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突围与根性的找寻
——韩少功乡土散文的艺术诉求
2015-03-17涂慧
涂 慧
(华中科技大学a.人文学院中文系;b.中国当代写作研究中心,武汉430074)
诗意的突围与根性的找寻
——韩少功乡土散文的艺术诉求
涂 慧a,b
(华中科技大学a.人文学院中文系;b.中国当代写作研究中心,武汉430074)
韩少功的乡土散文是反思中国现代性的思想结晶,是中国乡土文学传统书写的现代承继。通过书写乡土世界对现代性不同层面的不自觉抵制,他呈现出一个个生命形态各异、丰富生动、独具特性与趣味的乡间人;通过动植物泛灵式的书写,他试图解蔽现代科技与现代理性造成的人类中心主义感觉盲区;通过对乡土具象思维、悖论思维与神性思维的重视,他拓展生命的多边思维,重启神性思维对文学想象与文学审美的意义。由此,韩少功以灵动的诗意之笔,召唤现代人走入与大地相拥的生命实践,突围现代性的局囿而重返生命的诗意源泉。
韩少功;现代性;个异性;神性思维;乡土散文
自20世纪七十年代末登上文坛以来,韩少功对乡土的关注一以贯之,然而他对乡土的价值判断与关注维度却在九十年代悄然转变,从理性批判和现代启蒙逐渐转变为文化认同和价值重释。随着近些年系列乡土散文的出版,这种创作重点的转变变得愈加清晰而明朗。纵观韩少功的乡土书写,从《爸爸爸》经《马桥词典》到《山南水北》至《山川入梦》,其文学手法由先锋渐入平实,其对乡土的价值取向也最终发生嬗变,由五四以来以鲁迅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的启蒙批判立场转向乡土资源的开掘。研究韩少功的乡土散文,对于理解其思想的嬗变、解读近年来的中短篇小说有着重要的意义。已有相关研究或认为他是乡土文明的守望者,或关注其乡土散文的生态意识,无疑探触到韩少功对乡土精神的重视,对草根底层文化的关注,具有不可忽视的参考价值和思辨意义。
法国著名思想家米歇尔·福柯曾言:“从政治的多边性到‘物质文明’特有的缓慢性,分析的层次变得多种多样:每一个层次都有自己独特的断裂,每一个层次都蕴含着自己特有的分割;人们越是接近最深的层次,断裂也就随之越来越大”[1]。在韩少功不同时期和不同阶段的文学创作中,在作者的主题不同、体裁各异、风格有别的文本间,在他从理性批判到乡土认同的思想转换中,无疑存在着彼此差异的层次,有着显而易见的裂痕,每一层次和裂痕恰如万花筒的不同侧面,五彩斑斓又熠熠生辉,部分折射出当代中国文学时代脉搏的跳动。如此一来,经由一系列带有强烈反思意味和理性审视的散文创作,韩少功开掘出怎样的乡土精神资源?其乡土资源与现代文学谱系之间的关联何在?其乡土散文书写中的精神诉求何在?在现代性浪潮汹涌澎拜,生活同质化倾向日益加剧,乡土逐渐边缘化的宏大背景下,诸如此类的问题无疑值得深思和细致探讨。事实上,作为一个极具文化前瞻性、文学思想性和人文意识的当代作家,韩少功以洗练通透、诗意盎然的诗性文本,意在召唤人们突围现代工具理性,探寻个体的生命根性,重返人类的精神家园。
一、抵制文化趋同,发掘生命个异
城市生活让韩少功感觉离生命的本源越来越远,终于在2001年,他“扑通一声扑进画框里来了”[2]4。在湖南汩罗市八溪峒蛰居六年后,2006年,韩少功的乡土散文《山南水北》清新入世。扑进山乡山水的韩少功尤其关注乡土中生命的个异性,凸显边缘文化中乡民的自然生存状态与充满趣味的生活方式,关注不依赖现代科技的民间传统智慧,呈现乡土生命有别于现代理性人的丰富性、多元性与个异性。这是韩少功对工业文明现代化进程中日益普遍的同质倾向的自觉抵制,他呈现乡间人有违审美现代性、科技现代性、法律现代性和道德现代性的乡土生活,倡导现代人重返生命的诗意之源——回归自然、回归大地、回归劳动实践。
《山南水北》与《山川入梦》中书写了一个个生命形态各异、丰富生动、独具特性与趣味的乡间人,他们挑战着现代人的审美趣味、道德观念、科学技术与法律意识。在韩少功的乡土世界中,我们看到了违拗现代审美趣味的何爹与万玉。现代理发技术挑战着剃匠何爹的古典绝活,然何爹宁愿免费给流浪崽理发过手瘾,也不愿屈服于现代审美趣味,把男女的头发染成五颜六色。即便不能吸引年轻人,何爹也不愿意引进现代负离子与爆炸式,声称师傅没有教给他的,他绝对不做,可见出何爹有违于现代理性功利思维的个异性与独特性(《山川入梦·剃匠》)。农民歌手万玉宁愿放弃逛县城的美差,放弃工分并接受处罚,也不愿妥协于城里人的现代美学趣味,扛着一把锄头发一些没有情趣干瘪的歌(《山川入梦·歌手》)。万玉俨然一位艺术的殉道者,与现代人的功利性思维迥然有别,浸透着乡人自然、朴实而又较真的个性。我们还看到有拒绝现代科技而纯粹依赖乡土经验的郎中与技师。郎中塌鼻子看病不似现代医学完全依靠先进科技仪器,却用很多偏方与草药治好乡邻们的各种疑难杂症,显出中国传统医学的生命力。塌鼻子不仅医术高超,而且人品高洁,无论是谁都没有优先看病的权力;他还神秘诡异,能预知未来,灵通动物。韩少功着意表现的是他作为一位乡里郎中的特异性与活泼泼的个性(《山川入梦·郎中》)。乡间杀猪的毛伢子不依靠监测器、定向仪等现代高科技,只凭农村里的生活经验便轻松安装好了卫星电视,迥然有别于电视台手忙脚乱的专业技师(《山川入梦·技师》)。
我们还看到有违现代市场经济理念的乡里人——劳动不为钱财的农痴余老板和哑子德琪。余老板每天忙里忙外,俨然一个“农痴”,但他并不是为了发财,他常常忙着给邻居们免费进行农业指导,完全是非功利的(《山川入梦·农痴》)。哑子德琪淳朴无华,常常义务帮邻居与生产队干活,不求回报,只喜欢收藏奖状,哪怕是廉价的欺骗,他也乐滋滋地收藏,与现代人的理性、实际与功利迥然不同(《山川入梦·哑子》)。还有拒绝按照现代文明人生活方式生活的马鸣与乞丐戴世清。神仙府里自绝于社会、特立独行的个例马鸣,他不食人间烟火,而食天地间活物,他风餐露宿,活在自我世界中怡然自得、逍遥自在。他是一个拒绝按照常规、习俗与现代文明生活的人,是“这个世界里已经坍缩和消失了的另外一个世界”,而“在马桥以及附近一带,像马鸣这样自愿退出了人境的活物还不少”[3]83。“九袋爷”乞丐戴世清不仅有丐德,还有丐才,把一群乞丐管理得井井有条,尽管他生活富裕,讨了好几房老婆,但大年三十一家老小必须出门乞讨,他自个还不乞讨不行,不乞讨手脚便发烂(《山川入梦·乞丐》)。
韩少功还书写有违法律现代性与道德现代性的乡民生活。邻村两个后生电工施工时因第三者肇事,电击身亡,乡长与村民最后将责任赖到供电局身上,解救了三个贫困家庭。乡间的法律裁决不似现代法律以追究真相、惩戒违法者为宗旨,而是重视解决问题甚于追究真相,关注生者更甚于关注死者,关注动机甚于关注后果,这种乡间断案虽有违现代法律精神但却更富于人情(《山南水北·非法法也》)。现代婚姻与伦理道德对乡民的规训并不甚严,乡民们自有一套自洽的生活法则。女人带着旧老公一起到梅峒谋生,旧老公、新老公与女人三人生活得竟相安无事(《山南水北·带着丈夫出嫁》)。侄媳妇与叔叔私奔逃到老山上,山乡里的人们替他们说情,他们便在山头上过起世外桃源的生活(《山南水北·天上的爱情》)。
从剃匠到郎中,从农民歌手到乞丐,从杀猪佬到蛇贩,韩少功书写的是一个个独具个性、遵从己愿生活的生命个体,他们的所作所为往往是非功利的,并不遵从现代理性功利原则,而更多地听从本能、遵循传统。现代性进程正以消除差异,泯灭个性为代价,推动全球走向一体化。随着全球化一体化的进程加速,现代生活正逐步走向同质化,从饮食到服饰,从建筑到日用品消费,人们日常生活里的吃穿住用行正越来越西化、趋同化。人们的生活虽然越来越方便快捷,但趋同性生活正使人们越来越缺少独特的生活体验,感觉与体验趋于单一,生命也便越来越枯萎,越来越远离本原。全球化现代性进程对人类文明与人类精神的摧毁使韩少功深感焦虑,“作为自然的造化,个异意味着世界上没有两片叶子完全相同,没有两个生命的个体完全相同。这种状况对于都市中的文明人来说,当然正在变得越来越稀罕。他们面对着千篇一律的公寓楼,还有千篇一律的汽车、车间、电视机、速食品以及作息时间表,不得不习惯着自己周围的个异的逐渐消失。”[3]216韩少功深感城市生命的枯竭干涸,故着意表现一个现代性突围的乡山世界,一个未被现代性收编的丰富多彩的世界。因此,韩少功惊喜于山民们恣意妄为的笑,慨叹城市文化的扁平化与单一化,“相比之下,都市里的笑容已经平均化了,具有某种近似性和趋同性。尤其是在流行文化规训之下,电视、校园、街道、杂志封面、社交场所等都成了表情制造模具。”[2]24乡村表情“在某种程度上还处于无政府和无权威的状态,尚未被现代社会的‘理性化’统一收编,缺乏大众传媒的号令和指导。”[2]25规范文明与主流文化使世界越来越趋同,韩少功则发现了突围现代性的诗意之源——深具个异生命形态的乡土世界。通过呈现乡土世界丰富个异的生命存在,召唤人们回归生命之源,回归到与大地与自然的紧密相拥中。
二、解蔽感觉盲区,拓展多边思维
韩少功对现代理性与科学技术造成的人类感觉盲区保持着警觉,通过聚焦大自然里动植物的个异性生命存在,警示人类自我中心的物种主义观念,启迪现代人惟有对自然保持敞开状态,才能解蔽生命盲区。他警惕单一化的现代理性思维,重视山乡民间具象思维与悖论思维,重启神性思维对于文学想象与文学审美的意义。
中国在逐步实现科技现代化与经济全球一体化的同时,也不由自主地陷入工具理性的沼泽,人们确信线性的历史发展观与社会进步,确信科技与理性。作为思想型的作家,韩少功对现代性带来的社会变革始终保持着警觉,他认为现代理性与科学技术造成了人们的某些盲区。他在《山川入梦·公路》一文中及时反省了自己生命的盲点,“汽车使我成了盲人,除了办公室和居室,我几乎什么也没看见;除了交通标志,我什么也顾不上看。可以肯定,如果过于依赖汽车,我们的盲区就会逐渐扩大和蔓延,最后把视野挤成一条缝,只能看到下一个慌乱的路标,看到下一项匆忙的差事。”[3]170讲求效率与实利原则的现代人生活正由于工种的单一、与实践脱离而拥有越来越多的盲区。早在1999年,韩少功在《读书》杂志上发表理论随笔《感觉跟着什么走?》,感叹工业化时代文化工业批量生产正改造人们的感官,使现代人感觉欠收,丧失了对大自然、弱者及个性的感觉。“比如说我们的视野里正在不断升起高墙和大厦,而‘自然’正在成为一种书本上的概念,不再是我们可以呼吸和朝夕与共的家园。我们无法感觉日常生活中似乎不再重要的东西,也不必对这些东西负有感觉的义务。更进一步说,在某种现代思潮的标尺之下,我们看似‘感觉残疾’的状态,也许正好是新人类的标准形象。人类中心的世界观,正在鼓励人们弱化对自然的珍重和敬畏,充其量只会将自然作为一种开发和征服的目标。功利至上的人生观,正在鼓励人们削减对弱者的关注和亲近,充其量只会将弱者作为一种教育和怜悯的对象。而直线进步和普遍主义的文明史观,正在强制人们对一切社会新潮表示臣服和膜拜,把‘时尚’与‘个性’两个概念悄悄嫁接和兑换,从而让人们在一个又一个潮流的裹挟之下,在程程追赶‘进步’和‘更进步’的忙碌不堪中,对生活中诸多异类和另类的个别反倒视而不见。”[4]高墙大厦阻隔人类的自然视野,以人类为中心的世界观、功利至上的人生观、直线进步与普遍主义的文明史观,正是社会现代性进程的不良后果,韩少功常常流露出对中国社会现代化的疑虑与担忧。
对此,韩少功认为,文学家的工作就在于去蔽,“文学是一种经常无视边界和越过边界的感知力,承担着对常规感知的瓦解,帮助人们感知大的小,小的大,远的近,近的远,是的非,非的是,丑的美,美的丑,还有庄严的滑稽,自由的奴役,凶险的仁慈,奢华的贫穷,平淡的惊心动魄,耻辱的辉煌灿烂。文学家的工作激情,来自他们的惊讶和发现,发现熟悉世界里一直被遮蔽的另一些世界。”[5]他大量的乡土散文便正是,通过书写他在乡土世界中的惊奇发现,刷新人们的感觉盲区,凸显个异性生命,彰显现代性进程中被遮蔽的乡土精神资源。
第一,他挑战以人类为中心的物种主义观念,展示动植物的情感与感知能力以警示人类对自我知识的盲目自信,启迪现代人惟有对自然真正敞开,才能解蔽现代科技与现代理性造成的人类中心主义生命盲区。现代社会逐渐由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农业社会为主导转向人与自然疏离的工业社会为主导,形成人对自然的冷漠、践踏与破坏。现代人往往认为只有人类才有喜怒哀乐等诸种情感,并认为这是人区别于其他动植物的最重要的标志;认为只有人才是高级动物,拥有高等智慧;只有人这一高级动物是知廉耻、懂礼仪的。然而,在韩少功的乡土散文里,我们看到他一次次颠覆现代人的感觉与知识,以生动的文字揭示出植物动物也有情感、知觉,它们的敏锐感觉彰显出现代理性人的种种盲区。在《山川入梦·花草》中,我们看到瓜果也需要情感抚慰,要对它说说话、唱唱歌,否则结出的果子都不甜;植物也有嫉妒心,在油菜结籽的时候不可赞美猪油和茶油;植物也知道害怕,在楠竹冒笋的时候,主人不可轻言破篾编席之类的话。在《山川入梦·鸡群》中,我们看到公鸡也懂得将美食礼让给异性,猫狗敌军来袭时,也勇敢地一马当先保护异性。韩少功相信人类存在很多自己并不知晓的盲区,动物的视界与感知有时会超出人类。比如家里的狗突然犬吠不已,人的肉眼却并未发现任何异样(《山南水北·无形来客》);智蛙能够凭借脚步声分清敌友,认出敌人老五的脚步声而偷偷躲起来(《山川入梦·青蛙》);贤爹家的狗娘能够找到两座大山之外的狗崽,有福家的呵子感应到有福在县城的车祸,拿自己的命替有福的“挡煞”,茶盘砚的狗能够分清是贼是客,并懂得口衔树枝安抚来客,等等(《山川入梦·异犬》)。韩少功通过展示溢出人类普遍知识范围外的动植物情感与超凡能力,警示人类知识与感觉的自我中心主义与盲目狭隘,召唤现代人敞开心灵回归对自然的丰富体验。
第二,警惕单一化的现代理性思维,关注乡民的非理性思维,重视山乡民间具象思维与悖论思维,重启神性思维对于文学想象与文学审美的意义。韩少功一直关注乡土方言,关注方言背后所体现的思维形态:具象思维、悖论思维。他发现乡人总是给抽象的形容词加上具象化的词缀,叙事中夹杂很多细节描绘,比如不单说瘦,总是说“刮瘦”;比如不单说当官,而说成“当官坐皮椅子”(《山川入梦·土语》)等等,具象思维越发达之地,便是文治薄弱之地,生动的具象思维源于丰富的生命体验,充满活泼泼的生命力,是对抽象的理性思维的有益补充。韩少功迅速发现方言的文学意义,他以乡土语言为创作资源的寻根创作在中国文坛掀起一股持久的乡土热。韩少功还发现乡人的悖论思维,一种栀子花茉莉花式的思维,一种模棱两可、亦此亦彼的思维形态。比如说,“雨是要下的,我看下不下来”,“我看汽车是不会来了,你最好还是等着”,等等。乡人有时候并不关心矛盾,也不对矛盾穷根究底。在马桥人来看,世界往往不是非此即彼的清晰状态,这种悖论式的思维正反映了外界暧昧、模糊的真实状态,具有深刻的哲学智慧和生活智慧。
现代技术社会是一个神性隐失的时代,神性思维与现代理性思维完全相左。汪晖追溯现代性概念的起源时指出:“现代性概念首先是一种时间意识,或者说是一种直线向前、不可重复的历史时间意识,一种与循环的、轮回的或者神话式的时间认识框架完全相反的历史观。”[6]现代文明社会排斥迷信、拒斥灵异,没有鬼神崇拜,也缺乏禁忌感。以往的中国知识分子审视中国乡土时,往往以现代启蒙的姿态批判乡土中的落后、保守、迷信、愚昧。然韩少功却认真聆听乡土世界的神怪传说,如实记载乡人与自然的神秘关联,他认同鲁迅所说,“伪士当去,迷信可存”(《破恶声论》)①2012年11月,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中国当代写作研究中心”邀请韩少功和格非驻校进行为期半个月的讲学活动。在与华中科技大学教师的访谈中,韩少功曾两次引用鲁迅的话语,表明他对乡间迷信的态度。关于韩少功的访谈内容,详情请参阅《文学资源与作家的选择——韩少功访谈》,载中国当代写作研究中心编著《革命与游戏》,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204-217页。。一方面,迷信往往是前人经验的集成,是省略推理与逻辑的警告;另一方面民间未被文明规训的神性思维正是文学审美的沃土。韩少功推测,“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与拉美光怪陆离的神话、寓言、传统、占卜迷信等文化现象是否有关呢?”[7]23
韩少功的乡土散文书写了大量的非理性、不符合科学逻辑的传说、故事,呈现乡山人非理性的、循环的历史观,这正与以线性时间和历史意识为特征的现代思维相抵牾。《郎中》写了乡民对塌鼻子郎中的神奇传说,说他驾船不用浆,船一样走得飞快;放鸭不用赶,鸭一样乖乖跟他回家;《巫师》写作者亲眼看见船老板有根用巫术让几日不归的母鸡自动走进鸡埘;《枫树》里的枫树每逢村里有丧事,便摇出水滴,如同哭泣,遭惹枫树的人不是疯了就是受伤,颇为诡异;《笑大爷》里的白痴笑大爷把动物当祖宗拜祭,毒虫猛兽也从不叮咬他,疯疯癫癫的他却能预知天气与火灾,等等。韩少功还呈现乡土世界里的各种禁忌,对瓜果花草也需持有敬畏,动作粗暴或言语犯禁,会让它们“气死”;猎户入山前,须得“藏身”,不说话,不见人;贩蛇人须遵守很多禁忌,蛇贩子黑皮破戒给嫂嫂治蛇毒,违反“贩蛇的不能治蛇,治蛇的不能贩蛇”的原则,从未被蛇咬的他在收蛇时被群蛇围攻咬死(《山川入梦·蛇贩》)。韩少功也呈现乡村人循环的生死观,村里人相信雁泊湾的那条牛是三姑娘转世,三茅峒有个人是红毛狗托胎转世(《山川入梦·闲聊》)。
乡村神性思维与各种禁忌随着现代化进程的演进正逐步消失,人对自然也越来越缺乏敬畏感,对自然的征服感越强,对自然的破坏力便越大。韩少功以诗性之笔呈现了乡土世界中被现代文明遮蔽的人与自然的朴素的、和谐的关系。对于乡土的神性思维与超自然现象,韩少功没有简单地进行价值判断,更没有简单粗暴地加以否定,而是保持一种敞开的尽心倾听的姿态,“诗人愈富诗性,其言说就愈自由(对未能预见之物愈能敞开而从容)——他用以使其言说的东西符合一种尽心尽力的倾听的纯洁度越高,他的言说离开那种只关心对错的单纯命题性的陈述就越远。”[8]90在韩少功看来,神性思维不应视为比理性思维低一级的思维形态,而具有丰富的审美意义,具象思维与悖论思维都源于生命的真实体验,因而是生动的、充满智慧的,是对单级理性思维的补充、丰富。
三、探寻生命之源,扎根乡土大地
韩少功是现代都市人漂泊无根状态的洞悉者,他将寻根实践由文学拓深至社会、人生,以自身生命实践启示现代都市人,将生命扎根于人与大地的实践交往中。他的乡土散文以灵动的风格书写乡人与大地的和谐,乡人劳动的艺术美感,在对自然富于诗意的书写中感召人们回归坚实的大地,重返生命的诗意之源。
学术界都知韩少功是文学“寻根”的最早倡导者,早在1985年他便提出,“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则叶难茂”[7]19,《爸爸爸》、《马桥词典》便是其理论主张的文学实践。其实,韩少功的寻根实践早已由文学扩展至社会、人生。韩少功敏锐洞悉现代都市生活的漂泊无根状态,“城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越来越陌生,在我的急匆匆上下班的线路两旁与我越来越没有关系,很难被我细看一眼;在媒体的罪案新闻和八卦新闻中与我也格格不入,哪怕看一眼也会心生厌倦。我一直不愿被城市的高楼所挤压,不愿被城市的噪声所烧灼,不愿被城市的电梯和沙发一次次拘押。”[2]3-4因此,他决心以自身生命实践来探寻生命之根。由都市走向乡间,他并不是要做一个消极避世的隐居者,而是用心去体验生活与大地交融的生命存在。他在《山南水北》的再版后记中这样写道,“这本书(指《山南水北》——笔者注)不过是我向更大世界开放,是向生活中更多植物、动物、人物的接近和叩问,是对文化人小圈子某种生活模式的打破尝试。与其说出世,不如说入世。与其说退避,不如说进发。”[2]312他希望通过自己的生命实践与乡人的生命状态感召现代人摆脱生命的失根与漂泊状态,重新将生命之根深深扎根于人与大地的实践交往中。他确信,“融入山水的生活,经常流汗劳动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自由和最清洁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可靠和最本真的生活?”[2]3乡民们的生活之所以能够突围现代工具理性,呈现出活泼泼的生命个异性,正在于他们在劳动实践中与大自然建立起亲密和谐的关系。在韩少功看来,与大地相拥的生命实践,是抵制生命在现代性进程中逐渐走向概念化、书本化,趋于扁平、同质与干枯的最好方式。乡土大地,是我们生命的诗意之源。
在与自然紧密相拥的生活实践中扎根于大地,从而获得生命的存在感、充实感,是韩少功为社会失根状态探寻的一条路径。韩少功一再质疑脱离实践的纯粹理性知识,肯定体验能消除隔膜、增进理解、减少斗争,肯定实践才能生产/理解知识,才能使生命回归大千世界、五彩斑斓。“知识是智慧的产物,但如果失去了对知识的警觉和怀疑,如果失去了直接面对生活实践的独立思考和心智的创造力,知识就会成为词句的沙漠,反过来枯竭智慧。”[9]81他亲见没有亲历剥削的知识青年、干部在阶级斗争中下手最狠,反而是农民不忍批斗朝夕相处的地主(《山川入梦·伤痕》),现代交通与都市规划改变了富人与穷人的生活空间,由于缺乏生活细节的体验,穷人与富人生活相互遮蔽,互为盲区,一种新的生活封闭与阶级隔阂再次形成(《山川入梦·等级》)。他相信真正的哲学必然来自于生命体验,来源于生命实践,“蹩脚的理论家最常见的错误,就是不懂得哲学差不多不是研究出来的,而是从生命深处涌现出来的。他们不能感悟到概念之外的具象指涉,不能将概念读解成活生生的生命状态,跃然纸页,神会心胸。即使有满房子辞书的佐助,他们也不可能把任何一个概念真正读懂。”[10]63他认为人们的时间意识与距离意识取决于特定的生活实践,赤脚负重的农民与恒温实验室的博士对于距离的感觉肯定不一样,因此才能明白海德格尔所言,“‘相去之远近不在于明确的计算距离……而在于定位的联络。’这个‘联络’就是农民送粮的距离,矿工掘进的距离,士兵行军的距离,还有各种人生中实际上存在过的距离。”[3]16
韩少功的思辨散文依托于他的生活实践,他的乡土散文则是他的感觉与体验的生活化再现,是对大千世界的敞开,是对自然生命的接近。在向大自然的敞开中,韩少功用聆听自然的真诚姿态向读者邀约,感召读者抵达生命之源。他书写了乡人劳动的欢乐,农人劳作的艺术美感,一股与大地和谐相拥、生命相融的诗意迎面扑来,这使他的乡土散文具有一种诗意隽永、回味悠长的美学风范。志煌犁田几乎没有任何败笔,即便是难犁的死角,他也能化腐朽为神奇,“犁不到力到,力不到气到,气不到意到,任何遥远的死角要它翻它就翻”[3]4,唯有与大地、与耕牛、与铁犁生命相融,才能使犁田宛若在大地上作画,不留赘墨;兆青挖土动作煞是好看,抑扬有致,刚柔相济,节拍均匀,绝无时间与气力的丝毫浪费,形随意至,宛若无懈可击的舞蹈(《山川入梦·挖土》)。武妹子诸人建房行云流水,工序珠联璧合,丝丝入扣,宛如一气呵成的精彩美文;然而他们却不以为然或引以为傲,不认为自己是巧夺天工的建筑师,或玩泥弄木的美文家,抑或才情四溢的艺术家,这只是生活的本真呈现和工作的本来面目(《山川入梦·建房》)。脚踏实地的农人,就这样在劳动中将人与天地自然的源初关联呈现出来,也一并昭示人之存在的诗性本质,正如荷尔德林在《故乡》中广为人知的名句,“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韩少功的乡土散文揭示出生命植根于人与大地的和谐、生命与实践的交融。
韩少功用心去聆听自然,观察自然,将自然里的花草瓜果都视为有灵魂、有情感的灵动之物,这种泛灵式的书写在对自然的叩问中近逼生命之存在。写瓜果蔬菜,“你想象根系在黑暗的土地下嗞嗞嗞地伸长,真正侧耳去听,它们就屏住呼吸一声不响了。你想象枝叶在悄悄地伸腰踢腿挤眉弄眼,猛回头看,它们便各就各位一本正经若无其事了。你从不敢手指瓜果,怕它们真像邻居农妇说的那样一指就谢,怕它们害羞和胆怯。”[3]30写山谷里的树木溪流,“大概是山里无比寂寞,这些树木都被憋得疯狂了,才会痉挛出这些奇怪模样?溪流已经瘦弱,时急时缓,时薄时厚,时宽时窄,偷偷摸摸地窜着。”[3]143写院墙后门的湖面,“你在水这边敲一敲,水那边似乎也会震动。你在水这边挠一挠,水那边似乎也会发痒”[3]147。湖边垂钓的老人与少年,雨点敲打着水面惊慌了野鸭,白鹭绕着泳者巡飞,鱼儿叮咬趾头,逐渐被现代文明遮蔽的生命之源——自然在诗意灵动的文字里自我言说,进入无蔽之澄明状态。韩少功在对自然的无功利、纯洁性体验中召唤人们回归坚实的大地,回归宝贵的精神家园,回归对大自然的惦念与感动之中。韩少功在对乡间自然的深切体味中,拓展生命的多维向度,让生命变得充实、丰盈;在紧贴大地的劳动实践中,体味存在之谜,他相信海德格尔所言,“‘静观’只能产生较为可疑的知识,‘操劳’才是了解事物最恰当的方式,才能进入存在之谜。”[2]183他说:“人类终究会明白,绿遍天涯的大地仍是我们的生命之源,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得多。”[3]31
韩少功的乡土书写承继着鲁迅、沈从文等开创的乡土文学传统,但在思考维度和精神向度上有别于其他乡土作家,书写风格和辞章辞貌也异于其他作家。就精神向度而言,韩少功的乡土散文关注自然的本真存在,注重生命的真实体验。韩少功不像沈从文、汪曾祺那样倚重于描写富于异域情调的风俗画与风景画,也不像他们试图将传统的乡土世界提纯并理想化,建构一方超尘脱俗、纯净无污的乡土世界,以期以传统文化来对抗来势汹涌的现代都市文明。他并不回避乡人的虚荣、爱面子(《山川入梦·豪宅》),也对农民的西式着装予以善意嘲笑(《山川入梦·着装》),更批评垃圾户雨村的狡黠(《山川入梦·穷人》),但他更为关注的是乡土世界里人在劳动实践中、在自然天地间的本真存在,这种本真存在是生命欢乐、丰满之源泉。就散文风格而言,韩少功的乡土散文风格明快清丽,雅致自然,充满隽永恒久的思辨维度。由于亲身将生命之根深植于大地之中,确信生命之根并非无处皈依,韩少功的乡土散文充满着明快、欢乐的气息,不似沈从文的乡土世界虽淡泊宁静,却掩不住一缕淡淡的哀怨。所以,在《山南水北》和《山川入梦》中,洋溢在字里行间的和谐、欢乐、生动、趣味,取代了其思辨散文里的机警、怀疑,紧张、求索,使其乡土散文呈现出明朗、质朴、灵动的风格。韩少功的乡土散文接近乡人世俗生活的真实面貌,使作品既不乏诗意又具形而上的思辨特质。韩少功从文学的角度启示现代文明人回归自然、摆脱失根状态,开掘出多重乡土资源,以一种独特的价值维度彰显其乡土散文的现代意义。
概而言之,在20世纪现代中国文学谱系中,韩少功的乡土散文体现出鲜明的反思理性主义思想和消费主义美学的理论自觉,具有明确的向传统乡土文化致敬的艺术诉求,凸显出反思同质化和模式化倾向的现实指向,可谓是作家反思中国审美现代性,思索中国传统文化根性的思想结晶,是中国乡土文学传统书写的现代承继。快速发展的现代都市文明以其模式化的生产机制,使人们逐渐丧失了对大自然、弱者及个性的感觉,弱化着民众对传统根性的认知与想象;而汹涌澎拜的消费主义以其同质化的美学理念,消弭着人们彼此不同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使传统文化根性成为只可想象不可复制的诗意感知。作为一位具有强烈理论自觉和美学意识的知识分子作家,韩少功通过书写乡土世界对科技现代性、审美现代性、法律现代性、道德现代性等的不自觉抵制,呈现出一个个生命形态各异、丰富生动、独具特性与趣味的乡间人。通过动物植物泛灵式的书写,他试图解蔽现代科技与现代理性造成的人类中心主义感觉盲区;通过乡土生活的写意式呈现,他重视乡土的具象思维、悖论思维与神性思维,拓展生命的多边思维,重启神性思维对于文学想象与文学审美的意义。总之,韩少功以灵动的诗意之笔、清新的自然之美、别样的反思之质,召唤现代人走入与大地相拥的生命实践,走进人类诗意的栖息之地,走入永恒的诗意之源。一如荷尔德林的诗意召唤和心性感知,这应是人类诗意突围现代性,重返生命源泉的最好方式和重要选择之一。
[1][法]米·福柯.知识考古学[M].谢强,马月,译.北京:三联书店,2008:1.
[2]韩少功.山南水北[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3]韩少功.山川入梦[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
[4]韩少功.感觉跟着什么走?[J].读书,1999,(6):7.
[5]韩少功.在小说的后台[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 2001:85.
[6]汪晖.韦伯与中国的现代性问题[G]//汪晖自选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2.
[7]韩少功.文学的“根”[G]//阅读的年轮.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
[8][德]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M].郜元宝,译.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90.
[9]韩少功.在小说的后台[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 2001:81.
[10]韩少功.夜行者梦语[G]//阅读的年轮.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63.
Poetic Break and Exploring the Root of Life: On Artistic Appeal in Rural Essays of Han Shaogong
TU Huia,b
(a.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b.Research Center for Contemporary Chinese Writing,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Wuhan 430074,China)
The Rural essays of Han Shaogong are the results of criticizing the Chinese modernity, which carries on the tradition of Chinese rural literature.By writing about the resistance to aspects of modernity by countrymen,Han Shaogong has created lots of different country people,each unique, vivid and rich in personality and interest.In order to highlight the anthropocentric dead sense zone because of modern technology and modern reason,he writes that the animals and plants have their subtle senses and beautiful lives.He attaches great importance to the ways of thinking of rural people, which plays significant role in the imagination and appreciation of literature.In those beautiful and poetic essays,he calls on modern people to embrace the nature,and return to poetic source of life.
Han Shaogong;Modernity;personal difference;divine mode of thought;rural essay
I206.7
A
1009-1971(2015)02-0078-07
[责任编辑:郑红翠]
2014-12-11
涂慧(1982—),女,湖北洪湖人,讲师,硕士生导师,文学博士,从事当代文学和中英文学关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