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事
2015-03-12
颜歌
还没有我妈妈的时候,我姥姥生了一场大病。吃也吃不得,睡也睡不着,躺在床上,脸上盖着一张枕巾,哎呀呀地直呻唤。姥爷就说:“王蕙兰,走,起来,我们去看病。”姥姥说:“起来不到啊。”姥爷急得不得了,一个大男人家,活生生没了抓拿,他说:“那你要咋个嘛,你要不要喝水?”姥姥说:“你不管我,你不管我。”
姥爷坐在床脚上,盯着脑壳顶上的房梁看。听我妈妈说,也就是那几年,他们连着死了三个娃娃,眼泪花流了又流,心都磨玉了。姥爷想,这个人这下怕是来不起了,他就说:“王蕙兰,你要不要吃蛋嘛,我给你煮两个蛋?”——姥姥最爱吃白水蛋,姥爷想好歹吃两口好的再上路嘛。
她说:“对嘛,你给我煮两个。”
家里头居然找出了三个蛋,姥爷都一锅煮了,又在灶头上把蛋磕磕磕敲烂了,剥了蛋壳壳,白生生地装在碗里面,拿来给姥姥吃。
姥姥就好歹坐起来,一口接一口地,把这三个白水蛋都吃了——一口水都没喝!
吃完了,她又躺下去,睡了一会,忽然喊姥爷:“杨嵩林!杨嵩林!”
姥爷从床脚上弹起来,赶紧问:“王蕙兰,啥事?”
“我还想吃蛋。”姥姥说。
姥爷就带着大姨妈走到邻居家里,挨家挨户地去借鸡蛋,借回来,煮给姥姥吃。
也要谢谢东门上的邻居都是善心人啊,妈妈说。前前后后,姥姥总共吃下了二十个白水蛋,就慢慢地坐起来,下了地,走出了门。
因为靠吃水白蛋捡回了一条命,姥姥对鸡蛋自然有了特殊的感情。小时候,一旦我有个伤风感冒头痛脑热,姥姥就说:“来,娃娃,我给你煮个白水蛋,吃了就好了!”
我妈妈就说:“妈!吃不得!那么小娃娃,吃了要不消化!”
姥姥说:“你懂啥,吃了好!”
——母女两个就要争执两句,最后姥姥让了步:“吃半个!吃半个!”
我妈就给我煮了一个蛋,拿给我,说:“只准吃半个啊!”——我也是很听话的,就把蛋掰开来,把蛋黄仔仔细细地吃干净了,留下蛋白给她收拾。
那几年,姥爷早就不在了,剩下姥姥一个人跟我们住在一起。她是大字都不识一个的人,我妈妈呢又上过许多的学,于是两个人说起要怎么教育娃娃,就总是说不到一堆去。每每到了最后,我妈妈只有说:“妈!你不要搞那些!封建迷信!”
姥姥就扁一扁嘴,坐到院坝里去绣蒲垫了。
她绣好了蒲垫,就要走好几里地,到东门外面的曹家寺去捐了。平日里,她随时都拿着一串佛珠,转啊转啊转。她还有一个搪瓷盅盅,里面大半盅的米拿来插香蜡,早上晚上都拜一拜——有一天,姥姥把香蜡打倒了,在板凳上烧了焦黑的一片,我妈下班回来就忍不住说:“妈,这是教师家属院,你不要在这搞这些封面迷信,人家看到笑你!”
那一次姥姥还了嘴:“你这女子!我不多念点经,你爸转世哪能投个好人家?”
不去管这些偶尔的纷争,妈妈和姥姥毕竟还是一家人。不时有农村的妇女来院子里换鸡蛋,我妈妈永远是第一个跑出去,把粮票和米票都凑出来,甚至还有爸爸的旧春秋衫和我的旧毛衣——换一筐粉嘟嘟圆滚滚的土鸡蛋。
有了这一筐,妈妈就先给姥姥煮两个白水蛋;又再拿两个出来打散,加凉开水,撒毛毛盐,蒸上一碗她自己最喜欢的蒸鸡蛋。然后两娘母就亲亲热热地坐在厨房里,你一口我一勺地把蛋都吃了。
姥姥慢慢地就不清醒了,经常一个人坐在院坝里,自言自语地说些话。我放学早,就搬着小板凳坐到她身边去看书,听到她呢呢喃喃地说些名字。我说:“姥姥,你在跟哪个说话?”“你们姑爹嘛,”姥姥说,“还有你们爸,你们哥,你们姐……”
她以前吃饭是很能吃的,后来也不行了,去看医生,医生说是糖尿病,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鸡蛋也不能吃多了,胆固醇太高!
我小学三年级那一年,姥姥终于住进了医院,左手插着输液的管子,右手拿着佛珠子,一圈一圈地转。姨妈和舅舅来看她,一看都哭了,舅舅说:“妈啊,你这辈子太命苦了。”
姥姥说:“杨嵩林,你不是投胎了,咋又走到这来了?”
其实那时候我还小得很,不懂事,看到大人们哭起来,只觉得肚皮痛。我记得姥姥说:“我想吃白水蛋。”妈妈和姨妈一边哭,一边说:“妈,医生说了,你吃不得蛋。”
“我就想吃个白水蛋,唉。”姥姥一喘一喘地说。
最后,我妈妈心软了。她拿了一个鸡蛋,打散了,倒着开水进去一点点搅开了,冲了碗蛋花汤,给姥姥喝了。
姥姥喝了蛋花汤,就悠悠地上路了。鸡蛋说我救了你第一回啊王蕙兰,这回子我真的是管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