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选序》和《陶渊明集序》探析萧统的文学观
2015-03-17高思莉
高思莉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从《文选序》和《陶渊明集序》探析萧统的文学观
高思莉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摘要:文学作品本身具有审美和教化双重价值,二者之间相辅相成,难舍难分。《文选序》和《陶渊明集序》前者强调文学的审美价值,首次提出“能文为本”;后者在肯定审美价值的基础上突出文学的教化功用。结合齐梁时代尚“丽”的文学主流,《文选序》和《陶渊明序》共同体现了萧统既重视文学的审美又重视其社会功用的成熟全面的文学观。
关键词:萧统;陶渊明;《文选序》;《陶渊明集序》
萧统(501- 531) 是中国文学史上有重大贡献的文学家。他的文学业绩主要有两项,一是主持编纂我国第一部诗文总集《文选》,以独到的眼光选录了自先秦至梁代一百三十人的七百多部作品; 二是以第一发现者的身份对陶渊明做出了高度评价, 收录了陶渊明的遗世诗文,录为《陶渊明集》,并为之写序和传。至此,陶渊明“不假良史之词,不托飞驰之势,而名声自传于后”。
1《文选序》和《陶渊明集序》中萧统对“文学性”的发现与认知
文学作品本身具有审美和教化双重价值,二者之间相辅相成,难舍难分。在《文选序》和《陶渊明集序》中体现了不同的价值,前者强调文学的审美价值,后者着重文学的教化价值。
1.1 《文选序》 将无功利的审美价值作为文学性的发现
萧统的《文选序》,集中地表现了他的文学追求。文章伊始,萧统引用《易传》天文、人文之说来说明文学的发展。提出“踵其事而增其华,变其本而加其厉”,[1]即由质朴发展到华丽的递进文学观。其次,萧统叙述了自古代以来各种文体的发展,最后说:“众制锋起,源流间出。譬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俱为悦目之玩。作者之致,盖云备矣。”[1]由此可见,萧统是从审美的观点去看待文学创作的。在对历代文体的源流叙述中,除了在论述赋的起源时引用了《毛诗序》“诗有六义”的传统说法之外,没有一句话提及文学的伦理道德教育作用。不难看出,在萧统的观念中,文学最重要的作用是“入目之娱”[1]、“悦目之玩”[1],也就是说文学的作用在于其审美价值,在于其给人以审美的愉悦。
接下来,萧统论述了《文选》的选文标准,正式树立起了“文为本”的标杆。他认为“姬公之籍,孔父之书”[1]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1],是“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1]“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1]还有“见坟籍,出子史”[1]的“贤人”、“忠臣”、“谋夫”、“辩士”的语流,以及“记事之史,系年之书”[1],都不属于文学的范围。凡事有破有立,萧统否定了经、史、子为文的资格,那么在他看来,什么才是真正的文学呢?“综辑辞采”,“错比文华”,“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1]这才是文之本。此处的“沈思”是指辞藻的组织运用应该精心求得;“翰藻”则是对“辞采”、“文华”的同义反复。“综辑”、“错比”则是使用了互文见义的手法,应为“综错”、“缉比”。“综错”是指文字在色彩、声韵上的错综成文;“缉比”是“缉事比类”的简称,即用事、用比之意。这里,萧统从文学作品的创作方法出发,指出了文的特性,表明了他所理解的文学作品独具的审美价值与意义所在。
1.2 《陶渊明集序》的“风教”功利认知
萧统不仅从审美的角度出发,考察了历代他认为有文学价值的文章,编成了《文选》三十卷,而且他还编了《陶渊明集》,写了序和《陶渊明传》。陶渊明虽然诗文盖世,但百年之后才遇知音。萧统独具慧眼,笔下波澜,寥寥数语,确立了陶渊明在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
《陶渊明集序》分为三部分, 第一部分是隐逸人生论; 第二部分是陶渊明文德论;第三部分是陶渊明文章“风教”论。
圣人韬光,贤人遁世,其故何也?含德之至,莫逾于道,亲已之切,无重于身。故道存而身安,道亡而身害。[2]
在萧统心目中,陶渊明“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才为病”,能够做到不“与道污隆”,正是一位得道的“大贤”。
其文章不群,辞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旁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2]
萧统此评一出,如空谷足音,即成千年不刊之论。萧统以超越常人的文学眼光彻底突破了颜延之《陶征士诔》、沈约《宋书·隐逸传》 等只赞扬陶渊明人品的囿限,在钟嵘屈列陶诗为“中品”之后,第一次给陶渊明作品这样高度的评价。
“文章不群,独超众类”,是萧统对陶渊明作品的总评价。“词采精拔,跌宕昭章”,“抑扬爽朗,莫之与京”,则准确地把握了陶渊明作品的主要风格特点。“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这是萧统对陶渊明作品内容的肯定。除了肯定其作品有针砭时事的内容外,此句的重点在一个“真”字。真,是陶渊明作文的最高美学准则,更是其为人的准则。这也许是陶渊明诗文千百年来获得文人追捧的重要原因。“ 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是对陶渊明作品具有的非凡意义准确而又崇高的评价。如萧统所说,陶渊明诗文一出,似滔滔清流横绝江河,若一束平地而起的清辉直射云霄。
序文的第三部分叙述收录《陶渊明集》的原因及意义。
余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故更加搜求,粗为区目。并粗点定其传,编之于录。[2]
尝谓有能读陶渊明之文者,驰竞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岂止仁义可蹈,爵禄可辞! 不劳复傍游太华,远求柱史,此亦有助于风教尔。[2]
一方面对陶渊明文品极度赞扬,另一方面对其人品更是崇尚之至,这在陶渊明生前卒后的文学史上都是极为少见的文学美谈。这既是编录此书的根本出发点,也是《陶渊明集》能够在后世得以流传的重要原因。但是可以看到,萧统编纂《陶渊明集》的最为根本目的却落在文末的“风教”二字。正因如此,萧统才对陶渊明那篇文采斐然的《闲情赋》发出了“白璧微瑕”之叹:“白璧微瑕者,唯在《闲情》一赋,扬雄所谓劝百而讽一者,卒无讽谏,何足摇其笔端?惜哉!亡是可也。”[2]
“白璧微瑕”、“卒无讽谏”,这实际也就是说它并不像陶渊明的其他作品那样“有助于风教”。一方面,他认为像陶渊明这样的“大贤”是不应该写无助于讽谏的《闲情赋》这样的文章。在萧统的人生观中,为人应“立身行道,始终如一”[3],作文则“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3]的文章。那么陶渊明既为“大贤”,就应写“大贤”之文,而不应有失身份,写《闲情赋》这样“劝百讽一,卒无讽谏”的文章。这就难怪萧统对心目中的“大贤”叹息了。
由上可知,萧统《文选序》中表现出对文章的审美价值的高度重视,而对陶渊明的诗文则提出“风教”的要求。
2《文选序》和《陶渊明集序》文学认知不同的原因
萧统以“ 综辑辞采,错比文华”,“沈思”、“翰藻” 为《文选》的举文圭臬,在《陶渊明集序》中则表现出“人伦之完璧,道德之高标”的风教追求。一为娱乐、审美,一为“鉴诫”、“风教”。前者以精神上的愉悦、享受为目的;后者以规范、指导人们的思想道德情操为指归。在《文选序》中不谈文学“风教”作用的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为什么却特别提到“风教”,并特别以之为陶渊明作品的重要价值所在呢?
2.1 结合时代风气看
魏晋时期,文学思潮发生嬗变。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有精湛的研究,概括其大意,以为建安已经摆脱了儒学的束缚,把文学“从群体的工具变为强烈的个体生命意识”的表现。两晋玄风,使文学由抒情转入哲思,但仍为表现自我。刘宋元嘉之后,文学复由哲思回到抒情。但这时的抒情与建安不同,建安抒情出于自然流露,虽时有骈丽之美,而以得到抒情的满足为目的;元嘉之后,抒情的同时,越来越把形式美变成一种有意识的追求。至于沈约等提出的永明声律论,意义不在对文学社会功能的关照,而在文学自身特征的张扬。齐梁之后,更多作家的创作由抒情文学转向娱乐,文学的消闲性质被大大突出,发展到顶峰便是宫体诗的出现,就是文学脱离政教而回归自身。
齐梁时代文人们重视文学艺术的感性形式,注重外在形式的构成和特征,对感性的享受超越了对超感官感受的绝对追求。明确为文必须华丽,追求辞藻精美。
在这样的背景下,萧统在《答湘东王求< 文集>及< 诗苑英华> 书》 里说:
夫文典则累野,丽亦伤浮。能丽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吾尝欲为之,但恨未逮耳。[3]
这里所谓“典”即典正、典雅,合乎正道。但在萧统看来,只讲典正就会陷于“野”,即缺乏文采。又认为“丽亦伤浮”,所以要努力做到“丽而不浮”,即虽“丽”而不浮浅、轻薄。他用儒家的“文质彬彬”来说明“丽而不浮”。
梁元帝萧绎曾被萧纲称为文章之“英绝领袖”,他在《内典碑铭集林序》中说过:“夫世代亚改,论文之理非一,时事推移,属词之体或异。……能使艳而不华质而不野,博而不繁、省而不率、文而有质,约而能润,……所谓着华,无以间也。”[3]由此可见,萧统对文学的主张代表了当时文坛的风尚。
时天下纷争,人心动乱。天下文章内容空虚,形式浮华。陶渊明与世无争,诗文质朴率真,“此翁岂作诗,直写胸中天”(元好问《继愚轩和党承旨雪诗》),文辞“质而实绮,癯而实腴”。陶渊明诗文已经实现了“文章不群,独超众类”、“词采精拔,跌宕昭章”、“抑扬爽朗,莫之与京”、“白璧微瑕” 之叹,表明萧统看重陶渊明之德名,远远超过其文名。“惜哉,无是可也” 一句无限的叹惋,就把萧统企望陶渊明成为“人伦之璧”的愿望表露无余。在这基础上,提出要“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更要有助于“风教”,正符合萧统的文学理念,更表现出萧统自身成熟的文学观。
2.2 联系撰写《陶渊明集序》的时间看
在《陶渊明集序》中,萧统在肯定陶渊明的同时批评了《闲情赋》。作为一种象征,《闲情赋》写了对美人的追求,文辞当数华丽,也很接近于齐粱文学对“丽”的要求,但萧统对之却颇有微词。
《梁书·昭明太子传》记载萧统卒于(中大通)三年四月乙巳日,即公元531年。也就是说,萧统编成《陶渊明集》最迟在中大通三年(531)四月病死前。
俞绍初先生《昭明太子集校注》对萧统作《陶渊明集序》的写作时间做了考证:
此文为陶渊明文集之序,而全篇重点却在申说韬光晦迹,遁世隐居可以全身避祸。此种思想之产生,盖与昭明晚年因埋蜡鹅事发,遭梁武帝猜忌有关。日人桥川时雄《陶集版本源流考》云,他所见之《陶渊明集》旧抄本,在此序言之后有“ 梁大通丁未年昭明太子萧统撰”十三字,若此说可信,则此序撰于公元527年。[4]
如此,萧统《陶渊明集序》中第一部分大篇幅阐释的韬光遁世思想,便不难理解了。这也与萧统蜡鹅事发后的境遇、心态相契合。从统治者的角度来说,萧统是权力结构顶层中人,尚未得到至高权力,此时储君地位却岌岌可危。梁武帝极端猜忌的个性,对身为储君的萧统必有相当大的精神压力。萧统死前已对继承人有正确估计,可知他对梁武心中的夺储之念早已有所觉察。已经处在可疑地位的萧统,完全逃避当然不可能,唯一能做的是恪尽职守,表现出一个储君应有的统治意识。《陶渊明集序》中的“风教”观有助于梁武帝所倡导的“仁孝”、“宽厚”,也有利于梁王朝的统治。萧统,以太子之尊,副君之重的身份,欲匡正风气,教化百姓,其用心可谓良苦。这完全可以看作是处在政治危机中的萧统不得不表现的政治姿态,提倡风教也是萧统文学观的重要显现。
3结论
关于《文选序》的撰写时间,学术界尚无一个确凿的定论。
《文选序》中提及“余监抚余闲,居多暇日。历观文囿,泛览辞林,未尝不心游目想,移晷忘卷”,[1]表现出萧统在《文选》完成后轻松畅快的心情。而普通七年(公元526年)丁贵嫔薨,接着发生了“蜡鹅事件”,对其后的萧统产生巨大的负面影响,故其尚有无心情编撰还是一个问题。力之先生关于《文选》成书时间的最新研究成果,其上限当为普通五年(524)二月,其成书下限为普通七年十月,即公元526年十月。[5]他在前人研究及当代大家研究的基础上,综合影响《文选》成书时间的七项因素得出这一论断。因此,《文选序》的撰写时间应该最晚是公元526年十月之前。
关于《陶渊明集序》的写作时间,这一点在上文已经探讨过,根据俞绍初先生的考证,应该是撰于公元527年。
那么,我们便可以大致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文选序》的创作时间早于《陶渊明集序》的撰写时间。期间隔有丁贵嫔之死、“蜡鹅事件”这样的重大事件发生,对萧统的人生产生了重要影响,也反映在其文学观念方面,进而影响了其前后的文学创作。
萧统在《文选序》中所表露的“入目之娱”、“悦目之玩”、“以能文为本”等观点,不难看出萧统在文学自觉时代,已经开始试图去寻找区分文学与非文学的标准。相比较当时“文笔论”以有无韵来区分文体的直观做法,萧统则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文学之所以为文学的“文学性”的问题,并试图对“文学性”加以探讨。尤其是“以能文为本”的观点,表现出他把文学的“文学性”定义为根本,并以此作为区分文体、区分文学与非文学的重要标准,这是中国古典文学批评的一次伟大尝试和探索。
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表明了对陶渊明诗文的文学审美价值的肯定,在此基础上,更为重要的是以统治者的角度抒发了“白璧微瑕”、“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岂止仁义可蹈,抑乃爵禄可辞”等重视文学“风教”的议论,表明了在他的观念中文学的“教化”的功利之用亦是文学价值的一个重要方面。
身居“重明之位,正体之尊”的昭明太子萧统得风气之先,没有停留在对文章审美的时代局限中,明确认识到“教化”之文有别于“ 娱耳娱目”之文,以不同的举文圭臬编纂《文选序》和《陶渊明集序》,体现了他在审美的基础上对“风教”的更高追求,是萧统本人的文学理想和文学观的完整表述和成熟反映。
参考文献:
[1]萧统.文选[M].李善,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
[3]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梁文[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4]萧统.昭明太子集校注[M].俞绍初,校注.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1.
[5]力之.《文选》成书时间各家辨析——《文选》成书时间研究之一[J].井冈山大学学报,2010,31(4):103-109.
DISCUSSION OF XIAOTONG’S LITERARY VIEWPOINT FROMAPREFACETOSELECTEDWORKSANDAPREFACETOTAOYUANMING’SCOLLECTEDWORKS
GAO Si-li
(SchoolofLiberalArts,ZhengzhouUniversity,Zhengzhou450001,China)
Abstract:Literary works have both aesthetic and enlightenment values that are complementary and inseparable.AprefacetoSelectedWorksandAPrefacetoTaoYuanming’sCollectedWorks, the former, for the first time, advances the view of “literature oriented” and the latter highlights the enlightenment function of literature based on affirming the aesthetic value of literary works.In combination with the literary mainstream of the Dynasties of Qi and Liang, i.e.advocating “gorgeous” literature, the article believes thatAprefacetoSelectedWorksandAPrefacetoTaoYuanming’sCollectedWorksreflect Xiaotong’s mature and comprehensive literary viewpoint that attaches importance to not only the aesthetic value but also the social functions of literary works.
Key Words:Xiaotong; Tao Yuanming;AprefacetoSelectedWorks;APrefacetoTaoyuanming’sCollectedWorks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1751(2015)02-0149-04
作者简介:高思莉(1990-),女,陕西咸阳人,硕士,研究方向:古典文献。
收稿日期:2014-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