“苾，馨香也。”段注：“见《小雅》，韩诗作‘馥’，许君香部无‘馥’字，从毛不从韩也。”[2]42“馥”字于上古文献不见，至中古始有，且多用于人名，故许书不载，可见韩诗此字是根据“馨香”之义用今字表示。另《说文》有“?”：“草初生其香分布也，从屮分声，?或从艹。”段注：“〈众经音义〉两引〈说文〉芬，芳也，其所据本不同。按艹部，芳，草香也。诗说馨香多言苾芬，〈大雅〉毛传曰：‘芬芬，香也。’然则玄应所据正史古本。”[2]22段氏所言甚是，《说文》之“?”便是“芬”字，其本意即为草初生之时芳香散发，可知香气必然浓郁。是以知“苾”与“芬”二字皆有“馨香”之意。

《周颂·闵予小子·载芟》：“有飶其香，邦家之光。”《毛传》：“飶，芬香也。”《说文》：“飶，食之香也。”段注：“许云食之香，为其字从食。”“与艹部苾音同义近。”[2]221可以得知，“苾”与“飶”字为音同义近之字，可通用，故而《毛传》解释“芬香”同样含有“香气盛”之意味。

“苾”字于上古属于质部并母，与“觱”、“滭”、“毕”质部帮母诸字属同部、旁纽关系，故而音相近。然“芬”字于上古属文部敷纽，与“发”、“芾”“沸”、“冹”诸字音皆有相近之处，故而“苾芬”连言之则有“香盛”之意。故而列于此处，对其归附上述同源词族犹值得商榷。

[1]孔颖达.毛诗正义[M].朱杰人,李慧玲，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2]许慎撰.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3]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9:451.

[4]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7.

[5]郝懿行.尔雅、广雅、方言、释名清疏四种合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6]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3:924.

[7]班固撰.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2250.

[8]欧阳修.毛诗本义[M].四库全书本:卷十三.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

[9]蒋绍愚.古汉语词汇刚要[M].北京:北京商务印书社, 2005:176.

[10]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2:45.

责任编辑：黄贤忠

On the Verification of Double Syllable Cognates in“the Book of Ode”

HAN Xingbo
（College of Liberal Arts,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Chongqing 401331,China）

The internal double syllable cognate words of the“the Book of Ode”were studied from the phonology and its significance,to differentiate“Bi Bo”and“Bi Fei”homologous relation,which both have themeaning of“sheng”.Secondly,in original, the circumstantial evidence was cited for the significance of“its”debate on“Bi Fei”,on the other hand,the word“Bi Fen”with“sheng”was analyzed,and its homologous problems raised questionswith all thesewords.

“the Book of Ode”;cognates;double syllable;verification

H109.2

：A

：1673-8004（2015）04-0058-03

2014-12-21

韩兴波（1990—），男，山东聊城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唐宋方向文献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