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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愿

2015-03-16冯昱

民族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舅爷

冯昱(瑶族)

亚记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场争执对抗会以父亲的倒下而收场。早知这样,让那个女人过来就好了。不就是吃一餐猪肉吗?

那天下午,两个杀猪佬刚刚给猪放完了血,父亲就掏出了手机,却犹豫着一直没有按下键。他呆呆地看着手机,脸上甚至带着几分不易觉察的羞涩,有点像年轻时第一次向一个女孩子表达爱情一样。两分钟之后,父亲才把手机放回了裤兜里,但不到一分钟又掏了出来。亚记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帮他数了一下:他一共掏了五次手机出来,又五次都放回了裤兜里。

亚记什么也没说,就朝着菜园的方向走了。

父亲尾随着亚记进了菜园,弓下身子帮忙摘菜。父子俩谁都不说话。在这个空寂的午后,摘菜的声音于是在空气中被无比放大开来。

等到青菜差不多填满竹箕,父亲终于忍不住了,他先是干咳了两声,呸地吐了一口痰出去,说要不,请你黄莲姨过来吃晚饭吧。

亚记吃了一惊,正在摘菜的右手就停了下来,整个人呆呆立在那里。

这是什么意思?他是想让那个女人从此正式进入这个家庭吗?母亲去世还不到这一年,他就这样了,这让亚记怎么不感到心寒呢?

亚记想了差不多一年,终于想明白了母亲是被父亲害死的,也是被他害死的。正是由于他们父子俩的无能,母亲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她是被活活累死的。

母亲在世时,他们都太忽略她的存在了。现在存在亚记头脑中的母亲,好像只是一个陀螺,生前每天都在他们眼前转个不停。她甚至连饭都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餐,从未正式地坐在饭桌前自始至终地吃到饱。而总是匆匆地往碗里夹了一点菜,扒上一两口,就已转到灶台边,不是拿起木勺搅几下锅里正煮着的猪潲,就是把烧到灶外的柴火捅进灶膛里。

母亲的饭量越来越少,在她倒下前的一两个月时间里,她甚至都吃不下东西了。可是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她的这些,不,应该说有那么几次亚记是发现了的,却都只当她是偶然。是的,谁没有过那么几次没有胃口吃不了几口饭的时候呢?他们甚至忽略了她走路的样子,谁都没有注意到她步履越来越沉越来越慢,直到几乎都迈不动步子的时候,还坚持着上山去采摘茶籽。她就倒在了茶籽树林里。

母亲不愿去医院,她怕自己死在山外,然后被火葬厂一把火烧成灰烬。按她笃信的老君教的说法,那样的话到了另一个世界,她将生活在皮肤被火无时不刻烧烤的痛苦之中,永无宁日。亚记只好到梅花镇上请了卫生所的李医生,用摩托车搭他进山来。此时的母亲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就连喝几口稀粥也会全都吐出来。李医生说山里没有设备做不了检查,也化验不了,无法确诊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或许是她的胃有问题,开了方子叫亚记出山去抓了些药回来。母亲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就差那么十三天,终没能陪亚记他们一起过那个年。

父亲和亚记一样,从来没有重视过一下母亲。如果他们哪怕是注意一下她的饮食,就可能及早发现她的身体出现了状况,就会及早就医,那她可能还有救。可是,他们有谁注意过她的存在呢?

而那个女人,那个在母亲去世后可能还不到半年就和父亲好上的女人,她和父亲只不过是山上的一对野白鹇!父亲却对她如此上心,连杀一头猪都是先想到请她来吃!

一分钟之后,或许是几分钟之后,亚记停下的右手如装死的动物突然活过来一样突然发狠,一片硕大的芥菜叶被他折断,咯吱的一声巨响使得本已凝固的空气再度融化。

亚记听到自己的声音和手上的动作一样狠:又不是她养的猪,干吗叫她来吃!声音大得连自己都感到有些吃惊,说完后估计一分钟左右,他耳边仍感觉有黄蜂在嗡嗡飞舞。

父亲被定住了,像是中了妖术一样,目光涣散。他说只有养的人才能吃吗?从小到大,村里哪家杀猪你没有去吃过?你都帮他们养过猪了吗?相比之下,父亲的声音要小得多,但亚记仍觉得像一群苍蝇的嘤嘤之声一样令人厌烦。

亚记说都什么年代了,现在还像以前吗?

父亲说怎么不像?现在就不要人情了?再说,我每次带回的猪菜,其实很多都是黄莲姨帮忙摘的。

父亲不知道,其实他不说这句话还好。

这句话让亚记马上想象出他们一对野鸳鸯在山沟树林里采摘猪菜的情景,而他从未见父亲对母亲有过和这个女人一样的亲热。他听到自己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狗男女!脸由白变红,由红变黑,说就算她有份喂又怎样?你一定要她来吃的话,那好吧,她来,我走!

亚记说这话的时候就已经朝着竹门的方向扭转了身,已不再看父亲。但他刚迈出两步就听到了啪啦一声响,扭头循声看去,只见父亲已经倒在了芥菜丛中。

亚记顿时惊慌了起来。

第二天清早,舅爷就从鸡冲赶了过来。母亲去世时,舅爷意见很大,说是他们父子俩害死了他妹妹,他以后再也不登他们家的门了,但他还是来了,这让亚记有些不敢相信又很感动。分别嫁到七星和田冲的大姐二姐,在父亲倒下的第二天,也都赶了回来。

醒来后,父亲发现自己下不了床了,他像个孩子一样嘤嘤哭了起来,那张老脸就像雨中的山地一样被淋得一塌糊涂。这让亚记觉得他更是窝囊。让儿女们难堪的是:父亲还不时叫着一个名字,虽含混不清,但儿女们还是听出了他喊的是那个女人。亚记气不过,想一走了之,让父亲自己死在家里算了。但他也只是想想,该怎么着还什么着。

舅爷给父亲把了脉,然后从背兜里取了几包草药出来,有煲水喝的,也有煮水敷洗的,对亚记说你先给他试试,适合的话过几天我再带些过来。

舅爷又叫亚记杀了一只鸡,整只放到锅里馇熟,然后摆到紧贴厅屋后墙的太公柜(神龛)上,焚上香,点上蜡烛,一只状如白鹇的酒壶在五个酒盏上轮流点过五次头后,法事开始了。舅爷在帮亚记他们家问神,他是崩冲山仅存的一位师公,同时也是一位草医。做法事的过程,亚记大多时间都在一旁看着。舅爷和家先(祖先神)们打交道的声音和调子,是亚记从小就一直听惯了的,他甚至差不多都能背下来了。

母亲说外公当年也是崩冲山最厉害的师公,大到还盘王愿、度戒,小到报年、收惊等诸多法事,又懂草药,经常翻山越岭奔忙在各村寨农户之间,做的法事和救治的人不计其数。这么好的一个人,可怜到了后来却在“文革”中被大队干部和民兵当做牛鬼蛇神来批斗,把他绑在树桩上给夏天的毒日头暴晒,活活整死了。母亲在世时只要一说到外公,就止不住泪流满面。她说小时候我们抓回来吃的石蛙,绑在洗凉房的水桶旁,他常常偷偷地放了它们。母亲声音哽咽,像是一股细细的泉水在山沟里艰难穿行一样。每次亚记听到这些,心里也像是泉眼被堵住了一样难受。外公没有等到亚记出世,就已经被人害死了。因为那是个特殊的年代,舅爷没有完全把外公的衣钵继承下来,他现有的一些本事,是偷偷地跟外公学的。

问神结束,亚记从太公柜上取下那只鸡,斩成肉块整齐地码放在盘里,就成了白切鸡;再炒上一盘猪肝,从坛里舀了一壶米酒,和两位姐姐陪舅爷一起吃午餐。亚记给舅爷和自己都斟满了一盏酒。舅爷说我就喜欢你爸酿的米酒,希望他快点好起来。他抬起手中的小瓷盏轻轻嘬了一口,并没有急着喝下去,而是让酒在嘴里停留了一会儿,这一刻他就像是在与家先们交流时一样,微眯着双眼,脸上那些被皱纹划出的细鳞泛着黑红的光泽。

父亲酿的米酒确实是整个崩冲最好的,这种米酒有大米的香味,有崩冲山清泉的甜味。村里的青壮年大多去打工了,先前金贵的水田,如今已全部丢荒,崩冲山里再也没有人种水稻了。除了父亲,也没有人自己酿造米酒了。父亲喝不惯从圩镇上买的散装米酒。那种米酒,用村小老教师冯荣贵的话说叫狗屁酒,因为一入口就有一种狗屁一样的臭味。冯荣贵也坚持自己酿酒,他去年退休后就到镇上随他那做鸡贩的儿子生活去了,不知他是不是从此都得喝狗屁酒了。如今父亲中了风,就算医好后都不能喝酒了。

酒喝得差不多时,舅爷的神色开始凝重起来,他每次都是这样:和家先打完交道后,不急于把结果告诉主人,而是在大家都差不多吃饱喝足了才说。

舅爷说你们家每代都有人还愿的是吗?亚记说我不知道,这要问我爸。大姐说我进房去问问他。十多分钟后大姐从父亲的房里出来,说是的,爸说他这一代还没有还过大愿,他现在做不了了,希望我们帮他还一次。

舅爷说正是这样,你们家世代都有还大愿习惯的,每一代都至少还一次大愿,而且年年都要还一次小愿。还小愿容易,每年杀年猪时我来帮你们报年,就算是帮你们还了。而还大愿,你妈在世时她是想还的,可是你爸就是不还,我想他也不是不信,只是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大一笔钱来。可是不还怎么行呢?这不是出事了吗?

舅爷唉了一声,说你们这代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还盘王愿了。我现在要是再不跟你们说,等我百年之后,那就真的全村都没有人知道了。

于是,接下来舅爷就带着亚记他们穿越回到遥远的古代。在茫茫的大海上,十二姓瑶人正在飘洋过海。狂风巨浪突起,眼看就要船毁人亡。情急之下,人们想到了向祖先盘王(盘瓠)许愿,求他保佑平安。很快就风平浪静。人们马上举行还愿仪式。已经上岸的找到一头猪杀了,这是送给盘王带走的礼物,是不能当场煮来吃的。那盘王来了吃什么?上了岸的人们砍下一棵大树,凿成臼,把糯米饭放入臼中舂成糍粑。他们实在是找不到其他肉类,只抓到了一些老鼠,就煎了鼠肉来招待盘王。那些还没到岸边的,没有猪,就捉大鱼来代替,扯了船蓬上的竹叶来包糍粑。女人们都唱起歌谣,男人们都打起了长鼓跳起了舞,请了童男童女,一起陪盘王喝酒吃肉,快快乐乐地玩上七天七夜。

舅爷说,从此以后,盘王一直保佑我们,所以我们家里养有鸡禽,杀了都要先拿到太公柜上供奉家先,直到他们吃饱喝足,收了我们烧的纸钱,等放完鞭炮,我们才可以取下来切了吃。每杀一头年猪,都要请师公来报年,这其实就是还小愿。而还大愿的人家,办洪沙大席时必须要吃鼠肉。

舅爷说完,拿起瓷盏往嘴里一送,没喝到酒,就说亚记你怎么不给我斟酒?

亚记说我听得入迷就忘了。说着连忙拿起酒壶,往舅爷的瓷盏里斟满了酒。

舅爷说你外公曾和我说过,你爷爷,你爷爷的爸爸,你爷爷的爷爷,他们都是还了大愿的,刚才我问过了你们家先,说要你们也还一次大愿。

亚记就啊了一声。

舅爷说到你爸这一代,拖那么久都没有还大愿,才会出现这么多不顺心的事情。

二姐说那要我们怎么做?

舅爷说刚才我已经帮你爸许了元盆愿了,过几天我再给他许祭兵愿和歌堂良愿。

亚记就问什么是元盆愿、祭兵愿和歌堂良愿?

舅父就又唉了一声,说等还愿那天我再一一告诉你们吧。

亚记说可这大愿怎么还呢?我们都没见过,您能帮我们还吗?

舅爷说我一人可帮不了你们,还大愿至少要三位师公,还得花上一大笔钱。

亚记的心尖就哆嗦了一下,说要花多少钱?

舅爷说不要一万也要八千。如果自己家养有猪就好办一些,要一头大猪和一头小猪,大猪供奉过盘王,还愿结束就砍了全分给师公、歌娘、厨娘、标和童女们拿回去。小猪供奉过后,就煮了分给大家吃了。这两头猪倒是好办,可以先向有猪的人家借,等以后自己养大了猪再还。

可是这么多的钱去哪里找呢?亚记第N次想到:如果自己有钱的话,李妹也不会跑出去不回来了。

虽有两位姐姐回来帮忙,但她们毕竟是女人,只能做些煮饭、喂饭、洗衣服、熬药、喂药、敷药之类的活儿,而给父亲接大小便、擦身这些活儿,只能由亚记自己来做。才躺了两天,父亲就开始要求洗澡了,亚记一点办法都没有,叫上放晚学回来的儿子亚申帮忙,也都给不了父亲洗澡。亚记就想:要是母亲在就好了。

那个叫黄莲的寡妇自己过来了。这让亚记显得有些猝不及防。他本来是想连门都不给她进的,但看到这个比母亲年轻一些的女人,他心里突然被一团很柔软的东西碰了一下。这个女人,和父亲还没有名正言顺过,在父亲落难的这个时候,她完全是可以躲得远远的,但她居然来了,而且还提了一小箱牛奶。父亲被救醒以来就不时喊她的名字。亚记想起自己的女人李妹,当年他不知有多疼她,上山摘到野果,大个儿的和熟透的自己都舍不得吃,而是带回去给她吃。没挣到什么钱时,过年他宁愿自己不买新衣也要给她买。可是她跑出去了就不愿意再回来了。他成了一个没有女人的人。母亲病逝后,父亲也和自己一样没有了女人。想着这些,他心里一软,就没有拦黄莲进门。

黄莲在父亲的房里呆了大半个小时,从里面传出来的哭声让亚记心里爬进了一条毛虫。两位姐姐那还算漂亮的脸蛋也变成灰涂涂的。姐弟三人的表情像是正在喝很苦的药汤一样。

黄莲终于从父亲的房里走了出来,那原本还算好看的脸上此时却显得很难看。她说你爸要洗澡,他说他一定要洗澡,他从来没有过一天是不洗澡的,他要我们一起帮他洗澡,你看行吗?

这种话她怎么说得出口?她以为她是谁呀?她怎么能帮父亲洗澡呢?但是亚记最终还是没有出声。他自己也有每天洗澡的习惯,就像父亲一样,即使是寒冷的冬天,身上没有出过一滴汗,也还是要洗个澡才能安心地上床休息,才能全身放松地睡个好觉。如果不洗澡他就会全身不舒服,甚至会觉得很对不起那张床。

亚记于是点了点头。

黄莲就去大灶间烧了热水,舀到大木盆中,加入冷水调好水温。亚记找来一张长条板凳,和黄莲一起,先是把父亲抬到长条板凳上,让他双腿叉开坐着。然后和黄莲分别在长条板凳的两头抬起,亚申在中间搀扶,一同把父亲抬到装好热水的大木盆上。亚记给父亲脱去衣裤。当着儿子、孙子和黄莲的面,被赤裸了全身的父亲居然害起臊来,一直低埋着那张老脸,一声不吭。白色的水汽升起,袅娜如山雾,缠绕着父亲被岁月摧残的病体,又似戏弄。

黄莲和亚申一人一边搀着父亲的一只胳膊,亚记用香皂给他擦遍了全身,接着再用双手给他全身搓过一遍,然后再用毛巾戽水,把他涂满泡沫的全身洗净。每当擦洗到父亲的私处时,父亲的头垂得更低了,简直都埋进了那皱巴巴的胸里。亚记突然想到多年以后自己老了,是不是也会像父亲这样?亚申是不是也会这样给自己洗澡?谁知道呢?到那时亚申还在家吗?他读书好的话说不定就到山外当干部去了,要不就是去打工了。想到这些,亚记的双手在父亲身上那些粗糙的动作,不由得细腻了起来。

黄莲过来帮忙,两位姐姐并没有出声反对。或许她们也意识到不知父亲何时才能康复,而她们是不可能天天守着他的。

果然,大姐过来的第五天早上就接到了电话。她说你大姐夫要我马上回去,他在七星山上开拖拉机帮老板运木头,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家里的活全得靠我。阿爸出了事我放不下心,丢下家里的事就急忙赶了过来。但到了这边,家里同样不让我放心。大姐走后第二天上午,二姐夫又打了电话过来叫二姐回去,说砍了荒半个月的地再不烧,等下起冬雨来就烧不成了,明年春天就得种上速生桉。自从搞了林改,那些无主的荒地,谁先抢种了就是谁的。夫妻俩原本给承包山场种速生桉的马老板干活,眼下挖树坑虽然辛苦了些,但每天的工钱比往常高出20元。父亲出了事,二姐也只好暂时丢下挣钱的好机会。但现在她必须得赶回去烧地,要不就怕被别人抢了去。

两位姐姐一走,亚记就吃紧了。好在黄莲每天下午都步行半个小时赶过来帮忙。

半个月后,父亲已经能够自己翻转身体了,也不知是舅父的草药厉害,加上黄莲每天的按摩,还是许了愿的结果。到了腊月底,父亲已经能够自己下床拄着拐杖走动了。

过了年,正月十六那天,舅爷早早就送草药过来了。亚记边陪他喝酒边向他说了还愿的准备情况。年前,两位姐姐各给了两千元。屋左山和屋右山上各有一片母亲种的杉树,早已长大成林。母亲一直不给卖,说是留着有急事时用,她生前没能享受过一丁点儿自己的劳动成果。和父亲商量后,亚记决定卖掉屋左山的那一片,钱就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再向表哥亚坛借一头两百多斤重大猪,加上自家那头仔猪。

舅爷说那就可以请师公了。

亚记说舅爷您不就是一位师公吗?

舅爷说还愿我只能算半个,只能当纸员师,就是帮忙做纸工的。这个职可以由其他师公来兼,用不用我都行,所以你还得请三位师公。

亚记说那我去哪里请呢?

舅爷说去天堂请黄金秀,只要请到他,另外两位师公和人手,他都会帮你一起请了来。

亚记说天堂我去过一次,但我不认识他。

他是我知道的最厉害的大师公。舅爷说完又嘬了一口酒,突然噗的一下喷出来,说你怎么给这种酒我喝?

亚记说我爸酿的就剩下刚才那一壶了, 这壶是从梅花圩买的。

舅爷说梅花圩的米酒也能喝?!那些黑老板酿酒都不煮饭了,他们直接用生米做的,发酵时放尿素,蒸出酒后,每桶都要滴入几滴敌敌畏或乐果。

亚记就啊了一声,说难怪爸和荣贵叔都叫它狗屁酒,原来是化肥农药酒,那舅爷您喝的米酒是在哪里买的?

舅爷说都是你表哥在天堂买的,那边有个女人专门酿米酒卖,就用我们瑶人的老办法,不做一点假,只是价钱比圩镇上的贵一倍。听说这女的人长得不咋样,却挺有想法和办法。你也买她的酒好了。反正你表哥在天堂买了几山杉树,得在那边呆上几年砍木头卖,叫他顺便帮你捎回来就是了。以后千万不要再买这种狗屁酒喝了,全是假酒毒酒!梅花圩最厉害的四个酒鬼都得癌症死了。

亚记的脸一下青了,说现在怎么什么东西都假了呢?

舅爷说现在人们什么都不信了,心里没有了神灵,甚至连祖宗都不认了,还有什么可怕不敢造假的呢?所以我叫你学会酿酒,趁你爸还在赶紧叫他教你。你这狗屁酒我不喝了,我要吃半碗饭。说着他拿起瓷盏把酒泼到了地上。

翻山越岭从崩冲到天堂,骑摩托车要三个多小时。亚记是在近午时刻进入天堂的。由于路况不熟,他在一段上坡路磕到了一块露出地面的石头,车子侧翻把他压在地上,滚烫的发动机灼在他的左小腿上,痛得他呲牙咧嘴的,挣扎好几次都没能摆脱出来。

幸好这时有人路过,停车下来把压在他身上的车拉了起来,他才哟哟地叫着爬起来。

那是个很年轻的男孩,十五六岁的样子,却比他高出半个头来,栗色的长发使得他的细脸显得有些长,鼻梁挺高。男孩说你没事吧?亚记说小腿给烫伤了。男孩说你去找我外公吧,他会有办法的。边说边把手中的摩托车交还给了亚记,然后骑上自己的太子车一下就开走了。

亚记把摩托车停在屋前狭窄的泥地上,发现厅屋的门虚掩着,而紧挨泥屋右侧那间木板房的门正开着,杉树皮屋顶上正弥漫着炊烟。亚记就朝那儿走了进去。

亚记先是闻到了一股很熟悉的味道,那是父亲蒸酒时的味道,让他突然产生了错觉,恍如外出刚回到自己家里一样。

然后他就看到一个大大的土灶,土灶上面是一口大铁锅,那是平时用来烧水洗澡的,现在铁锅上正罩着个圆柱形木酒甑,酒甑上方又是一只略小一些的大铁锅,锅里盛满了水,白色的水汽在水面上氤氲。

难怪早上火发笑,原来真的有贵客到。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亚记这才注意到,在灶旁那用毛竹铺垫的洗凉处,一个女人正坐在小板凳上搓洗大木盆里的衣服。蒸酒时产生的大量热水,正好在冷天里用来清洗衣物。

不知是不是因为屋里光线比较暗,女人的脸有些黑,给亚记的第一印象是她是不是有病,但当他看到她起来,捧了一大盆洗好的衣物大踏步地走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肩上多了一捆柴,足有一百多斤重,她很轻松地把柴放到土灶边的角落里,不喘粗气,于是亚记就知道这其实是个健康的女人。当女人躬下身低下肩膀放下柴时,胸前的毛衣内便鼓荡荡地动了起来,像是藏了两只不安的野兔。亚记的心里也像是突然闯进了只野兔,怦怦地撞个不停。

女人站起来朝他笑了笑,好像很早就跟他认识似的,递给他一张小板凳,让他坐到灶前烤火,说你来找我爸?

亚记说你爸是谁?

女人说你来这里还不知道他是谁?你不是来找他的吗?

亚记说你怎么知道我找他?他猜测她的年龄应该比自己大许多。

女人嘻嘻一笑,说到我家来的,差不多都是找我爸的。

女人掀开土灶右侧坛子口上的毛巾,从坛子里立马传出山泉水跳入山涧潭水那样的歌唱。女人另一只手中的玻璃杯就伸进那歌声深处舀了一下,出来时杯口已经冒着一团白色的热气。

女人双手捧了杯子递到亚记面前,说喝杯清水咧。

母亲在世时,也常常这样从酒坛中舀一杯米酒递给偶尔到来的客人,说的也是这句话。想到这些,亚就一时有些恍惚了起来。

女人就说你会喝酒吗?她站到他的右前侧,他仰脸就看到她硕大的胸脯一颤一颤的。他禁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发出咕噜一声巨响。这声巨响差点把他自己给吓坏了,脸上就像烧了一把火,呆若木鸡般地说不出话来。

女人又是一笑,这次是无声的。她说我只是想叫你帮我尝尝酒,看看还能蒸几锅水?

亚记连忙说会喝。说着就站了起来,也用双手接过那杯酒,但他很快就哟地叫了一声。女人问你怎么啦?亚记说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小腿给机头烫伤了。女人说严重不?亚记说也不是很要紧,幸好遇到一个男孩帮忙,要不会更伤,他叫我找他外公,说他外公会有办法的。女人说他叫什么?亚记说我不知道。女人说肯定是我家亚保,他要赶到河街帮我买酿酒的米。我爸去田冲源架花桥(为未成年人祈福的宗教仪式)了。哦,你这忙我也能帮。你先坐下,先帮我尝了酒。

亚记都不明白自己怎么那么听她的话,乖乖坐下,然后嘬了一口酒进嘴里。酒味很醇厚,像父亲酿的。女人说怎么样?亚记说好酒,真是好酒!如果是卖的话还可以蒸两锅水,如果留给自己喝还可以淡些,再蒸三锅水。女人说这锅酒是蒸来卖的,你也会酿酒吗?亚记说我不会,我爸会。说着他的脸就红了,他平时喝酒是脸不红的。

女人叫他把裤腿捞了起来。她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蹲下,微眯起双眼,口中边默念着些什么,边用食指在他伤口近处的空气中划着。亚记看出她是在画符。等她念完画毕,又像青蛙一样鼓起双腮,对着他的伤口吹了一下,亚记感到一股凉意由伤口沁入内里,到抵心脏,然后又扩散到全身,让他有了一种夏天泡到山涧水里的感觉,伤口处火烧一样的疼痛也随之消失。亚记说这就是我舅爷说过的凉水法吗?女人说是的,我爸传给我的。等会我再帮你涂些茶油,过几天就会好了,保证你不会再痛。

女人俯身给亚记的伤口涂茶油时,一股特别的香味和着茶油的清香一同扑进他的鼻孔里。这种香味让他有点迷糊起来,甚至想入非非。他明白这香味是从这不见得漂亮的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李妹当年在家时,身上也是会发出香味的,只是和这个女人的有些不一样。

吸饱了茶油的棉签轻柔地在伤口上摩挲,又凉又酥。亚记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女人如此这般温存的照顾了。眼前的这个女人虽然身体健硕,却也有着细细的小蛮腰,而屁股更是宽大肥厚。亚记仿佛看见了她微微颤动的身体里面有一只很不安份的小兽。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喝了一杯热酒,亚记那沉寂了多年的下面居然有了反应,轰的一下像点燃了一把火一样。他慌忙将目光从女人身上挪开。对面墙边摆着十来个坛子,还有七八个塑料酒桶。

亚记说你就是那个酿米酒卖的女人?

女人说是的,我命苦,没有男人可依靠,只能自己想办法挣点钱,独自拉扯着儿子,虽然不能供他多读书,但也总算把他养大了。

亚记说你男人呢?

女人说他跑了都十几年了,我都不想说他,当初彼此也都不是很喜欢对方,招他当上门女婿,只是因为那时我弟还小。其实他不跑也没什么用,是一个连女人孩子都养不了的懒汉。儿子刚出生不久,他就跑回他们双星山去了,后来听说去打工了,但从来没有过一分钱回来给他父母。他家里也有五六年没能找到他了。说话间女人已给他的伤口都涂上了茶油,说不提他了,你很快就会好的。

亚记说你叫什么?

女人说庚妹。

庚妹站起来的时候,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胸脯突然蹭了一下亚记的额头,亚记感到那两个硕大的乳房都变成了发电机,瞬间就把他给电晕了,只觉脑袋轰隆的一声响,整个人就变成一块燃烧的木柴一样。他呼地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抱住她。庚妹也一下子变得傻呆呆的,任由他想怎样就怎样。他将她越抱越紧,直到两人都喘成了两头辛劳过度的耕牛。他迫不及待地一下就噙住了她那两片如风吹动的树叶般的嘴唇。她迎合着他。于是他们变成了两个饿鬼,好像三生三世都没有吃过肉没有喝过酒一样,对方的嘴唇和舌头就成了最好的美味,彼此的唾液就是最好的美酒。

锅里的水却不合时宜地闹意见了,发出越来越大的响声。尽管显得有些艰难,庚妹还是推开了他。她说要换冷水了,要不就这锅酒变成水了。那黑红的脸像火苗正舔着的灶门。

亚记重新坐回到小板凳上,低着脸不敢看她,只是听着她舀水倒到盆里的声音。

庚妹边往锅里添上冷水,边说如果你是个有老婆的人,就不要想着占我便宜。

亚记脸就红了,连忙解释说我已经五年没有过女人了。

庚妹说你别骗我,你女人呢?

亚记说我没有骗你,我从来不骗人!我老婆她跑了。

庚妹说跑去哪了?

亚记说说远不远,说不远也远,先是在路边饭店做服务员,后来在河街镇幸福楼旅社上班,再后来又去了步城做按摩,说出来真是羞死人!我想我们崩冲和天堂肯定有很多人都知道她。

庚妹就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说她叫什么,一定很漂亮是吧?

亚记说李妹。

庚妹哦了一声,说原来是她呀!以前赶圩还真的见过,可是她都装作不认识我们天堂的人,她还真漂亮啊!

亚记说可是如果这样,漂亮又有什么用呢?越漂亮就越多男人要她,她就越不是我的人,所以我宁可她一点都不漂亮!

庚妹嗯嗯的应着,她换好了水就在亚记身旁坐下,说都过去了,不理它了。你来找我爸到底是做什么的?

亚记就从背包里取出三件同样的东西,那是用粽叶包着的盐巴,外面缠一层红纸,再用一根红线捆着。庚妹一看就明白了:这是请还愿的三位师公用的,叫粽沙细信。就说你们家要还愿?亚记说是的。庚妹说怎么啦?亚记说你不是知道的吗?老祖宗许下的盘王愿,是世代要还的。庚妹说我当然知道,可是现在大家都不还了,你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为谁许了愿?

亚记说去年摘完茶籽后,我爸中风了,我舅爷为他许了愿。

庚妹哦了一声,说那现在怎么样?

亚记说好多了,能自己拄着拐杖走路了。

庚妹说那就好,要好好服侍好他。

又换了两锅冷水,米酒就已经蒸好了。

庚妹开始做午饭。她去菜园摘了大蒜,取下挂在土灶上方的一块半干的腌腊肉切好,一起炒了,装了满满的一盘摆上厅屋的饭桌上。她给自己和亚记盛了一碗米酒,说我爸不在家,我陪你喝吧。亚记说好啊,好久没有女人陪我喝过酒了。酒是刚刚蒸出来的,热热的,那种温度让亚记不禁回味起遥远的记忆深处李妹那暖烘烘的身子。几口热酒下肚,亚记觉得全身都热了起来,投向庚妹的目光越来越多。

门外传来摩托车的声音,是师公黄金秀回来了。这个男人高大微胖,脸庞饱满,面色红润。亚记估计他的年龄应该比自己父亲大,应在七十左右,但看上去却只有五十几岁的样子。

庚妹说爸你回来了,吃午饭了吗?黄金秀说还没呢!主人怎么留我我都不吃,我掐了手指,知道今天家里有贵客来,就赶回来了。

又喝了一碗酒,亚记叫庚妹把刚才那三件粽沙细信拿出来,亲自交黄金秀。黄金秀问了他家里的准备情况,又交待了还要做的工作,就答应了下来。他说你放心吧,你们崩冲山几十年都没有人还过大愿了,现在终于有人还,我很高兴,喝完酒我就为你择个吉日。

投进厅里来的阳光已经发黄,亚记大声说太晚了,我在你们家聊起来,怎么就会忘记了时间呢?

父女俩哈哈大笑,留他住夜,说天很快就黑了,路不好走,开夜车不安全。但亚记坚持赶回去,他放心不下父亲。父女俩只好把他送至门口。等他骑车的身影消失于山林转弯处后,庚妹就变成了一根木桩,那微黑的脸庞像是涂了一层红泥巴。

还愿日子定在正月廿八。本来很多事可以简化,打个电话发个短信就行了。但在二十那天,庚妹却自己骑摩托车赶了过来,亲手把她父亲写在红纸上的吉日送到亚记手上。她还买了一箱牛奶送给他父亲。招待庚妹喝过茶后亚记就开始做午饭。庚妹扶他父亲到屋外活动。吃过饭后,庚妹就把她带来的草药煮了药水,给老人敷洗头部、上身、小腿和脚。

庚妹说太热吗?

庚妹说舒服吗?

如此这般的一句句话,就像那吸满药汤的毛巾一样带着热热的温度,让父亲流下了一个老男人的眼泪。

庚妹说您怎么啦?

父亲摇了摇头,用含混不清的口齿说没事。

把老人扶入房里休息后,庚妹出到厅里和亚记隔餐桌而坐。亚记给她和自己都泡了一杯茶。庚妹说你爸怎么哭了?是不是他得病后你对他不够好?亚记说如果我对他不够好,他能恢复得这么快这么好吗?庚妹点了点头,说可是我想,你一个男人服侍他还是有不够细心的地方。亚记说可能是吧,我一个人忙里忙外的。庚妹说你就不想再找回一个女人?亚记说原来想过,现在不想了。庚妹说为什么?亚记说因为想了也白想,村里没有合适的女人,年轻一些的全跑出去了,都说是去打工,可是谁知道做什么呢?庚妹说也是。

亚记说前天听说你们天堂的天保和火木,还有我们崩冲的亚火,他们几个都被公安抓了。庚妹说为什么?亚记说听说他们在步城和河街镇偷摩托车和电动车。庚妹说他们回来过年时不是都说去打工吗?亚记就叹了一口气,说人都是会变的,一出外面去就会变得更快,就像李妹那样。庚妹嗯了一声,说那是,但也不都像李妹,有变好的也有变坏的。

庚妹说你有出去过打工吗?亚记说去过一年,为城里人盖大楼,白白辛苦,老板一直拖着不发工资,只发点生活费,临到过年老板就不见了。后来李妹就说让她去打工,我留在家里照顾孩子。谁想到她出去后会变成那样呢?庚妹说也不单是她一个这样,你们这儿出去的有好几个,我们那儿出去的也有。

亚记说你怎么不去打工?庚妹说以前也出去过一阵子的,但我只读过两年半书,文化太低,人又不漂亮,很难找工作,找到的都是又脏又苦又累的,当然我不是怕脏怕苦怕累,但我受不了别人看我的眼神,人人都说城里好,可是我这一身农村女人的土样子,在别人眼中都不像个人。我妈去世得早,我爸越来越老了,当年我孩子又小,所以就跑回来了。反正在外面也挣不了几个钱,我又不愿像李妹她们那样。你知道我爸是师公,很要名声,如果我那样,他肯定会拿把刀进城把我杀了。

亚记感到自己的身子哆嗦了一下,说不会吧。

庚妹说怎么不会呢?你说要是你有个姐或妹也出去这样,你说你爸会吗?

亚记就把胳膊放在餐桌上,用手托着腮在想他爸会不会这样。大约想了一分钟后,他说,我爸他怎么会这样呢?你看他那像熟番薯的软样子,在你一个女人面前都流眼泪,还像个男人吗?庚妹说这不是因为他病倒了吗?亚记说才不是。庚妹说怎么不是?人病了的时候会特别软弱。亚记说他是在想女人。庚妹啊了一声说,想女人,哪个女人?你妈妈吗?亚记说他要是有那么想我妈就好了,我妈去世后,估计还不到半年,他就和别的女人好上了。庚妹又啊一声,说谁?亚记说黄莲。

门外的阳光越来越黄了,庚妹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了。亚记留她不住,只好把她送出门口,看着她骑上车离开了。

正当亚记担心庚妹赶夜路不安全,急得在门口转了十几圈时,黄莲又来了。亚记说麻烦你帮忙照顾我爸,我去送庚妹,今晚不回来了。

第二天,亚记从庚妹家回来时,黄莲已经离开了,但家里仍多了一个女人。女人带来了一大堆东西,有给父亲吃的营养品,有给亚申买的两套衣服,有糖果饼干和苹果,还有一只烧鸭。亚记进到厅屋里,女人正拆开一套童装的包装,准备叫亚申试试。她边拆边说快叫妈妈呀,我是你妈妈!亚申怯怯地站在门角边,盯着这个陌生的女人,上齿咬着下唇,就是开不了口。女人说你不认识妈妈了吗?亚申摇了摇头。

看到她,亚记先是愣了一下,说你,你来做什么?李妹说我回来呀,我不能回来吗?亚记说回来?这里还是你的家吗?你不是早就不要家了吗,还回来做什么?你还是回你爸妈那里吧!李妹说听说爸病了,我回来看看,我想亚申了。亚记说你还会想亚申?他心里和眼里早就没你这个妈了。

李妹的眼睛就红了,说不管怎样我都是亚申的妈妈。她再次转身走到亚申面前,用双手把他抱过来,让他的小脸埋到了自己的胸前,一只手摸着他的脑袋,说我是你妈妈,快叫妈妈呀。然而亚申就是不开口,还用力挣脱了出来,跑到亚记身边。

李妹只好过去把衣服往亚申怀里塞,亚申却放开了手,衣服掉到了地上。李妹俯身捡衣服时,止不住的眼泪噗噗噗地落到衣服上。

亚记说孩子已经懂事了,你的名声让他在学校抬不起头来。

李妹的眼泪就流得更密集了,她把被泪水打湿的新衣服放到木沙发上,几乎话不成句地说,我这不是想让我们家过上好日子吗?

亚记说这也叫好日子?你出去挣钱不要脸,连全家人的脸都给你丢尽了,也不见有几个钱回来,没有钱也就算了,当初我叫你回来时,你要是马上回来就好了。可你一定要这样出去,我想你是自己要过好生活吧!当然,你要过好生活是你的权利,我无权反对你。再说我们离婚也都几年了,你还回来做什么呢?我不想看到你!我们一家人都不想再看到你!

李妹说我挣的钱我一直攒着,听说政府就要铺水泥路进村来了,我想回来做一栋水泥楼,所以找你商量一下。

亚记愣了一下,说那么说你还真挣到钱了。

李妹说钱是挣有一些,不多,加上卖点家里的杉树的话,还是能建一栋两层的水泥楼的。

亚记说,可是我不要你的钱,你不用找我商量,我再次提醒你:我们已经离婚了,你的事与我无关,你要做房子做什么你自己做,你回你爸妈那里去做。

李妹说怎么会与你无关呢?这房子,将来是我们的儿子亚申的。

亚记说亚申不会住你的房子的。

李妹说那你有本事给他做房子吗?如今那些通了水泥路的村子,哪家哪户没做水泥楼呢?

亚记说我会努力做的。

李妹说那你要努力到什么时候?恐怕等到亚申长大了得娶老婆了你还做不起呢。

亚记说我做得起做不起关你什么事?

李妹说当然关我事,因为亚申也是我的儿子,不管怎样他还是我儿子!所以我想把房子做到这儿来,做好了亚申就可以马上有得住了。到时让我爸妈也搬过来,让他们和亚申一起住。我希望你也能够一起住。

亚记说你真会想啊!我就是住茅寮也不会住你的房子的!也不会让亚申住的!

李妹说你怎么就不能往开里想呢?村里也不只是我一个女人出去挣钱。你怎么一直都听信别人的谣言呢?我都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他们是眼红我们挣到钱,所以才说我们的坏话。

亚记说是谣言吗?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知道。

李妹说好好,我们先不吵这个,我这次回来不是和你吵架的,我们以前吵得还少吗?你看我们离婚都五年了,可你娶到老婆了吗?我想你不如等我回来,等我再挣十年钱我就回来了,那时我也老了,亚申也长大了,不管他读书行不行,家里的担子到他挑了。这样,我们老了还有个伴。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了,我想和你复婚。

亚记说你觉得还可能吗?我也想了很多年,也想清楚了,我想要的是一个在家的女人,能日日夜夜作伴的女人,即使再穷,那也还是过日子。你的名声已经让我们父子很久都抬不起头来了。现在,当我们渐渐忘记了你,我们能够渐渐抬起头时,你怎么又回来了呢?还想在这里做房子?我们怎么会住你的房子呢?我绝不会答应你把楼房起在我家的地上!你还是走吧!

李妹的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她再次去抱亚申,亚申又躲闪开了。亚记想说早知这样,何必当初呢?但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看到了女人的眼泪,他的心尖也开始发软。眼前的这个人儿,在当年只要她眼泪轻轻一弹,就会马上把他给化了,他就会什么都依着她。她要出去打工时,开始说什么他都不同意,最后就因为她动用了她的眼泪,他才答应了她,尽管他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

李妹比亚记小两岁,当年曾是这个村庄最漂亮的女孩,漂亮得连亚记都觉得她嫁给自己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现在的她还是那么漂亮,只是这种漂亮不是以前那种漂亮,以前那种漂亮曾让他迷恋不已,得到她,他心甘情愿地为她做一切。而她现在的漂亮给他的感觉是陌生的,让他喜欢不起来。她脸甚至比出去前还白,只是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言谈间亚记还好几次看到她的眼角显露出的鱼尾纹。当年她嫁过来后,他和她形影不离,白天一起上山下地,一起采野果摘猪菜。有时他走在前面,山风把她香喷喷的体味和气息吹过来,他马上就想要她,于是转过身来充当拦路虎,抱住她就不愿意再放手;有时她走在前面,看着她扭动的大屁股,他就会呼吸越来越粗,终于连步子也迈不动了,于是丢了手中的柴刀、镰刀、猪菜或什么的,一下子就抱住了她的细腰,痒得她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像一只发情的小母鸡,挑逗得他更是情欲勃发,她转过头来,从口鼻里喷出的气息香得不得了,嘴唇像一个粉嫩的吸盘,把他的整个脸一下子就都吸了过去。

然而现在,面对依旧美丽的李妹,亚记甚至连抱她一抱的欲望都没有了。

自从得知她出去不是真的打工之后,他的心理就逐渐出现了障碍。本来她一年半载才回来一次,他想她都想得受不了了,甚至有时上山看到一个树洞,他都当成她想上去抱一抱,下到河边看到一块石头有点像她的大屁股,他也想抱一抱。所以她刚一回来,他就眼巴巴地等着天黑,天还没黑就做好饭吃了,然后又眼巴巴地等着父母早些睡觉,父母倒也是个明白人,天刚黑就早早上床去了,他又开始眼巴巴地等着亚申快些睡觉,可亚申就是不困,到了往时入睡的时间他都还很精神。等到欲火都差不多把他燃烧殆尽时,亚申终于被装作起来喝水的母亲牵进了她房里。

出去半年后回来的李妹迎合着他,比以往主动得多,热烈得多。让他越来越惊讶的是,自出去以后第一次回来,李妹的花样翻新便开始层出不穷。这些花样他和她以前是没有的,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开始想不明白,当他听到越来越多的传言后,他的脑子里就开始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陌生男人很快就变成了一群,队伍越来越壮大。他看到队伍中的每个男人都是她的老师,都亲自教给她那些花样。于是他由兴致勃勃一下子变得兴味索然。

记得有一次她的舌头刚进入他的嘴里,他就感觉到一种咸鱼般的腥味。这是他第一次尝到她的嘴里有异味。出去打工之前,她的口水都是香喷喷的。咸鱼一样的腥味让他差点呕吐,一下就变得兴趣了无。

他还记得他们的最后一次,是她出去第四年的农历七月十四回来,在那个大节日的晚上,他压抑了半年多的欲望被她带回来的一瓶好酒燃烧成熊熊大火,上床后,她说身体有些不舒服,他却按捺不住自己,第一次以武力解决了她的抵抗,进入她的身体。然而,他很快就闻到了一股蚯蚓腐烂般的腥臭味。这种腥臭味令他反胃,差点当场呕吐,整个人一下就蔫了。他从没有过那么凶地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嘤嘤地哭了,说她在外面可能是睡了不干净的床,或是用了别人不干净的浴缸,也可能是用了不干净的水洗澡,她得病了。

亚记马上翻身下床,跑去洗澡房冲了个澡,还用香皂把下身洗了三遍,才把那股腥臭味洗掉,但是几天后,他的下身还是出现了问题。

亚记又羞又恼,不知自己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症,他像一条疯狗一样慌里慌张地赶到镇上去找李医生。李医生常进出崩冲,救治过很多人,村民们都相信他。李医生帮他看了以后,问他说你上过幸福楼了?他说什么幸福楼?李医生说我们镇最出名的旅馆呀!他说我每次出来赶圩都是当天赶回去的,怎么会住旅馆呢?李医生说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那我再问你,你去发廊找过小妹吗?他说我没去过。李医生说那你有没有和其他女人睡过觉?他说我只和我老婆睡过觉。李医生就用一种很同情地眼光看着他,说那我知道了。李医生说幸好不大,要是大的话就麻烦了。亚记变成了一个无助的孩子,乖乖地听从了李医生的话,打电话回去叫父亲烧开水把家里浴巾都煮了一遍,把浴盆都烫洗过,然后放到夏日下暴晒。他留在镇上的卫生所治了十二天,花了两千多元钱,才总算把病治愈了。出院时李医生拿给他一包东西,说以后和女人睡觉都要戴上这个,就是和老婆睡觉也要戴上。

但李医生给他的那包东西他一直没有动过,因为从那夜以后,李妹又跑出山外去了,而且再也没有回来,直到他们离婚,她也只是回了梅花镇一趟。从医院回来后,在很长的一段时日里,亚记一看到那些漂亮的女人,就会感到下身隐隐作痛,对她们完全失去了兴趣。

直到遇见庚妹,亚记才觉得自己的一切又有了转变。

就在昨晚,幸好他尾随着去护送她。他好像是有预感一样,她的摩托车果然出现了故障,在半路上加不了油门,熄火了。在他蹲下身帮她检修车的过程中,她打手电筒照明,长发的发梢垂下来撩到他的头上,撩到他的肩膀上,撩到他的脸颊上,让他感到又酥又麻又痒,把他潜伏在体内的那只猛兽撩拨得蠢蠢欲动。

她说你看得清吗?

他说你再照低一些。

他说再低一些。

她的身子就真的低了下来,肩胛蹭到了他的头,有样东西像一只脱兔一样突然就钻进他微倾的头与肩膀之间的空当里,那是一只对毛衣的包裹很不甘心的乳房。亚记肩扛的这只乳释放出的一种说不清的气息,一下就把他身体里的那头猛兽释放了出来,让他啪地丢掉手中的螺丝刀,转身就抱住了她。

在第三次长吻之后,她还是推开了他。她说这是在大路上,会有人来的。他吓了一跳,也就松了手,说不会吧,这路晚上很少有人走的。她说像我们一样,山里走夜路的人多。

亚记就放了她,动手修起车来。

庚妹说你要真的喜欢我就娶了我。

亚记不做声,继续修车。

庚妹说你是嫌弃我比你大是吧。

亚记说没有。

庚妹那你是要征得你爸你舅你姐他们同意是吗?

亚记说我的事我自己也能做主,但这个时候不能刺激我爸,我也不希望和家里人闹僵,反正你我都单身那么久了,那就再等等吧,你家亚保会同意你再婚吗?

庚妹说亚保他从小就没有爸疼,只要你疼他,他巴不得呢。

亚记就没有再说话,很快就把她的摩托车修好了。

而现在,李妹居然又回来了,而且还想和他复婚,她的病好了吗?就算医好了,她能有庚妹那么健康吗?

手机突然响了,是庚妹打来的,她说还愿的歌娘我爸只找到了一位,她很久都没有做了,都不太熟练了,所以最好还找一位,我爸叫你自己找。亚记说你爸都找不到,那你叫我去哪里找呢?庚妹在电话里就嘻嘻笑了,说有个你认识的人,但要你自己去请。亚记说谁?庚妹说黄莲姨。亚记啊了一声就愣住了。庚妹说你以为我骗你吗?你别不相信,我爸说黄莲姨年轻时当过几次歌娘,声音比其他歌娘都好听。亚记就哦了一声。庚妹说你还愿用的酒,我估计了一下,有两百斤已经足够了,这两天我就全部蒸好,到时和亚保一起给你送过去。亚记说太麻烦你们了。庚妹说麻烦什么呢,现在做生意谁不送货上门呀!

刚挂了电话,李妹就说原来你找到女人了是吗?她是谁?

亚记说你别瞎说,她是天堂村大师公黄金秀的女儿,我买她酿的米酒,请她爸来是帮忙做堂。做堂你知道吗?就是还大愿。我要为我爸还一次大愿。

李妹说还愿?我听其他地方的人说过,为爸还一场大愿,这真好啊,希望他快快好起来。

亚记听到心里有个声音说:我爸早已没有你这个儿媳妇了。他说出口的是:他早就不是你爸了,他是我的爸,你怎么还这样叫他呢?

李妹的双眼又开始紧锣密鼓地眨了起来,说可我还把他当爸,不管怎样他都是亚申的爷爷。我希望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刚才我说的话。我出去那么多年挣钱,为的是什么?到头来还不是为了回来建一栋水泥楼吗?可是建一栋水泥楼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住又有什么意思呢?那样的话我还不如不建!父母迟早会离开我们,儿女也可能会去打工,就像我一样一年才回来那么一两次。那时我老了,没有人陪我怎么过?

亚记说如果你当初知道这样想就好了。

李妹说我现在这样想就迟了吗?

亚记说迟了,太迟了。

李妹说我们都还不老,怎么就迟了呢?

亚记说我要的是一个在家的女人,你一直这样出去,有你和没有你都一样。

李妹说要是我现在回来呢?

亚记说迟了。

李妹的哭声就飞了出来。

亚记别过脸去,他怕自己的眼泪止不住会流出来,那是他最不愿意让她看到的东西。

李妹跑了出去。亚记随着她跑动的声音转过头,他看到她的身影呼地闪出门外就不见了,只有几颗亮晶晶的眼泪被风吹着飞进了屋里,向他狠狠地砸了过来。

还愿的日子在忙碌之中很快就到来了。

天亮不久,庚妹和亚保就一人开了一辆摩托车来了,各自卸下一桶一百斤装的米酒,很轻松地就提进厅屋里。

庚妹说这几天我们母子俩都一起来帮你。亚记说不用。庚妹说怎么不用?这里里外外你自己忙得过来?今天你就是想赶我走也赶不了啦,我爸安排我做这次还愿的厨娘。她嘻嘻地笑了起来。笑完了说所以现在起,你家的厨房这几天就归我了,你两个姐做我的助手。我家亚保每天开摩托车去一趟镇上,帮你买肉买菜和其他东西。

庚妹突然又记起什么似的,说黄莲姨呢?亚记说自从我爸能够自己拄着拐杖走动以后,我就很少让她来了,别人说闲话难听。庚妹说他们俩本来一个没有老公,一个没有老婆,在一起也是正常,只是因为怕你们儿女不同意才偷偷来往的,搞得名不正言不顺,才招来闲话,不如干脆把她接过来,让他们在一起,这样既封住了那些说闲话的嘴巴,也让你爸有个照顾。开了春,你也好放心地去做挣钱的活儿。

亚记就又不说话了。

庚妹说我叫你请她做歌娘,你请了没有?亚记说啊?我把这事都忘了。庚妹说忘了?这么大的事你都忘了?我看你根本就是不想请她是吧?没有歌娘,你这愿还要不要还?亚记说我舅爷说歌娘有一个也可以了的。庚妹说问题是现在一个都没有。亚记说你爸不是请了一个吗?庚妹说是请了一个,可是她来不了啦。亚记说为什么?庚妹说病了。亚记又啊了一声,说那怎么办?庚妹说你现在才知道着急问我怎么办呀?马上去请黄莲姨呀!亚记挠起头来,说可是现在才请她,她会来吗?庚妹说现在还不算太迟,你马上骑摩托车过去,不就是十分钟的路吗?

亚记还是有些犹豫。

庚妹就对亚保说,你陪你亚记叔一起去吧!亚保说好的。

当把黄莲姨请回家里来时,舅爷也到来了,昨晚过来的两位姐姐也已经起来,和庚妹一起在厨房里忙碌开了。

崩冲的早餐平时都是要吃饭的,因为先前人们都要上山下地干活。而很多男人也都喝酒。舅爷一到就开了桌,有两位师公也已经骑摩托车到来,他们分别是诏禾师邓文府和赏兵师李文锦。

三瓷盏热米酒下肚,李文锦师公问亚记多少岁了,亚记说三十四了。李文锦说这个年龄最好,我当年也是三十来岁开始学做师的,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要当一名师公,喜不喜欢当师公。亚记说每年杀年猪舅爷都来帮我们家报年,我都在一边听着,他的很多东西我都差不多背下来了。李文锦说不错啊,我看你的长相也是个当师公的料,你干脆拜我为师父吧。

有个声音说:不,他不能当你的师哥(徒弟)!

这么宏亮的声音震得大家一跳,这才发现原来是还愿师黄金秀已经走进屋里来了。等他落座喝了两口酒,又吃了一块肉,李文锦说你倒说说,亚记怎么不能当我师哥?

黄金秀说因为我要他当我的师哥。李文锦说是我先问他的。黄金秀说是我先看中他的。亚记连忙说喝酒喝酒!手中那只白鹇样的瓷壶点了几次头,三位师公的瓷盏又都满上了米酒。这时又有三位“标”到了,他们是在还愿中唱盘王歌、跳长鼓舞和扮演庙王等角色的男人。

又喝了三盏酒,黄金秀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亚记当我的师哥吗?李文锦说不知道。黄金秀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亚记你爸呢?亚记说他现在不能喝酒了,只能吃点饭和肉,早就吃饱回房休息了。黄金秀说你把他扶出来,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和他说。

黄莲也出了席,和亚记一起进房扶父亲出来。

举办这场还盘王大愿,不知师公会有多少重要的话要交待,但亚记万万没想到的是:作为还愿师的黄金秀接下来跟父亲说的话,居然与还愿没有半毛钱关系。亚记知道当师公的脸皮一定要厚,开始不厚的也要学会变厚,但他没有想到黄金秀脸皮真的比老野猪皮还厚,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为女儿庚妹求婚,就连庚妹听了以后那张微黑的脸也一下子变成酱红,深深地埋了下去。亚记的脸也跟着埋了下去。

父亲说话本来就已经很不利索,此时说出的话更是噜噜噜的没有一个完整的字,看样子这位连给自己都做不了主的父亲,是无法再为儿子做主了,他痴呆的眼睛求救似地看向舅爷。

舅爷就问黄金秀,你女儿贵庚几何?黄金秀说庚戌年十一月初二生的。舅爷说亚记你是哪年出世的?亚记说1978年农历2月。舅爷就掐起了手指算了一下,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说女的大八岁。

黄金秀的脸有些许窘迫,但只是一闪而过,说女大八要大发,大点就大点,大点有什么不好?女人大点才会疼老公。

大姐说这不是大一点,这是大太多了。

黄金秀的脸又窘了一下,也很快就一闪而过了,说不超过十岁也不算大太多,再说我家庚妹不像其他女人那样跑出外边去,一直老老实实本本份份地呆在家里,有孝心,会疼人。

邓文府师公说,这样的女人谁能和她结婚是谁的福气,是上辈子修来的。

李文锦也帮起腔来,说两个人都是在家不出去打工的,一个没有老婆一个没有老公,能在一起过日子挺好的。

黄金秀说我家庚妹现在的酿酒生意越来越好了,自己忙不过来,全靠着亚保帮忙。可是亚保已经长大,迟早有一天也会像其他年轻人一样跑出去打工。亚记和她结婚,以后可以两人一起酿酒卖。

邓文府呵呵地笑了,说那样我就不愁没有好酒喝了。

二姐这时终于发话了,说你们说再多也没用,还是先问问他们自己吧!都什么时代了还想包办婚姻?

于是舅爷就说,亚记你是男的你先说,你同不同意?

人们马上就听到了一个声音:不同意!

但这不是亚记的声音,亚记仍低着头没有出声。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个熟悉无比的声音让亚记哆嗦了一下,感觉它就像是一把尖刀,自己像是一头被宰杀的年猪那样被它狠狠地一下刺进了心脏。

人们的目光纷纷朝这个声音望去,当看清了向厅里走进来的人后,很多人的脸色立马变得难看了起来。

亚记也已经抬起了脸来,他吃惊地望着她,说你怎么又来了呢?李妹说我怎么就不能回来?这里原本就是我的家。亚记说这不是你的家,你早就不要家了。李妹说谁说我不要家呢?是你赶走了我,不让我回来的。

亚记说是你自己有家不回啊,我要的是一个在家的女人。

李妹说我当年说我在家,让你出去打工,可是你出去打了一年工你挣得到钱了吗?你跑回来就不愿意再出去了,如果我也不出去,那我们家谁来挣钱?亚申现在还小,再大些时,如果他读书厉害怎么办?我们天天在家不挣钱能供得起他读书吗?就算他成绩不好,那现在都要铺水泥路了,家家户户都准备着做水泥楼,我们做得起吗?

亚记说谁说我不去挣钱,只要有挣钱的机会我都去做,我现在给马老板伐木,或是给种桉树的黄老板做工,每天也有一百元。这个家不是我努力挣钱养的难道是你养的吗?

大姐说就是,你说你挣钱,可是你的钱在哪里?

李妹说离婚前,我不是每个月都有钱寄回来吗?

二姐说你挣的是什么钱?你还有脸回来呀。

李妹就用双手捂住了脸,但她怎么也捂不住自己的那些眼泪。亚记看到那些眼泪从她的掌缝间顽强地挤了出来,听到它们破碎时发出噼哩啪啦的声音,他感到自己的心也一下子碎了。

让亚记没想到的是,亚申居然走到了李妹的身边,小小的脸上神色忧伤,他还轻轻地连叫了两声妈妈。

李妹一下子就放开了捂脸的双手,让哭声和眼泪都飞了出来。她突然注意到,她的儿子亚申身上穿的,正是她买给他两套新衣服中的一套,她一下子抱住了他。

亚记说你不要吓坏孩子,亚申你快过来。说着想起身离席去拉亚申。

亚申说爸爸我不怕,然后又轻声地叫妈妈别哭,他顶起脚尖,小手高高向上伸着想为李妹擦泪,可是他仍然够不着。于是李妹自己擦掉了眼泪,止住了哭泣。她说当年离婚我并不愿意,是亚记逼我的。当然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对不起亚记,但我确实是一心为这个家的。离婚后,我挣的钱一直攒着。去年我想了一年,我想通了,我想跟亚记复婚。这次从过年回来我就一直在爸妈家里住着,被他们骂得比狗还贱,他们也劝我复婚。本来我还想出去再挣两天,现在我也想通了:只要亚记和我复婚,我再也不出去了。

亚记说我还会相信你吗?

李妹说你不信的话,我可以把我的钱全部给你,给你做水泥楼,这次还愿的钱也可以全部由我来出。听说祭兵(祭祀神兵,还盘王愿仪式之一)结束时,是由主人夫妻一起把装着谷穗的簸箕抬进房的,我想在盘王和家先面前,和亚记一起抬这个簸箕,让他们见证我们复婚。

黄金秀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说你们当初结婚没有合婚吗?

舅爷说他们是合了婚的,是我当的清水翁(主持婚礼的师公)为他们在家先面前合的,大家都知道,他们虽然没有拜堂办大酒,但也是办了小酒的。

黄金秀说这样说来,你们离婚是缘分尽了。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如今我家庚妹喜欢上亚记,她说亚记也很喜欢她。亚记,你自己说是不是?

亚记没想到这位大师公又一次问得这么直接,现在他的心比被风吹落在地的野果还乱,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窘得像一只红脸公鸡一样耸拉下脑袋。

黄金秀说一个男人怎么害起羞来了?我不但要收你为女婿,还要收你为师哥,培养你当师公呢。当师公的人,怎么能够这样害羞呢?亚记,你给我抬起头来,看着我!

亚记只好抬起头来,却是目光散乱,他不敢迎接黄金秀那鹰眼一样犀利的目光,而是朝向李文锦那一侧。

黄金秀说看着我,喜不喜欢我家庚妹,你快说是还是不是。

李妹说我还真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堂堂一位大师公,有这样逼人家的吗?亚记你不要看他,请你看着我好吗?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我的是吗?就是不为我,你也要为我们的儿子亚申着想呀。李妹说着放开了怀里的亚申,突然从包里掏出一扎东西,拍的一声放到亚记面前的桌子上,说这是给你还愿用的。那是一扎红红的钞票,立马让所有人都噤了声。亚记的身子先是抖了一下,然后不由得后倾着退了些许,就好像放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万元钞票,而是一筒炸药。

黄金秀仍在坚持着自己的思路,说亚记你不要只看眼前的钱,你只要说声喜欢我家庚妹,这次还愿祭兵,我就让她和你一起抬簸箕回房。

庚妹这时也早就抬起头来,说亚记,还愿的钱我也可以支持你的,如果你愿意和我结婚,通村水泥路一铺好,我们也可以马上建水泥楼。

所有人的这些话就像火硝一样填压到亚记的脑袋里,亚记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爆炸了,他说我不要你们的钱,我不会要你们的钱的!还愿的钱我已经筹好了。说完他就站起来离开了餐桌,离开那扎炸药一样的万元钞票。

这时有三位小女孩走了进来。

李文锦说童女到了,黄金秀你这还愿师是怎么当的?今天我们是来给人家做什么的?怎么就变成了你女儿的订亲酒?

黄金秀的脸窘了一下,说还愿之前订个亲有什么不可?

李文锦说不可!万万不可!这样会坏了规矩的。

其他人也都静了下来。

舅爷就对李妹说,你先把你的钱拿回去,有什么事还完愿后再商量,好吗?

李妹说不,钱我已经拿出来就不打算拿回去了,你们不收,弄丢了也是你们的。

于是舅爷的声音就大了起来,说你不要闹了!他拿起那沓钱,啪的一下拍回到李妹手上,说拿好了,挣个钱容易吗?

诏禾师邓文府这时大声叫了起来:时间不早了,早餐就吃到这儿为止!请厨娘们赶快把碗筷撤了,把桌子弄干净,十二点一到就正式起台还愿!他扫视了一下纷纷站起来的人们,又说大家请按原来的分工,各自负责好自己的工作。刚才争的那些事情,都先放下来,等还完了愿再说。

人们就分头忙了起来。

只有李妹仍然呆呆立在厅屋左下角那儿,眼泪再一次涌了出来,滴在手中那沓红红的钞票上,上面的几张很快就软了。李妹看着看着,她想不明白的是:以前她的眼泪一掉,亚记的心马上就会比这些被打湿的钞票还软,而现在她流了那么多的眼泪,他的心怎么就不会再软了呢?

有声音叫时辰到了,还愿啦。

有声音叫起台了,请厨娘赶快上好酒好菜,请家主、师公、标、歌娘和童女们赶快入座!

这两个声音,前一个很宏亮的是还愿师黄金秀的,后一个有些发尖发颤的是赏兵师李文锦的。

两个声音都没能把李妹从呆立的状态中唤醒,也没能止住她的那些眼泪,当亚记终于注意到她的时候,她手中的那扎钱已经湿了一层又一层,而且还在不断地往下湿下去。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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