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柳子厚遗迹访求记

何止清（原著） 彭二珂（整理）

（湖南科技学院 中国语言文学系，湖南 永州425199）

永州，古零陵郡，岳以南，山水奇处也。唐文人柳宗元氏谪官时居之，公事之余，杖履日出。为游记，状物奇诡，制词雅驯，蔚为千古绝唱。至今读其书，知其人，悠然神往其地。靡不以道僻难至，其至者又鲜以所得公之人人，为可憾也。今 年之夏，于役三湘，道出斯土，小作勾留。军中多暇，日以访寻柳氏遗迹为事。虽陵谷变迁，人物非昔，繁华寂寥，当异旧观，而断碣残碑，荒烟蔓草，登临凭吊之余，在在可想见流风遗韵焉。

芝山鸟瞰

余等来永，舟泝湘江，到祁阳，舍舟而陆。百里，入其境，山渐奇，水益曲，心目豁然。既税驾，举其地名为素所稔者，列纸以访之。翌日之晨，士人导余登芝山公园。石级数百，仰视如悬瀑，道曲山深，有林蔚然。地盖依山为城，而因城为园，景半天然，而人（设）〔涉〕者殊寥寥，殿宇翚然。据园中部者，为护国之寺，侧出有垂虹之桥，更上为昆涛之亭。护国寺者，祀湘军阵亡将士，昆涛亭祠刘昆涛，封建思想，犹甚浓厚。有碑记，亦歌功颂德之词也。昆涛亭既据芝山最高处，四面在望，左俯荒郊。其西阎阎栉比，凡数千户。潇水东来，绕城一匝北流，临江小溪自山谷中东流来会，为愚溪。愚溪之西，有山杰出，傍水，密树中隐隐见楼阁，曰西岩。城南亦有丛林数处，意必幽丽可观，问之则为绿天庵、赛朝阳。其东荒洲古刹，宛在水中者，为芝岩，皆素所慕者。入亭小憩，守者烹茶来，味甘冽，园中井水也。日将午，渐热，不可留。联袂返寓，是日部署行李，不出门。

愚溪无复曩时矣

明晨饱饭，偕友人章约三，步出北门。循城而西，渡潇水，有桥跨水虹然，曰愚溪桥。桥右有径，沿溪，行绿荫中，数百武，得愚亭。亭侧又桥，木架而竹其栏，佇立西瞩，夹流长林，蔽溪之远。近处设闸，闸以上波平如镜，绀碧映漾，树影满溪，不辨水碧所自。溪坠闸，乃澎湃有声音，奔流绝迅矣。渡桥，有柳子庙，沿溪民居数百户，市声嚣然。念昔年柳氏所徘徊咏叹者，必不在是。愚亭小坐，《八愚诗》不知刻于何石，而所谓愚池、愚岛者，亦不可得。

鈷鉧潭之古木

按志书，鈷鉧潭在西山西二百步，以其属于愚溪也。循流以求之，西行道田野间，逾二岭，无所得。有耦而耕者，以问，瞠目不知所答。良久，曰：“有之，去此路转即是也。”复前行，见有池，广袤才十余亩，一泓清水，动漾小山之麓。去愚溪数百步，拔之柳《记》“鈷鉧潭在西山西，其始盖冉水（即愚溪）自南奔注”，“荡击益暴”，“旁广而中深”，“有树环焉，有泉悬焉”云者，殊不类。或曰：“此中有古木，数百年物也，水浅时乃见。”因悟潭之为（潭）〔檀〕，或以音似而讹其传，土人无知，指鹿为马。游者以求其真者不可得，遂姑以为是。天下名山水以此故附会传者，恐不止一鈷鉧潭也。

西 岩

愚溪之胜既穷，返出溪口大路，西南行二里，至西岩。危楼临水，石经通焉。径二，其一登其巅，其一砌石为级出其下。楼上设几席，竹影摇曳其间。南望辽阔，（庾）〔嵛〕岭诸峰，在数百里外，环立如矗樗蒲。光景浮动，运气展舒，青紫斑然，奇葩莫状。潇水绕城北来，沮洳如练。渔歌数起，鼓榜齐来，（繁）〔繫〕舟崖下而憩于楼。为吟“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之句，胸次尘氛如涤矣。楼之高凡三级，架梯而下，视水石相激有声，回旋成沫，其清可鉴。昔人题字墁石壁间，大半斑驳。道州何绍基，河北杨翰，题最多。右出石级曰朝阳岩，有流香洞。据石小坐，凉澈肤理，大喜。怪呼有声，轰然二分钟乃止，相顾愕然。稍进黝黑，烈炬慺而入，石触指滑腻，泉流石罅间，履且湿。半里，见日光一线，已出山之背矣。复从来路入小寺，一瞽者弄琵琶，娓谈祁永间事，能举军中要人名，盖盲其目而热其中者。

释怀素之草书

出东门，行荒冢间一里，得绿天庵。醉僧楼荒落无可观，墨池在寺阴乱石中，山花披拂，有水盈盂，其上杂树交柯，不知晷刻，亦永中间靓处也。唐书家怀素上人书碑凡四，曰《自序》、曰《千字文》、曰《杜甫秋兴诗》、曰《绿天庵瑞石帖》。诸碑惟《千字文》剥落过半，余均完好可榻。怀素居永事，邑志史乘皆无可考，惟刘梦得诗云“草圣数行留坏壁，木奴千树属邻家。惟见里门通法榜，斜阳寂莫出框车〔唯见里门通德榜，残阳寂寞出樵车〕”。诗为柳氏而作，而所谓草圣也者，舍上人莫属也。

求之不得之小石城山

赛朝阳在南门外，道最远，亦临水有岩窟，盖好事者踵西岩之胜而为斯名也。石洞二，其一绝小，大者高三丈奇，望之窅然而深。水涔涔然，蝙蝠飞鸣，如风水相搏，知不可穷。栗然而出，登小楼，楼临绝巗，迎清风，有从木筏者，顺流，众数十人，作邪许声，与滩声相应。远处潇水若穷，片帆点点，篁竹中窥之，蠕蠕若飞鸟，亦异观也。先是，余慕小石城山名，遍询不可得。友人告予，小石城山在城南，有碑可考。其言似信，因偕游至此。寻石城旧迹，无有，而一二断碣，偃卧草间，大氏善男信女之题名。求其志山水之缘起，亦杳不可得，乃知被（治）〔绐〕。然无意获一奇境，亦不可谓得失之不相偿也。

疑似疑非之袁家渴

由赛朝阳小楼，东望潇水，有小洲环密树如球者，曰芝岩，亦曰香炉岩，名之以其形。地既隔水，呼舟而渡。其上危岩壁削，怪石森竖。老僧渝茗伴谈，言地有灵芝，今已绝种。叩以古地名，则不知。登崖周览，颇悟前山既环水有奇状，与柳氏《袁家（水）渴记》“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丛”（之）者，何肖之酷邪！又“异（奔）〔卉〕类合欢而蔓生”云者，又安知非老僧所谓灵芝也邪？更以此广之，其小溪迂徐来会者，石渠也；上流出于山谷中者，石涧也。虽无稽古有识者决吾疑，而意想所至，必有是处。

游踪鸿爪

始余之居乡，读柳氏诸记而好之。作《石渠记》，于江山人物相得之宜，三致意焉。及来永，畅游柳氏遗迹，俯仰之间，有（凝）〔疑〕天谴，作《永州感事诗》，有“《石渠》一记如前定，回首吴山万里（徐）〔馀〕”之句，盖间居之偶感也。诸名胜游之数者，首愚溪，濯足清流，垂渝绿荫，三月居留，游屐靡日不到。次之为西岩，凡十余往，得诗二律，其一云：“寻得名山不染埃，西岩真果似蓬莱。林花对客开三径，云水摇光满一台。万里彷徨非远计，鼓声（款）〔欸〕乃有遗哀。行行指日南荒去（时将有百粤之行），敢向山灵订再来。”《重游西岩》云：“城南城北行踪遍，再到西岩亦偶中。沙渚草荒初山水，危楼树拥恰当风。清泉白石通（函）〔幽〕处，鸟语花香在半空。沿岸画舟皆一系，此中谁笑我匆匆。”（永在）〔在永〕作诗盈什，非关山水不录，而（能）〔罷〕甲以来，道途仆仆，旧稿散亡，欲重抄一过，亦不可能矣。恐他日山水之佳存乎心目中者，亦随吾诗而同归幻灭也，追记其大略如此。

何止清于杭州省党部国民通信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