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浪漫主义情怀
2015-03-17杨晓岚
杨晓岚
(郑州大学文学院,河南郑州450001)
迟子建以一位90岁老人的口吻追忆往事,正如小说中所说:“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1](P1)这种“家族式”的生命故事展示了鄂温克族的百年沧桑及其生存现状。她以温情的叙述方式讲述着这一弱小民族的不断迁徙和抗争,以一种悲悯的眼光努力寻找一条鄂温克族的生存发展道路。不得不说,在现代文明的不断侵蚀下,原始氏族文化的不断消逝,人类诗意的栖居已然成为乌托邦式的幻想。然而,迟子建仍然能够以冷静从容的笔调建构着人类的理想世界,书写着健康而原始的人性之美,努力探索人类如何在都市欲望横流之中坚守精神家园。从这一点上看,她的写作忧伤却不绝望,唯美而又深远。
一、难以忘怀的自然礼赞
迟子建执著地书写着大自然,努力将身心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无论是她的《北极村童话》《原始风景》,还是《逝川》《麦穗》,都常常把人带入一种淳朴、神奇、浪漫的北国世界。大自然对作家的成长和写作产生着极其重要的影响。在她的笔下,自然万物充满原始的灵性和生命力,它们和人类一样,有着生命的兴衰和延续。世代生存在森林之中的鄂温克人,自觉地把自己的血液和命运注入到大兴安岭的一草一木和日月河流中。一方面,鄂温克族人感恩于大自然的馈赠,他们仰慕和敬畏着大自然,祈求着自然力量的庇佑。正如《额尔古纳河右岸》当中所描述的那样,山有山神,树有树神,他们在死亡之后会举行天葬和风葬,将肉身贡献于天地之间,将魂灵皈依于自然之神。另一方面,广袤的森林原野记录着鄂温克族人的沧桑变迁,见证着每一个人的成长岁月。在他们眼中,被誉为“森林之舟”的驯鹿不仅仅是唯一的交通工具,也是挚爱的神灵所赐予的礼物;纯净透明的桦树汁和用途广泛的桦树皮承载着快乐的童年记忆;每次迁徙都要带在身边的火种象征着永不熄灭的光明和温暖;或狭窄或宽阔的河流、水中倒映的月亮和黑夜中漫天的星星都寄托着鄂温克人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情感。
鄂温克人的风俗习惯也昭示着他们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关系。汪曾祺曾说:“风俗不论是自然形成的,还是包含一定的人为的成分,都反映了一个民族对生活的挚爱,对‘活着’所感到的欢悦。风俗中保留一个民族的常绿的童心,并对这种童心加以圣化。风俗使一个民族永不衰老。”[2](P61)鄂温克人的生存环境粗犷原始。比如分食动物之前的祭祀和禁忌习俗、婚礼上热闹非凡的篝火舞蹈、腊月二十三进行的祭火神的仪式、高悬于森林树枝上的风葬仪式、萨满跳舞歌唱祈求神灵的风俗,等等,这些都已经构成了鄂温克人的生命存在方式。在远离世俗的喧嚣之外,原始森林之中的部落精灵们安逸美好地生活着,他们传承着固有的生活生产模式,与山河对话、与动物为伴、与神灵同行,他们的本真精神和大自然的纯朴状态达到了高度的契合。
然而,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不断加速,任何阻碍现代化发展步伐的生活方式都将被快节奏和利益化的方式所取代,鄂温克族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状态也被以商业化为特征的工业文明所打破。响亮刺耳的伐木声打破了这一片土地的美好和纯净,运材专线的大规模开辟扩张着人类攫取自然的欲望,森林不断减少,河流不断消失,驯鹿不断死亡,人与自然的隔膜越来越大,先进的连珠枪取代了传统的打猎弓箭,原始的乌立楞被无情的钢筋水泥所取代,集中的家族生存状态逐渐在消失。迟子建深情地注视着鄂温克人日常生活的不断变化,山外现代文明的不断侵袭带来的是光秃秃的山岭、稀疏透亮的树林以及山林精灵的不断消失。现代工业的发展带给他们的不是生活的欢愉和便利,而是内心的隐痛和忧伤。迟子建借助诉说鄂温克人的历史变迁和生存境遇,表达了对人类社会演进的焦虑和对现代文明的质疑。在现代文明的不断发展和演进之中,我们无所顾忌地占有和攫取自然,肆无忌惮地侵占着动植物的生存领地,对于自然母亲的恩惠,我们已然丧失了感激之心和赞美之情。不得不说,我们正迷失在自己构建的文明之中,严重的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问题是摆在我们面前无法逾越的障碍,也是人类现代文明发展过程中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二、朴素超脱的民间形态
陈思和在定义“民间文化形态”时指出:“自由自在的是它最基本的审美风格。”[3](P2)在《额尔古纳河右岸》里,迟子建以“最后一位酋长的妻子”的身份为我们展示了鄂温克民族的历史,温情地诉说着未受工业文明侵染的原始生活习俗。《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所描述的鄂温克族人的生活习俗,基本涉及他们的衣食住行和婚丧嫁娶等平常琐事。作为游牧民族的鄂温克人,他们以自给自足和简单快乐的生活方式坚守着对大自然的敬畏,以原始的爱恨情仇传达出率真朴素的生命态度。
鄂温克族长期散居在绵延的山林之中,闭塞的生活环境和流动性的迁徙成为他们的生活方式。大山、森林、河流是构成鄂温克人最佳栖居地的要素,驯鹿、狩猎、捕鱼则成为他们主要的生产生活方式。在生活居住形态方面,鄂温克人没有固定的居住场所,他们的住所就是“希楞柱”。这种房舍用松木支撑一个骨架,外面盖一些皮即可,夏天盖桦树皮,冬天则盖上兽皮。简易的居住场所让鄂温克人感受着风声雨声,直接触碰着自然万物跳动的脉搏。在社会劳作方面,鄂温克人依托着广袤的山林生存,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群落集体行动捕获猎物。同时,男子外出狩猎、女子在家养育儿女的观念牢固存在于鄂温克人的思想之中。如果说居住和劳作形态作为鄂温克族人文化的外在标志,标志着鄂温克族独特的生活方式,那么,萨满文化就是这一民族内在的文化精神。“在东北历史上,萨满教是一种最古老、最有影响力的、原始的、土著的民间宗教形态。”[4]对于鄂温克族人来说,萨满文化影响着他们生产生活的各个方面,萨满是他们的神灵,整个部落的命运兴衰都寄托在萨满的身上。萨满既可以是医者,治愈病人的伤痛,拯救垂危的生命;又是家族祭祀者,通过祭祀仪式来保佑整个部落的兴旺和族人的健朗安顺。这种带有神秘诡异色彩的萨满文化已然成为鄂温克这一弱小民族的民族信仰。迟子建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通过表现萨满文化,不仅仅传达出对于少数民族文化的认同和超出人类能力之外的无形力量的崇拜,还歌颂着萨满身上所表现出的舍己救人的奉献精神和无私助人的人间大爱。
自然崇拜、动植物崇拜和灵魂崇拜是鄂温克族人独特的生命感悟形式,体现了他们独特的民俗信仰和鲜明的地域特色。然而,在现代化的社会之中,宗教信仰被排斥在我们的文明生活之外。现代科技的飞速发展,机械化和模式化的生产方式不断地消解着人们的内在文化结构。迟子建同样表现出对现代文明冲击下古老部落和传统文化逐渐消逝的焦虑和批判,正如她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明确表达出的情感指向:“我哀婉的是,我们常常把一种理想生活排斥在我们认定的文明生活之外,这是可悲的,我们这样判断文明是偏颇的。像我写的这支鄂温克部落,他们有自己的文化、宗教等,他们建立了很完整的生命观、宗教观、艺术观,可是我们所谓的现代文明却要把这种东西全盘地化解掉,这是野蛮人的行为。”[5]工业化进程的迅猛发展所带来的先进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变化,传统的游牧方式被机器化大生产所代替,原始的村落文明分崩离析,人类对于土地和神灵的敬畏已然被以人至上的观念所取代。
三、至善至美的人性赞扬
列夫·托尔斯泰在解释艺术的感染力时,曾经说过,艺术通过外在的标志,有意识地传达感情,从而使他人的心灵也受这种情感的感染。迟子建善于从每一个卑微的生命中挖掘人性美的光辉。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我们可以充分体会到人间至善至美的情感,可以感受到平常人物的爱情,比如尼都萨满对于母亲的深情眷恋,伊万对于娜杰什卡的痴情;也可以感受到真挚浓郁的亲情,比如维克特在误杀弟弟安道尔之后陷入深深自责,耶尔尼斯涅愿意为母亲献出自己的生命。
在爱情和亲情的范畴之外,《额尔古纳河右岸》同样向我们传达着无私的博爱。妮浩拥有幸福的家庭、对自己关爱备至的丈夫和活泼可爱的孩子。但是,当她接受了“神”的旨意成为了鄂温克族新的萨满之后,身上肩负着庇佑族人的使命。本来她可以置身度外,但是悲天悯人的情怀又驱使她运用自己的神力无私地帮助他人。她为了拯救族人的生命,牺牲了自己孩子的性命,甚至为了挽救因饥饿偷驯鹿的汉族少年的生命,倾尽全部力量舞蹈,祷告上天,腹中孩子也难逃“神”的旨意,还未降临到人世间就失去了感受世界的机会。这种起死回生的神秘力量固然让人惊叹,但是生命替换的沉痛代价却让人心生遗憾。妮浩所唱的一首首哀歌,不仅仅是对自己孩子灵魂的超度,还是对每一任萨满生命的赞歌。简单朴素的歌词,寄托的是一位母亲丧子的悲痛和不舍,也表现出对于宿命使然的无奈和坚韧。在妮浩身上,我们看到了人性的至善和纯美,这种超然忘我的大爱与信仰的虔诚跨越了世俗的观念和种族的隔阂。她用尽生命的最后力量祈雨,扑灭了大兴安岭熊熊燃烧的烈火,完成了自己传奇的一生。她以一己之力保族人平安、以一人之心救族人危亡的精神感人至深。
然而,反观现代都市文明,人们的价值观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性的本真被社会的欲望所取代,金钱和权利驱使着人们不断地追求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甚至是以伤害他人的利益为代价。迟子建正是通过《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美好风俗和纯真人性,表现了现代文明遮蔽下人类精神家园的迷失。
四、结论
总体来看,《额尔古纳河右岸》表达了迟子建对于美好大自然不断逝去的哀叹,对于原始文明消失的惋惜,对于现代文明话语遮蔽下人类精神家园丧失的思索。从“清晨”“正午”到“黄昏”,正是昭示着这片未受侵染的原始文明从兴盛逐渐走向衰落,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被逐渐打破,氏族伦理被现代文明不断侵犯,这一弱小民族的原始生命力也受到了威胁和损害。作家深情地呈现着鄂温克民族那古老的神话传说和民间习俗,为这一民族文化的即将消失和伤痕累累的大自然而忧伤。
反观当下,现代文明在给我们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的同时,生态环境的污染在不断加剧,物种的多样化在不断消逝,自然资源在逐步减少,有些地区仍然保守地坚持着“先污染,后治理”的落后观念致使人类的家园惨遭破坏。迟子建正是通过《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诗意书写启迪着我们树立天人合一的理念。一方面,大自然为人类的生存发展提供了最基本的物质资源,要维护好大自然,不仅仅要融于自然,更要以一种神圣的心态看待自然万物,保持一种和自然友好相处的关系。另一方面,现代文明对人性的异化和扭曲,已经给人类的进步发展带来了新的威胁,都市文明病的盛行,蚁族和啃老族的相继出现,对于金钱和权势的过度追求掩盖了人性之美。因此,人文素质的提高也显得尤为重要,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双重发展才能够真正促进社会持久的进步。
[1]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M].北京:人民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
[2]汪曾棋.汪曾棋文集·文论卷[M].江苏: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
[3]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12).
[4]闫秋红.萨满教与东北民间文化[J].满族研究,2004(2).
[5]迟子建,周景雷.文学的第三地[J].当代作家评论,20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