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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人的雨声

2015-03-16钟翔

民族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村支书

钟翔(东乡族)

轰隆隆,轰隆隆,不大不小的雷声,从遥远的天边传来,震得松散的木格子窗户,啪啦啦响。炕上斜躺的贝岁听到后,心里就不安起来,慢慢坐直身子,挪到窗玻璃跟前,焦急地朝外张望。

空中的乌云,从南面山巅匆匆奔涌过来,笼罩在村庄头顶,肆意翻卷,使渐暗的天色愈加阴沉,黑乎乎的,夜晚似乎提前降临了。一阵狂风翻过低矮的围墙,冲进杂乱的院子里,掀动门帘,推搡房门,摇动树枝,卷起细细的尘土,四处飞扬,到处弥漫,看来马上要下雨了。

这狗日的天气,雨早不下晚不下,偏偏在这天黑时,就突然下起来,成心在找茬儿,跟人作对似的。贝岁这样狠狠骂了一句,起身下了炕,穿上黑色的皮鞋,披上灰色的夹克,走到院里。抬头望去,天上翻滚的乌云有厚有薄,或黑或灰,似有什么重大的任务,要马上执行似的,不停地匆匆奔涌,争先恐后地往前冲。阴云一疙瘩一疙瘩地翻滚,越聚越多,罩满了无边的天宇,低低的,似要掉落下来,砸在人们头上。

随着明晃晃的闪电,传来咔嚓咔嚓的几声巨响,乌云突然被撕裂开来,现出长长的几道缝隙,歪歪斜斜的,像飞跑而过的银蛇,转瞬又没了踪影。灰色的房顶,翠绿的树木,院里的农具,墙头的蒿草,突然明显出来,看得一清二楚,立马又陷入沉沉的晦暗之中。

贝岁匆忙走进杂房,拿起一把擦亮的铁锨,扛在肩上,走了出来。弄出的巨大响声,惊动了厨房里正在做饭的老婆,放下手头的活儿,急急走出来,说晚饭马上熟了,我给你端来,一块儿吃吧。天这么黑了,眼看又要下雨,你疯疯癫癫的要去哪里?贝岁看也不看,说一个婆娘家的,知道个啥,你给我闭嘴,不该问的就别问了,说完迎着尘土弥漫的天气,出门走了。

贝岁老婆站在厨房门前,两手沾满白白的面粉,在围裙一角不停地搓着,显得无可奈何,想着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儿,又要跑哪里去?为何早不出门晚不出门,偏偏要在下雨时去呢?这样的怪事儿,不是一两个月了,而是两三年了。老公莫非是中了什么邪,或被大雨勾走了魂魄?

无奈回到厨房,自己舀了一碗面片,坐在半截木桩上,边往嘴里慢慢扒拉,边想着心思。自己的老公贝岁,原是外地的汉族,祖籍四川巴中,在偏远的山沟里长大,家中子女多,家境贫寒。在十三四岁时,在本村小学读五年级,非常调皮捣蛋,不受学校约束,常常四处乱跑,惹得老师十分恼火,拿他没有办法。

后来的某个假日,贝岁和村上的几个小伙伴,到山下路边玩耍时,遇到胆大的三个年轻人,十五六岁,是邻村的,离得不远。他们说,在这大山沟里,人们一辈辈受穷,日子过得艰难,都想挣脱出去,到外面的花花世界里闯闯,说不定能找出一条生路来。就这样,他们背着家人和老师,在约定的时间地点,聚集到一块儿,偷偷坐上了通往山外的火车,走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下午时,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了地广人稀的大西北甘肃。

贝岁下车的地方,是个较为繁华的小镇,地处铁路边上。有大片肥沃的土地,平展展的,大多种着庄稼,都能吃饱肚子,条件较好。到了寒冬或闲暇时,人们外出打工,或在镇子上干些零碎的杂活,每天也能挣来一二十元,二三十元的,补贴家用。

在火车站附近,贝岁跟同来的三个伙伴,租了便宜的一间房屋,住了下来。在这陌生之地,身边没有父母,人生地不熟的,自己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都得自己解决。迫于生计,他们四处找活,运送旅客行李,饭馆里端菜,铺子里售货,不停地忙碌,过着繁重的打工生活。

贝岁离开山区老家,来到这里,受了不少累,吃了不少苦,慢慢改掉了以前的许多恶习,变得懂事起来。在打工的同伙中,贝岁身强力壮,稳重踏实,责任心强,能靠得住,人们争着叫,带着去这去那的,整天不见踪影,有干不完的活儿,挣不完的钱。

没过多久,因鸡毛蒜皮的一点小事儿,他们之间出现了矛盾,彼此翻了脸,互不相让,无法调和,没法待在一块儿,先后都搬走了,房里只剩下贝岁一人。他们走后,贝岁孤零零的,觉得房间太大,又要一个人掏钱,根本划不来,就退掉了,独自来到不远的郊区,就是现在的店子村,寻找住处。

那时太阳慢慢下山了,自己恰好就在门外,清扫地上的麦草,便看见一位年轻人,提着破旧的挎包,走到跟前,打问村里有没有住处。那时自己还小,不知道具体情况,就跑去问父亲。父亲觉得家里有几间空房,放着也是放着,派不上什么用场,租出去也能换几个零钱。就这样,贝岁住进了自己家中。

那时自己十五六岁,已经不小了,在家干这干那的,什么活儿也拦不住,都能拿下来。再说了,家是三口之家,没有兄弟姐妹,就自己一人,父亲七十多岁了,且长年有病,卧床不起,靠人照顾,自己不干,谁来帮忙。村上别人家里,就不同了,兄弟姐妹一大群,说说笑笑的,很是热闹,遇到大事儿,大家一商量,出出点子,齐心协力,三下五除二干完了,省事儿得多。

贝岁来了之后,安排在一间单人房里,租金每月十五元,月底结清,不能拖欠。店子村离火车站近,走十来分钟就到。贝岁起了床,外出去干活,在饭馆里吃喝,很晚才回来,上床睡觉。有时外面活少,回来得早,发现房东家里活多,就主动帮忙,扫一下院子,拉几车农肥,收一收庄稼。这样时间一长,父亲觉得这个汉族小伙儿,待人热情,诚实厚道,懂得事理,能够顾家,很不容易,就发了善心,免了每月的租金,让他白住,有时还留下来,在家里一块儿吃饭。

店子村居住的,大多是穆斯林,有回、东乡等少数民族,人口占全村的百分之九十以上。不多的几家汉族,也来自五湖四海,操各种口音,以前都不认识,可能是缘分使然,先后搬迁过来,买下本村的几亩耕地,置办了一些农具,跟大家居住在一块儿,早出晚归,春种秋收,和睦相处,过着安宁幸福的生活。

在中国农村,不管发展多快,有多富裕,观念再新,如果谁家没有儿子,就矮了一截,低人一头,做了亏心事儿似的,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也没有发家致富的狠劲儿。这种传统观念,根深蒂固,根本消除不了。父母没有儿子,就自己一个女儿,一辈子辛辛苦苦,日子过得简简单单,没什么大的起色,一直落在了人后,现在双亲身体有病,干不了农活,就靠自己端水送药,照顾伺候。

随着逐渐长大,村上同龄的姑娘,都找到了知心伴侣,先后嫁出去了,有了个人的家庭,过着幸福的生活。父母觉得自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不想耽误结婚的大事儿了,心里很是焦急,有时茶饭不思,夜不成寐。上门说媒的,过一阵来一个,过一阵来一个,看到这些,自己主动去给父母说,咱家里缺人手,自己年龄还小,暂时不考虑婚事儿,不用急,等以后再说。

自己虽这么说,作为父母的,看到女儿大了,就得让她尽快成家,不然传到外面,会被人笑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生规律,谁也避免不了,都要过这一关。父母觉得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找个上门女婿,养老送终。

找上门女婿的事儿,父亲一直考虑着,就是找不到合适的。村里的穆斯林小伙,大多家庭条件好,居住位置优越,都不愿上门。倒插门的,大多是外地人,家庭困难,儿子又多,拿不出彩礼娶媳妇,才会考虑这事儿。在这节骨眼上,外来打工的贝岁,突然出现在这个家庭里。

经过一段时间了解,父母觉得,这个汉族小伙,善良朴实,诚实正派,品行端正,产生了招其上门,跟女儿完婚的想法。但贝岁是汉族,自己是回族,怕婚后牵扯许多问题,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心里一直矛盾重重。

在自己看来,这贝岁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没什么好感,也觉不出讨厌,算过得去吧。在同一个家里居住,出出进进的,常常见面,彼此混熟悉了。贝岁得知这一想法,感到很是意外,一下子蒙住了,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后来静心想了想,觉得天底下,哪里适合自己,就在哪里生活,不必顾忌太多,就这样,贝岁才给父母打电话,说明情况,征求意见。贝岁父母说,你已长大了,有自己的看法,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如果觉得合适,能立住脚跟,就自己看着办吧。

就这样,在双方父母的同意下,按照穆斯林婚俗习惯,贝岁听阿訇诵读《古兰经》,取了经名胡赛尼,信奉伊斯兰教,成了穆斯林,跟自己结婚,过上了幸福生活,也了却了父母的一桩心事。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多少年过去了。父母先后故去,自己两口四十多岁了,男孩考入了西北民大,姑娘还在念高中。贝岁敢说敢干,大胆泼辣,凭着多年的努力,当上了店子村支书,常常忙得昏天黑地,操心村上的大小事儿,有时忙得回不了家,不知在外面忙些啥事儿。

在粗茶淡饭的夫妻生活中,两人不免磕磕碰碰,相互闹点儿别扭,出现打打闹闹的情况,但在家庭的重大事情上,贝岁很负责任,尽心尽力,一家人过得温馨,幸福,在整个店子村里,是数得着的好户。这样前后一想,觉得这个上门女婿,跟自己结婚过日子,是很值得的。

贝岁重视孩子教育,以自己没读书的害处,鼓励子女学好文化,考上大学,这在店子村是少有的。当孩子读到初中时,就花钱托人,打通关系,转到县城重点中学。两个子女都有出息,孝敬父母,成绩一直很好。家里的房屋,是十年前翻修的,拆除以前陈旧低矮的土房,修起了漂亮的二层洋楼,上下十多间,宽敞明亮,阔绰气派,在村上数一数二,无人相比。至于家庭开支,从哪挣来钱,合伙做啥生意,自己从来不问,也没必要知道,男人只要顾家,关心全家人的生活,就行了。

天色已经黑了,零星的雨点,从空中滴答滴答落下来,地面上渐渐湿了。瓦槽里的雨水,慢慢流成了无数条细线,从高处流下来,落在水泥地上。洗刷了锅碗,拾掇好厨房,独自来到炕上,拿起织了一半的毛衣,边慢慢织着,边等男人回来休息。虽是四口之家,儿子远在兰州读书,只在节假日回来,姑娘在县城读书,常常住校,偌大的家中,常常空落落的,更加寂寞难耐。

究竟到哪儿去呢?村上杂七杂八的事儿,多是多,常常纠缠着,脱不开身,但不至于下了大雨,到了晚上,将要睡觉休息时,就一定要去处理?等明天或大雨停了,再去办理不行吗,时间不会这么紧吧?男人以前这种习惯,遇事儿总是很冷静,急事儿急办,不急的往后拖拖,也不是不可以。这几年出什么事儿了,为何出现这样的变化?想着想着,头脑大起来,乱哄哄的,理不出个头绪。

贝岁扛着一把铁锨,出了家门之后,匆匆朝下庄走去。店子村有百来户人家,分上庄和下庄。上庄多是从前的老住户,已有很多年了,生活条件较好。下庄是上庄结了婚的后生,有了子女,想分家另过,周围找不到合适的庄窠地,就到这里修建了新家,搬过来居住,才慢慢形成的。这里以前是人们的自留地,或队上分给的责任田,平展展的,最适宜人们居住。这里的住户,多是刚建立起来的小家庭,人口少,辈分小,生活条件一般,富裕户没几家,日子过得马马虎虎。在上下庄之间,有一条深深的水沟,宽约三十多米,把两边的庄子隔了开来。

雨水慢慢大起来,滴滴答答的,淋湿了地面。低处的沟槽里,雨水一摊摊积满了,浑浑浊浊的,漂着死虫子的硬壳、细草棍、碎草叶,不停地打着旋儿,朝低处淙淙流去。贝岁躲开泥滑的路面,踩着边缘的碎草,迎着大风急急奔走。将到沟沿时,远远看见头戴草帽的一个小伙,倚在一家门檐下,避着大雨,四处张望。到了跟前,才看清是下庄的由布,胖乎乎的,国字脸,三十多岁,身强力壮,是媳妇的远房弟弟,也就是所说的舅子。贝岁抬头打了声招呼,说要下雨了,还不快回去,在这里看啥呢?由布仍像原初一样,看都不看一眼,也没吱声儿,仍望着别处,似跟自己打招呼的,是一阵吹来的风声,或一道掠过的幻影,根本没把贝岁放在眼里。

贝岁见他不理,不说一句话,装作没听见,心里就虚了,身上也觉得冷。这由布虽说是媳妇的远房弟弟,但生性耿直,脾气倔犟,常年在外闯荡,做着虫草黄金生意,日子过得富裕,是下庄数得着的暴发户。对贝岁当村支书一事儿,由布一直耿耿于怀,心里不满,觉得整个店子村里,就没有一个本地的文化人,勇敢站出来,担当这个职务,偏偏叫一个上门的外地人挣去,当了这么多年,心里不服。虽说是自己的姐夫,但由布瞧不起他的作为,也没有得到过一点儿好处,如救济粮、扶贫款什么的,似乎没什么亲戚瓜葛,跟陌生的旁人一样。由布以为,这样的好处,应由村上的五保户、残疾人、贫困户享受,自己有胳膊有腿,通过勤劳就能获得,给了自己也不愿接受。而贝岁做事不公,一直偏三向四,该得的得不到,不该得的走后门得到了,人们心里不服气,由布更是气恼,根本看不惯。

由布对贝岁有看法,心生不满,贝岁不是不知道,而是十分清楚,心里一直装糊涂,既不主动亲近,也不故意招惹,过一天算一天。贝岁当了多年村干部,跟县上的,镇上的,村上的人们常打交道,见过性子柔和的,也见过脾气暴烈的,遇过讲道理的,也遇过无理取闹的,可说是碰到过各种各样的人和事,见多识广,久经沙场,老练得很。对一些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事儿,总是一推再推,不去理睬。对上级领导,尤其是乡上的书记,乡长,村干部,极力讨好,赔上笑脸,说什么听什么,不敢丝毫怠慢。上面领导来村检查工作,就安排关系好的村民,杀鸡宰羊,让领导吃好喝好,这是起码的,也是当村干部的基本条件,不能有丝毫马虎。

贝岁仔细想想,当了这么多年村支书,村上有反对的,也有支持的,总是褒贬不一,这很正常。早些时候,就是刚当上的四五年,自己带头兴修乡村道路,兑换良种,鼓励牲畜养殖,给村民争取扶贫资金,确实办了许多实事好事,赢得了大家的好评,觉得脸上很光彩,有面子。一个外来的打工者,在此站稳脚跟,成家立业,当上了村领导,混到这个份儿上,实在不容易,是很欣慰的。

最近几年,村里的年轻人,尤其是年轻力壮的后生,带着新婚的妻子,前往拉萨、新疆、海南等地打工,三五年不回来,见不到人影。等到回来时,就叮叮咚咚拆除以前凑合盖下的旧房,立马建起了大瓦房、二层楼、高档别墅什么的,阔绰气派,令人羡慕。有本事的,通过自己的勤奋努力,诚实劳动,都挣到了钱,迅速富了起来。这些富起来的,也不来讨好巴结,要些扶贫款、补助什么的,觉得人们看不起自己,从前的威信,尊严,似乎一下子没有了,显得无足轻重,可有可无,没大的用处。有时人们老远见了,也装作没看见,不搭理,不打声招呼,似乎忘在了一边儿。这在贝岁看来,很不习惯,没有面子,心里不舒服,有瞧不起的意思。

到了下庄沟沿,大雨仍旧下着,比以前更大,落在路边的树上,草叶上,哗哗作响。路上泥泞得很,不时打着滑,脚上沾满了,重重的,常常抬不起来,累得气喘吁吁。陡滑一些的地方,只得握住铁锨,使劲儿铲铲,掏出个小窝,然后把脚放进去,一步步挪动。大风呼呼吹来,一阵紧似一阵,刮得衣襟乱飞,还窜进袖筒,更觉得阴冷。四周的村庄,被裹在雨水里,安安静静的,听不到一点儿声音,似乎都睡了,又似乎还没有睡。人家里亮起的灯光,穿过树木浓密的枝叶,一束束照射过来,斑斑驳驳的,很是诡秘。

到了下庄村,拐进一条小巷,就听到狗叫声,汪汪汪,汪汪汪的,声音很大,传得很远,似乎整个村子都能听到。贝岁细辨了一下,知道这狗叫声,是从由布家传出来的。由布暴发以后,盖了三层洋楼,置了好多高档家电,还买了新式轿车,可说是家底非常殷实。为了以防不测,由布从藏区买来了凶猛的藏獒,这种狗比一般狗的体型大,叫声浑厚苍凉,声音随便能听出来。贝岁想,半路上避雨的由布,可能已经到家了,弄出的响声,使狗受到了惊吓,才吼叫起来的。

天已完全黑下来,大雨还在下着,路上泥泞得很,也看不清地面,很难行走。贝岁费了很大的劲儿,转来绕去,才算走到毕代家。站下看看,大门还没有关,依然敞开着,房里亮着浑浊暗淡的灯光。跨进门去,不慎撞在果树斜出的一根枝条上,叶面积留的水珠,滴滴答答落下来,贝岁的头上身上更湿了。

院里出水的通道堵塞住了,水流不出去,估计有半尺来深。西面没有房屋,废弃的半截土墙,经雨水多次浸泡,变得湿湿的,早已倒塌下来。旁边是一块菜园,土炕一般大小,种着十多只甘蓝,绿油油的。许是肥料没有施足,或地块未能翻松,甘蓝长得不大,无精打采的,像小孩的头颅。东面也没有房屋,地上堆着黑黑的草垛,扁扁的,斜向一边,估计有很多年了。北面的三间土房,常年日晒雨淋,房檐斜塌下来,露出腐烂的椽子。此时被雨水淋湿后,土块变成了泥浆,不时掉落在地上。

家里有人吗?贝岁站在一块石头上,对着房间喊。

没有回应,安安静静的,只有房檐上的泥浆,不时掉落下来,啪嗒啪嗒响着。

到了房门跟前,发现一扇开着,一扇关着。往里瞧瞧,地上坑坑洼洼的,满是漏下的雨水,砸开了一个个小坑。土炕塌了一半,露出灰黑的炕土。面柜上苫着灰色的塑料布,大半露在外面。静静听去,这房顶像个大大的筛底,无数的雨点纷纷渗漏下来,滴滴答答的,到处都是,没有一块儿干爽的地方可以落脚。四周的墙壁经过多年烟熏火燎,都变黑了,看不出墙面的草泥。因是阴雨天,房里光线不足,就显得更黑,似要压下来。面柜的一角上,撑着一把破雨伞,下面放一盏煤油灯,射出昏黄的光。面柜的一旁,立着一只衣柜,上面盖着几块塑料布、油毛毡。衣柜与面柜之间四五步距离,放着四五块扁平的石头、破损的砖块,一半淹进了水里,看出是踩着来回走动的。

这毕代家里,就两口人,差不多都四十岁了,无儿无女,男人叫尔萨,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没有上进心,常年在省城兰州混日子,自己吃饱喝足,有睡觉的地方,过得去就行,很少回家,不管家里人死活。自己没有儿女,不存在给子女挣学费,今后分家盖房的经济压力,也就没有什么追求,对家庭不负责任,对妻子没有感情,属于自己饱了,全家都饱的那种二杆子。

尔萨本来就穷,又怕吃苦,弄不来村上的扶贫救济款,打不起生活的信心,在庄上抬不起头来,日子过得很窝囊。以前时,常听关系好的邻居说,乡上村上给自己救济粮、扶贫款,列入扶持对象的事儿,尔萨也盼着,一天天一月月,最后总是一次次落空,什么也没有得到,不知是别人逗他玩,还是属于自己的那部分,被别人走后门占去了,搞不清楚,不知道其中的真相。尔萨觉得,这世道太复杂了,人心也难以捉摸,索性撇下不管不顾,卷上行李,到外面去讨生活。

尔萨的媳妇毕代,从前是个孤儿,属于脑子残疾,话也说不清楚,哎哎哟哟的,被远房的叔叔养大。到了结婚的年纪,脑子比以前好使多了,话也能说,还懂得许多事理,觉得能撑起自己的小家,就嫁给了家境贫寒的尔萨,凑合着过日子。刚开始时,两人关系还好,毕代也能做来可口的饭菜,勉强过着婚后的日子。很多年过去了,两人没生下孩子,没了天伦之乐,没有吸引力,也没什么盼头,家里冷冷清清的,彼此关系不太好,时常吵嘴,打打闹闹,感情也合不来。这不孕不育症,究竟在尔萨身上,还是毕代身上,没钱去看病,谁也说不清楚,就这样一直拖下来。

尔萨本想跟毕代离婚,想再找一个。但静心想了想,觉得自己连自己都养不活,时常露宿街头,饥一顿饱一顿的,哪有余钱来娶媳妇,娶回来用什么养活,这不是在造孽,伤害别人,增加自己的罪孽嘛。就这样打消了离婚的念头,随便凑合着,推一天算一天,办不办离婚手续,已没有实际意义,不再去管。

跟尔萨一同打工的,店子村的不少,大多都认识,年龄也相差无几。他们有时单干,有时合伙,彼此互相帮忙,有钱大家挣,有苦大家受,毕竟是同村的,有感情。尔萨有时看到同伙给家里人寄钱、或接到家人打来的电话,心里就莫名地惆怅起来,无尽的忧伤阵阵袭来,包裹住瘦弱的身心,忧忧郁郁的,脸上没一点儿笑容,整天高兴不起来。此时尔萨也想到自己的家,自己的残疾媳妇,心里就软软的,觉得独自一人来到省城,丢下媳妇不管,良心上有点儿过不去,为破落无望的家庭,感到异常苦恼。到了第二天,一觉睡醒后,就把什么都忘了,仍回到原来的模样,不存在烦恼似的,一天天混着日子。

过年时,城里人忙着置办年货,可干的活儿很少,挣不到什么钱,待一天就得花费,所以同伴都陆续回家了。此时尔萨也回去了,回到原来破败的家里,跟毕代待上一阵。毕代见尔萨回来了,凑到跟前看看,觉得像是自己的男人,又似陌生的路人,也不问究竟,不反对什么,来就来了,去就去了,无所谓,一点儿都不在乎。

尔萨有个弟弟叫穆萨,倒是很精明,读过小学,识几个大字,在县上某建筑工程队当会计,两口关系好,家庭温馨,很是和睦。穆萨看到哥哥的家庭状况,很是同情,不止一次出主意,想办法,该如何如何,怎样怎样,想快点儿好起来。但尔萨听不进弟弟的好话,懒散惯了,不想上进,一直过得窝窝囊囊。队里给尔萨也分了土地,一亩左右,种上也吃不饱肚子,还得有耕牛、犁、蘑子、化肥种子,要花钱弄来。尔萨没有闲钱,也弄不来这些,地就种不上,一茬茬都荒着,里面长满了许多杂草。尔萨走后,毕代靠邻居的施舍,这家的残汤剩饭,那家硬了的干馍,一天天活了下来。

人呢?屋里有人吗?贝岁轻轻喊了一声。

嗯!又来了啊,放在面柜上,麻烦你了!从立着的破衣柜里,低低传出了这样几句。

贝岁听出来了,这是毕代,怕房上的漏雨淋湿自己,无处可躲,就藏进了衣柜里。听到外面的响动,以为是哪个好心的邻居,又给自己送饭来了。

我不是来送饭的,我是上庄的贝岁,你赶快出来,不能待在里面,很危险的。我给你说过,遇到下雨时,去邻居家躲躲,别在自己家里待着,很危险的,就是不听。如果屋子塌下来,压了人怎么办。你快出来,我带你到外面去。贝岁慌忙地说。

不去,压死了才好,就不受这份儿苦,我一直盼着呢!你回去吧,别装什么好人!贝岁听到毕代这么说,也不生气,没有见怪,只是绾起湿了的裤脚,踩着地上的泥水,一步步朝立柜跟前走去。

贝岁拉开柜门,发现毕代蹲在衣柜里,披头散发,破衣烂衫,脸上满是污垢,全身脏兮兮的,活像个乞丐。两只眼睛出奇的明亮,惊恐地望着贝岁,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望着,不知将要发生什么。脚下的木板上,是黄黄的尿迹,摸着的粪便,还有吃剩的饭菜,硬硬的馍块,刺鼻的臭气时时飘散出来,使人窒息。

起来吧,快到外面去躲躲,大雨天的,说不定房子塌下来,会出人命的。贝岁边说边扶起毕代。

哎哟!我的脚疼,受不了啊!毕代惊叫一声。

贝岁低头看去,发现毕代的右脚肿了起来,开着红红的裂口,渗出紫红的血来,染红了破旧的裤脚。贝岁知道挪不了脚步,走不成路了,只得蹲在跟前,强行拉起双手,转身放在自己肩头,吃力地背起来,使劲儿往上颠了颠,一步一滑朝门外走去。

放开我,我哪里也不去,砸死算了,我不想活了。背上的毕代使劲蹬踏着,想挣脱两手,落到地上,不愿跟贝岁一块儿出去。贝岁不管这些,只是紧紧抓住两手,弓着腰身,吃力地走着。将要出门时,头顶淋湿的木板突然落下来,砸在了毕代身上,也砸在了贝岁头上。贝岁头脑一阵眩晕,身子轻飘飘起来,站不稳脚跟,连同身上的毕代,一同倒在了满是泥水的地上。

过了三五分钟,许是木板击得不重,或是被身下的雨水冰醒了,贝岁慢慢睁开眼来,发现毕代浑身泥浆,已窜到檐下的台阶上,抱着血水浸透的右脚,不停地颤抖,呻吟。此时雨水下得更大了,哗哗哗响着,跟瓢泼一样。大大的雨点打在树叶上,甘蓝菜阔大的叶子上,啪啪直响。院里积水很多,水池般明晃晃的,到处都是。纷纷落下的雨点,在照着光束的水面上,溅起无数水泡,相互追逐,破灭了又出现,出现了又破灭。

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贝岁这样狠狠骂了一句,不知是对漫天大雨的天气,还是背上叫喊挣扎的毕代。自己的裤子上,衣袖上,湿湿的,沾满了许多脏泥。贝岁顾不上这些,又挣扎着站起来,三两步走到毕代跟前,说我是村支书,必须听我的话,到外面去躲躲,等雨停了再回来。说完又背起毕代,踩着淹过脚面的雨水,小心翼翼朝大门走去。

你是村支书?你是狗屁,是贪污犯,谁承认你是村支书,快放我下来。背上的毕代还在叫喊厮打,流血的脚板淹进水里,染红了水面。贝岁不管这些,只是紧紧攥住她两手,快速往外走着。刚到大门时,突然传来椽子和檩子相互的碰撞声,咔嚓咔嚓响着,巨大的声音似乎就在自己身后。回头看去,原是房屋的一角,被雨水淋湿后,撑不起增加的重量,就塌了下来,腾起一阵尘土,瞬间又被刮过的大风吹散了。这意外的轰响,吓得贝岁两腿发软,浑身战栗,幸亏走得及时,早早离开了房子,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出了大门,站定了想想,到底送到谁家去呢?在这黑灯瞎火的夜里,自己背着别人的媳妇,被人意外撞见,会说什么话,留下怎样的骂名?作为有头有脸,混在人前的村支书,干着这类见不得人的勾当,究竟是自己犯浑,还是遭了报应?对自己落到这个地步,贝岁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是默默忍受着。

到底去谁家好呢?毕代毕竟是一个大活人,要吃喝拉撒,身上那么脏,发出阵阵刺鼻的臭味,谁家愿意接受?毕代要是个没生命的物件,比如一条麻袋,半截木桩,一只背篓,那该多好啊,可以随便放到某个地方,不会提反对意见,也没有任何怨言,省事得多,可毕代偏偏是个大活人,牵扯到自己的一个大活人,无法丢开。遇到下雨时,邻居家已经多次放过了,搭上了许多好话,甚至还给了低保,扶贫款之类的,花去了不少代价。

尔萨作为毕代的男人,也太不争气了,毕竟是结发夫妻,多年熬过来了,还是稍微照顾一下,尽尽起码的责任,这样自己就少操心,不管此事了。可尔萨常年在外,四处游荡,偏偏不管,不把毕代当自己媳妇看,似是可有可无,不存在一样。毕代的危房问题,一直揪着自己的心,一刻也轻松不起来。

考虑了再三,贝岁背着毕代,朝穆萨家走去。穆萨是尔萨的弟弟,有传统的血缘关系,总能给个面子,让自己残疾的嫂子,凑合着住上一晚,哪怕睡在草房里,将就一下也行。到明天雨停时,再立马送回去,就一晚上,估计能同意的。

到了穆萨家,看到绿漆的大铁门关着,门头的琉璃瓦上,时时落下一滴滴水珠,击在水泥地上,也击在贝岁两人身上。推推大门,里面扣上了,进不去,只得大喊,家里有人吗?稍停,发现家里的灯亮了,门缝里射出一束亮光,听到走动的脚步声,接着门扣叮当响了,慢慢开了。出来的是穆萨媳妇,看到被雨淋湿的两个泥人,一男一女,男的背着女的,大吃一惊,吓了一跳,慌忙又关上了门,反扣起来。

穆萨媳妇,穆萨媳妇哎!你开开门,让你嫂子住上一晚,她的房子要塌了,怕出人命的,都是一家人,你就行行好,快开门吧?贝岁稍微挺直身子,把背上的毕代往上颠了颠,大声说。

家里就我一个人,穆萨又不在,我害怕挨骂,不敢做主,根本不行,你还是另找一家吧!门里传来这样不冷不热的几句,再也听不到任何声息,灯也相继熄灭了。贝岁眼前就更黑了,身上也更冷,背上的毕代似乎更重,像装满麦子的一条麻袋,压得两腿一阵阵发软,迈不开步子。

究竟到哪里去呢?放回她的家中,房子塌下来压死,当村支书的得负全部责任,摘了村支书这乌纱帽不说,还要自己偿命。自己本是外地人,皈依了穆斯林,当上了村支书,当地人心里不服,得了红眼病,暗地里都在找茬儿,想极力拉下水,夺去村支书一职。在这节骨眼上,得格外小心,不得马虎,出现任何差错。

想到这里,贝岁觉得不能放回去,得找个人家借宿一晚,等天亮了再说。就这样,贝岁背着毕代,借着周围的灯光,沿人家的墙根,一步步吃力地走着。拐过一条草路,绕过一片树林,就回到原来的路上,白白转了一圈儿,白辛苦了一趟。不远处,是由布的家,看到房间里亮着灯,射出暖暖的光,照见贝岁脚下的土路,地上的水坑,路边的野草,树上的绿叶,都清清楚楚。

置身于灯光之下,贝岁心里受不了,更加惊慌,赶紧躲到黑暗中去,无目的地走着。在这半夜里,自己背着别人的媳妇,若被别人碰见了,说村支书勾引一个残疾女人,算怎么回事,或者其他更为难听的话。走了不多远,是外来的一户上门女婿,跟自己以前的处境一样,在这里住下不久,就试着往前走去。

轻轻敲了几下门,发现院里的灯光亮了,还传来电视里播放的声音,说说笑笑的,估计是在看综艺类的节目。

谁啊!这么晚了,有事儿明天再说吧!这声音从里面传来。

是我,店子村的村支书贝岁,我有急事儿,你开开门吧?说罢,发现门顶的灯光亮了,走出一个年轻小伙,用异地口音说,哦,是村上的书记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吗?

贝岁发现是尔里,二十多岁,身披一件夹克,留着长长的头发,身子比较单薄,就说你别问了,进去再说吧!就这样闪开尔里,背着毕代,狠命挤了进去,快速走到杂草房里,弯腰将人放在地上,直起腰身,喘了一口气,伸了一下腰身。

尔里看见这一幕,觉得很是奇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点儿莫名其妙,一个堂堂的村支书,在深更半夜里,竟然背着个年轻媳妇,来到自己家里,究竟要干什么?从衣着看去,贝岁满身是泥,裤脚湿透了,额上也湿湿的,不知是落下的雨水,还是冒出的汗水,时时冒着热气,看来很累的样子。杂草房里的毕代,散乱的头发遮住了脸面,根本看不清真容,也未动弹一下,仍是贝岁放下的那种样子,静静地躺着,一动也不动。

尔里媳妇听到响动,就关掉正在播放的电视机,慌忙拿一只手电筒过来,也没向贝岁打声招呼,径直来到草房里,用手电的亮光,这里照照,那里看看。尔里也立即走过来,到了没门没窗的草房前,看到毕代有气无力,奄奄一息的样子。右脚由于长时间下垂,流了很多血,染红了裤脚,还沾了许多泥水,混合在一起。从大门到草房的路上,也点点滴滴流着血,估计来路上都留下了,或被雨水冲洗掉了。就是说,毕代从家里出来,血就一直流着,估计是失血过多,才这样昏迷不醒。

咱们都是外来的,这女人在你这儿睡一晚,天亮我就背回去,你帮帮忙,行行好吧,我实在没办法了!贝岁对着尔里两口,低声下气地说。

尔里听到这话,不由想起以前的事儿来。那时自己还没来这里,二十多岁的样子,在一家大型企业当门卫,两千多元工资,管吃管住,条件很好,都很羡慕。某天夜晚飘着大雨,有个路过的中年人,穿戴干干净净,说一口标准普通话,人生地不熟的,找不到住处,想在尔里门卫借宿一晚。尔里看到天色已晚,又飘着漫天大雨,看不出来者是个坏人,心生慈悲,就答应下来,睡在自己旁边的空床上。可是到了天亮,这个借宿的路人,还睡着不起来,什么声息也没有。尔里仔细看看,用手摇摇,他身体已经僵硬了,无缘无故死去了。因此事受到牵连,尔里被公安人员拘留起来,盘问了很多天,最后丢掉了门卫的工作,真是悔不该啊!此后尔里有了教训,从不在家留宿外人,以免带来许多麻烦。

想到这里,尔里蹲在毕代跟前,用手摸摸前额,发现毕代发着高烧,不省人事,慌忙转身对贝岁说,这病人流了许多血,发着高烧,根本不能留宿,得赶快送医院,迟了怕就没命了。

贝岁说没事儿,只是流了一点儿血,不要紧的,今晚就住你这儿。要不这样吧,你新筑的庄窠费就免了,还有,如果下来了低保,给你也安排一个,就这么定了。

尔里说不行,说啥也不行,这人现在失血过多,发着高烧,晚上去世了咋办?谁负这个责任?我可不想受到牵连,你赶快带走吧!尔里脸上阴下来,说话口气大,高一句低一句的,似在激烈地争辩。在这寂静的雨夜里,谁家的狗受到了惊吓,开始汪汪汪吠叫,声音传得很远,似乎整个下庄的人们,都听到了。

遭到拒绝后,贝岁借了尔里的架子车,铺上麦草,盖上一床破被,拉着毕代,慢慢往回走。此时雨水小多了,风也不刮了,树叶声不再响,乡村的夜晚更加沉寂。许多人家灭了灯,先后都睡了,进入甜蜜的梦乡。个别没睡的,房间里还亮着灯,电视里播出声音,偶尔说着话,在评价播放的内容。夜越深时,贝岁越觉得好,起码安全,没人发现,不起疑心,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走了不远,是古本家,院里有一棵很大的核桃树,插入云天,黑乎乎的,像个守望的黑色巨人,有些害怕。这古本跟自己一样,也是外来户,说话声细细的,像个女人的样子,皈依了穆斯林,在此稳住了阵脚。古本家里,已留过毕代很多次了,遇到下雨,就让他带到家里,随便住上一晚,天亮就回去。据村里人说,古本是从贝岁老家来的,是远房的侄子,年龄比贝岁小,是贝岁当上村支书后,帮忙迁过来的。又有人说,两人没任何关系,根本沾不上边儿,只是古本嘴甜,喜欢套近乎,拉关系,给人造成了错觉,瞎猜而已。不管怎么说,两人脾性相投,关系好,能看得出来,常黏糊在一起,无话不说,亲兄弟似的。

记得以前,毕代的脚没有病,也没流血,能自己行走,来来去去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古本家留宿毕代,是拿了贝岁的好处,沾了村支书的光,不听指使是说不过去的,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就是这个理儿。贝岁记得,那些扶贫款、低保名额等许多好处,下庄得到最多的,要算外来户古本了,就连他家北面的大瓦房,也是贝岁曲线救国,才盖起来的。

贝岁想了很多,要把毕代送回家去,放在原来的房间,在衣柜里过夜,还是找个关系好的人家,再留宿一晚。最好是古本家,但古本家留宿次数太多,有点儿过不去,不好再开口。再有一点儿,就是近来古本不像以前那么热情,随便来家转转。有时路上见了,也装作没看见,不理不睬的,似在慢慢疏远,可能知道了自己的某些所为,或听到什么坏消息,怕牵扯到自己,才开始疏远,真说不明白。

夜已深了,天放晴的样子,出现了蓝色的天空,白白的云朵,弯弯的月亮。大地上不再黑乎乎的,要明亮多了。身上的衣服慢慢干起来,不再黏糊糊粘在身上,让人心里难受。贝岁停下车子,仔细看去,破被盖着的毕代还没醒来,睡得沉沉的,跟死人一般。撩起被角摸摸,额头凉凉的,估计再没发烧,比以前好多了。撩开脚下的被子,看见伤脚包着的塑料袋外面,沾着不少淤血的硬块,车厢里掉了不少,还留下紫黑的血迹。小心剥开塑料袋,抖净泥片,发现血没有流,身子也没有抖动,估计比背在身上不停地颠晃,要好受多了。

不下雨,房子又不塌,病也不重,把毕代放回家去,睡到天亮,估计不出什么问题。这样想时,就调转车辕方向,快速朝前走去。雨停住了,月光亮亮的,路上看得清,走起来快多了,十来分钟,就到了毕代家。

停在门口看去,院里的积水还没退去,亮汪汪的,像静静的池水,映着天上的云月,周围的树木,旁边的土墙。原先踩着行走的砖块,淹进了水里,一点儿也看不见。若要抱着毕代回到北房,放进那个衣柜,就得趟水过去,湿了鞋子。东面挨墙的草垛下,有个窑洞,似以前的狗窝,或是外面淘气的孩子,窜进来抽掉麦草,捉迷藏留下的。

贝岁折腾了一晚,累得骨头散了架,不想多走一步路,就把人放进狗窝里,觉得这样安全,地也干爽,不存在房屋倒塌的危险,是最合适的。贝岁拿起破被,来到狗窝跟前,蹲下铺展开,然后抱来毕代,放在被面上,再拉过来一半,盖在身上。此时的毕代,受到轻微的折腾摇动,稍稍清醒过来,嘴里咿咿呀呀嘟囔着,不知在说些什么。贝岁据此判断,毕代的感冒发烧,已经好多了,放在这里,是放心的,不会出什么乱子。

送回了毕代,贝岁伸一下懒腰,甩几下胳膊,似卸掉了全部重担,觉得轻松多了。贝岁拉起架子车,快步走着,想尽快还给尔里,回家休息。月光比以前亮多了,照在村庄的巷道里,高大的树木上,周围的庄稼地里,通通明明的,像白天的样子。眼前的泥路上,留下了车胎的压痕,两条窄窄的深槽,歪歪斜斜向前延伸,不知看到的人,心里会咋想?在这大雨天里,偏偏拉着车干什么?车上装着什么贵重东西?贝岁越想越心虚,做贼似的,心里七上八下,没有个底儿。

从出门到现在,路上遇到的,就由布一人,自己不亲的舅子,关系虽不算好,也没有得罪,闹翻过脸,估计不会背叛,造什么谣言。遇到雨天转移毕代,躲到安全的地方,这个家那个家的,已经三五年了,人们不会不知道。但自认为,只要瞅准乡上的领导,请客送礼,尽量巴结,根底扎深了,官就能当稳,没人会夺去,谁也没办法。上下都这样,官官相护,自己不也经过无数风风雨雨,顺利过来了嘛!

可气的是毕代的男人尔萨,媳妇遇到困难时,不去帮帮,好好操心,还要别人来管,挪来挪去的。这事儿偏偏落在自己身上,一直提心吊胆的,心里不踏实,都怪自己没按县乡领导的安排,存有偏心,做事不公,没把毕代的房子修好。

更可气的,是那个外来户古本。刚到店子村时,没个熟人,无亲无故,可怜兮兮的,就同情留了他,在村上落了户,当做亲人一样。结婚以后,还偷偷给了别人的危房改造款,帮忙盖了房子,过得舒舒服服的。房款虽然不多,就两三万元,但白得的钱财,天上掉馅饼,谁都愿要。自己落到这个地步,全怪自己偏了古本,真是后悔死了。古本近年外出打工,听说发了,挣了几十万,财大气粗,渐渐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真是人心难测,好心没好报啊!

贝岁边想边往前走着,拐过岔路口,发现由布家的灯光亮着,房里三四个人说话,高一声低一声的,远远传来,能模模糊糊听得见。如水的月光朗朗照着,雨后的空气异常清新,蛐蛐的叫声从田野里不断传来,愈显出乡村夜晚的寂静。到了由布家路边,发觉家里的说话声异常清晰。

天黑时我看见了贝岁,路上跟我打招呼,我理都没理,知道他又去毕代家,把她挪到别人家里躲躲,真是自作自受。这是由布的声音。

他还是你姐夫?干这种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事儿,你也得管管,向上级领导反映揭发,不然对不起你姐。另一个人说。

他是个野驴,畜生,根本用不着去理睬,若不是看在我姐的份儿上,我早把这狗日的杂种,剁成了肉饼,喂给狼狗吃了。由布气愤地说。

还是忍一忍好,现在当官的,不论上级下级,官大官小,都这样的,个人能怎么样呢!这细细的声音,是古本说出来的。

你这狗日的,拿去毕代的危房改造款,自己修了房子,过得舒舒服服的,把贝岁那个老驴给忘了,真是没良心啊!

不就几万元钱吗?他贪污公家和别人的,我骗他的,两不欠,很正常啊,贼偷贼的,不欠谁的,说的就是这个理儿。古本说。

如果毕代的房子塌了,压死了人,才说好呢,看那个老驴怎么交代。

……

贝岁再也听不下去,心里更加慌张,尤其是由布要剁成肉饼的话,使自己战栗起来,十分后怕。自己是外来户,单膀子,人们心里不服,恨之入骨,十分不满,这贝岁很清楚。人们哎哎哟哟说的那些好话,只是表面上奉承,随便应付而已,有几个是真心的,贝岁清楚得很。跟自己关系一向好的古本,也彻底背叛了自己,站在对立面,跟自己作对,背地里说坏话,真是令人心寒。

这时贝岁身子虚弱,浑身发软,疲惫极了,似要倒下的样子。贝岁忽然想起,自己从出门到现在,还没吃一口饭,饿得两眼发昏,肚子咕咕直叫。更为可怕的,是无人照看的毕代,一旦出了什么问题,有个三长两短,村民抓住把柄不放,大做文章,集体上告,上面查下来,一笔笔算账,说毕代的危房改造款哪里去了,那该怎么办,如何交代,自己还能当成村支书吗?

这样越想越怕。贝岁尽力撑起身子,抓住车辕,掉转方向,朝毕代家走去,看看怎么样了,不会出什么问题吧。到了毕代家,一切安安静静的,什么声息也没有。来到狗窝前,借月光看看,毕代还是原来的样子,静静地睡着,咿咿呀呀说着胡话,口气一粗一细,似在不停地呻吟。撩起被角摸摸,额头火烫火烫的,发着高烧,浑身抖动。

这可不行,得赶快送医院,找大夫看看,治疗一下,一旦稍有不测,出了问题,就惹大麻烦了。这样想着,又把毕代装进车厢,盖上破被,肩上套上拉绳,手握车辕,弓腰跑起来。

在这月明星稀的半夜,人们都已关门睡了,自己拉着别人的媳妇,要去哪里,找谁看病呢?记得上庄村里,有位退休的王大夫,六十多岁,脾气古怪,在自家开了诊所,面积不大,就三五间房屋,据说看的人很多,看得也好,头疼脑热的,随便抓点儿药吃了,三两天就见好,跟没事儿一样。这王大夫诊所,离自家不远,以前也去过,就是不太熟,话也不投机,说不到一块儿。要到王大夫诊所,须经过自家门前,怕惊动了老婆。如果老婆没睡,知道自己拉着别人的媳妇,在半夜里乱窜,那还了得,非来撕扯自己,跟自己闹离婚不可。

拿出手机看看,已是凌晨一点多了,估计老婆已经入睡,进入梦乡,不会听到外面的步声。贝岁大着胆子,拉着车子,轻手轻脚绕过自己家门,悄悄走过去。到了远处,才舒了一口气,加快速度,三步并作两步,朝王大夫诊所奔去。一路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怕被村人们看见,怕自己的老婆知道,怕传到领导的耳朵里。

到了王大夫诊所,门早关了,黑灯瞎火的。到门旁房间的窗下,轻轻敲了几下,里面静静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有人吗?请开开门,我有病人治疗,行行好吧,我求你了。贝岁对着窗玻璃,轻声喊道。

过了好长时间,里面还是静静的,灯也没亮,门也没打开。贝岁不停地叫着,继续敲着玻璃。

谁啊?这么晚了,深更半夜的,明天再说吧!许是被惊醒了,隐约看见有人坐起来,撩开窗帘,小声问道。

是我啊,邻居贝岁,村支书啊,快叫大夫起来,看看病人吧!贝岁恳求道。

哦,是你啊,早休息了,回去吧,到别处找找。说完垂下门帘,无论怎么叫喊,都不应声了,没一点儿动静。

此时贝岁不敢久留,只得拉着毕代,匆匆奔向小镇,去找诊所。下了一道斜坡,转过几个拐弯,黑暗的店子村在身后了,眼前小镇上灯光通明。火车站上偶尔传来笛声,在夏夜的空中脆响,传得很远。下车的行人三三两两,拉着各种拉杆箱,在清冷的街道上奔走。

贝岁忽然想起,自己初来时,不也跟这些旅人一样,在寻找梦中的归宿么!恍恍惚惚的,贝岁似已进入无尽的梦幻……

责任编辑  陈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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