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笔下的清风明月
2015-03-01吴骧
□吴骧
清风明月是历代文人墨客诗文中常见的意象。唐朝李延寿《南史·谢譓传》云:“入吾室者但有清风,对吾饮者惟当明月。”清风明月,比喻高士雅人超尘脱俗的悠闲生活。李白在《襄阳歌》里写到“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醉酒的谪仙像玉山一样卧倒在清风朗月之下,多么潇洒、惬意。欧阳修《沧浪亭》用“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的诗句,盛赞诗人苏舜钦一掷千金修筑澄川翠干、飞檐凌空沧浪亭的雅事。北宋著名文学家苏东坡的诗文亦喜欢描写清风明月。东坡先生一生命运坎坷惨怛,清风明月的清淡空明与他的生命本体相圆融,他借清风明月抒发生命情感和人生追求,创造出清幽空寂而又旷达飘逸的审美境界。
一
清风多情,明月有意。风的徐疾冷暖往往让人联想到世态的浮沉炎凉,月的阴晴圆缺往往让人联想到人世的悲欢离合。东坡先生借清风明月表达自己在迁徙流转之中对亲朋好友的无限思念。
熙宁四年(1071年),东坡因与当权者王安石等人政见不合,自求外放。熙宁九年,辗转到了密州,此时他与胞弟已阔别七年。东坡兄弟一生手足情深,他在官场中颠沛沉浮之时,苏辙为了营救他自请贬谪。苏辙说苏轼“扶我则兄,诲我则师”,苏轼认为苏辙“岂是吾兄弟,更是贤友生”。这年中秋,皓月当空,银辉洒地,面对一轮明月,东坡心潮起伏,挥笔写下了千古名篇《水调歌头》。
东坡面对政治失意,“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清风、琼楼、玉宇,寄托着东坡仕宦失意与别亲离恨的悲凉,对逍遥自在神仙生活的向往。夜深月移,月光穿过“朱阁”,照进“绮户”,照到了房中迟迟未能入睡的东坡,也照彻了胞弟以及中秋佳节难以入眠的一切离人。由思念推出美好的祝愿“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谢庄《月赋》云“美人迈兮音尘阕,隔千里兮共明月”;张九龄《望月怀远》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许浑《秋霁寄远》说“唯应待明月,千里与君同”。东坡把前人的诗意化解到自己的作品中,借普照天下的一轮圆月,把对胞弟思念之愁以一种旷达的方式加以处理,熔铸成对天下离人的共同美好祝愿,显示出他丰富博大的普世情怀。
东坡还借清风明月抒发对朋友、恩师的思念。他与孙巨源志同道合,孙巨源也与王安石政见不合,力求补外。熙宁七年(1074年)十一月,东坡宦海漂泊到了孙巨源刚离任的海州,登上景疏楼,触景生情:“别来三度,孤光又满,冷落共谁同醉?卷珠帘,凄然顾影,共伊到明无寐。”(《永遇乐·寄孙巨源》)凉风习习,三度月圆,旅途孤寂,无人同醉,唯有明月相共,照影无眠。东坡托月寄远,曲尽对至友的无限眷念。元祐六年(1091年),东坡谪居颍州时,为怀念恩师欧阳修写作了 《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秋风萧瑟,冷月无声,词人泛舟西湖,“佳人犹唱醉翁词”,颍人思公,思其文采风流,思其奏免黄河夫役万人,疏浚颍州河道,使“焦陂下与长淮通”,西湖遂“擅东颍之佳名”。“与余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东坡借西湖波底的明月,抒发自己对恩师的永久怀念,颍州人民对欧公的永恒感激。
二
《礼记》云:“大明生于东,月生于西,此阴阳之分,夫妇之位也。”大明即太阳,代表男性,意味着阳刚、强壮和力量;月亮代表女性,意味着阴柔、婉约和缠绵。东坡用明月象征女性,描写清风明月,渲染凄清惨淡的氛围,寄托对逝者的沉痛悼念。
同在密州,东坡还写了被人们称为千古第一悼亡词的《江城子·记梦》。其发妻王弗年轻貌美,知书识礼。夫妻琴瑟调和,甘苦与共。不幸,王弗27岁就香消玉殒,东坡的挚爱成了他的至痛。他亲手在王弗坟头种下三万株雪松以寄托哀思。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凉风阵阵,王弗的孤魂驾着一弯冷月翩然归来,梦中夫妻相会,王弗“小轩窗,正梳妆”,犹如结缡未久的少妇,流露出新婚燕尔的闺房之乐。而宦海浮沉、南北奔走的东坡却“尘满面,鬓如霜”。两人“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对恩爱伉俪阴阳永隔,无限哀痛。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东坡用明月、松冈象征王弗不灭的精魂,设想年年这个伤逝的日子,在那凄冷的月明之夜,在那荒寂的短松岗上,亡妻都为自己柔肠寸断,泪洒滂沱。天地相隔,两心相通,蕴含的是东坡对王弗的哀思惓惓不已。北宋诗人陈师道评价这首词“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
东坡借清风明月抒发哀恸,为爱妾朝云写了《雨中花慢》。他转徙杭州、黄州、惠州,朝云万里相随,始终如一。绍圣三年(1096年)初秋,朝云病逝于惠州,东坡悲不胜悲写道:“嫩脸修娥,因甚化作行云,却返巫阳……又岂料、正好三春桃李,一夜风霜。”行云返回巫山之阳、风霜摧残三春桃李,暗喻朝云仙逝。孑然一身的坡翁面对风霜桃李、寒灯孤枕、皓月空床,对月寄情,“枕前珠泪,万点千行”,抒发无尽的酸楚和悲伤,意境凄清哀婉。
三
东坡还善于借清风明月取譬设喻,形象表达身处逆境之中,仍怀抱儒家积极用世、奋发有为的人生理想。他成长在一个极富儒学传统的文人世家,从小就接受过以建功立业为人生理想的教育。他敬仰上下求索、九死未悔的屈原,赞赏流落饥寒,终生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的杜甫,更崇拜心怀天下、为民请命的范仲淹、欧阳修等当朝贤臣。在《沁园春·孤馆灯青》中,他激情抒发:“有笔头千字,心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表达了自己欲辅圣君治国平天下的远大抱负。他一生迁徙八州,始终穷而弥坚,奋发蹈厉。
熙宁八年(1075年),东坡出任密州知州,与同官梅户曹会猎于铁沟。东坡“锦帽貂裘”,牵黄擎苍,“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他用圆月比喻满弓,表明自己虽仕途受挫,鬓发染霜,却仍希望能象汉文帝派冯唐持节赫免魏尚一样,委以重任,奔赴边关,弯弓搭箭,抗击西夏和辽的侵扰,显示出大用于世、孔武刚健的英雄之气。
元丰六年(1083年),被卷入“乌台诗案”的东坡登上快哉亭,眼前“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江流“变化倏忽,动心骇目”(苏辙《黄州快哉亭记》),他豪迈吟道:“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巨风骤起,江面倏忽变化,涛澜汹涌,风云开阖,渔翁驾着一叶小舟,在狂风巨浪中掀舞。东坡借风波浪尖上弄舟的白发老翁,象征在云诡波谲的政治风涛中奋力搏击的自己。“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用自然界的清风浩气比喻逆境中的自己仍心存至大至刚精神,突出他刚直不阿、卓然而立的形象。
绍圣元年(1094)七月,东坡被贬惠州。赴任之前,与“此生长接淅”、“同是江南客”的好友苏坚梦游震泽,风卷云涌,“雪浪摇空”;清赏庐山,蔚然深秀,“青壁倚天”。“灵均去后楚山空,澧阳兰芷无颜色。君才如梦得,武陵更在西南极。竹枝词、莫徭新唱,谁谓古今隔”(《归朝欢·我梦扁舟浮震泽》),勉励苏坚矢志不渝,追踵屈原、刘禹锡,写出像《离骚》、《竹枝词》一样光耀古今的作品。谪居儋州时,垂垂暮年的坡翁仍吟咏出顽强心声“君命重,臣节在。新恩犹可觊,旧学终难改”(《千秋岁·次韵少游》),表达了他不忘自己的使命,虽历经磨难仍不改报效国家的政治抱负,显示出豪迈奔放的气象。
四
清风明月本身代表自然山水,东坡笔下的清风明月还折射出他“与造化者游”的精神追求。在东坡的生命结构中,儒、释、道三家都有其影响。他怀抱“致君尧舜”的理想,但现实却难尽如人意。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中,他常常到老庄禅佛中寻求超越与解脱,以非功利的“寓意”态度游观清风明月、自然山水,这就是“与造化者游”的境界。所以,他在顺境中淡泊,在逆境中通达。
面对被贬官降职,他有痛苦和愤恨。被贬黄州时,他用“夜来风叶已鸣廊”,“月明多被云妨”(《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的诗句,含蓄表达内心的凄凉、愤懑之情。被贬杭州时,他用“闲倚胡床,庚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点绛唇·杭州》)的诗句,表达心中的寂寞、悲伤之情。
但苏轼在诗词中表达更多的是回归自然、回归自由的宁静、恬淡、旷达与超脱。被贬黄州时所作《西江月》:“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东坡粗衫短褐,竹杖芒鞋,头枕明月,耳拂春风,横卧绿杨桥边,浩大无穷的自然使心量无限扩大,荣辱得失偕忘,放浪于山水之间,与造化同乐。
写在同年的倾注了东坡的全部思想感情与艺术才力的压卷之作《前赤壁赋》,最能体现他的这种思想。秋夜泛舟赤壁,“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月出东山,白露横江”。在这诗情画境之中,他任凭一叶小舟在无边无际的大江里飘流,仿佛“冯虚御风,羽化登仙”,“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郁积的心灵变得舒畅和洒脱。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东坡以水的流逝、月的盈虚为喻,透过无限的宇宙空间来体验人生,观照自然,阐述了变与不变的关系,既包含人生短暂若蜉蝣、虚空如梦幻的消极思想,又具有万物无尽,遗世独立的达观思想。
佛家认为天地本是一体,道家主张物我本是一源。“惟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在东坡看来,清风明月之中充满禅意玄理,他在见山览水中大彻大悟,无论人生的感叹或政治的忧伤,都在对自然山水的爱恋中得到了休憩,“与造化者游”,以致无嗔无怒无悲无痛,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自然山水融入东坡先生的生活、兴趣、情感中,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充满了生命和情意。走在黄州城外的东坡,这时将所有的情感都寄于自然山水之中,一蓑烟雨任平生,不逐春风上下狂。境界空灵玄妙、豁达潇洒。
东坡歌咏风月的特别之处在于,他以出色的感受能力,把宋代文化转向内心的时代精神与个人命途多舛的感悟,融入到对清风明月的歌咏之中,山水之风月蕴含着对亲朋好友的无限情思,风月之山水承载着对人生哲理的深沉思考。苏轼笔下的清风明月既成为一种永恒存在的哲学意象,又成为士大夫超越现实的人格化身,体现了一种飘逸明澈的理想风范,使清风明月染上了时代的风霜,展现出苏轼特有的文化内涵。