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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龙江的麦子

2015-03-16存文学

民族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独龙江阿龙苍山

存文学(哈尼族)

1

从昨晚起就一直簌簌下着的绵绵小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住了点,一只毛色光滑的褐色小母羊跑到了阿布秀的身旁,不知是它把她当成了一块擦身的石头,还是它有意要这么干。它不停地在主人身上蹭来蹭去的,过了好一阵,不见动静,它竟然急不可耐地伸出舌头在她的光脚板上嚓嚓地舔了起来。阿布秀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抹掉挂在睫毛上那湿漉漉的雾气彻底醒了。她轻轻推开了调皮的小母羊,抬起头来看,天空依然和以往一样,板着一块灰突突的冷脸。

昨晚,阿布秀帮着阿妈推了大半夜的石磨,把娘俩三个多月吃的黄苞谷磨成了稻米大小的颗粒。四个多小时前,她把这群山羊吆到这片长满了刺莓、小瓢叶藤、苦凉菜、杜鹃、野牡丹、牛蒡、鸡刺根和月季的丛林里。山羊是从来不挑嘴的,只要能够得着的草叶它们都吃。这些藤蔓上和小灌木的枝头长出的叶芽,浆汁饱满,气味清香爽口,是山羊们最喜爱的。雨天选择在这样疏朗的地带放牧,既能让山羊早些吃饱肚子,又能避开那些野熊的偷袭。这些年,政府一直强调对野熊、豹子这些野生动物的保护,一张接着一张的布告,贴满了村公所的板壁和柱子。猎手们的枪统统被没收了,那些家里有弩弓的,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敢轻易拿出来。野熊仿佛雨后森林里的蘑菇一样骤然增多,就连那些一直在缅甸边境一带的地盘上活动的棕熊和黑熊,似乎也得到了某种信息,成群结队地流窜进了独龙江。寨子附近稠密的林子,成了它们打架斗殴的战场,就是在大白天也能听到它们的撕咬声。有人家散放在山上的独龙牛都不能幸免于难。每隔几天,就有野熊主动攻击村民和偷袭山羊的消息传来。提防野熊,成了牧羊人最大的难题,好在,就在阿布秀放牧的这道后山崖上的那片茂密的杂木林里,常年居住着一群有着数百只黄猴组成的大家族。猴子是最具灵性的动物,不论白天黑夜,它们都要派出站岗的哨猴,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哨猴就会发出尖叫声报警。有时,看到阿布秀来到山脚下,总有三五只猴子从崖上坠着藤子下来,伸着毛茸茸的小手,向她索讨食物。为了不让猴子失望,每次,她都不忘给它们带上一点花生、苞谷之类的食物。阿布秀对它们好,它们也知感激,总会在野熊出没时发出信号,阿布秀就完全不用担心野熊的事了。到了避雨的崖檐下,她把栎木棒往脚下一放,身上披的蓑衣也不解下,斜靠在一块褐色的大石头上,很快呼呼睡去了。

阿布秀放牧的山羊也曾有过被黑熊惊吓过的经历。直到现在,那些稍大的山羊还保留着深刻的记忆,只是围在主人的四周转悠,都不敢走远。看到阿布秀已经开始走动了,十几只山羊晃荡着鼓凸的肚子,向她簇拥了过来。其实,它们早已吃饱了肚子,只盼着归家。阿布秀见状,拾起放在身后的背篓和栎木棒,把那件披着的棕蓑衣摘下,放进去,和往常一样,嘬起嘴巴,打了声响亮的口哨,挥了挥手中的木棒叫着:“走啰!”

听到口令,羊群撒开腿,一窝蜂地朝着左边那条撒满了灰黑的羊粪蛋的小路跑去。

阿布秀突然想起,早上赶羊出门时,舅舅特意到家里来叮嘱过的话,要她放羊回家的时候,千万不能从原路返回,得换一条路走。每年的五月至十月,是独龙江最绵长的雨季,也是黑熊、棕熊和其他野兽活动最频繁的。熊是杂食动物,山羊是它们经常偷袭的对象,常常三五成群地流窜到寨子附近的林子里伺机下手。要是阿布秀的羊群从原路返回,说不定就有几只熊躲藏在路边密实的水冬瓜树林子里,只待羊群一出现,它们就疯狂地扑上来。最要命的是,山羊一见到野熊,腿就被吓软了,一只只乖乖地跪下咩咩求饶。熊是不会生出怜悯之心的,它们无所顾忌地朝着山羊头挥掌拍打。羊的脑袋最不禁打,一拍即碎。

阿布秀放牧的十几只山羊中,有几只脑门上点了红色记号的,是舅舅家的。舅舅为了得到这些羊,到乡政府贷了6000多块钱,对于一个独龙人来说,已经是个大数了。为了还贷,他绞尽脑汁,把能想的办法都想了,一家的日子过得紧巴巴地不说,他还得冒着天大的危险,到独龙江的江湾那些深潭子里捕捉水獭。攒到了一定的数量后,他就翻过高黎贡山,走几天的山路,到县城偷偷地卖掉。江水上涨的时候,他也不让自己闲着,腰上缠着绳索,攀到后山崖顶,钻进石旮旯和大树洞里寻找母猴遗留下的猴竭。当地人确信,水獭的骨头和肺是能医治风湿和哮喘的良药,猴竭则是医治妇科的秘方,这就为阿布秀的舅舅提供了一条小小的生财之道。阿布秀自己家的那9只山羊,也是爹在世时,用到乡里挖路攒下的两千多块钱,买回了一只公羊和两只母羊,用了四年的时间才陆续发展起来的。阿布秀丝毫不敢粗心大意,再说,换一条小路回去也好,顺便可以看看爹就埋在小路边的坟墓。爹是三年前进山时被毒蛇咬死的。当时,她和弟弟阿龙一起在村完小读书,她上四年级,弟弟阿龙上一年级。爹死后,她只好把上学的机会留给了弟弟,扛起了爹留下的打熊木棒放羊来了。他的坟阿布秀已经有两年多没去看了,半年前她都准备去看了,没料到弟弟阿龙又出了事,他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大风刮进独龙江后,被狂野的江水卷走的。阿妈认定,弟弟是被爹给带走的。

阿布秀捏起下嘴皮,打了声短促而尖利的口哨,跑在最前面的那头大公羊立即停住了脚,转过头来,迷迷瞪瞪地看着。

阿布秀伸着手里的木棒指着右边那条几乎要被野荨麻和艾蒿掩埋的小路,吓唬着带头的大公羊说:“喏,得从那边回去,要不,前面有老熊在等着呢。”

头羊似乎听懂了她的话,身子一抖,立即转过身来,咩地大叫一声,带着其他羊,走向了阿布秀指的那条小路。

阿布秀跟着羊群后面走了几十米,突然听到附近一丛野芭蕉后传来了断断续续的猪叫声。她站到一块石头上,伸头一看,不远处的地上坐着一只身上带着道道白花条纹的小野猪。它的两条后脚,被夹到了一道细小的石缝中间。小野猪拼命往前挣扎,想把腿拉出来,可是实在夹得太紧了。阿布秀跳下石头,跑了过去想帮它一把,可是,她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了母野猪呲牙咧嘴的情景。从小她就听说过,带崽的母猪最凶猛,要是被它咬了,不死即伤。她警惕地朝四周的丛林看了看,又从地上抓了几块拳头大的石头打去。过了一会儿,并没见任何动静,她才放下心来,低下头仔细一看,那夹住了小野猪的两块青石板上有几处被母猪啃咬过的血痕,残留在上面的血已经发黑了。显然,这已经是一两天前的事了,可以想象,野母猪在经过一番努力后,只好张着伤了的嘴巴,带着其他小野猪离开了。

阿布秀把栎木棒稍微尖小的那一头,插进石板缝里,再在下面垫上了一块石头,使劲地往上撬。渐渐地,其中一块石板松动了,再一用力,石板挪动出了一多宽的口子。她把小野猪的两只腿抽了出来。好在,两只腿只是伤了皮肉,并没有断。她在路边随意抓了一把草草叶叶的,用石头砸了,把它敷在伤口上,又摘了几片宽大的野姜叶给它包扎了。她想当场把这只小猪放了,让它自己寻找猪妈妈去,可是转念一想,感到有些不妥:野母猪肯定走得很远了,纵然把这只小猪放了,要是没有奶水喂养,很快也会饿死的;要把它带回去呢,又怕被阿妈发现了,坚决不干,独龙人是不允许把野生动物带回家里的。从祖上就传下话来告诫说,要是把野生动物带回家饲养,定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这些年来,她的家已是厄运连连了,要是再碰上什么不测,这个家就算彻底完了。这只小野猪似乎非常明白自己的困境,抬起头来,眯着一双可怜巴巴的小眼睛看着她。

这一来,阿布秀的心变成了一片挂在树梢上荡来荡去的叶子,不由得怦怦跳了起来。她想到了在江流中拼命挣扎,伸着小手大声求救的弟弟。她想,当时要是有人发现,在岸上飞快地追赶,给他递上一根木棒或竹竿,或是向他抛出一条藤子,弟弟可能就有救了。想到这,她毫不犹豫地把小猪抱了起来,放到了身后的背篓里,又把蓑衣遮盖在上面。

回到家,阿布秀把羊吆进圈关好了,偷偷把那只小猪放到了猪圈里。刚好,就在不久前,她家的母猪也生了崽,一共8只小猪,它们的身上也带了道道条纹。毫无疑问,家里的这头母猪肯定是在发情的时候,跑到山林子里和公野猪交配后怀上的崽。随着野猪增多,寨子里的母猪和野猪交配的越来越多,就是把小野猪放进去和它们混杂在一起,根本很难分辨出来。因为家里的这些小猪,一只只也带着满身的野性,才一个多月,就能踩到母猪的身上,纵身翻越过了三尺多高的栏杆。阿布秀的舅舅只好来帮忙,在原来的栏杆上再加上了几道木条子。果然,夹伤的小野猪进了圈,立即来了精神,拖着伤腿,循着奶香,直朝小猪堆里跑去。它显得很霸道,毫不讲理地拱开了几只正在吃奶的小猪,自己便安然自得趴到了母猪的身下,咬住了其中一支奶头,吱吱地猛咂起来。那母猪居然也没能认出它来,哼哼唧唧地任由着它吸。阿布秀看了,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嘴角上挂起了笑。她想,这下好了,只要自己不说,阿妈肯定是不会发觉的。

阿布秀进到屋里时,身后的夜幕很快就降了下来,随之,大雾也漫进了屋里,不远处的江水声也灌了进来。独龙江的天从来都是这样的,说黑就黑了,中间没有过渡。接着,外面响起了熟悉的雨脚声,,屋顶上好像有一群小猫走来走去。

阿布秀的妈坐在火塘边,拍了拍堵着的胸口,看了阿布秀一眼,目光里透出了责备:“今天你怎么回来这么晚?看把我急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阿布秀抬起头看了,很快又低了下来,轻声回答说:“在石崖下的石头窝里睡着了,回来的时候,顺路去看了爹的坟,把盖着的杂草全拔光了。”

“你是去放羊的人,眼也敢闭下去?要是来几只饿熊,你醒过来时,羊早没了。想想,独龙牛都敢下口的熊能不提防?你舅舅和我们家不是都望靠着这些羊么;再说,我们独龙江的草都是没日没夜长的,坟堆上的草密实,是麻蛇最爱去的地方,要是碰到有毒的怎么办?我们家再也不能出事了。你是知道的,别人家的屋顶上盖的是茅草,我们家压着的是石板,我家头上顶着的天都比别人重啊。”说着,阿妈的脖子哽了。

阿布秀不忍顶撞阿妈,点点头说:“妈,听你的,下次我一定不这样做了。”

“记住,有些事是没有下次的,一次就够了,就像你爹和阿龙不就是一次的事。”阿妈小声嘀咕着。

那条趴在火塘边的大黑狗向她摇了摇尾巴,知趣地站了起来,让到了一边,腾出一个空位来。阿妈把煮满了小南瓜和豆角的铁锅从三脚架上抬了下来,放到了一个事先在地板摆放好了的蓑草圈子里,这样锅就不会歪,里面的菜汤泼不出来。

天冷,肚子饿得快,阿布秀刚坐下,正准备端起碗盛饭,大黑狗掉头对着楼下“嗷”地叫了一声,接着,它一跃而起,撞开了厚重的木门,扑了出去。不一会儿,它就在楼下的雨地里汪汪叫开了。随之,附近寨子里的十几只狗跑拢来,跟着大黑狗一阵汪汪乱叫,阿布秀和妈立即把碗放在地板上,冲了出去。

浓浓的雨雾中,传来了一个独龙男人的招呼声:“主人家,吆着狗,我们要到你家来。”

阿布秀的妈应了声,站在楼口,对着狗群发出了大声的喝斥,十几条狗立即散开了去。

有晃动的人影,一团接着一团,从朦胧中钻了出来。近了,可以看清,除了刚才打招呼的那个独龙男人外,还有一对披着白色雨衣的陌生男女。他俩的脚上打着齐膝高的白布绑腿,和所有进山的外地人一样,手里都握着一人多高的竹竿。显然,独龙男人是两个外地人在乡政府附近的寨子里请来的向导。

他们吱吱嘎嘎地上了木楼,独龙男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放下沉重的大背篓,掀开白色塑料雨布抖了抖,从背篓里提出两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和一袋25公斤重的大米,背篓里还有一些铁盒子装的东西。

那女人到了火塘边,把竹竿放到地上,把披着的雨衣脱了随手一丢,绑腿都不解,就一屁股坐到了火塘边的木墩上,两眼直愣愣地盯住铁锅里冒着热气的瓜豆,发出大声的惊叫:“我的妈呀,饿得肚皮都贴到肋巴上了,主人家快给点吃的吧。”话是这样说的,还没征得主人的同意,她就兀自抓起地板上的一只碗来,拿了摆在锅边的木勺,舀起一勺瓜豆,埋着头哗啦哗啦地扒拉起来。

阿布秀看了这馋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独龙江向来是个冷寂之地,因为地处偏僻,夹在高黎贡山和担达里卡两座高耸的大山之间,一年有大半都是被大雪封住的。外面的人也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就是在大雪封山前,遥远艰难的旅途使外人望而生畏。眼下,都快到十月底了,一进入十一月,纷纷扬扬的大雪就要封住高黎贡山的进山口了,两位外地人不合时宜地到这里来干什么呢,而且一头就闯进了距离乡政府20多公里的寨子。

看去,这个女的肚子不算大,可是还真能吃,稀里哗啦,不到半个小时,居然把两个人的菜饭吃去了一大半。阿布秀和妈加上两位客人吃的菜饭,只好另做。

向导指着屋角上那一袋,刚从背篓里拎出的大米说:“姑娘,客人带着大白米来了,就煮米饭吃吧。”

能吃上米饭,自然是件很高兴的事。阿布秀立即找来了剪刀,铰开袋子口,一股大米的香味就漫了出来。阿布秀的妈对着米口袋贪婪地吸了一口气,说:“真香!”

阿布秀拿来一只葫芦瓢,从袋里舀出一大瓢白米来,淘也不淘就哗地倒放进了铜锣锅里。

煮饭期间,向导给阿布秀的娘俩介绍说,来人是从省里来的作家,说要来贴近生活,想到寨子里走走看看,住上些日子,记一些东西回去;还说,这个女作家最感兴趣的是独龙族的纹面女,阿布秀的妈是纹过面的,就把他们带来了。

男作家自我介绍说,他叫高明,女作家是他的媳妇,叫钱丽莎。

都说,瞎眼的猫头鹰不在枯树枝上落脚,做官的不会钻进住在古旧木楼里的人家。阿布秀的家,还从来没有来过外面的客人,别说是从省城来的,就是从乡里来的,村里来的,也没有人踏上她家的木楼,就倍感好奇。作家这个称呼阿布秀的妈觉得非常陌生,她更不知道作家是干什么的,一脸茫然地盯住了钱丽莎。

阿布秀读过小学四年级,记得老师讲语文课的时候,介绍过作家。当时,他们曾好奇地问过老师,什么是作家。老师说,作家就是拿着笔编写故事的。还说,作家都是些很会说话的人,他们写出的句子很漂亮。那天老师随手指着教室外一棵挂满了果实的野樱桃说,我们一般人看见一树的樱桃,就说,野樱桃熟了。作家看到了会说,窗外的野樱桃熟了,红彤彤的果实像红宝石般地缀满了枝头,它的气味把空气都染香了,山林里的小鸟和蜜蜂被吸引来了,它们在树上跳来跳去地喧闹着。

再说,两年前有个从北京来的作家到过独龙江,他在峡谷里一呆就是9个多月,就在离阿布秀家三十多公里的寨子里办起了一个小学。据说,办学的经费都是他用写书苦来的钱,因为他会唱歌,会讲故事,对人又好,除了上课,还懂看病,他要离开的时候,寨子里的人都舍不得,有几个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争着要嫁给他,跟着他走。可惜的是,那个作家说,他家里已经有老婆了,要不,他真的会带走一个独龙姑娘的。读书的时候,阿布秀也生出过做作家的念头。

阿布秀告诉妈,作家就是又会讲故事,又会唱歌的人,她上小学时读的语文书就是作家写的。阿妈一听,那张布满了蓝靛色花纹的脸,顿时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鹰一样,舒展开来。在她看来,能写书卖的人一定是有钱人,这样的人肯定喜欢吃鸡,就用独龙话对阿布秀说:“你问问他们,吃不吃鸡?”

没等阿布秀对两位作家翻译,向导就抢过了话头,自作主张地说:“吃,吃,怎么不吃,在路上走的时候,他们就说过了,要吃我们独龙江的土鸡。昨天他们在乡政府时没能吃上,女作家还一路唠叨过呢。”

阿布秀问:“那,你们要一只还是两只?”

阿布秀的妈说:“政府说了,独龙江的矮脚土鸡是世界上最香甜的了,一只要我们收50块钱。”

向导说:“是这样的,乡官们到我们寨子也说过同样的话,既然你家的鸡要收钱,我就得问问他们两口子了。”

向导对男作家高明说:“独龙江的鸡,不管大小也不论公母,都要收钱,一只50块。”

高明问:“这还用说吗,收钱是应该的,一只50块,不算贵呀,我们又不是政府官员,吃白食不给钱,她家的鸡大吗?”

向导说:“这个不用问,我也能告诉你,独龙江一带都是小个子的矮脚鸡,一只最大的活鸡也就在一公斤左右吧。”

高明说:“真是这样,我们三个,加上主人一家,五个人吃,就来两只吧。”

向导又强调说:“一只鸡要50块。”

看来,钱丽莎是个出手大方的女人。她从挎包里掏出一个棕色的皮夹子,刷地打开了拉链,指着里面厚厚的一叠钱说:“嗨,你这个兄弟,这些钱总够吃上些鸡了吧,50就50,不用讲价的,两只不就100元么,土鸡是我从小最爱吃的,你不知道,在城里现在已经很难吃到正宗的土鸡了。”

“难道吃土鸡就这么重要吗?”

“怎么不重要,城里的鸡鸭都是用激素催出来的,人吃了,一个个就变得猪一样发胖。”

阿布秀的妈从火塘边站起来,到楼下的圈里抓鸡去了,几声呱呱叫后,一手提着一只小母鸡来了。到了面前,她把一只放在地板上,用脚踩住鸡脚;手里的一只鸡,她把胸前厚厚的羽毛拨开了,指着鼓凸凸的脯子,对独龙向导说:“你看,它的脯子肉嘟嘟的胖着呢,两只都一样,把它开了膛,肯定是一肚子的黄油。”

向导点点头,用独龙话回答说:“胖就好,母鸡就是要吃胖的。”

钱丽莎伸头看了,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回答阿布秀的妈说:“对,母鸡越胖越好,不管是小水母鸡,还是老母鸡,瘦的都不香,有一股寡腥膻味。”

向导从阿布秀母亲手里接过鸡来,要阿布秀拿来菜刀,亲手把两只鸡宰了,用碗接了血,随手丢在地板上,让它们挣扎一会儿。接着,阿布秀娘俩忙着烧开水烫毛,作家夫妻就着火塘的亮光解开绑腿。钱丽莎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便不分场合地撩起了衣服。人们抬起头来,只看见她那白亮亮的肚皮上,叮咬着两条褐色的旱蚂蝗,要不细看,还以为是添了一道伤疤呢。钱丽莎一下就被吓得眼也不敢睁,双脚不停地跺着面前的地板,想把蚂蝗抖落下来,无奈的是,蚂蝗贴得很紧。

刚解开一只绑腿的高明,听到妻子的惊叫,抬眼一看,看到了那两条叮咬在媳妇肚皮上的蚂蝗,不禁打了个冷噤,不知如何是好。

向导站了起来,甩了甩手上的水,想去摘掉钱丽莎肚皮上的蚂蝗。不知怎的,刚伸出的手又被火烫了似地收缩了回来。

阿布秀的妈看到这样的情形,觉得这个城里来的作家又可怜,又可笑——她想不通,一条小小的蚂蝗怎么竟把她吓成了这样子呢,要是一条蛇呢?

阿布秀很快作出了反应,连忙把一只开了膛的鸡丢到砧板上,在衣服上抹了一把沾满了油腻的手,急忙跑过去伸手就去拉扯叮在钱丽莎肚皮上的蚂蝗。蚂蝗肯定是爬上去的,还没吸饱,阿布秀费了很大的劲,才拉起了一端的吸盘,另一端还牢牢粘在上面。

此时,钱丽莎已被吓得面无人色,就势软布袋似的瘫到了阿布秀的身上,不停地在发着抖。

阿布秀的一只手撕扯着蚂蝗,另外一只手轻轻拍打着钱丽莎的肩膀,哄小孩般地安慰着她:“阿姨,别急,别急,蚂蝗就要掉了。”

可是,这蚂蝗仿佛专门和人作对,橡皮筋似的,越拉越长。阿布秀一时还真没能把它拉扯下来。她的阿妈一看,急了,用责怪的眼神看了女儿一眼,站起来,大步跨到钱丽莎面前,“呸”地往自己的手心上吐了一口吐沫,一把拨开阿布秀的手,对着钱丽莎肚皮上的蚂蝗狠狠地拍了一掌,两条蚂蝗立即滚落到了地板上,紧缩成了一团。她弯下腰拾了起来,往烧得很旺的火塘里一丢,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漫了起来。

阿布秀的妈又冷了阿布秀一眼说:“你平常也是这样扯蚂蝗的?”

阿布秀说:“我不是怕人家嫌吐沫脏么!”

“有什么脏的,嘴巴又不是屁股,每天吃下的不是饭吗,人都吓成这样了,难道还会嫌脏?”

呆了大半天,钱丽莎才回过神来,可是仍然惊魂未定。她要阿布秀带着到了房里,当着阿布秀的面,把裤子内衣都脱了个精光,并让阿布秀前后左右看了一遍;后来,把两手高抬起来,让阿布秀看她的腋下,确信没有蚂蝗后,才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又回到了火塘边。

高明不解地对向导说:“我们不是打了绑腿吗,这蚂蝗是从哪里进去的?”

向导说:“我给你们说过,独龙江的蚂蝗不但地上有,路边的树枝和小草上也有,只要人一经过,它们就从空中掉下来,直接落到脖子上,顺着下去,不就爬在了身上。打上绑腿更多的是防着踩到毒蛇身上,我们独龙江的蛇可能是世界上最多的了,要是你们在六七月份来,走在小路上,不出五六步准能碰上一条。”

钱丽莎有些不满地噘着嘴说:“既然这样,昨天在乡里的时候,你怎么不告诉我们?”

“要是我说了,你们还敢往里走吗,到我们独龙江来你们不是都下了决心的事,我还能用小蚂蝗吓住你们?”

听向导说的,也不无道理,高明说:“对,对,既然要来,就得冒些风险。”

钱丽莎冲高明白了一眼,不屑一顾地说:“你还敢冒风险?别在这里充好汉了,刚才要不是姑娘家娘俩,就是把我吓死了,你也不会伸出一个指头来的。”

其实,高明也是个挺怕蚂蝗的人,被老婆当着外人的面奚落了一番,显得十分狼狈。

向导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急忙岔开话题说:“在我们独龙江,就是蛇多,蚂蝗多,野猪多,老熊、猴子多。”

高明说:“有被它们伤过的人吗?”

“多的是。这里的小学生,每年都有被毒蛇咬的。你要是到了学校去看,有学生断了一根指头的,或弯着手臂的,这些都是被毒蛇咬后留下的。寨子里的男男女女被老熊和野猪咬伤的就更多了。还有这里的独龙牛也蛮野得很,看见外人就会冲上来,对着肚子就用尖刀般的大角来挑。”

钱丽莎连连打了几个冷噤。

向导说开了,彻底把阿布秀的爹是被蛇咬了后中毒死的事给忘到脑后,看到阿布秀的妈埋着头轻声抽泣,急忙刹住了话头。

钱丽莎说:“这位大哥,别再唠叨什么蚂蝗、毒蛇、老熊的事了,说点别的不好么,现在我的身子还在发着凉呢。”

做好了饭菜,阿布秀娘俩和客人还在吃,大黑狗朝着外面叫了几声,接着,一阵轻重不一的脚步声,渐渐向着木楼走来。高明抬眼一看,上楼来的有七八个快60岁的独龙男女,其中有5个是纹了面的女人,下了这么大的雨,来人中居然没有带雨具的。他们的身子都被淋湿了,一站,地板上就是一滩水,因为气温降了下来,一个个显得缩头缩脑的——令人不解的是,不论男女,他们的腋下都夹着一只鸡。

阿布秀站起来,忙着端草团和木墩,把来人招呼了坐下。向导问他们吃过了吗,来人都说吃过了。可是,眼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飘香的白米饭。

之前,在交谈中两位作家都知道,寨子里的人一年到头很难吃上一顿白米饭,就停下箸来,指着米袋子,要阿布秀再煮上一锅,让大家都来吃。

听说有白米饭吃,来人的眼里都放出光亮来。接下来,他们交头接耳地用独龙话说起了什么,好像有一件重要的事要阿布秀翻译。

阿布秀犹豫了片刻,面有难色地问:“作家大叔,你们还要鸡吗?”

高明拍拍自己的肚子站起来,说:“看,肚子都快撑破了,一只鸡腿也吃不下了。”

向导连忙解释说:“作家大哥,他们问你们,明天还吃不吃鸡?”

钱丽莎心细,马上悟到,这些寨子里的独龙人是冲着他们来卖鸡的,她数了数,一共有9只,就爽快地答应下来说:“既然拿来了,9只都要了,大家一起动手宰了,一起吃。”

来人相互望望,还是没人站起来动手。钱丽莎明白了大家的意思,要她先付钱。再拿鸡。她笑了笑,从包里掏出一叠钱来,一张张抽出来,每人递上了50元,大家这才算有了笑容。正要动手,门外又有一个顶着一头乱发的独龙男人,也夹着一只公鸡来了,他的左眼是瞎的,眼角上带着明显的泪痕。

阿布秀对两个作家说,来人是她的舅舅,就住在寨子里。于是,钱丽莎又掏出一张50元的票子,递了上去。她的舅舅接过后,有些不放心地凑在右眼前看了看,才把它放进了贴身的衣袋里。

于是,大家一起动手,把10只鸡宰了。阿布秀家的铁锅太小了,她的舅舅回去,搬来了一口大的来。阿布秀的舅妈也跟着来了,她也是个纹了面的。

鸡都是生态鸡,下锅不到半个小时就炒熟了,满屋子弥漫着一股香味。男作家问大家会不会喝酒,大家都说会喝,连酒都不会喝,还叫独龙人吗?只是阿布秀家早断酒了。阿布秀说,寨子里那个到过韩国、日本的纹面大婶,最近开了一个小卖铺,好像有酒卖。钱丽莎要阿布秀带着向导去看,要有,尽管买来就是。

小卖铺离阿布秀家相隔不到200米,阿布秀带着向导来回只用了十多分钟就扛回了一箱酒。听说外面有人来,那个开小卖铺的纹面女也跟着来了。

打开纸箱盖,里面装了24瓶1市斤装的苞谷酒,瓶子之间塞了些破旧的《怒江报》和《云南日报》。男作家提起其中一瓶注意看了,酒瓶上粘贴着的商标极不标准,连糨糊也涂抹得厚薄不一。他又提起第二瓶来看,商标居然又贴倒了。他嘀咕着:“真是奸商,把假酒也搞到独龙江来了。”

他的话开小卖铺的纹面女听懂了,赶紧解释说:“这些酒是我亲自到县城的一家酒厂进来的,装酒用的是到处收来的旧瓶子,可都是用清水涮洗过了的,把瓶子倒过来,空干了里面的水再装的酒,上面的商标是临时贴上去的,我不识字,那些贴倒了的,肯定就是我贴的,酒也是当着我的面从大土罐里抽出来的,一点不假。”

钱丽莎见怪不怪地对高明说:“别神经兮兮的了,在城里都难喝到真酒,就是那些上千的茅台、五粮液、西凤酒,也是假的比真的多。到这山沟里来就别讲真假了,只要不吃死人就是好的。”

想来也是,男作家咬开瓶盖,自己先尝了一口,味道还挺不错,带着苞谷的清甜味,价格也不算贵,才12元一瓶,就爽快地掏出262元钱,把一箱酒全买下了。

有了酒,大家自然都很高兴,阿布秀家的碗不够用,阿布秀的妈拿出一些发黑的用山核桃做的木碗,一只只摆放在大家面前。高明给每人的碗里都斟得满当当的。

阿布秀的舅舅啧地咕了一口,鼻尖上立即冒出了汗。他对高明说:“自己养的鸡,还让你们做客人的出钱来招待,真是没脸面的事,只是我们这儿的人太穷了,要不,是不该收你们钱的。要是你们省里这些做大官的不来,寨子里就没有人会卖出一只鸡的,有的人家连买盐巴的钱都没有。”

高明连忙解释说:“我们两个不是什么大官,连小官都不是,干的只是提笔写字的活。”

大家听了大惑不解地说:“能住在省城昆明那个大寨子里的人,能不是大官?不是做官的,怎么也能过上吃鸡喝酒的日子?”

外面的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只是丝毫影响不了他们的对话。

阿布秀家里的气氛显得非常热烈。

高明心里一直堵着个话题,居然独龙人这么爱吃米饭,放着这么多的好田地为什么不去耕种呢,是不是种苞谷比种水稻要省事些,还是他们太懒惰了不肯下功夫?几口酒下肚,他憋不住问了。

向导叹了一口气说:“唉,高明兄弟,政府几次从外面引种,要我们试种过各种水稻,可是都失败了,天不帮忙啊,它没有给我们种稻谷和麦子的气候,总喜欢下夜雨,到了稻谷扬花的时候只要碰上一场夜雨,谷子就灌不了浆,结出的也是瘪壳子。”

阿布秀的舅舅感叹一声说:“我们独龙人犟不过天啊,世世代代就只有吃苞谷的命了。”

钱丽莎说:“其实,吃苞谷比大米还要好。”

“话是这样说,吃苞谷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人总想得到些很难得到的东西,也算个盼头吧。”阿布秀的舅舅说。

阿布秀插话说:“我爷爷说过,吃白米的人要比吃苞谷的人聪明,吃麦子和青稞的人又比吃苞谷和大米的人还要聪明。”

“嗨,你爷爷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其实,苞谷的营养构成要比大米丰富多了,我们生活在城里的人,想尽办法都想吃上苞谷呢。”钱丽莎接过了阿布秀的话题说。

阿布秀摇摇头,用非常怀疑的口吻说:“难道我爷爷也会有错?不,我爷爷肯定是不会错的。年轻的时候,他随着大户人家的马帮到过西藏,还去过印度、缅甸和尼泊尔,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也是个吃过麦子和青稞的人。他一辈子的愿望,就是能在独龙江的土地上种出麦子来。”

说起阿布秀的爷爷种麦子的事,大家都争相介绍说:“老人家认为独龙江山寨附近种不出麦子,就是因为峡谷里的天气太热了,他就爬上离家10多里的半山坡上,开出了5亩多的山地。那里土肥地润,天气凉爽,撒下的麦子齐齐刷刷地长了出来,到了麦子成熟的时候,山坡上一片金光灿烂,峡谷里的风都是香的。这天,老人把全寨子的老老小小都带到山上去看,不想,还没有到麦地边,轰隆隆一声巨响,从地里飞起了由无数斑鸠、野鸡、鹧鸪、麻鸡、白鹇和山雀组成的鸟群。它们一只只翅膀挨着翅膀,尾巴接着尾巴,层层叠叠,密密匝匝地从人们的头顶擦过,不时有金色的麦粒洒落下来。这是人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奇观,一个个张大嘴巴呆望着。可是,待群鸟散去后,人们放眼一看,真是目不忍睹,坡地上站立着的只有几丛凌乱不堪的麦秸,其他的已趴到了地上,像被冰雹打过一样,一片狼藉,大概有几百斤的小麦已被啄光,剩下不多的也被踩落到了地上。全寨的老老小小心里很沉,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跪在坡地上,默默地帮着老人盯着地面仔细搜寻,连一只蚂蚁抬走的也不放过。他们把一粒一粒、一支一支的麦粒和麦穗,从各个角落拾起来,捧在手里,交给了老人。老人把麦粒集中到一只麻袋里,还好,收集起来还有大半袋,大概20多公斤的样子。老人一粒也舍不得吃,全留下做了种子。

老人不服,来年又种。到了麦子灌浆的时候,老人在地边搭了个窝棚,从家里提了只铜硭锣来,没日没夜地敲打着,倾心守护着。谁知,就在要收割麦子的头天晚上,突然从地边的林子里涌来了上百头野猪,它们趁着月色,在几头公猪的带领下,分头行动,有的把老人的窝棚团团围住,有的在地里抢吃麦子,不论老人在窝棚里怎样使劲敲打吓唬,野猪也显得旁若无人。待天亮后,地里的麦子又几乎被席卷一空,老人叹了一口气,独自一人在山地里拾掇了几天。结果,还是和上年的一样,他得了半袋麦种。一连几年,老人反反复复地翻地,施肥,下种,得到的几乎都一样,成熟的麦子,不是被野猪、猴子偷吃了,就是遭到山老鼠和飞鸟的偷袭。

阿布秀的爹对他说:“爹,麦子的事就算了吧,看来,我们独龙人就只有吃苞谷的命。”

老人坚定地摇摇头说:“不,我就不相信独龙人在自己的土地上种不出麦子来。”

阿布秀说:“记得,我爷爷是96岁那年去世的。走的时候,他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吊在火炕上的半袋麦种,蠕动着皱巴巴的瘪嘴,反反复复地对我爹说,以后你就是把麦子撒到天上去,也要把它给我种出来,要不,我会找你的麻烦的。爷爷走时,是含着一粒麦子走的。”

阿布秀的舅舅说:“阿布秀的爷爷嘴里含走的那颗麦子,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麦子,阿布秀的爹从种子袋里挑出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这是一粒长得又圆又饱满的麦子,像一颗会发光的月亮宝石。”

高明和钱丽莎止不住诱惑,一起抬起头来。他们看到火塘的上方,那一方被烟熏黑的木架子上,果然放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子。高明把口袋拎下来,打开来,抓起一把,凑在火光面前,一粒粒壮硕无比。握了一会儿,他就感到麦子一粒粒在手里膨胀起来,有了一种蓬蓬勃勃的跳动。

高明说:“这哪里是麦子的故事,简直就是独龙江版的《老人与海》。”

阿布秀的舅舅说:“阿布秀的爷爷种麦子的事说到这里吧,我们吃了客人给买的鸡,喝了客人给买的酒,还吃了客人带来的大白米饭,总得换个话题,我们就给来几支歌吧。”

这一说,七八个50岁左右的男女忽地站了起来,阿布秀的妈也不例外地跟着站了起来。阿布秀的舅舅对大家说了几句开场白,把手在空中用力一挥,大家就跟着唱了起来。使人料想不到的是,他们唱的,竟然是人们早已遗忘的,那出在“文革”期间极为流行的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

阿布秀的舅舅角色是一号英雄人物杨子荣,开小卖铺的纹面女和阿布秀的妈共同演唱的角色是猎户的女儿小常宝。他们都是用汉语唱,把那些唱段里的词一字不落地唱了出来,个个都十分投入,而且字正腔圆。当阿布秀妈和开小卖铺的纹面女唱道“只盼深山出太阳,早日还我女儿妆”时,其他人居然热泪盈眶。阿布秀的舅舅那瞎了的一只眼里,仿佛也注满了泪水。唱完了《智取威虎山》,大家接着又唱《沙家浜》,把两位作家听呆了。他俩小声说,一个连汉语都讲不利索的独龙山寨,居然有这么多能唱京剧的人,可见,当年样板戏真是普及。后来,他们一打听才知道“文革”期间,独龙江成立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阿布秀的舅舅就当过宣传队长,他带着一群青年男女,翻山越岭,走了几天的路到了县城,驻扎下来,学习了三个多月的样板戏,回到独龙江后,就到各山寨巡回演出。

外面的雨,一直没有住点,随着夜深人静,不远处独龙江的水流声也哗哗地喧响起来。

这天,大家一唱就到了凌晨四点多,唱完了样板戏,钱丽莎从背篓里拿出一罐老普洱茶,给大家泡了,又聊了一阵。

待人们散去后,阿布秀和妈忙着收拾那些木碗,把锅也刷洗了,向导和两位作家还坐在火塘边说话。

向导说:“我们独龙江有三件大事,一件是1958年大跃进,一件是‘文化大革命,再一件就是一个省里的大官进我们独龙江来。”

高明说:“你说的前面两件,不但在独龙江,就是在全国也是大事,只是一个省里的官员进独龙江怎么就成了大事呢?”

向导说:“作家,你们不知道啊,独龙江从来都是不通公路的。十几年前,从乡政府到县城得走五天的山路,老人说,清朝的时候,有一个大官骑着马到过我们独龙江,百年后的1997年,省里又来了一位大官,他拄着竹杖,带着州县的官员走了五天的山路到了独龙江,他不但到了乡里,还到几个寨子看望了老百姓。他看到我们的日子过得很苦寒,都掉下眼泪了,临走,他对送他的独龙人说,政府一定要把独龙江的事办好。”

钱丽莎问:“那他真给独龙江办好事了吗?”

向导说:“办了,怎么没办?难道你们在省里都不知道,他出山两年后,一条从县城茨开镇到独龙江乡政府孔当的96公里的路就通车了,你们进来时都注意到了吧,那路都是盘着山走的,还得钻过一个山洞,要不是他,说不定,你们进山还得靠两条腿呢。”

钱丽莎问:“他来的时候,你们也捉鸡卖给他了吗?”

阿布秀说:“我妈说,我家卖给他了两只。”

高明问:“他给钱了吗?”

向导说:“给了,那些陪同他的人要掏,他不让,自己从衣兜里掏出来给的。这个大官真是个好人啊,他出山的时候,已经是十月底了,要是往年,进出的山口早已经被大雪封住了,可是这年大雪破例地没有封山,独龙人都说,雪山都为这个大官开道啊。”

钱丽莎说:“雪山开道,还真有这样的事?”

“真是这样,我们寨子的老人说,雪山开道的就有这个省里的大官和清朝时的一个官员。”

高明说:“现在公路通了,该经常有大官来了吧。”

向导说:“听说来过几个,他们一早从城里出发,下午两点到乡里,吃一顿独龙牛,拍拍屁股就走人了,他们留下的话就是说独龙牛的味道是天下最好的。”

钱丽莎问:“他们到你们寨子里吗?”

向导说:“顾不上来,他们怕在寨子里耽误了时间,出去晚了遇上大雾,几步外就看不清了。你们都看到了,进独龙江的路都是挂在半坡上的,大官的命金贵是不能出危险的。”

作家和向导准备睡觉时,寨子里的公鸡已经叫头遍了。阿布秀把他们带到小房间的床前,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家里就只有这张小床了。他们三个人相互看看,只好和衣,调头睡在这张逼仄的小床上,向导向着床脚,作家夫妇朝床头,垫盖的是阿布秀家自织的独龙毯,毯子很薄,比一张牛皮纸厚不了多少,拢不了身子,十分冰凉,好在他们实在太疲劳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作家和向导被冷醒过来后,天已大亮,外面的雨早停了,门外的野樱桃树上传来了一片清丽的鸟鸣声。

他们走出房间看时,都呆住了,阿布秀和妈靠在火塘边的柱子上睡着了,母女俩像两只冻坏了的母鸡一般缩着头。不用问,他们心里也明白,阿布秀的母女俩已经把他们的被盖都拿出来给他们用了。

钱丽莎到房里把独龙毯拿出来,轻轻地盖在她们身上,不想,这一来把她们惊醒了。这时候,外面已经有人说话了,女作家走出木楼一看,8个纹面女已经站在羊圈前的空地上等候了,她想起昨晚上在火塘边说过的要给她们拍照的事,急忙转回去洗了脸,挎上相机下楼来。

阿布秀的妈提醒说:“乡官说了,外面来人要是照了相,还是50元一张,政府的话我们得听。”

钱丽莎笑笑,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甩了甩说:“给的,我每人拍两张,给100块钱好吗?”

开小卖铺的纹面女连连摆手说:“你给那么多,我们不能要的,一人给50块就得了,你照多少张,也只要50块,我们要听政府的话。”

钱丽莎说:“好好,就依你们的,每人50,我也要听政府的。”

钱丽莎边拍边问:“大婶,你的名字怎么叫,你们为什么要纹面呢?”

开小卖铺的纹面女说:“独龙名叫阿珍,那年办身份证时,村主任就给我取了个汉名,叫白建珍,我到韩国的时候,有人问我为什么要纹面?我说,小时候老人对我们说,过去,围着我们独龙江周围的强人太多,他们经常骑着马到独龙江来抢人,看到漂亮的姑娘,他们就抢去做小老婆和下人。为了不被抢,漂亮的姑娘到了十五六岁,老人就给她们纹了面。”

钱丽莎说:“纹面,难道不是为了漂亮?”

白建珍说:“也有人说,独龙女人纹了面更漂亮。”

“你自己觉得呢?”

白建珍说:“你问问大家吧,漂不漂亮。”

一旁有人说:“纹了当然更漂亮。”

有人说:“纹了就嵌进肉里去了,就是用刀子刮都刮不掉,漂不漂亮都不要紧了。”

“现在,还有独龙姑娘在纹面吗?”

大家都回答说:“我们中国的独龙人40多年前就没人纹面了,缅甸那边的独龙人还有人在纹面的,不过也不多了,我们独龙江两千多女人,像我们这样纹了面的已经不到10个了,要是以后我们老死了,独龙江就再也不会有一个纹面女了。”

钱丽莎好奇地问:“缅甸那边也有独龙人?”

“有,那边也有几千人,多数是1958年跑出去的,现在他们的日子过得很苦,常常背些董棕粉到我们中国换盐巴。”

这天上午,钱丽莎分别和这个寨子8个纹面女拍了照,接着,又给寨子里的26家人,每家都拍了全家照,寨子里除了开小卖铺的白建珍外,其他人在前几年办身份证时照过相,就再也没有照过。他们把拍全家福当作了一件大事:照相前,不论男女老少都梳了头,把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都翻出来穿了。

钱丽莎发现寨子里有十几个八九岁到十多岁的小孩子,就好奇地问:“小朋友,你们为什么不去上学?”

其中一个小女孩说:“阿龙掉到水里后,大人怕我们再掉下去,就把我们叫回来了。”

钱丽莎突然想到阿布秀的弟弟阿龙掉到江里的事,不由得一愣,没有再问下去。

阿布秀的舅舅心细,想到了阿布秀的母女俩照全家照显得太孤单了,就把她俩叫到家里和他们一起照了。

阿布秀的舅妈也是纹面女,有着一副饱满的脸,在给她单独照相时,她的舅舅坐在一边的柴堆前欣赏着。高明给他递了一支烟,他接过慢慢抽着,一个接一个的烟圈从他的嘴里吐了出来。

高明这才注意到,阿布秀舅舅的头发根根粗直,硬爽得像大树的根须。想来,他肯定是个性格倔犟之人。

阿布秀的舅舅看到高明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伸手在蓬乱的头上“撕拉——”地抹了一把,用蹩脚的汉话自我解嘲地说:“风洗水浆,就长出了这一头梳不抻、拉不直的硬刺猬毛。”

高明忍不住问:“大叔,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阿布秀的舅舅叹了一口气说:“别提了,一说,我的心就刀戳般地疼。”

原来,在阿布秀的弟弟出事那天下午,舅舅刚好就在独龙江边的一块大石窝下避风雨。那天的大风是峡谷里前所未见的,呜呜地怪叫着,从下游峡谷的口子灌了进来,狂风把江两岸的许多大树都连根拔起卷到了江里,那些在半坡上吃草的独龙牛都不敢站着,一只只头也不敢抬地卧在地上,空中飞着的鹰来不及躲避,被大风吹折了翅膀,从半空歪歪斜斜地掉了下来。事后,人们都说,这天是高黎贡山和担达力卡山的大神喝醉了酒,骑着狂野的独龙牛在峡谷里横冲直撞地奔跑。

阿布秀的舅舅避风雨处离独龙江并不远,他一直注意着江面的动静。突然,他看到江水里冲下了一个黑色的影子,很快一闪而过。当时,他以为是一只从上游的林子里跌到江里的野兽,因为每年到了雨季发大水的时候,都会从上游冲下些麂子、岩羊、猴子、野猪来,他就没有把它当一回事。不想,这天冲下的不是野兽,正是掉到水里的侄子阿龙。在寨子里,阿布秀的舅舅是水性最好的,要是当时他不顾一切地跳到水里随波而下,不定就能追上,把他捞起来,纵然死了,也得到他的尸体。为此,他感到万分后悔,觉得对不起阿布秀一家,就用艾蒿秆戳瞎了自己的一只眼睛。

两位作家准备在阿布秀家再呆几天,为了不让阿布秀的母女俩再蹲火塘边熬夜,钱丽莎拿出钱来,一早就请向导返回乡政府买来了两套铺盖。

第二天晚上,总算睡了个好觉。

这天,两位作家在寨子里走的时候,又把带着的钱给了几个老人,一算,剩下的已经不多了,肯定坚持不了几个月,只好放弃了继续往里走的打算。他们担心大雪封了山出不去,就打算赶快离开了。临走的时候,阿布秀的妈提着剩下的半袋米和捆绑好的两套铺盖,要两位作家带走。钱丽莎说,就留着你们吃用吧。阿布秀的妈十分感激,要他们再来,说下次一定不让你们几个人睡一张床了,要把被子收留好,给他们下次来时用。

钱丽莎说:“不用留的,你们母女拿来用就是,下次,我一定带着被盖来。”

阿布秀的妈虽然点头说是,作家走后,她还是把两套被盖收起来,用绳子拴了吊到了屋梁上。

作家回到乡政府时,已是下午了,正好遇上了一辆边防武警给边防连队送给养的东风小卡,他们就搭上了这辆顺风车。就在他们离开的第二天,高黎贡山下了第一场大雪,进山口就被封住了,悠长细密的小雨也被大雪拦在了大山外面。

蓝悠悠的天空下,独龙江显得一尘不染,碧蓝蓝的流水仿佛铺了翠玉。不时,有三五成群的野鸭子沿着江畔上上下下地飞翔,遇到熟悉的江湾,它们就一头扎了下去。

2

两位作家的到来,给沉寂的小山寨带来了短暂的热闹和欢乐,他们走后,寨子里的日子一切如常。开小卖铺的纹面女说,小卖铺开张以后,她做的最大一笔生意,就是那天晚上卖掉了一箱酒。

一个月后,寨子里来了一位背着铺盖卷的小学老师。他叫李苍山。之前,他在村完小教书,阿布秀知道,李老师就是弟弟阿龙的班主任。

送李苍山到寨子来的,还有村完小的校长。李苍山到寨子的第一天,就动员寨子里有劳动力的男人和他一道打扫,收拾原来寨子里那幢多年不用的公房,说要做办学的教室。

李老师到寨子的第二天就到阿布秀家里来了,可是,阿布秀的妈不但没有为他吆狗,还把他堵在了楼下。阿布秀要去吆狗,她妈坚决不让,李老师只好低着头非常扫兴地转回了身。看着老师的背影,阿布秀大惑不解地看着阿妈。

阿布秀的妈指着老师的背影对她说:“既然他是政府派来的老师,怎么早不来迟不来,在你弟弟走后他就来了,要是他能够早些来,寨子里有学校,你弟弟阿龙怎么就会掉到江里去了呢?”

“妈,老师是政府的,什么时候来,能由着他吗,政府叫他来他就来,政府叫他走他就走。”

弟弟的死,在阿布秀的妈心里划出了一道又深又长的裂口,结上了一个难以解开的疙瘩。阿布秀没有和妈争辩,可是,总觉得这样对待李老师实在过意不去,因为弟弟阿龙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过,李老师对他们班的学生们最好,半夜三更还起来给他们盖被子。

这天晚上,阿布秀摸着黑偷偷来到了李老师的住处。她看到李老师一个人在煤油灯下看书,她叫了一声老师,走了进去,对他说了对不起的话。不想,李老师却说:“阿布秀,我真的对不起你们一家,阿龙的死,我有着推不掉的责任。”

“嗨,你又不是山里妖风,也不是独龙江里的大水,你有什么责任?”

阿布秀不知道,李老师到寨子里来办学,完全也是由弟弟阿龙的事引起的。

阿布秀弟弟掉到独龙江的事,很快在学校传开了。靠近阿布秀家三个寨子的二十多名各年级学生,相约着逃回了家,有不愿意走的,也被家长强行拉走了。校长只好带上各班的班主任,到学生家做工作,不想,家长却提出,从寨子到学校,有八九里的山路,要是遇上了老熊野猪伤人怎么办?校长说,这个嘛,以后我们可以派老师接送,而且他们已经想出了驱赶野兽的方法。有家长又说,黑熊、野猪你们有办法对付,那,江水和大风呢,你们也有能耐不让它们发威吗?要是学生过藤桥时,掉到江里,学校也负责?这一问,校长和老师们嘴巴就被粘住了。就在他们作动员的时候,又传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一名刚从北京招来的武警战士,在独龙江边涮脚时被江水冲走了,这个消息加剧了家长们的恐惧。最后,校长和老师们还是没能把一个逃了的学生动员回去,因为,他们谁也不敢拍着胸脯保证,今后再也不会发生学生掉到江里去的事。

阿龙出事的消息,传到学校后,别人都以为阿龙是在过藤桥时,被暴风颠簸到江里的,只有李苍山十分清楚,阿龙掉进江的真实情况。

那天,放学后,阿龙来请假,他一看从担达里卡山顶滚来一股股旋转的黑云,就知道变天了,立即把自己从山外带来的那把大伞拿出来递给了阿龙。他对阿龙说,这是一把很结实的老布伞,是我爹用手工制作的,可以用几代人。李苍山一向不喜欢用折叠伞,就从家里带了这把弯把布伞,谁料到,就是这把伞,竟要了阿龙的一条命。事后,李苍山的心像被锥子扎了一样疼痛不已。他想,要是那天他知道峡谷里有这么大的暴风雨,他是一定要阻止阿龙回家的,就是不阻止,他也应该交代,在大风刮来的时候,千万别撑开伞。

事实真如李苍山判断的那样。这天,阿龙磕绊绊地到了独龙江边,几乎要被从身后压来的大风按倒在地上,他扭过头来,嘴巴里又猛灌进了几口风,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一看,附近的山林都变模糊了,阿龙感到惊恐万状,抱着小路边的一棵油青树呆了一阵,接着又走。他侧着身走了一段,快要走上藤桥的时候,看到横跨在江面上的藤桥在风中荡秋千似的晃来晃去,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他急忙后退下来,躲到了一块大石头后面,准备等待大风过后再上桥。这时候,大雨来了,阿龙急忙打开老师借给的伞。“嘭”地一声,伞在阿龙的手里炸开了,接着,鼓满暴风雨的大伞像只氢气球一样急速朝空中升去,阿龙急忙跳起来,双手抓住了鱼钩似的伞把,他双脚缩起来,使劲往下坠,企图拉着伞回到地上。可是,这时又来了阵更大的风,阿龙不但没有拉下伞来,还呼地一声被带上了离地几十米的空中。阿龙紧紧抓住伞把,丝毫不敢松手,他担心一松手,伞就飞到天上去了,他想要是把老师的伞丢了,见了老师怎么交代,于是拼命蹬着脚挣扎着,想把伞拽回地面。可是,大风愈刮愈猛,毫无停歇的样子,此时,阿龙已经被带上了百米高空,他低头一看,独龙江像条细蛇一样弯弯曲曲地盘在山脚下。后来,他实在坚持不住了,手一松,一块石头似的直接坠落到了湍急的江流里。

李苍山的学生忽然减少了十几个,教室一下了就显得空荡了,上课老是提不起神来,因为这十几个学生是他从一年级就教起的,现在已经可以用流利的汉语进行对话了。这是他学会了独龙语后,用双语教出来的第一批学生。他想把他们一个不落地送到县城里读中学。阿龙的意外给他当头一棒,经过一番思索,他正式向校长提出,到寨子里办学。开始,校长怎么也不同意,说集中办学是上面的要求,这些年搞了计划生育后,每个村寨上小学的人一年比一年少,不集中办学,对教师资源也是个浪费,再说,我一个村小的校长怎敢违反上级的规定,和上面顶扭着呢,说来,村小的环境本来就够艰苦了,再让你一个人到寨子里办学,一人一校,说话都没个去处,你受得了吗……

李苍山说,这些我都想过了,现在不是讲以人为本,关注生命吗?像阿龙一样的学生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啊。最后,校长被他的真诚感动了,同意了他的要求,亲自把他送到了寨子里。离校时他跟校长要了一把教学用的手风琴。

学校办起来了。因为三个寨子相距不远,学生上学不用走过架在独龙江上的藤桥,也不用住校,家长就不担心出什么危险了。那十几个逃学的学生也来了。李苍山在一个教室教了三个年级的复试班,下午学生放学后,趁着天光他抓紧给学生改完作业,把各班的课备好了,吃过晚饭天还没黑,他就挎上手风琴,走在寨边那条开满了各色野花的小路上边走边拉。他最喜欢拉的是那支《红莓花儿开》的前苏联歌曲。

田野小河边,

红莓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

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

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有时,他也会到阿布秀家里来坐坐,去之前,少不了到开小卖铺的纹面大婶家买上一瓶苞谷酒带上。阿布秀的妈看他不是个小气的人,脸色也变得朗润起来。来去多了,阿布秀家的大黑狗看见他,大老远就摇着尾巴迎了上来,仿佛他就是家里的一员。阿布秀放羊回来总要想法绕道从学校面前经过,学校外的小路上落下了不少黑松籽似的羊粪蛋,李苍山每天都把它扫起,放到那片刚开出的菜园子里堆起来沤着,待发酵后再施到地里。

星期天,李苍山去了一趟乡政府,给阿布秀带回来几串铜铃铛。他对阿布秀说:“你就把这些铃铛给羊戴上,这样万一丢了,你只要朝着响声去寻找就行,我们老家的放羊人都是这样做的,再说,用它来吓唬老熊肯定最好。”

阿布秀把铃铛给羊戴上了,果然管用,独龙江的老熊从来没有听过铃声,有一次居然把熊吓得嗷嗷直叫。

李苍山给学生教的第一支歌,还是《红莓花儿开》。教音乐课时是三个年级一起进行的,这些独龙学生都是唱歌的天才,一节课后大家都会唱了。后来放学的时候,学生就唱着这支歌往家走,寨子里到处响起了“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的歌声。

一天,有一个学生问:“老师,什么是红莓?什么是田野?”

李苍山回答说:“红莓就是一种红红的水果,酸甜可口,还有一般水果所没有的芳香;田野就是种小麦和稻谷的土地。”

这个学生说:“我们独龙江没有小麦,也没有水稻,这么说就没有田野了?山地可不可以叫田野呢?”

李苍山觉得这个学生是开动了脑筋的,笑着说:“对,对,只要是种庄稼种五谷杂粮的土地,我们都可以把它叫田野。”

其他学生说:“我们独龙江没有红莓,只有野樱桃,我们能不能改为,山地小河边,樱桃花儿开呢?”

李苍山说:“当然可以呀,歌词都是人编的,这样唱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后来,有学生照自己的想法把歌词作了修改:

山地小河边,

樱桃花儿开。

有个小伙子真是惹人爱。

阿布秀放羊从学校经过先是听到一阵叮叮的铜铃声,接着的就是清丽的歌声:

山地小河边,

樱桃花儿开……

这天,李苍山吃过晚饭,他又挎上手风琴,边走在寨子的小路边奏那支歌了。到了阿布秀家门口,早已在楼口等候的阿布秀从楼上下来,手里捧着一包用叶子包了的东西。到了面前,她打开了宽大的野芭蕉叶,里面放着些颗粒剔透的白刺莓。

阿布秀说:“李老师,今天下午刚摘的,你尝尝,雨季过后的刺莓,有一股太阳的香味。”

“哈哈,太阳也有香味?”李苍山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布秀也跟着咯咯笑了,这一笑,一口整齐的糯米白牙就亮了出来,李苍山第一次觉得她长得很漂亮。

李苍山撮起几颗放到嘴里,果然又香又甜,有一股蜂蜜的味道,软绵绵地很快就化了。

阿布秀说:“老师,你会说我们的独龙话,怎么就不拉一支我们独龙人的歌呢?是不是我们的歌太弯曲了,你无法把它拉直?”

一到独龙江,李苍山就听过独龙人唱歌,它悠长而又婉转,可是还第一次听到歌声拉不直这种说法。他对阿布秀说:“你们独龙人的歌很动听,是其他民族的歌代替不了的,只是现在我的手风琴还奏得不好。”

“我们独龙人的歌都是大山里装出来的,只能碰响峡谷,变不成鹰飞到高高的天上去。”

李苍山摇了摇头说:“不,能碰响大山的歌已经是了不起的好歌了,它肯定也能长出翅膀飞出山外,也能飞到天上去。”

“要是喜欢我们独龙人的歌,以后我让妈教你吧,只是现在她还没有心情唱歌。”

“你妈没有心情,你有呀,你教我就是。”

阿布秀噗哧一笑,现出了两个明显的小酒窝:“我只是一个小学生,哪里敢教老师。”

“唱独龙歌,你肯定是我的老师。”

学生放了学,忙过了一头子,寨子里还没有通电,看不了电视,也没有通讯的机站和外面通不了电话,真是寂寞得发慌。李苍山从小就喜欢养猫猫狗狗这些小动物,他想,要是身边有几只小动物作伴,情况肯定要好些,但他又担心猫狗抓伤了学生,只好放弃。

这天,李苍山来到阿布秀家,阿布秀正在喂猪,她指着那只满身野气的小猪说:“李老师,这是只野猪,是我偷偷从山里抱回来的,可是阿妈一点都不知道。”

听到野猪,李苍山心里一亮,他用试探的口气问:“阿布秀,你能不能从山上给我抓只猴子来?”

阿布秀十分好奇地问:“猴子?你要猴子做什么?”

李苍山说:“养呀,有只猴子陪着,也热闹些,要不,学生放了学怪难受的。”

“嗨,猴子有什么好养的。”

“要是猴子也不养,我的心里就会跑出兔子来了。”

“兔子?心里怎么跑出兔子?”

“我的心都长出杂草了,有草能没有兔子吗。”

这一说,阿布秀懂得了他的意思:“小黄猴子?别说一只,就是两只也能捉到,只是你千万不能让我妈知道。”

“这是自然,独龙人的家里不养野生动物我是知道的。”

第二天,阿布秀上山放羊前,特意炒了一袋苞谷花带上,到了前些日子放牧的山崖下,让羊吃着草叶,她模仿着猴子呼唤伙伴的声音,对着崖顶叫了几声,不一会儿,崖畔上的麻栎林传来了一阵沙沙的响,接着就有十几只毛茸茸的黄猴出现了,一只接一只地坠着,攀援着岩石上的藤条跳了下来。

阿布秀早在地上东一堆西一堆地放了几堆炒得喷香的苞谷花,有一条苞谷花撒成的带子摆放得十分显眼,大概有一米多长,它直接连着斜放在地上的背篓,背篓里又特意放了两只玻璃酒瓶,瓶子里也装了些苞谷花。

这些猴子看见地上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便扑上来抢食,有几只就沿着那条苞谷带子边走边吃,一直走进了背篓里。其中两只小猴子,发现了酒瓶一人抢到一只,好奇地把手指伸进瓶口,想把里面的苞谷掏出来,它们不知是计,只顾一个劲地在埋着头掏,那些抢完苞谷花的猴子,已攀上崖子去了,两只小猴子并没有察觉。

这天,阿布秀毫不费力就捉到了两只猴子,傍晚的时候,把它们交给了李老师。

两个星期后,下了课的学生就在教室门外的空地上逗一公一母两只小猴子玩了。每天早上来上学的时候,这些小学生不忘带上一梳成熟的芭蕉果,有的带上些落花生和野果,两只猴子逐步适应了这种生活,放开它们也不逃了。傍晚吃过晚饭后,李苍山挎着手风琴在前面走,两只猴子就跟在后面,表现得十分亲昵。

很快,学校就放寒假了,因为有大雪封山,他不能出去,要是往年,他就会到其他小学找那几个回不了家的老师玩上几天,这年有了两只猴子作伴,他就决定不走了。

不知怎的,阿布秀家接着又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

这天,阿布秀到山上放羊去了,她阿妈就把猪圈里的母猪和那9头已经抽了条、出了架子的小半猪,一起吆着,到寨子附近那一片已经收过了的苞谷地里,让它们搜寻那些遗落的苞谷棒子和被倒伏的秸秆覆盖着的鲜小草。不想,这些半大猪跟了母猪一阵,便在那头受过伤的野公猪的带领下,径直朝着地边的一片栎树林子跑去,一头钻进了那片密不透风的林子里,不论阿布秀的阿妈在外面怎样哄,母猪怎么叫,它们也不出来。第二天,她吆着母猪又去吆喝,出门的时候还特意炒了些猪最爱吃的苞谷籽带上,到了林子边,她又是“”地叫唤,又是朝着林子大把大把地撒,那母猪也跟着急,一声接一声地叫唤着自己的女儿,后来,它几乎是在嗷嗷地哀求自己的女儿了,它叫得嘴巴上直冒白沫,看了委实可怜,费了大半天的力,好不容易才引出来了四只公猪,但四只母猪加上那只公的再也没有出来。

召回了四只公猪,阿布秀的妈生怕再节外生枝,就吆着回家了。

毫无来由地丢了五只壮实可爱的半大猪,阿布秀的妈着实感到惶恐不安,这可是寨子里谁家也没有发生过的怪事啊,她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是祸还是福,想到这,嗡一声,她的脑袋一下子变大了。她感到有些晕头晕脑的,原来闭上眼也能走的小路,也仿佛生疏起来,比以往多了些坑坑洼洼。她恍恍惚惚地到了家门口也没有停下,竟然还往前走出了一段,要不是走在前面的猪死活赖着不走,她还没有意识到已经走过了头。清醒过来后,她惊出了一身冷汗。关了猪,把栓子敲稳了,走上木楼的时候,她又感到有些异样,急忙打开门一看,她惊呆了,只看见火塘边、地板上到处撒满了金灿灿的麦粒。抬头看,火炕上的那袋麦种袋子已被什么东西撕扯破了一个长长的大口子。

阿布秀吆着羊群回家,帮着阿妈清扫了地板上的麦子,她估算了一下,大概损失了六七公斤的样子,有些掉在火塘里的,肯定已被热火灰烧熟了。她小心地刨出几粒放到嘴里一嚼,又脆又香,她想,难怪爷爷一定要种出麦子来。她把其中几粒递给阿妈,阿妈摆了摆手说:“我哪有心肠嚼麦子了,你来摸摸,我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其实,阿布秀心里很明白,丢失的那四只半大母猪,一定是被那头野公猪拐走的,因为,她在喂猪时发现,那几只小母猪的屁股已经长得像俏姑娘的屁股铁实滚圆了,一只只都学会骚了,任由小公猪爬在身上做动作,林子里有那么多威猛的野公猪,它们一进去,肯定马上就被包围了,何况,它们都有着俏姑娘屁股。至于麦种,她判断,肯定与李老师养的两只猴子有着直接关系,可是,她没敢说出来。

这天放了学,李苍山到自己开辟出的那片小菜园里拔了一会儿草,回到宿舍的时候,看到两只猴子喝干了大半盆水,鼓胀着肚子,它们攒食的嗉袋都被撑歪了。他立即想到了阿布秀家的麦子,因为有一次到阿布秀家的时候,两只猴子跟着他去过,它们滴溜着眼偷窥过。

阿布秀准备吃过饭后到学校去问问李老师,还没去,李老师就来了。这次,他没有挎着手风琴。

证实了麦子是两只猴子的所为后,李苍山说:“麦种的事你们就别担心了,过些天,我叫家里带些来。看来,独龙人不养野生动物肯定是有道理,野的就是野的。”他担心两只猴子继续给寨子里的人家造成祸害,准备把它们送回山上。

第二天,李老师跟随着阿布秀到山崖下,把两只猴子放了,当着他们的面,两只猴子上崖子去了,不想,他们还没有回到寨子,两只猴子又悄悄地跟着回来了。

家里的猪跑进了林子不出来,麦种被猴子糟蹋,这两件事,引起了阿布秀妈的警觉。她感到蹊跷,她清楚地记起那天母猪生崽时,她掰着指头算过,分明就是8只小猪,后来怎么又变成了9只呢,李老师一个外来人,怎么又能捉到山上的野猴子呢,她反复想了,觉得其中的事一定与阿布秀有关,只有她,最熟悉那些山林的野物并和它们相处得很融洽。

这天晚上,老师走后,她就问了阿布秀。

开始,阿布秀的回答像只被捏了脖子的鸡,沙哑而又吞吐,显得犹豫和不安。她更加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阿布秀,说谎的人嘴巴臭,是一只不敢歇落在家门前樱桃树上的黑老鸦。”

“妈,你别说了,其实,我的心里一直堵了块石头。”阿布秀红着脸,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妈作了交代。

她的妈一听,气得从火塘里抽出一根燃着了火的木柴,高举起来,劈头就要打下去,她大吼一声:“还我的猪来!”

就在这时,阿布秀的舅舅来了,她的妈只好把柴放了下来。

舅舅袒护着阿布秀,他指责阿布秀的妈说:“做妈的要有耐心,不要动不动就使枪弄棒的,只要以后阿布秀不这样做就行了。看来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肯定是有道理的,野的就是野的,画眉不是燕子,它就不会飞到家里来做窝。”

阿布秀妈的怒气马上就消了,她知道,女儿把小野猪抱回家也是一片善心。

“都说脸上有酒窝的人,眼睛不会说谎,从你有三个月大对着我咯咯笑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个嘴巴里含不住豆子的好姑娘,今天你既然把事都说了个水清明白,妈以后再也不会怪你了。”

3

五月底,在阵阵轰隆的崩塌声之后,高黎贡山顶的冰雪融化了,封闭了几个月的独龙江峡谷,不时也能听到汽车喇叭的愉快声音了。据说,最先开进来的是一辆摇摇晃晃的邮车,上面堆满了积压下来大半年的报纸和信件,紧接着就是送给养的军车。

得到开山的消息,阿布秀的舅舅去了一趟乡政府,回来的时候,给阿布秀带回一个厚实的蓝色大信封。他逢人就讲,自己的侄女收到了一个能装进几瓢苞谷籽的大信封。听说阿布秀收到了一封神奇的大信,寨子里的人都来观看稀奇,因为在此前的几代人中,寨子里没有人在外面工作,就没有人家收到过任何的信件,别说大得能装下几瓢苞谷的大信。这天晚上,寨子里所有的人几乎都集中到了阿布秀家。

吃过饭,洗了碗,阿布秀找来剪刀,当着大家的面,十分小心地把信封铰开了,哗一声,从里面滑出了一张张彩色的纸片,它们落叶般地飘落到了面前的地板上,大家凑上去一看,是女作家钱丽莎为大家拍的照片,里面还夹了一封信,她要阿布秀把照片分送到各家去。除了全家照外,那几个纹面女每人都得到了一张放得十几寸宽的大照片,几个纹面女拿到照片后,相互交换着看了又看,她们好像第一次发现了自己,想不到,城里人的相机,会把人变得更加漂亮。

在信里钱丽莎还告诉阿布秀,过些日子,她和高明还要来,准备住上几个月,把独龙江所有的寨子都跑遍。

这些天,寨子里都浸泡在喜洋洋的气氛中,家家户户都把钱丽莎寄来的照片贴在了大门板和板壁上,还把外寨的亲戚叫来参观。外寨的亲戚看了,非常羡慕。

李老师说,其实,要把照片装在玻璃框子里保护着,要不,烟熏火燎的,不用几个月这些照片就模糊不清了。他特意写信给外面的朋友托他们做了二十多个框子。朋友想得周到,他们知道独龙江雨水多,潮气大,不但在框子外衬了层玻璃纸,还在里面多放了袋防潮剂,这样既可以防止灰尘和蜘蛛,还不会发霉变坏,最重要的是不容易打碎。李苍山亲自到每家人的屋里,给他们装上了框子。他做了这么件大好事,寨子里的人自然十分感激,每家人都拿出了50元钱来给他,他坚决不收,每家人要送他一只鸡,他也不要。

独龙江人的日子,永远不紧不慢地过着。天空碧蓝,江水发翠,草旺林深,鹰飞鸟鸣,雨水按时到来。

阿布秀放牧的山羊添了8只小羊,其中6只是舅舅家的母羊生的,另外2只是自家那只花脑门的母羊生的双胞,这样一来,阿布秀放的羊就增加到了26只。舅舅要把其中2只给阿布秀家,作为她放牧的回报,她放牧的任务就自然加重了。不过,她十分乐意。

李苍山接连收到了家里的几封来信。在信里,父母老是在催促他,要他一定在放暑假的时候回家一趟住上些天。他知道,父母一直在为儿媳的事操心着呢。说来也是,要是自己一直在独龙江做小学老师,错过了大好时光,难说就得打一辈子的光棍,因为外面的教师根本就不愿意进来。乡政府机关有几个姑娘,也是名花有主了,她们只是在这里过渡上一段就走人了。说来,纵然他回到大理老家,找个有工作的根本就不可能。他知道,大理的旅游业发展兴旺后,漂亮的姑娘早到城里做了导游或做起了小商品生意,就是在家的,也打整了屋子,搞起了乡村农家乐,对一个藏在独龙江深处的人,她们是根本不会感兴趣的。真要找个家乡的姑娘做媳妇,唯有一条路,就是放弃独龙江的工作。但是,他又丢不下那些小学生们,几年下来,他对这片明净的山水也有了一种依恋。

晚饭后,挎上手风琴,到阿布秀家坐一坐,已成了李苍山的一种习惯。他来来回回走的这条小路,也成了阿布秀放羊回家的必经之地。每天,他都要与阿布秀见上一面,要是某一天有事耽误了,他就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他想,这是不是爱呢,要是他和阿布秀真的恋爱上了,别人会不会说,他这个做老师的有些不正经呢;又想,对阿龙的死,自己是有着推卸不了的责任,要是把阿布秀娶了做媳妇,自己就可以担起对她们母女的一份义务来。实话说,在他见过的独龙姑娘中,阿布秀应该是最漂亮的,绝不亚于一个红白烂灿的大理白族金花。独龙江的女孩上学年龄都比较大,算来,这一年,阿布秀该是19岁的大姑娘了,正是一只娇嫩的白鹇鸟啊。于是,他对阿布秀有了信心,动了这个念头后,他和阿布秀交往的心更切了,放了学他就不由自主地到山上去,迎接放牧归来的阿布秀。

独龙江晶莹的雨水,抽出了阿布秀的一身好条子,到了她面前仿佛能听到她拔节的声音。她往放羊的坡上一站,坡上就多了一株生机勃勃的野樱花。

李苍山心里的田野被烧得一片彤红。

这天,傍晚时分,还不见阿布秀吆着羊群从校门前经过。李苍山有些慌了,从柴垛上抽了一根栎木树枝攥着,急忙向后山的小路跑去。昨天晚上,在阿布秀家,她告诉过放牧的地点,他一口气呼哧呼哧地跑了两里多的山路,攀爬上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听到了一阵粗重的吼声从不远的山洼里传来,迎面刮来的山风里除了羊膻味,还夹杂着一股浓烈的野兽气息。他想,糟了,阿布秀一定是和野熊遭遇上了,他纵身一跳,边跑边大声叫着:“阿布秀,别急,我来了!”

这天下午,就在阿布秀要回家的时候,突然从水冬瓜树林里,蹿出了十几只黑熊。山羊一看,惊恐万状,急忙跑到了她的身边。阿布秀毫不犹豫,提起木棒就迎了上去,为了防止黑熊爪子抓伤,她把蓑衣披在了身上。

一群刚从缅甸的山林里过来的饿熊,看到一只只肥硕的山羊,它们一只跟着一只地扑了上来。第一只走在最前面的大公熊没有料到身上竟被接连挨了几大棒,它愤怒地嗥叫着,直立起了身子,抬起毛森森的大手掌,想劈头盖脸地打下去。谁知,就在它挥掌的时候,阿布秀急忙往地下一蹲,公熊扑了个空。它不服气,移动着粗大的身子,朝着阿布秀压了下来。这时候,阿布秀早把手里的木棒直杵在地上,低着头,紧紧地撑住手里的木棒。公熊往下重重地一压,它的胸口正好顶在了坚硬的木棒上,对于熊来说,胸口可是个致命的部位,这硬邦邦地一顶,直把公熊弄得喘不过气来,它大叫一声,无奈地退了回去。其他的熊被镇住了片刻。之后,它们恼羞成怒,把阿布秀围了个团,可是她已经顾不上自己的安危了,她心里只有那群身边的山羊。黑熊在她的身边围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厚墙,一股腥臭的鼻息和嘴巴里涌出的泡沫,不断地喷到了她的脸上。真是一场恶战。阿布秀不停地转着圈,挥舞着大棒,她越战越猛,大吼着一棒接着一棒地打下去,不用看,从嘭嘭的响声中,她就能感受到每一棒都落到了熊的身上,黑熊的几次进攻都被打退了。就在黑熊将要发起新一轮攻击的时候,李苍山赶到了,黑熊一看势头不对,灰溜溜地逃了。

看到李苍山,阿布秀一下扑到了他的身上,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李苍山轻轻地拍着她说:“别怕,老熊逃走了!”

低头一看,满地都是一绺绺从蓑衣上落下的棕毛和黑熊身上掉下的毛发。阿布秀披在身上的蓑衣已被抓拉得破烂不堪,好在,她的身上竟然没留下一道被抓伤的痕迹。

这天,李苍山帮着阿布秀抱着一只吓软了腿的小羊回家,半路上,遇到了前来寻找阿布秀的舅舅和阿妈。他们一看,明白了一切,就对李苍山说了一番感激的话。回到家,天已经黑了。

水到渠成,在阿布秀家的火塘边,李苍山对她的阿妈说出了要娶阿布秀做媳妇的想法。

其实,阿布秀的妈,虽然早就看出了些端倪,但一旦证实了,她还是有些忧虑。她用独龙话对李苍山说:“老师,你是外面长大的,是吃过麦子的聪明人,阿布秀是吃苞谷长大的,脑子里蒙着一层雾水,她配不上你啊。”

“大妈,阿布秀是一个善良勤劳的姑娘,流过心里的都是清亮的江水。”

“你是外来的白族小伙子,到时,要是你把她带了出去,只怕我落得母鸡抱鸭一场空的下场啊,你是知道的,阿布秀的舅舅也没有娃娃,以后还得依靠阿布秀,唉,要是阿龙在,事情就好多了。”

“大妈,不会的,我的根都扎进了独龙江的土地了,我是不会轻易拔腿走的。要是你答应了,我会担起家里的一切的。”

阿布秀的妈看看李苍山,又看看阿布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要是你们真成了一家人,要知道你们的负担重啊,你们一个人身上得背起两家人的背篓,一颗心得操两家人的事情。阿布秀的舅舅和舅妈,真不知道是谁出了毛病,两个好手好脚的人,就生不下一男半女来。”

事实上,阿布秀的妈,为自己的女儿能找到这么个好女婿,她是蛮高兴的。

暑假的时候,李苍山带着阿布秀回了一趟家里,父母看了,直说好。

过了两年,阿布秀放牧的羊群,一下增到了39只,有几只母羊已经怀孕了。

很快又要到十月底了,李苍山给父母去了信,要他们进山来参加婚礼,父母担心进来后大雪封山,就不来参加了。

阿布秀要李苍山给两位作家写了信,在信里,他告诉作家,寨子里已经通了电,独龙江上架了一道水泥桥,公路从乡政府孔当一直可以到寨子。作家很快回了信说,到时,他们两口子一定要来参加婚礼。星期天,李苍山去了一趟县城,除了买回一套崭新的铺盖,还拉回了一套太阳能设备,他利用课余时间在阿布秀家门口的樱桃树旁砌了一个洗澡间。

自从阿布秀的舅舅瞎了一只眼后,他不再到独龙江去了。有人提醒他说,到了这么大的年纪,还没有孩子肯定是逮了水獭,杀生太多的缘故。只是他还时常到崖顶去寻找些母猴来红时躲在一旁流下的猴竭,干这样的营生不犯杀生,还能给妇女带来好处,做起来就心安理得。这一年,他总算把贷款还清了,加上侄女的婚姻有了着落,他的心里荡满了春风。

这天晚上,阿布秀的舅舅到家里来,看到李苍山在就对他说:“听说,外面的医生可以给瞎了的眼睛安上假眼。”

“其实,我都打算这样做了,下次我带你到大理去,这样的手术不用到昆明就可以做了。”

“不是说假眼是用狗眼来换上的,要是这样,到了晚上眼睛会不会发出光来。”

李苍山忍不住笑了:“舅舅,这都是胡说的,哪有把狗眼放到人身上的事,眼珠子坏了,不论是人的还是狗的,都放不了光了,安上假眼,也只是为了好看,一个玻璃珠子是看不见任何东西的。”

“想来也是,要不,有只瞎了的眼睛,娃娃看了肯定会吓着的,有一只眼,省着用也够了。”

为了不耽误给学生上课,李苍山把婚礼选在星期六的下午。

星期五下午,小学生刚坐进教室,外面就传来了一阵汽车的声音,小学生好奇地把眼睛转向了教室外。寨子里的公路修通后,这是第一辆到来的车子。看一个个学生都是心猿意马的样子,李苍山也无心再讲课了,把教鞭一挥,大声宣布:“下课,看车去!”

“哇”的一声,学生们涌出了教室。

一辆崭新的越野车在阿布秀的家门前停了下来。这是一辆牧马人,从车上下来的,正是从昆明来的两位作家夫妻,和上次带来的那位独龙人向导。

看到李苍山带着学生来看车,高明对他说:“要是我没有说错的话,明天要做新郎官的就是你吧。”

李苍山笑笑回答说:“就是,就是。”

钱丽莎的目光在李苍山的身上盯了一会儿,微笑着说:“看来,李老师也是个实在人,我们的阿布秀是带着瞄准器看人的,不过,你可要好好对待她呀,要是欺负了她,我们可不答应哟。”

李苍山脸一红说:“当然,当然。”

高明问:“怎么不见阿布秀呢?”

“她上山放羊去了。”

高明用赞扬的口气说:“还真是一对劳动夫妻,明天就要结婚的人,还上课的上课,放羊的放羊。”

越野车上的后备箱和后排座上,堆满了大米、面条、面粉、衣物和其他生活用品。看来,这对作家夫妻不到来年的五六月大雪融化后,肯定不会出山了。得到阿布秀要结婚的消息,他们还特意准备了大红缎子的蚕丝被作为礼品。在阿布秀家,作家夫妻说好了,明天的婚宴,高明蒸几笼麦面馒头,钱丽莎做一道她最为拿手的黄焖鸡。事实上,他们事先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从昆明带来了两只大蒸笼,发酵用的面粉头子,以及山奈、茴香、草果、桂皮、花椒、酱油、老姜、料酒之类的调料品。

一大早,阿布秀家门外的野樱桃树上,有成群的小鸟飞来,唧唧咕咕地叫了一阵。

作家夫妻听到阿布秀母女俩起床的响动,也起了床,站在楼口一看,东方山顶的树梢已被朝霞烧红,看来还真是个好日子。按照昨天说好了的,高明得赶快把昨天晚上发在盆里的面粉揉好,做了馒头放到蒸笼里,钱丽莎就到小学面前的空地上给寨子里抱鸡来的人开钱,她要给每只鸡多增加10元。寨子里的人不干,他们说,还是和两年前一样50元一只。

钱丽莎说:“外面的物价一直在涨,你们怎么还这样死脑筋,钱多了不害人呀。”

开小卖铺的白建珍说:“不管你们外面怎样变,我们独龙江有自己的规矩,政府说一只鸡50元,就50元,政府没有说多收10元呀。”

钱丽莎没有再坚持,她一共买了60只鸡,让大家一起帮着宰杀了。

阿布秀和李苍山的婚礼,成了独龙江近年来最热闹的大事。来的人很多,寨子的老老小小毫无遗漏,外寨的三亲六戚都来了,几家在缅甸的亲戚,也带着最好的董棕粉来了,村完小的校长把16个教师全部带来了,李苍山的45个学生也全部来了。

除了60只鸡,阿布秀的舅舅把家里催胖的两头猪也吆来杀了。本来,寨子里每家人都凑了钱,从隔壁的寨子买来了一头独龙牛,要照独龙人的风俗把它镖了。

听说来了独龙牛,作家夫妻都跑到寨边去看。这是头身躯庞大通体褐亮的公牛,已被人们用几根粗大的藤子,结结实实地捆绑到了一个木桩子上,两只后脚不停地往后刨着土块,双眼喷出愤怒的火焰,怒视着一群手持镖子的男子汉。

两位作家第一次见到体型如此高大的黄牛,心里有些不忍。高明说:“简直就是一头伟岸高大的野牛英雄,和昆明圆通山动物园那头黄野牛没有什么区别。”

李苍山点点头说:“据说,还真是驯化不久的一个品种,它们还保留着满身的山野气。主人从不把它们吆回家,都是放在山里散养的。”

钱丽莎惋惜地说:“既然这样,就别镖了吧。”

李苍山点点头对围着的独龙人说:“大爹大叔们,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独龙江牛是我们独龙江独有的,是国家的珍稀品种,就把它留下来做种牛吧。”

有人说:“不知道肉够不够吃?”

“足够了,两头猪,还有几十只鸡。”

阿布秀走到拴牛的木桩面前,把叮在这头公牛眼角上的几条蚂蝗扯了下来,用脚在地上一搓,鼓胀的蚂蝗发出了啪啪的炸裂声,公牛的眼角上,立即淌出了道道鲜红的血流。阿布秀在旁边的地上掐了几片艾蒿叶,揉了揉擦在了伤口上,血被止住了。

独龙牛似乎也知道自己的生命出现了转机,眼里的火焰收了回去,放出了一束温顺。

独龙牛是被李苍山亲手割断藤子放了的。公牛的命运突然有了转机,它撒开蹄,一阵风似地冲上了后山坡,到了坡顶,回过头来对着寨子长长地哞了一声。

这天,为了阿布秀的婚礼,一早起来,她的舅舅就把家里那把用来割棕的钢刀,磨得锋利雪亮,让老婆把自己的一头乱发剃得白光光的,并用块红头巾包了,透出了一身的喜气。

因为这天来做客的人很多,里里外外大概有300多人,寨子里的各家都把饭桌抬了来集中,一张接着一张地摆放在校门口的空地和阿布秀家门前的公路上,看去和红河一带的哈尼族长街宴,毫无区别。

高明的馒头做好了,每张桌子上都放了一大箩雪白的大馒头。钱丽莎请人在校门前的空地上,用三个大石头搭了个临时的灶台,把一口二尺宽的大铁锅放在上面。黄焖鸡揭开锅的时候,随着一股乳白的蒸气升起,香气很快就扑进了人们的鼻子,直冲上天。寨子里的人说,这是他们闻到的最香的鸡。

焖了一大锅,把它铲起来,放到一只不锈钢的大锅里,盖了盖子热着,钱丽莎接着又炒焖了第二锅。

上菜了,人们用小木盆装了鸡分到每一桌,大锅里还剩下大半锅,高明要大家吃了再添,反正多的是。人们坐下吃饭的时候,有两只头顶上飞过的鹰,突然一只接着一只地从空中直插下来,爪子一擒,从大锅里抓起几块鸡肉,又呼啸着冲上了天去,掉下了些淋淋漓漓的油滴,直把大家一个个惊得张大了嘴巴。

大家都说,天上的雄鹰定是被黄焖鸡的香味吸引下来的。其实,天上的鹰肯定是饿坏了的,独龙江的麻蛇虽多,无奈林茂草深,纵然天上的鹰发现了地上的蛇鳞光闪动,待它们俯冲而下时,蛇早已抽身,没入了草丛,鹰就只能逮些树上的小鸟和木楼附近那些疏忽大意的家鸡。有这么个大饱口福的机会,它们岂能放过。

这天,黄焖鸡揭锅,一股香气飘来的时候,阿布秀的妈看到,家门前的那棵野樱桃,一根根枝条都朝着气味升起处频频招展。阿布秀听了,对妈说,天上的雄鹰都吃到黄焖鸡了,这棵在我们家门前守了几十年的樱桃树,肯定也想吃上几坨肉呢。于是,她拿了一只小篾盒,用筷子夹了几只小鸡腿放好后,把它用根麻线吊挂到了树枝上。

第二天起来一看,篾盒子还在,鸡肉却没了。

阿布秀的妈说,樱桃树是在下半夜吃的鸡肉,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啃咬骨头的声音。

这天,李苍山把吃剩的馒头用筷子戳了挑着,让外寨的学生每人带回去了两个。

30多个小学生,把麦子做的馒头高高地举在头上,得意地挥动着。在他们看来,举着的不是馒头,而是一面面旗帜。在老师的注视下,他们唱着歌,走出了寨子。

山地小河边,

樱桃花儿开。

有个小伙子真是惹人爱。

为了叫阿布秀的妈放心,李苍山把新房设在了阿布秀的家里。

参加阿布秀的婚礼后,两位作家就带上向导往香菇的深处去了,因为公路到了阿布秀的家门前就没有再往里修,他们就把车子停在了门口,带来的东西就搬到了阿布秀的家里。他们说,向导给他们带的东西用完后再返回来取。阿布秀算了一下,里面还有20多个寨子,他们出来的时候,肯定是半年后了。

婚后的第二天,阿布秀就上山放羊了。30多只大山羊都戴上了小铃铛,阿布秀赶着羊到哪里,那里的林子就多了一条淙淙的溪流。下午放了学,李苍山就朝着响声寻找她去。

是个星期天,吃过早饭后,李苍山挎着手风琴,带上两只猴子,阿布秀在背篓里放了一把小锄头,还放了袋炒好的苞谷花,他们一起吆着羊群来到了崖下的灌木丛。

两只猴子一看,到了熟悉的地方,朝着崖上叫了一阵,几分钟后,就有一群猴子从崖上下来。李苍山和阿布秀把带来的苞谷花撒到了地上,猴子们相互争抢着,两只小猴子没有去抢食,它们在一旁看着同伴们在津津有味地嚼着。待它们吃好后,两只猴子也加入了猴群攀上崖去了。它们再回来,已是半年以后的事了。

李苍山拿出小锄头,在面前的地上挖了些鸡刺子和牛蒡子根,独龙江的鸡刺子,枝壮茎粗,野牛蒡子,叶肥根胖,到了十月,是它们吸纳营养最为富足的时候。不一会儿,他就挖出了一大堆手臂粗的根。他挑了一根鸡刺子根,抓了一把草把上面的土抹了,放到嘴里咬了一口,之后,把它递给阿布秀。

阿布秀握着鸡刺根,不解地问:“李老师,你挖这么多的根回去做什么?”

李苍山把嘴里的鸡刺根吃下后,笑着说:“你还整天老师老师的,我不是成了你的男人了吗,以后就叫苍山吧。告诉你呀,这入冬的鸡刺子和牛蒡子还真是好东西呢,赛过了人参,女人吃了暖身子,男人吃了升大阳,用它来煮鸡,又香又甜,生吃了比萝卜还解渴。你们独龙江人放着山珍不吃,让它在山上疯长,真是可惜。”

这天,他们把这些根背回去,杀了一只鸡一道煮了,把舅舅和舅妈都叫来吃。

据说,舅舅和舅妈吃后就上了瘾,舅舅每天都要上山挖些来煮吃。半年后,舅妈居然怀孕了。舅舅喜滋滋地跑到学校问李苍山是怎么回事。

李苍山说:“舅舅,其实道理也很简单,过去那些年,你的身子常年泡在冰冷的江水里,下边的麦种都被泡凉了,怎么能发出芽来;这些年,你很少下水了,又吃上了鸡刺和牛蒡根,暖了身子,壮了大阳,能不怀上孩子吗。”当然,这是后话。

有男人和她一道放羊,阿布秀成了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了,看到李苍山躺在草地上,他的头枕着自己的大腿,打着浅浅的鼻息,阿布秀美啊,大腿上枕着的是自己的男人。她兀自笑了,这一笑,两个小酒窝里盛满了蜜汁。

一只公羊追逐着一只发情的小母羊。小母羊咩咩地欢叫着,跑到了一蓬刺莓丛面前。公羊把两条腿搭到了小母羊的背上。阿布秀看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李苍山被山羊发出的声音惊醒了,他扒拉了一下阿布秀的脸,说:“怎么,害羞啦?山羊不是在种麦子吗?”

阿布秀在李苍山的手臂上轻轻地扭了一下,红着脸说:“还老师呢,这样的话亏你能说得出口。”

“哈哈!”李苍山大笑起来,“这些天来,我们每天不是都在种麦子吗?”

阿布秀问:“那你说,以后我们会有娃娃吗?”

“这样的事,做老师的回答不了你,你得去问问那只母羊,它会不会有娃娃:它有,我们肯定也会有的,说不定还怀上双胞呢。”

“以后,我们的娃娃能吃上麦子吗?”

“我们是吃着麦子种下的麦子,以后,我们的娃娃肯定也能吃上麦子。”

“以后我们的娃娃,你要他守在独龙江,还是回你的大理老家去?”

“这就由着他吧,他愿守独龙江就守独龙江,愿回大理就回大理。”

“要是他想到北京、上海去呢,听说那里的寨子比昆明还要大。”

“也由着他,他要住大寨子就让他住大寨子,他愿住小寨子就住小寨子。”

“是啊,不管住大寨还是小寨,只要能吃上麦子就好。”

“这个你就放心吧,我们不但要让我们的娃娃吃上麦子,我们还要在独龙江种出麦子来,要不,我们就对不起你的爷爷啦。”

这天,李苍山还教阿布秀演奏了手风琴,奏的还是那支《红莓花儿开》。

阿布秀说:“你都做了独龙江人的女婿了,以后就为我们奏几支独龙人的歌吧。”

于是,阿布秀拄着下巴,望着山脚下碧蓝蓝的独龙江,为李苍山唱了一支独龙民歌:

独龙江水呀清又清,

一直流到天外边。

站在岸上来撒网,

惊跳了满江的小星星……

独龙江,发源于西藏察瓦洛的黑森林地带,一路蜿蜒而下,邀约了千万条悬泉瀑布。一年四季,水势繁茂,澄明清亮。它流经境内100多公里后,纵身一跃,扑入了浩浩荡荡的伊洛瓦底江。

责任编辑  石彦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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