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勘札记三篇
2015-03-19李花蕾
李花蕾
(湖南科技学院 图书馆,湖南 永州425199)
一 周亮工《赖古堂集》
目前可见的《赖古堂集》有三种:康熙十四年(1675)初刻版、乾隆二十一年(1756)怀德堂版、道光九年(1829)祥符周氏版。其中乾隆版内封题“赖古堂诗文全集”、“乾隆丙子年重镌”、“怀德堂藏版”,道光版内封题“赖古堂全集”、“后附藏书十种”、“汝南家塾藏板”。康熙、乾隆版均为二十四卷加附录一卷,道光版无附录。南京图书馆所藏康熙版有魏禧、 钱谦益、毛甡、周在浚、钱陆灿所作序文五篇,北京图书馆所藏同一刻本有吕留良序,无魏禧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出版的影印本将吕留良序附印在书后。乾隆版无钱陆灿、吕留良序,道光版无钱陆灿、吕留良、毛甡序,而有周氏裔孙周銮序。另外,康熙版周在浚序后仅属周在浚一人姓名,乾隆、道光两版则属周在浚、周在都、周在延、周在建、周在青五人。周在浚为周亮工长子,其余皆为周在浚弟。
周亮工文学造诣深厚,生平著作甚富,涉及金石、书画、古诗、散文等各个领域,尤其擅长古诗。钱谦益称其为诗“情深而文明,言近而旨远,包涵雅故,荡涤尘俗,卓然以古人为指归,而不复坠入于昔人之兔径与近世之鼠穴”(《赖古堂集·钱谦益序》)。晚年,周亮工因感慨“一生为虚名误,老期闻道,何尚留此耶”(周在浚《赖古堂集附录·行状》),而将所著一夕尽焚,留传后世的多为先前已经印行的著作,或由周在浚等子嗣搜集整理后印行的著作。
周亮工历仕明、清两朝,一生坎坷宦海,曾两度深陷囹圄。在狱中,周亮工请好友黄济叔为其刻“又活一日”印,既辛酸无奈,又不无乐观。门人黄虞稷称周亮工“生平喜士如饥渴。宦辙所至,山陬海澨,有以读书能为文名者,必枉车骑过之。有可致者,即为拂席开阁,或又令进其所知,使耳目间不遗一士然后快。得一善,力抽扬之,惟恐不及。后生小子,一语近道,不惜齿牙奖借。修士隐沦,著作不显著者,务表章之”(黄虞稷《赖古堂集附录·行状》)。钱陆灿称周亮工“大要有三善:一曰笃故旧,一曰奖人才,一曰搜遗佚”(钱陆灿《赖古堂集附录·墓志铭》)。周亮工喜礼贤接士,喜为人刊刻著作,曾先后为吴嘉纪、天中四君子(张林宗、阮太冲、秦京、王王屋)、王损仲等人刻集。
周亮工博学多材,尤喜收藏,字画、印章、书籍等均有搜罗。《赖古堂集·尺牍》有周亮工向当时著名画家陈原舒索画的书信,称“慕原舒笔墨,每形之梦寐。常从玉式处见所画一帙,欲遽夺去。佯谓玉式曰:‘姑再观。’乃已从册中窃数幅入吾巨帙中,语玉式曰:‘不知为何氏窃也’”,接着又威胁陈原舒,说你若不肯给,我就遣精精儿、空空儿去偷,或者遣大力士金刚将你制服,使你不能痛快作画。该书信虽然多为戏谑之语,但是从中也透露出周亮工为求得一件藏品而不惜百般附就的心理。
笔者所校《赖古堂集》诗文二十四卷附录一卷,以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影印康熙十四年初刻版为底本。该版无道光九年版周銮序,兹将其序附于此处,以备篇籍:
先七世祖坦然公手著《宅相》一书垂为家诫,始刊于先司农栎园公,再刊于先司马澌农公,世所传《赖古堂藏书》,此其一也。藏书凡百种,皆搜辑海内巨公名儒之著论,可传而未传者,而此书实冠诸篇首,重家诫也。銮家从来宦籍无常,藏书旧板屡经迁徙,久漶漫,今且遗落殆尽,并其书亦尠有存者。銮窃欲缵承先绪,重付开雕,每从坊市购求旧本,间有所获,皆残缺无完帙,故迄今尚无所藉手以成此愿。近代积书家定有旧藏《赖古堂全书》者,无论种类多寡,幸慨然借惠,俾得彚而梓之,不独前贤遗迹有赖表章,并使我先人手泽不就湮没,此即吉祥相中一盛德事也。我周氏子孙,其敢不德诸谨,先刻《赖古堂集》一种并诗文全集。附志数行,布告当世,览者鉴之。此板仍邮存家塾,愿世世守之勿替云。道光己丑岁月裔孙銮谨识于賨城官廨之翠屏山馆。
二 顾苓《塔影园集》
《塔影园集》为明朝遗民顾苓所作,仅存抄本,目前可搜见的版本有天尺楼抄本(藏国家图书馆,乌丝栏三册,该馆另有无款抄本一种二册)、黄裳旧抄本(藏上海图书馆)、丁祖荫淑照堂本(藏常熟图书馆)、日本所藏十万卷楼旧藏写本(藏静嘉堂文库,不分卷,四册),此外民国十七年(1928)东方学会影印一种旧钞本,在罗振玉《殷礼在斯堂丛书》中,1970年台北艺文印书馆《原刻景印丛书集成续编》、1974年周法高《明清之际丛书·九家诗文集》(周法高自印本,台北三民书局经销)、1989年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丛书集成续编》、1989年台北大通书局《罗雪堂先生全集续编》、1994年上海书店《丛书集成续编》等,均据以影印出版,最为常见。
清乾隆《苏州府志·人物》有顾苓传,称其“少笃学,尤潜心篆隶……晚而篆隶益精……居虎丘山塘,萧然敝庐中,悬思陵御书,时肃衣冠再拜,欷嘘太息”。顾苓尚气节,于应试求仕之年遭遇甲申之变,“同举者或言当再观变以图去就,苓竟拂衣出,重茧而归,且行且哭曰:吾不忍以祖父清白之身事二姓也”(徐枋《顾氏松风寝记》)。自此隐居塔影园,潜心治学,不求闻达。
“虎丘塔影园者,故上林录事文基圣先生之别墅”(《塔影园集》卷二《虎丘塔影园记》)。顾苓自称“文氏弥甥”,与文征明一族交情深厚,“外祖故文待诏公孙婿、相国文肃公姐夫,风流文采,名在公卿间……不肖因得从外祖膝下见诸长者。异日诸长者或为国柱石、或为乡楷模,皆不肖儿时撰杖屦、乞枣栗以从者也”(《塔影园集》卷一《先处士府君行状》)。明亡后,顾苓接手塔影园,修葺经营,文人遗士一时聚集,“四方过从,时有题咏,诗文多于水树,水树多于斋馆”(《塔影园集》卷二《虎丘塔影园记》)。
顾苓视钱谦益为师,除往来探讨学问之外,对钱谦益的家事亦颇为了解。《塔影园集》中收录的《东河遗老钱公别传》及《河东君传》,成为后世研究钱谦益、柳如是的第一手资料。另外,集中收录《〈水浒传图〉跋》一文,也成为后世研究罗贯中及《水浒传》成书情况的宝贵数据。顾苓时常与魏禧“相见论文”,《塔影园集》卷三《与魏冰叔论山西巡抚蔡公传书》从立意、章法、体例等多方面入手,直言魏禧《蔡公传》一文的疵漏,言语犀利,毫不留情,足见其治学之严谨,性情之直率。周亮工在《印人传》中称顾苓“诗和婉有致”,并且对顾苓的篆刻极为推崇,称“今日作印者,人自为帝,然求先辈典型,终当推顾苓”。
除《塔影园集》外,顾苓还有《金陵野钞》、《三朝大议录》、《南都死难纪畧》、《顾云美卜居集》、《斜阳集》、《隶书千字文》等作品传世。
笔者所校《塔影园集》四卷、诗一卷,以东方学会印本为底本,以黄裳本互校。黄裳《银鱼集·张岱〈琅嬛文集〉跋》中说“书友郭石麒向曾以虞山沈氏旧藏书介以归余,颇有佳本……知别有钞本《塔影园集》、《琅嬛文集》,已为范某取去,即嘱其取回”。《惊鸿集·旧抄〈塔影园集〉》中又说“此旧精抄本《塔影园集》,三年前得之郭石麒许”。据此可知,此本由黄裳于1951年前后从书商郭石麒处购得。东方学会本与黄裳本均为五卷,内容基本相同,仅在个别字句上存在细微差异,其他抄本有待进一步勘核。
三 方东树《书林扬觯》
目前所知《书林扬觯》至少有五种版本:道光辛卯(十一年,1831)冬桐城方氏仪卫轩刊本,一册,不分卷,共八十一叶,附《刊误补义》一册,不分卷,共二十八叶;同治十年(1871)三月盱眙吴氏望三益斋重刊本,二册,上下二卷;光绪辛卯(十七年,1891)仲春重雕《方植之全集》(又题《仪卫轩全集》)本,为《方植之全集》第十九种,上下二卷;民国十三年(1924)苏州文学山房聚珍板木活字本,《文学山房丛书》二十种之一,一册,不分卷;民国乙丑(十四年,1925)七月上海中国书店据仪卫轩刻本校印木活字本,一册,不分卷。以上五种版本内容均为“十六论”,即十六篇。
仪卫轩刊本为是书之初刻本,三益斋刊本是修订重刻本,因此并无单独成册的《刊误补义》,全书亦增加为二册二卷。《顾颉刚读书笔记·法华读书记》有“《书林扬觯刊误补义》”一条说:“方东树刻《书林扬觯》后颇多增改,其后刊有《书林扬觯刊误补义》一册,柳亚子藏书中有之。此书极少见,将来刊《扬觯》定本时可用。”按《刊误补义》本附仪卫轩初刻本之后,《书林扬觯》虽“颇多增改”,而《刊误补义》即散入重刊本中,故不再单刻,亦不存在“将来刊定本时可用”问题。《顾颉刚全集·宝树园文存》卷六有“题书林扬觯赠伯祥”一条,又云:“前在上海图书馆,见柳亚子先生捐献书中有《书林扬觯刊误补遗》一册,乃方植之成书后所增改。其书印行过少,故一九二五年中国书店摆印此书时未能并刊,实一缺陷,他日刊《扬觯》定本时可用也。”王伯祥《庋榢偶识》“书林扬觯十六篇”一条亦载:《书林扬觯》“一九六五年六月,颉刚见贻,伯祥志感”,“方氏尚有《汉学商兑》,与此书专攻汉学者,予亦致而读之”,中间全录顾颉刚赠书题辞。然顾、王两次均将“补义”误作“补遗”,似皆未检《刊误补义》原书及三益斋重刊本。
方东树,生于乾隆三十七年(1772),卒于咸丰元年(1851),字植之,室号仪卫轩,安徽桐城人。性情刚介,一生清贫,屡试未中,然“身虽未仕,常怀天下忧,凡遇国家大事,忠愤之气见于颜色”,晚年“取蘧伯玉五十知非、卫武公耋而好学之意,以‘仪卫’名轩,学者遂称仪卫先生”(苏惇元《仪卫方先生传》)。《清史稿·文苑传》载:“东树始好文事,专精治之,有独到之识,中岁为义理学,晚躭禅悦,凡三变,皆有论撰。”
方东树师从姚鼐,与梅曾亮、管同、姚莹并称“姚门四杰”,为桐城派著名学者。乾嘉时期,“汉宋之争”日益激烈,约在道光五年(1825),方东树著成《汉学商兑》三卷,认为“汉儒、宋儒之功,并为先圣所攸赖,有精粗而无轩轾”(《汉学商兑重序》),并力挺宋儒,捍卫程朱理学,言辞激荡,文笔犀利,成为清代宋学家批判汉学的代表作。有学者称,“连日读《汉学商兑》及此书,使人闻所不闻,见所不见”(张际亮《书林扬觯题辞》)。
《书林扬觯》大约和《汉学商兑》成书于同一时期,此时方东树的学术思想已趋于成熟。《汉学商兑》专驳江藩《汉学师承记》,旨在纠正清代汉学之失。《书林扬觯》虽然是一部探讨著书立说方法论的著作,全书共十六论,论述著书源流、著书不贵多、著书凡例等问题,旁征博引,但“实则穷理格物、行己立身之道悉贯乎其中”(管同《书林扬觯题辞》),全书宗旨仍归结于“君子之学,崇德修慝辨惑,惩忿窒欲,迁善改过。修之于身,以齐家、治国、平天下。穷则独善,达则兼善,明体达用,以求至善之止而已。不然,虽著述等身,而世不可欺也”(《书林扬觯·序纂十六》)。
关于清代汉宋之争,《清史稿》云:“当乾嘉时,汉学炽盛,鼐独守宋贤说,至东树,排斥汉学益力。阮元督众,辟学海堂,名流辐凑,东树亦客其所,不苟同于众,以谓‘近世尚考据,与宋贤为水火,而其人类皆鸿名博学,贯穿百氏,遂使数十年承学之士耳目心思为之大障’。乃发愤著《汉学商兑》一书,正其违谬,又著《书林扬觯》,戒学者勿轻事著述。”
清末皮锡瑞《经学历史》则以为:“宋儒之经说虽不合于古义,而宋儒之学行实不愧于古人。且其析理之精,多有独得之处。故惠、江、戴、段为汉学帜志,皆不敢将宋儒抹杀。学求心得,勿争门户;若分门户,必起诟争。江藩作《国朝汉学师承记》,焦循贻书诤之,谓当改《国朝经学师承记》立名较为浑融。江藩不从,方东树遂作《汉学商兑》以反攻汉学。”
按汉学与宋学同为我国重要的学术传统与文化资源,可以兼收,不可偏废。即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经部总叙》早已指出的:“夫汉学具有根柢,讲学者以浅陋轻之,不足服汉儒也。宋学具有精微,读书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消融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则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经义明矣。盖经者非他,即天下之公理而已。”
汉宋之争虽然在《书林扬觯》一书中时有所见,但是方东树所提倡的著书不贵多、著书不足重、著书必有宗旨等观点,却放之四海而皆准,至今仍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书林扬觯》的通行读本,张之洞《书目答问》定为同治盱眙吴氏望三益斋刊本,近人汇编《四库未收书辑刊》亦据此本影印,但其底本中有缺页。笔者点校《书林扬觯》二卷,即以望三益斋本为底本。文字异同之处,则以苏州文学山房本互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