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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雪中芭蕉”寓意新探

2015-03-02韩少春

许昌学院学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芭蕉王维佛教

韩少春

(伊密里欧学院教育学院,菲律宾马尼拉1000)

王维画作《雪中芭蕉》之所以有名原因众多,但是其中最重要的恐怕还在本是生长于夏季的芭蕉,王维却把它画在了雪地里。对于王维的这一反常之举,前人曾有热烈的争论,他们或者认为这是王维对生活的失察,或者认为在有些地方确实有芭蕉生长在冬季,或者认为艺术创作并不一定要与现实世界完全一致,或者认为王维所以以芭蕉入画必有他的特殊用意。那么,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呢?应当说直到今天我们也仍无一个统一的认识。王维是南宗画派的鼻祖,他的绘画创作在中国绘画史上实有里程碑的意义。《雪中芭蕉》作为王维知名度最高的作品,我们至今对它的创作缘由和思想指向也未达成共识,这对我们全面把握王维的艺术趣尚显然是很不利的。

一、对前人相关评价的简单回顾

为了对王维《雪中芭蕉》的创作缘由和思想指向有一个深入认识,我们不妨先把前人对《雪中芭蕉》的相关评价作一简单回顾。不过,在进行具体回顾前,我们需要先作一个说明,即《雪中芭蕉》其实原来并不叫《雪中芭蕉》,而叫《袁安卧雪图》。王维画在雪中的芭蕉只不过是对“袁安卧雪”的一个烘托或陪衬。《后汉书》卷四十五《袁安传》注引《汝南先贤传》曰:东汉名臣袁安未发达时,有一年:“大雪积地丈余,洛阳令身出按行,见人家皆除雪出,有乞食者。至袁安门,无有行路,谓(袁)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户,见(袁)安僵卧,问:‘何以不出?’(袁)安曰:‘大雪,人皆饿,不宜干(干求)人。’(洛阳)令以为贤,举为孝廉。”[1]1518袁安的这一高洁操行不仅在当时传为美谈,而且在后世也屡受称赞。如陶渊明《咏贫士七首》其五说“袁安困积雪,邈然不可干”[2]320,就是对袁安清贫自守的高洁操行的由衷咏叹。王维的《袁安卧雪图》应当也是有感于袁安卧雪的特出行为而创作的。

在历史上对于王维的《雪中芭蕉》,主要有以下四种看法:第一,认为这是王维对生活的失察。如唐张彦远说:“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3]107又,宋朱熹说:“雪里芭蕉,他是会画雪,只是雪中无芭蕉,他自不合画了芭蕉。人却道他会画芭蕉,不知他是误画了芭蕉。”[4]3287等等。十分明显,以上二家显然都认为王维对生活的观察是不够细致的。

第二,认为芭蕉在南方也生于冬季,王维所画未可轻议。如宋朱翌《猗觉寮杂记》说:右丞“雪中芭蕉”不误,“岭外如曲江,冬大雪,芭蕉自若,红蕉方开花,知前辈虽画史,亦不苟。”[5]2又,明王肯堂《郁冈斋笔麈》云:“王维画‘雪中芭蕉’,世以为逸格,梁徐摛尝赋之矣:‘拔残心于孤翠,植晚玩于冬余。枝横风而色悴,叶渍雪而傍枯。’则右丞之画,固有所本乎!松江陆文裕公深尝谪延平,北归,宿建阳公馆,时薛宗铠作令,与小酌堂后轩。是时闽中大雪,四山皓白,而芭蕉一株,横映粉墙,盛开红花,名美人蕉。乃知冒雪著花,盖实境也。”[6]211等等。

第三,认为艺术创作乃是一种特殊的精神活动,它所遵从的乃是情感的逻辑,具有浓厚的非理性色彩,我们绝不能把它与客观现实等同起来。如宋惠洪《冷斋夜话》说:“诗者妙观逸想之所寓也,岂可限以绳墨哉?如王维作画《雪中芭蕉》,诗(持)法眼观之,知其神情寄寓于物,俗论则讥以为不知寒暑。”[7]20又,宋沈括《梦溪笔谈》说:“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观画者,多能指摘其间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奥理冥造者,罕见其人。如彦远画评,言:‘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予家所藏摩诘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谢赫云:‘卫协之画,虽不该备形妙,而有气韵,凌跨群雄,旷代绝笔。’……此真为识画也。”[3]107又,明汤显祖《答凌初成》说:“不佞《牡丹亭记》,大受吕玉绳改窜,云便吴歌。不佞哑然笑曰:‘昔有人嫌摩诘之冬景芭蕉,割蕉加梅,冬则冬矣,然非王摩诘冬景也。’”[8]286又,清王士祯《带经堂诗话》说:“世谓王右丞画雪中芭蕉,其诗亦然。如‘九江枫树几回青,一片扬州五湖白’,下连用兰陵镇、富春郭、石头城诸地名,皆寥远不相属。大抵古人诗画,只取兴会神到,若刻舟缘木求之,失其指矣。”[9]68等等。

第四,认为“雪中芭蕉”并非写实,乃是王维为宣扬其佛教思想而作的特殊设计。不过,持此看法者又分二类。(一)认为王维所宣扬的乃是万法皆空、人身不真的思想。如陈寅恪《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说:“考印度禅学,其观身之法,往往比人身于芭蕉等易于解剥之植物,以说明阴蕴俱空,肉身可厌之意。”[10]188又,陈允吉《王维“雪中芭蕉”寓意蠡测》说:“王维‘雪中芭蕉'这幅作品,寄托着‘人身空虚'的佛教神学思想。这种神学寓意的实质,不论从认识论或者人生观来说,都是体现出一种阴冷消沉的宗教观念,它的思想倾向是对现实人生的否定。”[11]10等等。(二)认为王维宣扬的乃是佛法无边,匪夷所思,无所不能的思想。如清金农《杂画题记》说:“王右丞‘雪中芭蕉'为艺苑奇构。芭蕉乃商飙速朽之物,岂能凌冬不凋乎?右丞深于禅理,故有是画,以喻沙门不坏之身,四时保其坚固也。”[12]285又,钱钟书《中国诗与中国画》说:“禅宗有一类形容‘不可思议'的‘话头’,和西方古修辞学所谓‘不可能事物喻’,性质相同。……假如雪中芭蕉含蕴什么‘禅理’,那无非是像什么井底尘,山头浪,火里莲等等,暗示‘希有'或‘不可思议’。”[13]101等等。

二、对“雪中芭蕉”思想意蕴的再认识

那么,对于前人以上这些看法我们究竟应当怎样看呢?严格来说,应当说都是不周延的。首先来看第一种看法,认为王维画“雪中芭蕉”乃是缘于他对生活的失察,这一认识显然是很难站得住脚的。因为正如上文所示,王维对于时令的漠视不仅表现在他把本是生于夏季的芭蕉画在了冬季,而且也表现在他常常把不同季节的花卉,如桃杏蓉莲等,画在同一个画面里。桃杏蓉莲乃是不同季节的花卉,这恐怕对一个普通年少来说也是常识,王维难道连这一点也不知道吗?这显然是不可思议的。所以一个更为合理的解释显然应当是王维之所以不考虑花木的季节,乃是由他特殊的创作原则决定的。

下面再看第二种认识,认为王维的“雪中芭蕉”乃是写实,在我国南方由于气候较暖,所以芭蕉生长在冬季并不足奇。可是正如明人谢肇淛《文海披沙》所说:“‘雪中芭蕉’,虽闽广有之,然右丞关中极寒之地,岂容有此耶?”[14]33所以若从这一角度看,则第二种看法也同样难成立。

接下来再看第三种认识,即认为艺术创作乃是一种特殊的精神活动,它所遵从的乃是情感的逻辑,并不需要刻意执守生活的真实。这一看法与以上两种看法相比,显然要更为客观更为通达。但是尽管如此,它也同样有一个明显的不足,即它并没有具体指明芭蕉在此究竟起什么作用。仅仅是一种气氛烘托,还是另有什么象征意义?这显然也是它应该交待清楚的。

最后再看第四种认识,即认为王维的“雪中芭蕉”乃是为了宣扬某种佛教思想而作的特殊设计。这一看法虽然初看起来也似颇有道理,但实际上它也同样是经不起推敲的。诚然,在许多佛教经典里,“芭蕉”都被用以说明人身的虚假不实,如《涅槃经》卷一《寿命品》说:“是身不坚,犹如芦苇、伊兰、水沫、芭蕉之树;是身无常,念念不住,犹如电光、暴水、幻炎。”[15]6又,《维摩诘经》卷上《方便品》说:“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16]253等等。但是,仅仅据此就从而认定王维在此宣扬的也是人生如幻或佛法无边的出世思想,这样的论断显然太武断了。

因为首先,袁安并不是一个佛教人士,他的大雪独卧,羞于干人,体现的乃是一种坚守节义,洁身自爱,不肯降尊屈格,自污其身的稀世高风,这与佛教所宣扬的人生如幻、佛法无边显然不搭界。又,从袁安一生的操行看,他也是一位勇于进取、不畏权贵、不惧皇威的正义之士,这与佛教的人生如幻、佛法无边思想也同样相悖离。举例来说,如在处理楚王刘英的谋反案上,袁安虽是朝廷派出的主办大臣,但是他却能坚持实事求是,不顾皇帝与中央要求严办的意旨,而把那些查无实据的囚者悉数放出,使“四百余家”幸免于难。再如在和帝时,窦太后临朝,外戚窦宪兄弟专权跋扈,操纵朝政,民怨沸腾,又是袁安不畏权贵,守正不移,多次上书直言,弹劾窦氏,使窦氏党羽由此“贬秩免官者四十余人”,大大打击了外戚势力[1]1518-1520。像这样的积极进取,仗义执言,守正不阿,临危不惧的忠义之臣,怎么能和佛教的人生如幻、佛法无边思想联系起来呢?这显然是根本无法让人相信的。

其次再从王维的具体创作看,王维虽然号称“诗佛”,并以佛教绘画闻名唐代画坛,但是与佛教相关的诗画创作毕竟只占他全部创作的一部分。如果我们凡是遇到王维的作品,不问青红皂白,都一股脑儿地以佛教哲学相附会,那对王维的艺术创作来说显然就太不合宜了。举例来说,如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每逢佳节倍思亲”、《送元二使安西》“劝君更尽一杯酒”,以及《使至塞上》“大漠孤烟直”等,它们究竟有什么佛学意蕴呢?再如他的绘画名作《济南伏生像》、《山居农作图》、《村墟图》和《渔市图》等,它们又表达了怎样的佛教观念呢?毫无疑问,如果一定要把这些诗画创作强拉硬扯,全部都与某些佛教观念相联系,这样的学术习尚显然是很值得我们深思的。

那么,前人的看法既不可信,那王维的《雪中芭蕉》其寓意究竟何在呢?其实很简单,只要我们按照正常的理路加以体味,其内在意蕴是并不难察见的。如上所述,芭蕉是生长在夏季的植物,也有可能由于特殊的地理环境而存活到深秋,但是在冬季大雪之天仍能保持青葱繁茂,这在北方是绝对少见的。可是在王维的画作里,一方面袁安面对生死的考验,仍能坚守节义,洁身自爱,另一方面芭蕉身处严寒,却仍能不畏霜雪,青翠碧绿。王维之所以把他们二者组合在一起,这显然乃是为了以物衬人、以蕉托人,借助“雪中芭蕉”不畏严寒,青翠碧绿的勃勃生意凸显袁安坚守节义,洁身自爱,至死不苟的可贵精神。至于说王维为什么选择了芭蕉,而没有选择松柏、梅花或者竹子等其他植物对人物进行烘托,这则很可能是由于芭蕉的叶子宽厚肥大,不仅能更好地展现一种葱郁繁茂的盎然气象,而且对于以泼墨技法擅长的王维对其泼墨技法的自由施展也是更有利的。

三、余论

纵观以上所述不难发现,其实王维的《雪中芭蕉》其创作缘由和思想意旨并不复杂,只是由于他把本是生于夏季的芭蕉画在了冬季,所以才引起了后世学者的诸多猜疑。如上所说,文学创作乃是一种特殊的精神活动,它并不严格遵守现实的理则与生活的逻辑,因而常常总是呈现出一种非理性的色彩。《旧唐书》王维本传说王维之画:“特臻奇妙,笔踪措思,参于造化”,“绝迹天机,非绘者之所及也”[17]5052。《宣和画谱》说王维之画:“天机所到”,“所学者皆不及”[18]102。苏轼《王维吴道子画诗》更认为:“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19]109如此等等,以上所有这些前人的议论,应当说都是就这一角度立论的。不过尽管如此,在另一方面我们也需注意,“参于造化”,“绝迹天机”,只是说王维的绘画往往别出机抒,不遵常则,而并不意味着我们对他的思想意旨也无从查稽,或者可以任意附会。仍以他的《雪中芭蕉》为例,如果仅仅从芭蕉着眼,则王维这里究竟想通过芭蕉表达什么意旨,我们确实不便妄言,而且我们也一样没有理由认为它就一定与佛教不相关。但是如果与画中的袁安结合起来,则不难发现:说王维所画乃南方之蕉,或者根本就是对生活的失察固然有失肤浅,但如认为它的思想意旨完全无迹可寻,或者一定就是对某种佛教观念的宣扬,这也同样有失武断。因为试想一下,以仗义执言、忠正不阿著称的袁安,他与那些佛教思想又会有什么联系呢?而另一方面袁安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洁身自爱、至死不苟的高尚义节与芭蕉的青葱郁茂、不惧霜寒二者之间既有如此的相似,则我们也同样没有理由认为芭蕉的涵蕴无从得知。显而易见,对于王维这幅《雪中芭蕉》作品,无论是对它的思想意蕴不置一词,还是对它的思想意蕴任加附会,这样的做法都是很不明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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